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帮众领着洛克走过长长跳板进入浮坟时,火红的太阳从落尘区建筑物黑乎乎的侧影中钻了出来。整个木废墟都被阳光染成血色,洛克眨眨眼挤掉亮斑,就算闭上眼睛,那黑暗中也溢满红光。
洛克努力保持头脑清醒,但紧张的兴奋感和彻夜未眠的疲惫,让他走起路来感觉就像双脚没有沾地,而是飘浮在一两寸高的空中。码头有卫兵,门口有卫兵,大厅也有卫兵……数量比以往还多,所有人都冷着脸,沉默肃穆。红手帮众带着洛克走进大佬的浮动要塞,机关内门没有关闭。
巴萨维大佬站在宽敞的觐见室正中,背对洛克,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东侧船壳上的大玻璃窗没有拉上帘布,阳光的红色手指落在巴萨维和他的两个儿子身上,也落在一口大木桶和一个放在移动棺架上的长方形物体上。
“父亲,”安杰斯说,“拉莫瑞来了。”
巴萨维大佬闷哼一声,转过身来。他盯着洛克看了几秒,眼神迷离朦胧,显得毫无光彩。大佬挥挥左手。“你们退下,”他说,“让我俩单独谈谈。”
安杰斯和帕奇罗低着头快步走出房间,把红手帮众也带了出去。片刻之后,走廊中回响起大门关闭、机关锁咬合就位的声音。
“陛下,”洛克说,“出了什么事?”
“他把她杀了。那个狗娘养的把她杀了,洛克。”
“什么?”
“他杀了纳丝卡。昨晚。把……尸体留给了我们,就在几小时前。”
洛克愣愣地看着巴萨维,只觉一头雾水。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张得老大。
“但……但她一直在浮坟里,不是吗?”
“她出去了。”巴萨维有节奏地捏着拳头,“据我们推测,她是溜出去的。大概凌晨两三点钟。四点半时,她……她被送了回来。”
“送回来?谁?到底怎么回事?”
“过来,自己看。”
韦加罗·巴萨维把棺架上的蒙布掀开,纳丝卡就躺在上面。她肤色苍白,双眼紧闭,头发潮湿,脖子左侧的光滑皮肤上有两道青紫色瘀伤。洛克觉得双眼发酸,又发现自己正使劲咬着右手食指的第一个关节。
“看看那杂种都干了什么,”巴萨维柔声说道,“她长得跟妈妈一个样。我唯一的女儿。我宁愿死也不想看到这一幕。”泪水从老人的面颊滑落。“她已经被……清洗过了。”
“清洗?这话什么意思?”
“她被送回来时,”大佬说,“装在那里面。”他指了指放在棺架几尺外的木桶。
“在桶里?”
“你去看看。”
洛克把桶盖打开,桶里的东西飘出一股恶臭,让他忍不住倒退一步。
里面全是尿。马尿,颜色深沉,浑浊不堪。
洛克猛然转身,背对着木桶,双手捂在嘴上,只觉一阵阵反胃。
“不光是被杀,”巴萨维说,“而且是被淹死的。淹死在马尿里。”
洛克呻吟一声,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不相信,”他说,“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他妈的根本讲不通。”
他走到棺架旁边,又看了一眼纳丝卡的脖子。青紫瘀伤略微隆起,再往上可以看到几条红色抓痕。洛克凝神观望,回想起鹰爪挠在皮肤上的感觉。小臂上的伤口仍然火辣辣的疼。
“陛下,”他说,“也许她……是被装在那里面送回来的。但我敢肯定,她不是淹死在桶里。”
“此话怎讲?”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有伤口旁的细小挠痕。”洛克临时编着谎话,努力保持语气平缓,面不改色。怎么说才像是真的?“我几年前在塔里沙玛见过类似的伤。我见过一个人被蝎鹰蜇死。您听说过这种东西吗?”
“是的,”大佬说,“非自然的杂交物种,卡泰因法师们空想出来的生物。她脖子上的……痕迹就是?你敢肯定?”
“她是被蝎鹰蜇死的,”洛克说,“伤口旁的爪痕很明显。她应该是瞬间就死去了。”
“所以说,他只是……只是在纳丝卡死后,把她泡了起来。”巴萨维轻声说道,“为了加深侮辱。为了伤我更深。”
“我很抱歉,”洛克说,“我知道这……这算不上什么安慰。”
“如果你猜得没错,那她就算是速死了。”巴萨维把蒙布拉过纳丝卡的头顶,在完全盖住前,最后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如果这是我能为我的小女儿祈求到的仅有安慰,那我就会为此而祈祷。那个灰杂种……轮到他时可没这份福气。”
“他为何要这样做?”洛克用双手捋了捋头发,激动地瞪大眼睛,“这根本不合情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现在?”
“他可以亲口告诉你。”巴萨维说。
“什么?我不明白。”
巴萨维大佬把手伸进马甲,掏出一张叠好的羊皮纸,递给洛克。洛克展开信件,看到上面用清晰工整的笔迹写道:
巴萨维:
我们要为此前种种必要手段向你道歉,但这样做都是为了让你理解我们的力量,进而提供合作。我们热切期望同你进行一次会谈,礼貌坦诚的会谈,好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之间有关卡莫尔城的所有问题。我们将在回音洞碰头,时间是公爵日,也就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午夜十一点。我们会独身前往,不带武器;但你想带多少顾问都可以,如果想带武器也没问题。我们会开诚布公地讨论眼下这一局势。若诸神垂青,也许你可以避免丧失更多忠诚臣属,或是更多亲生骨肉。
“我不相信,”洛克说,“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还要开诚布公地谈判?”
“他不可能是卡莫尔人,”巴萨维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已经变成卡莫尔人。我在卡莫尔度过的岁月,比很多本地人都长。但这个人?”巴萨维使劲摇了摇头,“这个灰杂种肯定不明白他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所做的一切,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不明白如果我和我的儿子们同他谈判,那要忍受多大的耻辱。他这封信是在浪费时间。看看,那冠冕堂皇的‘我们’。如此虚伪!”
“陛下……但如果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呢?”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洛克。”大佬露出苦笑,“不然他根本不会这么做。”
“也许在回音洞的会面是一次埋伏。他想把你骗出浮坟,引到某处设下可怕陷阱的地方。”
“你的审慎又来了,”巴萨维苦笑着说,“这我也想过,洛克。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真以为只要能把我吓住,我就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判。我的确要去回音洞。我们将在那里会面。至于我的顾问吗,我会带上两个儿子,贝兰吉亚斯姐妹,外加一百个最强悍最凶狠的手下。我还会带上你和你的朋友金。”
洛克的心脏又开始在胸膛中乱撞,就像只中了埋伏的小鸟。他想尖叫。
“当然,”他说,“当然!您怎么说,金和我就怎么做。我……很感激您给我这次机会。”
“很好。因为我们唯一想谈的,就是弩箭、利刃和拳头。如果那堆灰狗屎以为能用纳丝卡的尸体跟我谈条件,那就等着看我为他准备的惊喜吧。”
洛克紧咬牙关。我知道该如何把他从那浸水的要塞里引出来,灰王曾这样说道。
“巴萨维大佬,”洛克说,“您是否想过……哦,人们传说中灰王的那些本事,他能靠碰触杀人,他能穿墙而过,他不会被刀刃和弓箭所伤。”
“都是酒后胡言。他现在的手段,跟我当年夺取这个城市时没什么两样。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明智地选择目标。”大佬叹了口气,“我承认他干得不错,也许跟我过去一样好。但他不是鬼魂。”
“还有另一种可能。”洛克说着舔了舔嘴唇。在这里说出的话,会有多少传进灰王的耳朵?他已经彻底揭开绅士盗贼团的神秘面纱,让他见鬼去吧。“可能会是……盟契法师。”
“在帮助灰王?”
“对。”
“他折磨我的城市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洛克。这也许可以解释一些问题,对,但那价格……那价格。就连我都支付不起一位盟契法师几个月的报酬。”
“蝎鹰,”洛克说,“不仅只有盟契法师能够制造,就我所知,也只有盟契法师们能够饲养。试问普通的……驯鹰人能够驯养一只随时可能把他蜇死的猛禽吗?”要扯得好,扯得妙,他心想,扯得呱呱叫。“灰王不需要从始至终雇请法师。如果他是刚到的呢?如果他请来盟契法师,只是为今后几天的任务做准备,只是为完成灰王计划中的关键环节呢?有关灰王力量的谣言……也许是为了最后这一幕精心准备的障眼法。”
“捕风捉影,”巴萨维说,“但也有几分道理。”
“这可以解释为何灰王愿意赤手空拳单身赴会……有盟契法师保护,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那我的回答也不会改变。”巴萨维用左手握住右拳,“如果一个盟契法师就能胜过一百把刀,胜过你和我、我的儿子,贝兰吉亚斯姐妹,你的朋友金·坦纳和那对短斧……那灰王选的武器就比我强。但依我之见,这是不可能的。”
“您会把这种可能性记在心里吗?”洛克坚持说。
“是的,我会。”巴萨维抬起一只手,扶在洛克肩头,“你一定要原谅我,孩子。为了这一切。”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陛下。”如果大佬改变话题,洛克心想,那这话题就结束了。“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
“这是我的战争。灰王真正的目标是我。”
“我欠您的太多了,大佬。”洛克舔了舔变干的嘴唇,“只要能帮您杀了那个杂种,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咱们会杀了他。公爵日夜里九点咱们就开始集合。安杰斯会到‘致命失误’找你和坦纳。”
“桑赞兄弟呢?他们也是用刀的好手。”
“还是玩牌的好手,至少我听人这么说过。我很喜欢他们,洛克,但他们是活宝,是开心果。我需要正经人处理正经的任务。”
“您说的是。”
“好了。”巴萨维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方丝质手帕,慢慢抹了抹额头和脸颊,“你退下吧。明晚再来,作为一名祭司。我会把恩主的所有祭司都找来。咱们会给她……一场得体的葬仪。”
洛克打心底里觉得受宠若惊。大佬知道锁链神父手下所有孩子都是恩主的侍僧,洛克更是名祭司,但他以前从没请洛克在正式场合进行祝福。
“当然。”洛克轻声说道。
他说完这话就退了出去,三天中第二次将大佬独自一人留在要塞核心,留在那血色黎明之中,身旁只有一具尸体陪伴。
“绅士们!”洛克走进七楼房间,把门关上,气冲冲地说,“咱们这周抛头露面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到神庙集合,等待进一步通知。”
金·坦纳坐在椅子中,面冲房门,双斧放在大腿上,手里拿着那本破烂老旧的《克里什罗曼史》。小虫儿正躺在睡榻上打呼噜,这种四仰八叉不管不顾的睡姿,会让人立刻患上关节炎——除非他是个特别年轻特别愚蠢的小孩。桑赞兄弟坐在最里面,玩着乱七八糟的纸牌。洛克走进门时,他们抬起头来。
“咱们摆脱了一个困境,”洛克说,“又迎头撞进另外一桩,而且这个还长了牙。”
“有什么消息?”金·坦纳说。
“最坏的消息。”洛克跌坐在一张椅子上,猛地把头一仰,闭上双眼,“纳丝卡死了。”
“什么?”卡罗蹿了起来,盖多紧随其后,“这是怎么回事?”
“灰王干的。肯定就是我在他那儿作客时,这杂种所说的‘另有要事’。他把尸体装进一桶马尿送还大佬。”
“诸神啊,”金说,“我很难过,洛克。”
“而且现在,”洛克继续说,“大佬想让你我同他一道参加三天后的‘低调会谈’,并为纳丝卡复仇。顺便说一句,是在回音洞。大佬所说的‘低调’是指一百把匕首扑上去,把灰王砍成肉酱。”
“你是说,把你砍成肉酱。”盖多说。
“我很清楚到时候是谁穿着灰王的衣服在那里大摇大摆地闲晃,不过还是多谢提醒。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跟脖子上挂面箭靶。哦,还在琢磨如何在公爵日之前学会分身术。”
“眼下的情况简直疯狂。”金·坦纳赌气地使劲把书合上。
“之前那是疯狂,现在已经变成了险恶。”
“灰王为何要杀纳丝卡?”
“为了引起大佬的注意,”洛克叹道,“不是想吓住他,就是想把他气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前者未能如愿,后者的确做到了。”
“走到这个地步,永远不可能有什么和解。大佬会跟灰王拼个鱼死网破,”卡罗狂躁地来回踱步,“灰王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想促成和谈。他想毁掉这种可能性,而且是一劳永逸。”
“我也曾想过,”洛克说,“灰王的那些计划,可能没跟咱们交底。”
“那就快从子爵门出城。”盖多说,“咱们今天下午可以准备好运输工具和货物。咱们可以把财产打包装好,拍拍屁股走人。妈的,有四万多克朗在手,要是咱们还找不到个地方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那就不配活下去。咱们可以在拉塞因买到爵位,让小虫儿当伯爵,咱们做他的家臣。”
“或者让咱们当公爵,”卡罗说,“小虫儿做咱们的家臣。把他呼来喝去。这对他的道德教育有好处。”
“不可能,”洛克说,“咱们必须假设灰王可以追踪咱们到天涯海角,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的盟契法师可以。只要驯鹰人还为他效力,咱们就不能跑。至少不是首要选择。”
“那当个后备选择如何?”金问道。
“在我看来,这还不好说。咱们就按之前的计划来办,把东西都准备好,如果咱们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跑路,那没问题,如果有必要的话咱们可以给自己绑上缰绳,拉着马走。”
“那么就只有一个问题了,”金·坦纳说,“回音洞集会那天晚上,你到底该出现在哪一边。”
“这不是问题,”洛克说,“灰王已经把咱们攥在手心里了,而巴萨维是可以愚弄的。我会扮演灰王,然后想个法子在不掉脑袋的前提下,让咱俩摆脱对巴萨维的承诺。”
“那得是个好法子才行。”金说。
“也许没这个必要?”卡罗指着他的兄弟说,“我俩也能扮成灰王,这样你和金就可以按照巴萨维的要求,站在他身边了。”
“对,”盖多说,“这是个好主意。”
“不。”洛克说,“首先,我改头换面的本事比你们都强,这你们心知肚明。你俩的特征有点太明显了。这个险冒不得。其次,在我扮演灰王时,所有人都会把你俩忘得一干二净,你们可以随意活动。我宁愿让你们打点好行装和运输工具,在咱们的某个碰头处等待,以防事态恶化需要逃命。”
“那小虫儿呢?”
“小虫儿,”小虫儿说,“过去几分钟里一直假装打鼾。我熟悉回音洞。在我进入阴影山前,有时就躲在那里。我会藏在地下,躲到瀑布旁边,给你们望风。”
“小虫儿,”洛克说,“你要……”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点子,那就得把我锁进箱子。你需要个望风的人,而且灰王可没说不让你留几个朋友藏在附近。这就是我要做的,藏起来。干这种事你们都不如我,因为你们又大又笨,骨头嘎嘎作响,而且……”
“诸神啊,”洛克说,“我当帮主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小虫儿公爵正在向他的臣仆们训话。那好吧,阁下。我会给你个任务,省得你到处乱跑——但我让你藏在哪儿,你就得藏在哪儿,明白吗?”
“没问题!”
“那就这样吧。”洛克说,“如果你们都没有迫切需求,想让我继续扮演伟人,或是他们想宰掉的一位熟人,那我可以睡上一会儿。”
“纳丝卡的事儿真是太他妈糟糕了。”盖多说,“那个婊子养的。”
“嗯,”洛克说,“实际上,今天晚上我要跟他谈谈这个问题。跟灰王或是他的宠物法师,不管来的是谁。”
“那根蜡烛。”金说。
“对。等你我办完差事之后,等伪光落下。你们可以在‘致命失误’等着。我就坐在这儿,点起蜡烛,等他们出现。”洛克坏笑着说,“让那些杂种享受一下咱们的楼梯吧。”
这天白日清凉怡人,夜晚更有着卡莫尔城最清新的空气。洛克坐在七层的房间中,窗户大开,挂有纱帘。紫色天空中涂着一道道逐渐升起的幽魅光芒。
洛克的小餐桌上放着残羹剩饭和半瓶红酒,驯鹰人的蜡烛就在旁边冒着青烟。金·坦纳到“致命失误”去之前,坚持用干净绷带裹住了他的小臂。洛克面冲房门,按摩伤口,另外半瓶酒正在他肚子里微微发热。
“诡诈看护人啊,”洛克对着空气说,“如果我不知怎的惹您生了气,那您也不需要用如此精妙的手段惩罚我。如果我没惹您生气,哦,那我希望您仍觉得我还算有趣。”他屈伸了两下伤臂的手指,疼得咧咧嘴,接着又拿起酒杯和那个瓶子。
“一杯倒在空中,敬给一位缺席的朋友。”他说着将深红的酒液倒进杯子。这是货真价实的纳库扎松香葡萄酒,产自堂·萨尔瓦拉的上游葡萄园。卢卡斯·费尔怀特离开堂的游船时得到了这件礼物,那还是许久以前……也许没那么久,但感觉却像是一辈子。
“我们已然在想念纳丝卡·巴萨维,我们愿她一切安好。她是个优秀的帮主,她曾试图帮自己的誓卒摆脱一个对两人来说都难以承受的局面。她不该遭此横祸。想发火就冲我来吧,但请您为她赐福。我以仆人的身份祈求您。”
“如果你想衡量一个人到底有多虔诚,”驯鹰人说,“那就在他以为独自进餐时观察。”
正门在盟契法师身后徐徐关闭,但洛克既没看到它被打开,也没听到开门声。说起来,这门可是上了闩的。驯鹰人没带鸟,身上穿的还是洛克昨晚见到的那件银扣红袖口的灰色宽边大衣,头上歪戴着灰天鹅绒帽,还用一枚银针钉着根羽毛,显然跟维斯崔思身上的一模一样。
“但说起我来,可从不是个特别虔诚敬神的人。”他继续说,“对楼梯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
“你的苦难让我心中充满悲伤。”洛克说,“你的老鹰呢?”
“在上空盘旋。”
敞开的窗口刚才还让洛克感觉舒适,但转瞬间已变成一种折磨。如果维斯崔思激动起来,纱窗可挡不住蝎鹰。
“我本以为你的主子也许会跟你一起来。”
“我的委托人,”盟契法师说,“还有别的事要办。我是他的代表,也会把你的话传给他——假如你有什么话值得一听。”
“我总有话要说。”洛克说,“比如‘彻底发了疯’这种话,还有‘他妈的傻瓜’。你和你的委托人可曾想过,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确保一个卡莫尔人决不会真心诚意地跟你们和谈,那就是杀掉他的亲骨肉?”
“天哪,”驯鹰人说,“这可真是个坏消息。灰王原本非常肯定,巴萨维会将女儿的死视作一种友善姿态。”法师说着扬了扬眉,“你是想亲口告诉他呢?还是让我立刻飞奔回去,把这个大发现传达给他?”
“真逗啊,你这只值半个铜子儿的小娈童。尽管我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同意打扮成你主子的模样大摇大摆地闲逛,但你必须承认把他唯一的女儿装进马尿桶送回去,会给我这见鬼的工作添不少麻烦。”
“真遗憾,”盟契法师说,“但任务不变,胁迫亦然。”
“巴萨维要我跟他一起参加这次会谈,驯鹰人。他今天早上跟我说的。也许在此之前我还能抽出身来,但现在?纳丝卡的死就像个见鬼的牢笼。”
“你是卡莫尔荆刺,如果你找不到克服这个困难的方法,那从我个人来说,会非常失望。巴萨维的召唤是一项要求;我委托人的召唤则是命令。”
“你的委托人没把该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我。”
“你大可放心,他比你更了解自己的计划。”驯鹰人懒洋洋地用右手五指来回编织一根细线,线上闪烁着异样银光。
“操他妈的,”洛克恶狠狠地说,“也许我不在乎大佬会怎样,但纳丝卡是我的朋友。胁迫我可以忍,但幸灾乐祸地下毒手可不成。你们这些王八蛋根本不需要对她下手。”
驯鹰人张开五指,闪闪发光的丝线编成了某种翻绳图案。他开始慢慢移动手指,收紧某些线绳,又放松另一些,动作就像桑赞兄弟在手背上转硬币那样灵巧。
法师说道:“发现有可能失去您宝贵的认同,对我的良心是一项莫大负担,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
驯鹰人紧接着吐出一个词,它只有一个音节,来自洛克无法理解的语言。这种声音扭曲变态,令人作呕。它在房间中回荡,却又仿佛来自远方。
洛克身后的木质百叶窗砰然关闭,惊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其他窗户也一扇扇撞上,小搭扣相继锁好,仿佛有一只隐形的大手在暗中操纵。驯鹰人又动了下手指,光芒从掌间丝网绽放。洛克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膝盖疼得钻心,就好像被人从侧面狠狠踢了两脚。
“你这已经是第二次跟我耍嘴皮子,”盟契法师说,“但我不觉得有趣,所以我会再强调一下灰王的指示——我会抽出时间做这件事。”
腿上的痛感继续加强,抽动着向四周扩散。洛克紧咬牙关,不请自来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感觉有一股冰冷火焰在膝盖里面跃动燃烧,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向前踉跄两步,一只手毫无助益地捏住大腿,另一只手试图撑住桌子,不让自己倒下。他瞪着盟契法师,试图开口说话,但却发现这样做会导致颈部肌肉阵阵痉挛。
“你只是一件道具,拉莫瑞。你属于灰王。他不在乎纳丝卡·巴萨维是不是你的朋友。诸神赐予她这样的父亲,只能算她倒霉。”
痉挛顺着洛克的脊椎一路下探,通过手臂,到达大腿,跟已经在那里作祟的冰冷蜇人的疼痛汇聚成可怕的熔炉。他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抽气,浑身颤抖不止,面目扭曲龇牙咧嘴,双手举在头顶,十指弯曲得像是爪子。
“你看起来就像只被扔进火堆的虫子。而这对我来说,只是雕虫小技。如果我绣出你的真名,或者把它写在羊皮纸上,那种手段……‘拉莫瑞’显然不是你的姓,在瑟林君主期,这个词是‘影子’的意思。但你的名字……要是我想玩点游戏,这就足够了。”
驯鹰人的手指前后摇动,不断拉伸扭转着银丝。洛克只觉得眼花缭乱,他体内痛苦的强弱变化跟这流光溢彩的绳戏动作完全一致。他用脚踵敲打着地板,牙齿止不住打颤,感觉有人想用冰柱把他的骨头从大腿里挖出来。洛克不断尝试吸入足够的空气,好发出尖叫,但他的肺叶就是不肯合作,喉咙里塞满了荆刺,整个世界从边缘开始不断变黑变红……
痛苦的消失也是一种震慑。洛克躺在地上,瘫作一团,仍旧感觉疼痛的幽魂在体内抽动。温湿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你算不上特别聪明,拉莫瑞。聪明人绝不会故意浪费我的时间。聪明人可以捉住事态的细微差别,不需要我……反复重申。”
洛克用余光看到那团银丝又是一阵模糊,疼痛再度从胸中迸发,如一团火焰在心脏周围盛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内核正被烧灼,似乎都能闻见肌肤被烤焦的气味,能感到肺中的空气逐渐变暖,最终热得像一个面包烤炉。洛克不住呻吟,在地上扭动翻滚,最终猛一仰头,惨叫出来。
“我需要你,”驯鹰人说,“但我要让你对我的容忍表示恭顺和感激。至于你的朋友们,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应该让小虫儿尝尝这个吗,你可以在旁边看着?我该对桑赞兄弟下手吗?”
“不……求你了,不要!”洛克高声叫道。他痛苦地蜷缩着,双手按住左胸,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把外衣打湿,疯狂得像头受伤的动物。“不要碰他们!”
“为什么?他们对我的委托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可有可无。”
烧灼的痛苦旋即减弱,洛克再度被它的消失所震慑。他侧卧着缩成一团,呼吸狂乱,不敢相信如此炽烈的热度可以这么快消失。
“再说一句粗口,”盟契法师说,“再耍一次嘴皮子,再提出一个要求,再有除了彻底卑躬屈膝以外的任何举动,他们就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驯鹰人从桌上拿起那杯红酒,抿了一口。他随即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杯中的酒液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但却没有出现一点火星儿。“咱们现在已经扫清所有误解了吧?”
“对,”洛克说,“一点没错。是的。请不要伤害他们。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你当然会做。我把你要在回音洞穿的各种服饰带来了,你会在门口找到的。它们夸张得恰如其分。我想我用不着告诉你该如何准备这次演出。那天夜里十点半,我会藏在回音洞对面。我会在那里指导你,告诉你该怎么说。”
“巴萨维,”洛克猛地咳嗽了两下,“巴萨维……肯定会下手杀我。”
“你是否怀疑我能继续给你施压,直到你疼得发疯为止,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不……不怀疑。”
“那就不要怀疑我有能力保护你,也不用担心大佬准备使用的那些小孩把戏。”
“你怎么……告诉我该怎么说?”
我不需要通过空气,盟契法师的声音以令人震撼的力道在洛克头脑中回荡,来传达我的指示。你与巴萨维会面时,如果需要什么提示,我就会告诉你。如果你必须提出一项要求,或是接受一项要求,我会告诉你该怎么说。听明白了吗?
“是的……是的。非常明白。谢谢。”
“你应该感谢我的委托人和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有很多人经年累月地等待一个巴结巴萨维大佬的机会,我们把这个机会直接摆在你桌前,就像一顿丰盛筵席。难道我们不慷慨吗?”
“当然……没得说。”
“正是如此。我建议你找个法子,让自己摆脱巴萨维大佬要求你担负的责任,这样你就可以集中精神完成我们的任务。我们可不想让你在关键时刻分心走神,那无疑会为你招致不幸。”
“致命失误”空了一半,这种事洛克以前还从未见过。人们交谈时都压低声音,眼神冰冷严峻。有很多帮派全员缺席,感觉很是扎眼。所有人都穿着并不适合这个季节的厚重衣袍:短斗篷、长大衣和多层马甲随处可见。这样做更容易隐藏武器。
“你到底是撞了什么鬼?”
金·坦纳站起来扶住洛克,帮他坐好。他为两人选了个位于酒馆侧面凹室的小桌,可以把几处房门尽收眼底。洛克坐进椅子,驯鹰人制造的疼痛幻影还留有一丝残像,在他的各处关节和颈部肌肉间游窜。
“驯鹰人,”洛克低声说道,“想要表述几个观点;而我显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魅力。”他下意识地拨弄着身上被撕破的衬衣,长叹一声,“先上啤酒,再谈杂种。”
金·坦纳推过一陶杯温热的卡莫尔淡啤酒,洛克两口喝下一大半。“哦,”他抹了抹嘴说,“但我说了那番话,受这份罪也算值了。我估计盟契法师们肯定不喜欢这种侮辱。”
“你这次可有什么成果?”
“没有,”洛克喝光剩下的半杯啤酒,把杯子倒转过来放在桌上,“屁都没有。我受了这份活罪,可连坨屎都没见到,从某种角度来看,那好歹也算个信息。”
“狗娘养的,”金说着攥起了拳头,“我也能原样奉还,都不用杀了他。我巴不得试上一试。”
“留给灰王吧。”洛克嘟囔道,“我的看法是,只要咱们能活过即将到来的公爵日深夜会谈,那他不可能把驯鹰人永远留在身边。等盟契法师走了……”
“咱们就再跟灰王谈谈。用刀。”
“太对了。有必要的话,咱们可以咬住他不放。咱们不是一直想把那笔钱派个用场吗……哦,这就是了。不管这杂种有什么计划,等他再也雇不起宠物法师,咱们就让他知道知道,绅士盗贼们有多喜欢被人像个球似的踢来打去。就算要跟他进入铁海,绕过奈丝克角,一路追到铜海上的巴厘内尔,咱们也奉陪到底。”
“那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你准备干什么?”
“今晚?”洛克哼了一声,“我要接受卡罗的建议。我要溜达到‘行会百合’去,把自己的脑子操出来。他们明天早上把我扔出门时,可以再塞回去。我知道这需要额外收费,但我付得起。”
“我肯定是发疯了,”金·坦纳说,“已经过去三年了,而这三年你一直……”
“我现在灰心丧气,我需要喘口气。她在千里之外。真见鬼,我猜自己到底是个凡人。你就别等我了。”
“我要送你过去。”金说,“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外出是不明智的。纳丝卡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整个卡莫尔城都心情紧张。”
“不明智?”洛克放声大笑,“我是城里最安全的人,金。我很清楚,目前各方都不想动的人,就只有我了。至少在他们榨干我的利用价值之前不会。”
时间过去了还不到两个小时。
“这不管用,”洛克说道,“我很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房间温暖昏暗,极为舒适。一片木质扇叶绕着隐藏的轮轴不断摆动,发出嗖嗖嗖的声音,让室内保持通风。装潢华丽的“行会百合”位于陷阱区南端,众多水车在屋外缓缓旋转,驱动着皮带和锁链提供各种快感。
洛克身下是一张宽大卧榻,床上铺着丝质床单,再往上是一面丝篷。他四仰八叉地躺着,一盏雾化炼金灯球把光芒洒在他赤裸的身躯上,这柔和红光比深红色的月光略显浓郁。一个女人正用双手抚摸他的大腿内侧,洛克欣赏着对方柔美的曲线。她闻起来像是加热的苹果酒混上肉桂清香。但拉莫瑞没有任何兴起的反应。
“菲丽思,算了吧。”他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太紧张了。”菲丽思轻声细语地说,“你显然有些心事,而胳膊上的伤口,更是毫无助益。让我再试几个法子。我总是勇于面对……严峻挑战。”
“我可无法想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嗯。”尽管她的面容在红色柔光下仅能现出模糊轮廓,但洛克还是从这种腔调中听出她正绷着脸生气,“你知道,有种酒。炼金术的产物,来自塔尔维拉。壮阳剂。不便宜,但的确管用。”她按摩着洛克的肚子,拨弄从中央散开去的纤细体毛,“它们能创造奇迹。”
“我不需要酒。”洛克心不在焉地说着,把菲丽思的手从身上拿开,“诸神啊,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那就请允许我提个建议吧。”她往上蹭了两步,跪坐在洛克胸口旁,干净利索地把他翻了个身(那些优美曲线下隐藏着货真价实的肌肉),开始按摩他颈部和背部的肌肉,时而轻轻抚弄,时而重重挤压。
“这建议……哦……我接受了……”
菲丽思换掉那种娇喘连连的“只要您高兴怎么都行”的柔媚声音,那本是她这行里最惹人遐思的手段。她语调平平地道:“你知道休息室里的服务员在给我们分配工作时,也会把每个客人的要求如实转告我们吧?”
“这我的确听说过。”
“嗯,我知道你特别要求找个红发的。”
“所……哦,请往下点……所以说……?”
“在百合中只有两个红发,”她说,“我们时不时会遇到这种要求。但问题在于,有些人要的是普遍意义上的红发女郎,但有些人想要独一无二的那位红发姑娘。”
“哦……”
“那些想找普通红发女郎的人,会玩得开开心心,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但你……你想要那独一无二的姑娘。而我又不是她。”
“对不起……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总是那么彬彬有礼。”
“但我很乐意付钱。”
“这话说得也很甜。”她咯咯笑了起来,“但如果你不付,就得面对满屋拿棍子的壮汉,而不仅是担心伤害我可怜的感情这么简单。”
“知道吗,”洛克说,“我想我更喜欢你刚才那种‘该为您做点什么,主人’之类的蠢话。”
“有些人喜欢实话实说的妓女。有些人只想听你说他们有多棒。”菲丽思用手掌下缘揉弄着他的颈部肌肉,“这都是生意。但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你的心在某个人身上。而且现在你已经镇定下来了。”
“抱歉。”
“没必要跟我道歉。眼看着心上人跑到半个大陆之外的人是你。”
“诸神啊,”洛克呻吟道,“给我在卡莫尔城里找个还不知道这件事的人,我就给你一百克朗,我发誓。”
“我只是听某个桑赞兄弟提起过。”
“某个桑赞兄弟?哪个?”
“不知道。在黑暗中他俩很难分辨。”
“我要把他们那挨千刀的舌头割下来。”
“啧啧,”菲丽思揉了揉他的头发,“别这样。至少我们这些姑娘还用得上那些东西呢。”
“哦哦哦。”
“你这个可怜又可人的小傻瓜。你真为她受了不少罪。哦,我该说什么呢,洛克?你被干惨了,”菲丽思柔声笑道,“可惜不是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