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坦纳加入绅士盗贼团之后的那个夏季,有天晚上吃过饭后,锁链神父把他和洛克领到神庙屋顶。阳光沉入地平线下,被城里祖灵玻璃建筑中升起的烈焰光华所取代。锁链点起一支用杰里姆烟草卷成的纸烟。
那天晚上,他想谈的是割喉破肚的究极必要性。
“我去年跟卡罗、盖多和萨贝莎谈过这个问题。”他开口道,“你们这些孩子是一笔投资,时间和财富两方面的投资。”他吐出几团七扭八歪的苍白月牙,它们跟往常一样没能形成完美的烟圈。“大投资。也许是我一生的作品。极品小鬼。所以我要让你们记住,你们不可能总用微笑来逃避战斗。如果有人冲你们拔出刀子,我希望你们能活下来。这有时意味着以牙还牙,有时意味着扭头便跑,就像屁股上着了团火。而它永远意味着要懂得什么才是正确选择——所以我们要谈谈你们各自的倾向。”
锁链盯着洛克,意味绵长地深深抽了口烟,就像是一个人在黑沉沉的水中跋涉,准备潜入水下时努力吸入的最后一口气。
“咱们都知道你有不少才能,洛克,在很多方面天赋过人。所以我要跟你实话实说——如果是跟真正的敌人短兵相接,那你比一条尿湿的裤子和一摊血迹也强不了多少。当然,诸神在上,你能杀人,这千真万确;但你就不是面对面战斗的料。你很清楚这一点,对吗?”
洛克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这本身就是答案。他突然觉得无法正视锁链神父的目光,便试图假装自己的双脚是前所未见的迷人物体。
“洛克,洛克。不是任何人手里只要拿把刀,就能变成疯狗,也没必要为此难过,所以别再让我们看见你的嘴唇抖得像树叶,好吗?你会学习兵刃,你会学习绳索,你会学习弩弓。但你要学的是偷袭法。从背后,从侧面,从头顶,在黑暗之中。”锁链做出从后面抓住敌人的动作,左手勒住咽喉,把右手那半支烟卷充作匕首,往假想敌的肾部一捅。“你要学会所有手法,因为明智地战斗可以保证你不被别人切成肉渣。”
锁链假装从“匕首”上抹去血迹,然后又抽了一口。“就是这样了。洛克,好好记住这一点,时刻莫忘。咱们应该直面自己的缺点。正派人中有句老话——‘谎言行千里,实话放家中’。”他从鼻孔中呼出两缕青烟,看到灰雾环绕在自己的脑袋周围,不禁面露喜色,“别再低着头了,好吗?就好像你鞋上有个该死的裸女似的。”
听到这话,洛克终于露出腼腆的笑容,仰起脑袋,点了点头。
“至于你,”锁链说着转头面对金,“咱们都知道你那狗脾气,一旦失去控制就能破颅而出。咱们已经有一个正儿八经的邪恶头脑,就在洛克这儿,他是个绝妙的谎言大师。卡罗和盖多在所有方面都是行家,但没有一项可称大师。萨贝莎天生就是创世以来所有骗子的女王。但咱们缺个实实在在的打手,我想你可以充当这个角色,作个永不屈服的怒汉,帮助朋友们摆脱麻烦。手里攥着兵刃,当条货真价实的疯狗。愿意试试吗?”
金的双眼立时垂了下去,欣赏起自己脚上的引人胜景。“呃,好的,如果您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可以试……”
“金,我见识过你的怒火。”
“我体会过你的怒火。”洛克露齿一笑。
“好歹我的年纪是你的四倍,金,多少信我几分吧。你从不面露狰狞,你从不恐吓威胁;你只是突然爆发,一口气把事情解决。有些人是为险恶局势准备的。”他又抽了口烟,把白色灰烬弹在脚下的石板上,“我想你懂得把脑子敲出头颅的诀窍。这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却是咱们用得着的东西。”
金·坦纳似乎想了一会儿,但洛克和锁链都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抉择早已做出。黑色乱发下的那双眼眸透出坚定而饥渴的目光。胖男孩点了点头,算正式应承下来。
“好的,好的!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主意,所以擅自做了点安排。”锁链从宽松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个黑皮夹,递给金,“明天午后半点,你要去玻璃玫瑰屋。”
洛克和金都瞪大了眼睛。锁链说的是卡莫尔城最知名也最难进入的格斗学校。金·坦纳把皮夹翻开,里面放了个普普通通的证章:磨砂玻璃下面是一朵艺术化的玫瑰,直接熔刻在皮夹的内表面上。有了这东西,金·坦纳就可以北上经过安杰文河,通过阿瑟葛兰提山坡下的岗哨。这徽章将他置于玻璃玫瑰屋的主人——堂·汤姆萨·玛兰杰拉的直接保护之下。
“这朵玫瑰可以让你通过安杰文河,进入那些大人物的地盘。但你到了那边后,不要到处瞎闯。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直接去,直接回来。从现在开始,你每周去四次。另外为了大家着想,整理整理你脑瓜顶上的那堆乱麻。有必要的话,就用火和战斧。”锁链从迅速消失的纸卷中,吸了最后一口常青树味的烟,随即将烟头从屋顶胸墙上弹了出去。他吐出的最后一口烟雾径直飘到两个孩子头上,形成一个飘飘摇摇,但相当完美的烟圈。
“操!一个预兆!”锁链朝那浮动的圆环伸出手去,就好像能把它揪回来检查。“看来要么是这个计划势必有效,要么是诸神很欣赏我对你所做的命运安排,金·坦纳。我喜欢双赢的提议。好了,你们俩没活儿要干了吗?”
在玻璃玫瑰屋中,有座饥渴的花园。
这里是卡莫尔城的缩影,一件被祖灵像玩具一样抛弃的危险遗产,让人类百思不得其解。跟五塔及散落在城中诸岛上的十几栋奇妙建筑相同,祖灵玻璃将块块砖石砌合黏结成一体,让这间房舍足以抵御人类的任何破坏。住在那些地方的男男女女都是身份显赫的借住者,而玻璃玫瑰屋更是阿瑟葛兰提山坡上最显赫最危险的所在。堂·玛兰杰拉能够居住此地,显然得到了公爵长久不衰的恩宠。
第二天临近正午时分,金·坦纳出现在堂·玛兰杰拉家塔楼门前。这五座由灰色石料和银色玻璃筑成的圆形楼宇,仿佛笨重粗陋的要塞;周围那些可爱的高档别墅与其相比,就像是一位建筑师的比例模型。空中万里无云,白炽热浪滚滚而来。经过太阳长时间暴晒,空中水气蒸腾,产生了一种醺醺然的感觉。一扇磨砂玻璃窗就安在塔楼巨大的漆面橡树门旁,可以看到窗子后面隐约有张人脸。已经有人注意到金的到来。
他是经由一座玻璃猫桥渡过安杰文河的。这座桥不比他的屁股宽出多少,金·坦纳在六百尺的路程中,始终用汗津津的双手使劲攥着扶绳。赞塔拉岛是阿瑟葛兰提群岛中最靠东方的第二座岛屿,它的南岸没有架设跨河大桥,而摆渡费是半个铜子儿。对那些穷到没钱付账的人来说,惊险刺激的猫桥是他们的唯一选择。金·坦纳以前还从没走过这种桥,看到经验丰富的男女老少不用绳索,快步走过窄桥,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变成了冰水。当他踏上对岸时,脚下那坚实道路不啻于一种神赐的解脱。
在赞塔拉岛岗亭执勤的黄号衣们一个个汗透重衣。他们放金通行的速度之快,实在出人意料。而且金发现他们认出小黑皮夹里的徽章后,圆脸庞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指点路径的话语也显得简明扼要。这些人口气中透出的到底是怜悯,还是畏惧?
“我们会等着你的,孩子!”金·坦纳走到干净的白石路上时,其中一人突然喊道,“如果你还能从那山上回来的话!”
看起来是怜悯和畏惧兼而有之。这次冒险还像昨天晚上那样令金·坦纳满心欢喜吗?
随着配重物的嘎吱响声,金·坦纳面前的两扇大门之间露出一道黢黑缝隙。片刻之后,门扉在两个身穿血红马甲,系血红腰带的大汉推动下,以庄严持重的姿态徐徐敞开。金·坦纳看到两扇房门都是用半尺厚的实木做成,还以铁条加固。一股气味扑面而来:潮湿的石板和经年的汗水,烧烤的鲜肉和肉桂香料。这是兴盛和安全的味道,是高墙之后的生命气息。
金·坦纳举起皮夹,给开门的大汉们看,其中一人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大人正等着你呢,进来吧。你是堂·玛兰杰拉的客人,请尊重他的家宅,就像你尊重自己的家。”
在富丽堂皇的客厅左墙前,两道黑铁楼梯盘旋向上。金·坦纳跟着那人走过一连串狭窄步梯,有意控制着自己的汗水和喘息。塔楼正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余音久久不息。
两人走过三层用流光溢彩的祖灵玻璃和古老石壁建成的塔楼,地上铺着厚实的红毯,墙上挂着无数沾染污渍的织锦,金·坦纳认出这些都是战旗。堂·玛兰杰拉担任公爵的剑术长和黑号衣指挥官长达二十五年。这些染血的碎布是无数敌军连队的遗骸,他们被命运摆在了尼克凡提公爵和堂·玛兰杰拉的对立面。那些战斗如今已经成了脍炙人口的传说:铁海之战、疯伯爵叛乱、塔尔维拉千日战争。
旋梯最终把他们领到一处狭小昏暗的屋子,空间比壁橱大不了多少,靠一盏纸提灯透出的暗淡红光照明。那人把手放在黄铜门把上,转回头看着金。
“这里就是无香花园,”他说,“如果你爱惜性命,就小心脚下,什么也别碰。”他说完便推开通向楼顶的大门,那耀眼夺目摄人魂魄的景象令金·坦纳猛地往后一仰。
玻璃玫瑰屋的宽度是高度的两倍,所以屋顶直径至少有一百尺,周围全由墙壁环绕。在那可怖的瞬间里,金·坦纳感觉自己面对着百色杂陈、炽热灼烧的炼金火焰。种种故事和传说都无法帮他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夏日艳阳下的无香花园。仿佛有液态钻石在数百万精细的脉络中奔涌,数百万切面和棱角同时绽放光芒。这里是一整座玫瑰花园,有一丛丛无瑕的花瓣、茎干和荆刺。这片祖灵玻璃花圃无声无息无香无嗅,在熠熠光华中显得栩栩如生。那千百万花朵上,就连最细小的荆刺也完美逼真。金只觉头晕眼花,他身子向前倒去,下意识地抬起手来保持平衡。当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时,残像在黑暗中跃动,犹如一道道闪电破空。
堂·玛兰杰拉的卫兵抓住他的肩膀,动作轻柔有力。
“刚开始可能有点晕,但你的眼睛很快就能调整过来。不过一定要牢记我的话,看在诸神的分上,什么东西也别碰。”
等双眼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后,金·坦纳观赏起这片令人目眩的光芒。每丛玫瑰都完全透明,离他最近的不过两步之遥,而且它们跟传说中一样完美无瑕。似乎在花团锦簇、繁茂无双的盛夏时节,祖灵们忽然冻住了每朵鲜花和每丛灌木。但在这些雕刻之间,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些许实实在在的色彩。这些螺旋状的红褐色半透明物质,就像被冻入冰山的锈色烟云。
人血构成的烟云。
每个花瓣、叶片和荆刺都比世上任何剃刀还要锋利,只需轻轻碰触,就能像切割纸张一样划破肌肤。而且正如故事中所说的那样,这些玫瑰会饮血,会通过虹吸作用把鲜血深深吸入玻璃枝干和藤蔓组成的脉络之中。由此可见,如果把足够的生命喂给这座花园,每朵玫瑰和每片花丛总有一天会完全变成丰厚血色。有些流言说花园只会吸收溅上去的血水,但另一些则声称这些玫瑰会从伤口中吮吸血液,不管切口有多小,都能把一个人吸到浑身惨白。
在这些花园小径中行走,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它们多半只有两三步宽,稍稍分心都可能致命。据说堂·玛兰杰拉把这座花园当成教授年轻人战斗技能的理想场所。金·坦纳头一次对那些千年前就从卡莫尔城消失的祖灵,产生了一种又敬又怕的感觉,他们到底留下多少奇异惊喜,等待人们陷落其中?又是什么东西,能把创造出如许功业的强大民族驱逐?答案几乎不可想象。
玛兰杰拉的卫兵松开金的肩头,重新走入楼梯顶端的昏暗房间。男孩现在可以看清,那房间从塔楼围墙上探了出去,就像个园丁小屋。“堂就在花园中心等你。”卫兵说道。
那人随即把房门关在身后,金·坦纳仿佛独自一人置身屋顶花园,陪伴他的只有上空赤裸裸的艳阳,和身前那一丛丛饥渴的玻璃花朵。
但他其实并不孤单,各种声响从玻璃花园中央传来,金铁交击发出的嘶嘶锐响,战士发力时的低沉吼叫,间或还有几句言简意赅的命令,声音沉厚,充满威严。也就在几分钟前,金·坦纳还会发誓说穿越猫桥是平生最恐怖的经历,但如今面对无香花园,他宁愿回到距离安杰文河五十尺高的狭窄拱桥中央,松开扶绳,跳起欢快的舞蹈。
然而牢牢抓在右手中的黑皮夹,让金·坦纳想起了一个事实:锁链神父认为他足以应对在这座花园中等待他的东西。尽管玻璃玫瑰炫人眼目、暗藏杀机,但它们毕竟不会动,更不会思考。如果他害怕在这座花园中行走,那又如何能够拥有杀手的胆识?羞愧感驱使他拖着脚,一步步向前走去。金·坦纳打起精神,万分谨慎地穿行在蜿蜒小径之间,汗珠从脸上淌落,刺痛了他的双眼。
“我是绅士盗贼。”他喃喃自语道。
在这些冰冷静默的玫瑰花丛间,金·坦纳走过了短暂生命中最为遥远的三十尺路程。
他没让玻璃花朵尝到一口鲜血的味道。
在花园中心,是一处直径大约三十尺的圆形空地,有两个跟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面对面绕着圈子,刺剑在他们之间往来翻飞。另外六个男孩紧张地观察战局,还有位高个中年男子站在旁边。此人满面风霜,皮肤仿佛沙色皮革,留着及肩长发和一副胡须,颜色犹如冷掉的营火灰烬。他穿了件绅士上装,火红的颜色跟楼下侍从们的制服相同,但下身却套着饱经日晒雨淋的军人长裤,和一双破破烂烂的战斗靴。
再来看上课的这些孩子,随便哪个人的衣着装扮都能让老师相形见绌。这些孩子出身高贵,穿着锦缎上衣和剪裁考究的长裤,外加丝绒衬衫和擦光发亮的仿造军靴。每人还穿了件白色软皮大衣,佩戴材质相同的银钉护腕——正是用来防备训练武器戳刺的那种护具。金·坦纳踏进空地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只是因为身后有玻璃玫瑰的威胁,才让他压抑住了跳回角落的冲动。
其中一名对决者看到金从花园中走出来,不觉吃了一惊。他的对手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熟练地一挥刺剑,穿透皮质护腕,扎进对方大臂。被刺伤的男孩发出一声不合体的嚎叫,扔掉了手中的兵刃。
“玛兰杰拉先生!”旁观的男孩中有一人高声叫道。他油腔滑调的声音,感觉比涂了油准备放进贮藏室的刀剑还腻。“洛伦佐显然被刚从花园里出来的这个男孩分散了注意力!这招算不上正大光明。”
空地中所有男孩都扭头看向金·坦纳。很难说他们那不加掩饰的轻蔑态度,到底是由哪个细节最先引起:金的贫民衣着?梨状身材?还是手无寸铁,身无片甲?只有长衫袖口被鲜血迅速洇湿的男孩没有用厌恶的目光瞪视金,他显然有其他问题需要操心。灰发男子清了清嗓子,用金·坦纳之前听到过的醇厚声音开始发言。他似乎觉得这事儿挺逗。
“将注意力从对手身上移开是愚蠢的行为,洛伦佐,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活该挨这一下。但话说回来,一切都应公平无欺,年轻绅士不该利用外界影响来占便宜。你们下次都要再努把力。”他看都没看金一眼,直接抬手指了指他,话语中的和蔼暖意也消失无踪,“而你,孩子,回到花园里去,等我们这儿下了课再出来。在这些年轻绅士离开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金断定自己脸上泛起的红光要比太阳还耀眼夺目。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花园,过了几秒钟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毫不迟疑地冲进了这片由玻璃雕刻品组成的迷宫。金离开空地,一口气拐了几个弯,忧虑恐惧和自怨自艾的情绪在心中纠缠。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坚强,任由暑热将大股大股的汗水从身上蒸掉。
幸运的是,他没有等候太久。兵器撞击声很快便停止了,堂·玛兰杰拉让学生们解散回家。这些小少爷从金·坦纳身旁鱼贯而过,大衣都已脱去,短上衣也敞开了怀。他们在这片透明花朵组成的致命迷宫中,似乎都从容自若,心无挂碍。谁也没跟金说一句话,因为这里是堂·玛兰杰拉的宅邸,在他家中叱责一名平民,会被视作专横无礼的行为。这些孩子的丝质衬衣被汗水浸透得几乎透明,有几人脸色绯红,走路摇摇晃晃,似乎有点中暑,但这都无法改善金·坦纳抑郁的心情。
“孩子!”等年轻绅士们离开花园,朝楼下走去,堂高声叫道,“过来见我。”
金缩起晃晃荡荡的肚皮,再度走入圆形庭院。他努力鼓起自信和自尊,但又知道这大半是纯粹的臆想。堂·玛兰杰拉没有正眼看他。堂拿着那柄刚刚刺入男孩二头肌的小号训练用刺剑,在他手中,这玩意像个玩具,但在剑尖上闪闪发光的血迹却是货真价实。
“我,哦,我很抱歉,先生,玛兰杰拉先生。我肯定是来早了。我,呃,无意打扰您的学生……”
堂以脚跟为轴扭身一转,上身所有肌肉都纹丝不动,动作干净利索得仿佛塔尔维拉时钟。他低下头眯起眼睛,打量着金·坦纳。黑眼眸中透出的冰冷目光,让男孩在这个午后第三次感到恐惧。
金突然意识到,此刻在屋顶花园中,只剩下两个人——他和这位从血泊中冲杀出来,获得如今这等地位的老战士。
“你觉得有意思吗,贱种?”堂用阴狠的语气轻声说道,“在别人说话前抢先开口,在这样的地方,对我这种人?对我这样的堂?”
金带着哭腔的道歉被怯懦的哽咽堵死在喉咙里。如果你打破一个蛤贝的壳,把它从裂缝中挤出来,就会听到这种湿漉漉的闷响。
“如果你只是粗心大意,那我可以把这坏习惯从你那全是肥肉的胖屁股里揍出来,都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堂大步走到最近的玻璃玫瑰丛前,谨慎地将染血剑尖放在一支花蕊上。金又惊又怕又是入迷地看着眼前景象,剑刃上的血污迅速消失,被吸入玻璃丛中,旋即散成一片迷雾般的粉红卷须,钻入雕刻内部。堂把干净的刺剑扔在地上。“我说得对吗?你就是个被送来假装学习战技的蠢胖子吧?你是来自大锅区的脏兮兮的小流氓,这毫无疑问。某个妓女留下的狗杂种。”
起初,金·坦纳舌头上的麻痹感还不肯消失,但他随即听到血液在耳里轰鸣,仿佛惊涛骇浪撞击着沙滩。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我是在北角区出生的!”他厉声叫道,“我的父母都是商人!”
这番话刚一出口,他的心脏似乎就停止了跳动。金只觉无地自容,他把双臂背在身后,埋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片刻压抑的沉默过后,玛兰杰拉突然放声大笑,同时捏了捏双手,让关节发出松木燃烧时的噼啪声。
“请原谅,金,”他说,“但我想看看锁链跟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诸神在上,你果然有种。而且脾气不小。”
“您……”金·坦纳盯着堂,终于理出些头绪,“您故意要我生气,先生。”
“我知道你决不允许别人侮辱你的父母,孩子。锁链跟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堂走到男孩面前,单膝跪下,用一只手扶住金的肩头,与他四目相对。
“锁链不瞎,”金说,“我不是侍僧。而您也不是……不是……”
“一个下作的老杂种?”
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我,哦……我在想今后还能不能遇到表里如一的人了,先生。”
“当然会。这种人几分钟前刚刚走出我的花园。而且我就是个下作的老杂种,金。在这个夏季结束之前,你就会把我恨入骨髓。你每时每刻都会诅咒我,无论是在伪光还是黎明。”
“哦,”金说,“但……这只是公事公办。”
“对极了。”堂·玛兰杰拉说,“我能给你透露点秘密吗,金?我并非生来就住在此地,这是多年拼死效命换来的礼物。不要以为我不在乎它……但我的父母甚至并非来自北角区。我出生在一个农庄。”
“哇哦!”金说。
“是的,”堂说,“在这座花园里,你的父母是谁并不重要。我会逼你不断练习,直到你汗中带血,乞求怜悯。我下手决不留情,你多半会为了祷告乞怜,发明出新的神明。这座花园唯一敬重的品质是专注。你在这里能每时每刻保持专注吗?你能凝炼自己的注意力,把它逼入最小的焦点吗?你能摒除所有杂念,只关心眼前的目标吗?”
“我……我会努力的,先生。我已经在花园中走过一次,我可以再次尝试。”
“你会的。你会走上一千次。你会在我的玫瑰丛中奔跑。你会在它们之间睡觉。你会学习专注。我警告你,有些人就是做不到。”
堂站起来,一挥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半圆。
“你可以找到他们留下的东西,到处都是。在祖灵玻璃中。”
金·坦纳紧张地咽口唾沫,点了点头。
“好了,你刚才因为来早了而向我道歉,其实你没来早。我把上一堂课拖长了一点,好让那些想让彼此见点血的无耻小崽子们如愿以偿。从今往后,你就等一点的钟声敲响后再来,以确保他们早已离开。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在教导你。”
金·坦纳曾有一个殷实家庭,他曾和刚才在屋顶上见到的这些孩子一样衣着华贵考究。他告诫自己,此刻心中的痛苦只是过往生活留下的旧伤,他不应该为头发、衣服,或是下垂的肚皮之类蠢事产生丝毫羞愧。这种高傲尊贵的想法,勉强能让他保持面色平静,双目干燥。
“我明白,先生。我……不想再给您抹黑。”
“给我抹黑?金,你误会了。”玛兰杰拉满不在乎地把玩具刺剑踢开,它沿着屋顶瓷砖叮叮当当滚到一边。“那些耀武扬威的小屁孩到我这儿来,是想学华丽多姿的绅士剑术。其中有无数竞技限制,而且严格禁止不名誉的手段。”
“你则全然不同,”他说着转过身,点了一下男孩的额头,动作坚定有力,但又充满慈祥,“你要学的是如何用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