在此后几年中,洛克慢慢长大,但个头总是赶不上他的期望。尽管谁也说不好洛克的准确年龄,但身材矮小绝对是不争的事实。
“你很小的时候肯定饿过几顿,”锁链对他说,“当然,你到这儿来了以后,长势还算不错,但恐怕永远只能是……中等身材了。”
“永远?”
“别太难过。”锁链用手捧住圆滚滚的肚皮,咯咯笑道,“有时候小家伙能摆脱的圈套,会让大块头在劫难逃。”
他们继续学习,永无止境地学习。更多算数,更多历史,更多地图,更多语言。洛克和桑赞兄弟们彻底掌握了韦德兰语会话后,锁链就开始让他们学习口音的技巧。他们每周都要花上几个小时,跟一名韦德兰老补帆匠聊天。老人会拿着那些又长又难看的针缝制一码又一码叠好的帆布,同时叱责他们讲北方话时嘴里总是“磕磕绊绊瞎咕噜”。他们会聊起老人随便想到的任何话题,而补帆匠会不遗余力地纠正他们每个发音太短的辅音和发音太长的元音。随着课程的进展,他的脸蛋也越来越红,脾气越来越冲,因为锁链给他的报酬是用酒水支付的。
他们经历了各种考验,有些微不足道,有些相当困难。锁链不断考验着他们,几乎有些冷酷无情,但当每道难题最终了结后,他总会把孩子们领到神庙屋顶,解释他这样做目的何在,这份辛劳又有何意义。事后的开诚布公,让这些游戏比较容易忍受;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洛克、卡罗和盖多逐渐团结一心,共同对抗起周遭的世界。锁链把螺丝拧得越紧,孩子们就越团结,越有协作精神,在行动中也越来越默契。
但金·坦纳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那是第七十七艾奥纳年的萨里丝月,一个异常干燥寒冷的秋季走到了终点。飓风在铁海上肆虐,但不知是出于狂风还是诸神的把戏,卡莫尔城居然安然无恙,那些冬日夜晚拥有洛克记事以来最好的天气。有一天,洛克和锁链神父坐在石阶上,他活动着十指,急切盼望伪光升起,却突然发现盗贼导师穿过广场,朝佩里兰多神庙走来。
两年的光阴稀释了洛克对盗贼导师的惧意。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家伙仍保持着那种怪诞奇诡的魅力。盗贼导师深施一礼,细长的手指伸展开来。他的目光落在洛克身上,眼神突然一亮。
“我亲爱的、折磨人的小宝贝。看到你在佩里兰多神庙过上了有益世人的生活,可真让我欣慰。”
“他的成功,当然要归结于你的早期教育,”锁链的笑容在蒙眼布下舒展开来,“正是在你的帮助下,他才成长为如今这个意志坚定、德行挺拔的年轻人。”
“挺拔?”盗贼导师眯起眼睛,假装聚精会神地看着洛克,“哈。我可说不好他有没有长高一寸。不说这个了。我把先前跟你提到的那个男孩带来了,就是从北角区来的那个。过来吧,金。你不可能藏在我身后,就好像你不可能藏在一枚铜板后面。”
确实有个男孩正站在盗贼导师身后。老人把他赶上前来,洛克发现他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概十岁上下,但除此以外则截然相反。这孩子很胖,有张红彤彤的脸膛,脑袋上顶着一团油腻黑发,就像颗脏兮兮的鸭梨。他的眼睛很大,透着紧张;时而攥紧那柔软的双手,又慢慢放开。
“啊,”锁链说,“啊。我看不见他。但话说回来,贱民之主期望仆人们所能拥有的资质,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你是否悔悟?你是否诚实?你是否像天主已然纳入怀抱的那些门徒一样德行挺拔?”
他说着拍了拍洛克的后背,镣铐和锁链叮当作响。洛克注视着新来的孩子,什么话也没说。
“我希望如此。”金细声细气地说道。
“哦,”盗贼导师说,“我们的生命全都构筑在希望之上,不是吗?善良的锁链神父现在是你的师傅了,孩子。我把你留给他照顾。”
“不是我,而是我所侍奉的至高神力。”锁链说,“哦,趁你还没走,我今天上午刚巧发现这个钱包掉在了神庙门阶上。”他举起一个圆滚滚的小皮袋,冲盗贼导师所在的大致方向晃了晃。皮袋里塞满了钱币。“这会不会碰巧是你的?”
“啊,正是我的!正是我的!”盗贼导师从锁链手中拿过钱包,塞进老旧破烂的大衣口袋里。“多么幸运的巧合啊!”他又鞠了个躬,转过身朝阴影山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锁链站起身,揉揉双腿,拍拍双手。“咱们今天的社会职责就尽到这儿吧。金,这是洛克·拉莫瑞,我的侍僧之一。请帮他把这罐子抬进圣堂。小心点,它很重。”
瘦孩子和胖孩子抬起钱罐,走上楼梯,进入潮湿的圣堂。盲眼祭司摸索着锁链,把松松垮垮的链条收拢在一起,揪着它们走到屋里。洛克启动墙内机关,关闭神庙大门,锁链一屁股坐在圣堂中间。
“把你留在这里的那位好心绅士,”锁链说,“告诉我你会听说读写三种语言。”
“是的,先生。”金·坦纳颤抖着环视四周,“瑟林语、韦德兰语和伊撒拉语。”
“很好。而且你会做复杂运算?会记账?”
“是的。”
“好极了。那你就能帮我清点今天的收入了。但是首先,到这儿来把手伸给我。就是这样。金·坦纳,咱们来看看你是否具备成为这座神庙侍僧的必要天赋。”
“我……我该怎么做?”
“只要把手放到我的蒙眼布上……不,放松点。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让你心中所有高洁思绪浮出表面……”
“我不喜欢他,”洛克说,“一点都不喜欢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锁链正在准备早餐。洛克用洋葱片和切成不规则棕色小块的牛肉炖汤,锁链正试图撬开一个蜂蜜罐上的封蜡。手指和指甲失败后,锁链掏出一柄短剑砍了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
“一点都不喜欢他?这可真够傻的,”锁链不置可否地说,“他才来了不到一天。”
“他胖。他软弱。他不是咱们的一员。”
“他当然是。咱们领他参观了神庙和地窖;他发誓作我的誓卒。再过一两天,我就会带他去见大佬。”
“我不是说咱们,绅士盗贼们。我是说咱们的一员,咱们!他不是贼。他是个软弱的胖……”
“商人。他是商人的孩子。但他现在是个贼。”
“他没偷过东西!他不会扒也不会当托儿!他说他到山里才没几天,就被送到这儿来了。所以他不是咱们的一员。”
“洛克,”锁链放下手里的短剑,皱起眉毛低头瞪着他,“金·坦纳是个贼,因为我要教他成为一个盗贼。你应该记得,我在这儿训练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盗贼。你没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但他……”
“他比你们所受的教育都多,字迹干净漂亮,懂得买卖、账本、货币兑换和其他很多东西。盗贼导师知道我会立刻把他买下。”
“他很胖。”
“我也是。而你很丑。卡罗和盖多的鼻子像是攻城车。我们上次见到萨贝莎时,她脸上出了不少疹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吵得我们整夜睡不好。他老是哭,而且一哭就闭不上嘴。”
“对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洛克和锁链转过身(后者比前者动作要慢很多),金·坦纳就站在通往卧室的门口,眼圈通红。“我不是有意的。我忍不住。”
“哈!”锁链又开始用剑撬他的蜂蜜罐,“看来玻璃地窖里的孩子们,不应该大声议论住在隔壁的人。”
“好吧,别再哭了,金。”洛克说着从木质垫脚凳上蹦了下来,他现在还需要站在上面才能够着灶台。洛克走到一个香料柜前,开始翻腾那些罐子,寻找着某种调料。“闭上嘴,让我们好好睡一觉,卡罗、盖多和我就不哭闹。”
“对不起,”金好像又要哭起来了,“对不起。只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我是个孤儿。”
“那又怎样?”洛克取下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萝卜泡菜,就像炼金药水一样用石塞封口,“我也是孤儿。我们这儿都是孤儿。把嘴闭上,让我们睡觉。哭哭啼啼的,他们也不会活过来。”
洛克转身朝灶台走了两步,所以没有看到金一下蹿了过来,但他的确感到金的胳膊从后面缠住了自己的脖子。这条胳膊可能很软,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却沉得要命。金·坦纳全靠蛮力把他拎了起来,绕着圈,高高举起。
洛克的脚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萝卜罐失手掉在地上。天旋地转的一秒钟过后,洛克的后脑勺撞上了厚实的女巫木餐桌。他随即摔倒在地,骨瘦如柴的后背在地上撞得生疼。
“你把嘴闭上!”金·坦纳的语气中再无柔顺之感。他在嘶吼,脸涨得通红,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把嘴闭上!把你那张臭嘴闭上!不许你再说我的爸爸妈妈!”
洛克试图把手撑在地上站起来。金的一只拳头在他的视野中迅速变大,最终仿佛占据了半个世界。这一拳把所有光亮敲出他的双眼,让洛克像张椒盐卷饼似的弯下了腰。等他恢复了些许知觉后,发现自己正抱着根桌子腿,整个房间在周围跳起小步舞。
“我靠!”洛克感觉嘴里充满咸味和疼痛。
“好了,金。”锁链说着把体格魁梧的男孩从洛克身边拉开,“我想你的口信已经传达得相当清楚。”
“啊。疼死了。”洛克说。
“这很公平。”锁链放开金,胖男孩还攥着拳头,冲洛克怒目而视,浑身微微颤抖,“你活该。”
“啊……什么?”
“我们这儿的确都是孤儿。你们还没出生时,我的双亲就早已死去。你的父母死了好几年。卡罗、盖多和萨贝莎也一样。但金,”锁链说,“五天前才失去他们。”
“哦,”洛克呻吟着坐起身,“我不……不知道。”
“哦,那好吧。”锁链终于成功撬开了蜂蜜罐,蜡封啪的一声裂开了口子,“如果你还没搞清应该搞清的所有情况,那最好还是闭上那张见鬼的噪声制造器,规规矩矩做人。”
“是一场火灾。”金深吸几口气,仍旧瞪着洛克,“他们烧死了。整个店铺。一切都没了。”他转过身,低着头走向卧室,用双手揉着眼睛。
锁链转身背对洛克,开始搅拌蜂蜜,打散凝结在一起的固体结晶。
一阵咯啷咯啷的响动从上方神庙传来,那是密门开启的声音。片刻过后,卡罗和盖多就出现在厨房,这对双胞胎都穿着侍僧白袍,每人头上顶着一条长长的软面包。
“我们回来了。”卡罗说。
“带着面包!”
“这是废话!”
“不,你才废话!”
双胞胎看见洛克正从桌边爬起来,不由得愣了一下。拉莫瑞嘴唇肿胀,鲜血从嘴角直往下滴。
“我们错过了什么?”盖多问道。
“孩子们,”锁链说,“我昨晚把金介绍给你们,并带他四处参观的时候,可能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在阴影山的老主子警告我,虽然这孩子说话总是柔声细语,脾气却暴躁得像地狱。”
锁链摇着头走到洛克身边,把他扶了起来。“等到世界不再旋转,”他说,“别忘了你得把碎玻璃和萝卜泡菜清理干净。”
那天晚上,洛克和金在餐桌上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卡罗和盖多大概每分钟都要交换几百次绝望的眼神,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晚餐的准备在一片寂静中进行,锁链很高兴帮这群闷闷不乐的小朋友们的忙。
洛克和金·坦纳刚在桌边坐好,锁链就拿出两个象牙雕刻的小盒子,放在他们面前。这些盒子大约一尺长,一尺宽,盒盖由合页连接。洛克一眼就认出这是个判定盒,由发条装置驱动的精巧设备,塔尔维拉所生产,受过训练的使用者可以利用其中的滑块和木制旋钮快速进行某些数学运算。他学过这种工具的基本操作法,但已经好几个月没摸过了。
“洛克、金,”锁链神父说,“请你们帮忙计算一下。我有九百九十五卡莫尔梭伦,我坐船来到塔尔维拉,抵达后很想把它们兑换成索拉里,索拉里目前汇率是,嗯,五分之四卡莫尔克朗。在兑币商扣除手续费之前,他们应该拿出多少索拉里给我?”
金·坦纳迅速掀开盒盖开始计算,摆弄旋钮,拨拉滑块,来回拉动几个小木杆。洛克也手忙脚乱地拨弄起算筹来,但他紧张的动作根本不够看,因为金很快就宣布道:“三十一索拉里,还有大概十分之一索拉里的零头。”他咬着舌尖,又算了几秒钟,“四银沃拉尼,两铜币。”
“了不起,”锁链说,“金,你今晚可以吃饭。洛克,恐怕你不太走运。不过还是感谢你作出了尝试。如果你愿意的话,晚餐时间可以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什么?”洛克只觉得血往上涌,脸颊绯红,“但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给我们不同的问题!而且我没用过这盒子来……”
“那么你想换一道题吗?”
“对!”
“很好。金,您能否给我个面子,也来试试?好了……一艘杰里什帆船在铁海航行,船长是个很虔诚的家伙。他每小时都让水手往海里扔一块船上小甜点,作为对艾奥诺的供奉。每块点心重十四盎司。这位船长还特别爱整洁,他把点心都放在桶里,每桶四分之一吨。这次航程整整一周。他要开几桶?肆虐波涛之主又会得到多少小甜点?”
孩子们又开始拨弄算筹,金抬起头时,洛克还在拼命计算,小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清晰可见。“他只需要打开一桶,”金说,“一共用去一百四十七磅点心。”
锁链神父轻轻鼓掌。“干得漂亮,金。你今晚还是留下跟我们吃饭。至于你,洛克,哦……需要收拾餐桌时我会叫你的。”
“这不公平,”洛克气鼓鼓地说,“他用判定盒比我强!你设计好了故意让我输!”
“不公平,是吗?你的屁股最近都撅到天上去了,亲爱的小家伙。到了你现在这种年纪,大部分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把他们的良好判断力叠起来,放到一边存放几年。见鬼。萨贝莎也犯过这种毛病。我把她送到如今所在的地方,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总而言之,我觉得对于脖子上挂着死亡印记的人来说,你的鼻子尖翘得有点太高了。”
洛克脸色更红了。金偷偷摸摸地瞥了他一眼。卡罗和盖多早就听说过鲨鱼牙的故事,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杯盘。
“这个世界充满艰难险阻,处处都是对你们的严峻考验。你觉得自己总能撞上最能发挥长处的问题吗?如果我想派个孩子假扮兑币商学徒,而且只能在你和金之间选择,那我会把这个任务交给谁?这根本不需要选择。”
“我……我猜也是。”
“你猜得太多了。你嘲笑新来的兄弟,只因为他的腰围跟我这尊贵的身材相仿。”锁链揉了揉肚子,咧嘴一笑,“你就不曾想到过,正因如此,他也许在某些场合比你更管用?金看起来就像商人的儿子、营养充足的贵族,或是个胖乎乎的小学者。你的外表是你的财富,而他也一样。”
“我以为……”
“你还需要我再演示一下他能做而你做不到的事吗?哦,我干吗不让他再把你揍出屎来?”
洛克情不自禁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或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然没能成功,所以只是把头低下。
“抱歉,”金说,“希望我没把你伤得太重。”
“你不需要抱歉,”洛克嘟囔道,“我真是自找的。”
“饿肚子的威胁很容易点燃智慧的火花,”锁链坏笑着说,“艰难险阻是个独断专行的家伙,洛克。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你或是同伴们身上的哪些特点,有助于克服当前的困难。咱们举个例子,刚巧姓桑赞的人把手举起来。”
卡罗和盖多略显犹豫地举起手来。
“所有姓桑赞的人,”锁链说,“今天晚上可以跟咱们的新兄弟金·坦纳一起用餐。”
“我就爱当例子!”盖多说。
“所有姓拉莫瑞的,”锁链说,“可以吃饭,但首先要把饭菜都端上来,还要替金·坦纳服务。”
洛克立刻动了起来,脸上交织着尴尬和宽慰的表情。这一餐有塞了大蒜和洋葱的烤公鸡,旁边配上滚烫的红酒沙司烧葡萄和无花果。锁链神父念过例行的祝酒辞后,将最后一杯敬给金·坦纳:“他刚刚失去一个家庭,但很快又得到了一个。”
听到这话,金的眼眶又开始发红,美食带给他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卡罗和盖多注意到这个变化,赶紧行动起来,拯救他的情绪。
“你用那盒子的本领,真是太绝了。”卡罗说。
“我俩都算不了那么快!”盖多说。
“而且我们可是算术高手!”
“至少,”盖多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算个高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金说,“我能算得更快。我……我是想说……”
他紧张地看了锁链神父一眼,才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眼镜。读书镜,好看清近处的东西。没有它,我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我,嗯,有了眼镜还能用盒子算得更快。但是……我把自己那副弄丢了。有个阴影山的孩子……”
“你会得到新眼镜的,”锁链说,“明天或是后天。别在外面戴,它可能跟咱们的贫苦风格有点不搭。但你当然可以在这儿戴。”
“你打败我的时候,”洛克问,“甚至看不清东西?”
“我能看见一点,”金说,“但总是一片模糊。所以我才使劲往后靠。”
“一个数学天才,”锁链神父思忖道,“外加一个能干的小打手。看看咱们年轻的坦纳阁下,恩主赐给绅士盗贼们一个多么有趣的组合啊。而且他是一名绅士盗贼,对吗,洛克?”
“是的,”洛克试图把那点闷闷不乐的腔调剔除,“我想他是。”
第二天晚上空气干燥,万里无云。所有月亮都探出头来,在夜幕下熠熠生辉,如至高无上的君王,而璀璨群星就是它们的廷臣。金·坦纳坐在神庙屋顶上的一堵胸墙下面,伸直了胳膊举着一本书看。两盏置于玻璃匣中的油灯就放在他旁边,用柔和的黄色光芒勾勒出他的身形。
“我不想打扰你。”洛克说道。
金抬起头来,吓了一跳:“十二神!你可真安静!”
“也不总是这样,”洛克走到大块头男孩跟前,“我犯傻的时候,就会很吵闹。”
“我……呃……”
“我能坐下吗?”
金点点头,洛克扑通一下坐在他身边。男孩蜷起腿,用胳膊抱住膝盖。
“我很抱歉,”洛克说,“有时候我真是一坨狗屎。”
“我也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打你的时候,只是……我一生气,就管不住自己。”
“你做得对。我不知道你爸爸妈妈的事。对不起。我应该……我不应该胡乱猜测。你知道,我用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适应。”
两个孩子静静坐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金·坦纳合上书本,仰望星空。
“你知道吗,我可能根本不算孤儿。我是说,真正的孤儿。”洛克说。
“为什么?”
“哦,我……我妈妈死了。我亲眼所见,记得很清楚。但父亲……他,呃,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走了。我不记得他,从来没见过。”
“我很遗憾。”金说。
“咱们都挺可怜的,不是吗?我想他可能是个水手什么的。也许是个雇佣兵,你知道吗?妈妈从来不愿提他的事。我不知道。我可能搞错了。”
“我父亲是个好人,”金·坦纳说,“他是……他们在北角区有家店。他们贩运皮革、丝绸和一些珠宝。足迹遍布铁海,有时还会深入内陆。我会帮他们的忙。当然不是跑船,而是记账算账。我还要照顾家里的猫。我们有九只猫。妈妈常说……她常说我是她唯一一个没长四条腿的孩子。”
金·坦纳抽了抽鼻子,用手揉揉眼睛。
“我似乎已经用光了眼泪,”他说,“我不知道对眼下的境遇又该有什么感觉。我父母教我要为人诚实,还说法律和诸神都禁止偷窃。但我现在发现有个专管偷窃的十三神。而且我要不就舒舒服服待在这里,要不就饿死在街上。”
“其实也没那么糟,”洛克说,“自打我记事起,就没干过别的。等你跟我们一样看待问题时,就会发现偷窃是一个诚实本分的职业。有时候咱们需要格外勤奋才行。”洛克把手伸进外衣,掏出一个软布袋。“给。”他说着把袋子交给金。
“这……这是什么?”
“你说你需要眼镜,”洛克笑着说,“维德扎区有个制镜商,年岁比诸神还老。他对自己的店铺窗户不太上心。我替你拿了几副。”
金·坦纳把袋子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三副眼镜。有两副是圆形镀金铁框,另一副是半月形的银框。
“我……谢谢你,洛克!”他把每副镜片都举在眼前轮流看看,稍稍皱起眉头。“我不……太清楚……哦,我很感激你,真的很感激,但这些都不管用。”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腼腆地笑了笑,“镜片必须根据佩戴者的问题单独磨制。有些眼镜是给看不清远处东西的人准备的,我想这些就是。但我是个人们所说的老光眼,而非近视眼。”
“哦,见鬼。”洛克挠了挠后脖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戴过,不懂这些。我真是个傻瓜。”
“没有的事。我可以把镜框留下,也许能派上用场。我可以把合适的镜片安在上面。镜框容易断裂,这些能作备用品。还是要谢谢你。”
两人又沉默片刻,不过这次气氛十分融洽。金·坦纳靠在墙上,闭上双眼。洛克盯着月亮,想要看清上面蓝色和绿色的斑点,锁链曾对他说那是诸神的森林。金最终清了清嗓子。
“你特别擅长……偷东西?”
“我肯定得擅长点什么。反正不是格斗,也不是算术。”
“你,呃……锁链神父跟我说过,如果一个人向恩主祈祷,那么他可以做一件事,神父称之为死亡献祭。你听说过吗?”
“哦,”洛克说,“十三诸神在上,我再清楚不过了,这是真的,我敢对天发誓,用性命担保。”
“我想这样做。为我的妈妈和爸爸。但我……我从没偷过东西。你能帮我吗?”
“教你怎么偷东西,好让你完成献祭?”
“对,”金·坦纳叹了口气,“既然诸神把我安排到这儿来,那我应该入乡随俗。”
“你能教我怎么用判定盒,好让我下次显得不那么傻吗?”
“没问题。”金说。
“那就说定了!”洛克跳起来,张开双臂,“明天,让卡罗和盖多把他们的屁股种在神庙门阶上吧。你和我出去大干一场!”
“听起来好像很危险。”金说。
“对其他人也许危险,但对绅士盗贼们来说,哦,咱们就是干这行的。”
“咱们?”
“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