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在紧张而漫长的午餐时间中,勾勒出了计划的大致轮廓。
公爵日正午刚过,绅士盗贼们就坐到玻璃地窖中的大餐桌旁。在室外,烈烈骄阳喷吐着常见的午后酷刑,但这里却凉爽怡人,甚至以地窖的标准来看,都有些不同寻常。锁链经常推测说,祖灵玻璃不只会对光线起作用。
他们准备的这席盛宴,更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而非简简单单的午餐。桌上摆着加了洋葱和生姜的炖羊肉,用香料酒调味的鳗鱼,外加金·坦纳烤制的绿苹果馅饼(他还奢侈地在水果上倒了相当分量的奥斯特沙陵白兰地)。“我打赌,就算是公爵的厨师,这样做菜也会被生吞活剥。”金说道,“根据我的估算,每块馅饼都价值两到三克朗。”
“等它们被吃下肚,”小虫儿说,“再从另一边钻出来后,又能值多少呢?”
“欢迎你来对此进行测量,”卡罗说,“找个天平。”
“再拿把铲子。”盖多补充道。
桑赞兄弟始终小口小口地吃着撒了碎羊肾的调味煎蛋,这道菜本是所有人的最爱。尽管他们都同意这是几周来最完美的一餐,甚至盖过萨尔瓦拉骗局初战告捷的庆功宴,但今天几位绅士盗贼的胃口似乎急剧萎缩。只有小虫儿还在大快朵颐,而且心思似乎完全放在金·坦纳那盘馅饼上。
“看看我,”他含着满嘴的食物,咕咕哝哝地说,“我每咬一口,就多值几块钱。”
这番哗众取宠仅仅赢来几个勉勉强强的微笑。小虫儿烦躁地闷哼一声,双拳往桌子上一捶。“好吧,如果你们都不想吃,”他说,“那咱们何不开始计划该如何躲避今晚的利斧?”
“说得好。”金说。
“太对了。”卡罗接口道。
“对,”盖多说,“说说你是如何计划的,咱们又该怎么玩?”
“好吧。”洛克把盘子推开,将餐巾揉成一团,扔到桌子中央,“首先,咱们要再用一次那该死的断塔房间。看起来那些楼梯还不准备放咱们走。”
金点点头:“咱们用那房间干什么?”
“你和我就在那儿等着,直到安杰斯九点来接咱们。咱们就待在那儿,直到他完全相信咱俩有个绝对正当的理由,不能跟他一起走。”
“到底是什么理由?”卡罗问道。
“一个特别华丽的理由,”洛克说,“我需要你和盖多今天下午拜访一下杰赛莉娜·杜巴特。在这件事情上,我需要黑炼金师的帮忙。你就跟她说……”
杰赛莉娜·杜巴特和女儿简莱恩开的违法药剂店,坐落在环境良好的泉水湾区一家抄写员铺面的二楼。下午两点刚过,卡罗和盖多便踏入店面。十几个男男女女弯腰驼背地趴在宽大木桌上,用羽毛笔、干盐、炭条和干燥海绵不断书写,就像是一群机器人。一系列设计精巧的镜子和天窗,让自然光照亮了他们的作品。在卡莫尔城的生意人中,很少有人像文书抄写员这么锱铢必较。
底楼的尽头有道旋梯。一位样貌凶悍的年轻女子守在楼梯口,表面上似乎倦怠无聊,但手指却从没离开过藏在织锦棕大衣下的武器。桑赞兄弟用正确手语和掉进女人大衣口袋里的铜板表示出自己的诚意,那人拉了下吊在楼梯旁的铃绳,挥挥手让他们上去。
二楼有一间接待室,没有窗户,木板拼成的墙壁和地面似乎是用金色硬木制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松漆芬芳。一个高大柜台将房间一分两半,买家这一侧没有椅子,卖家那边也没陈列出任何商品,只有一扇上锁的房门。
杰赛莉娜站在柜台后面。这位五十多岁的妇人相貌不俗,蓬松的炭色长发披散而下,机警的黑眼睛居于笑纹中央。简莱恩的年龄只有杰赛莉娜的一半,她站在母亲右侧,手里端着一张弩弓,箭尖所指的方向仅比卡罗和盖多的脑袋高出一点。这是件室内武器,分量轻杀伤力小,所以几乎可以肯定箭上涂了某种可怖的毒药。但两兄弟并不特别担心,跟黑炼金师做生意时这种阵仗再正常不过。
“杜巴特夫人,杜巴特小姐,”卡罗说着深施一礼,“您的仆人在此致意。”
“不消说,”盖多补充道,“我们仍旧孑然一身。”
“桑赞先生和桑赞先生,”年长的杜巴特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们。”
“尽管我们,”简莱恩说,“仍旧决无此意。”
“但也许你们想买点东西?”杰赛莉娜双手交叉放在柜台上,扬起一条眉毛。
“说来也巧,我们有个朋友需要点特别的东西。”卡罗从马甲里掏出一个钱袋,举在面前,但没有打开。
“特别的?”
“也可能不像特效药那么特别。他想找点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把生意推出门去可不是我的作风,先生们。”年长的杜巴特说,“但三四瓶朗姆酒就可以起到这个作用,跟我可以给你们的东西相比,价格只是九牛一毛。”
“啊,并非那种不舒服。”盖多说,“他想染上重病,就好像在拍打死亡女神的卧室房门,询问可否进去。过段时间,等他装过病后,又需要迅速恢复体力。某种虚假的病痛,如果您肯帮忙的话。”
“哦,”简莱恩说,“我不知道我们这儿有没有类似的药物可以起到这种作用,至少手头没有。”
“你们的朋友,”杰赛莉娜说,“想什么时候拿到这种药?”
“我们希望离开这里时,能够把它带走。”卡罗说。
“跟人们的想象不同,”杰赛莉娜在柜面上敲打着手指,“我们这儿不会酿造奇迹,亲爱的先生们。我们真诚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个原则。把某人的五脏六腑搅翻,让其发病,然后在几小时后重新恢复健康……哦,这很棘手。”
“我们不是盟契法师。”简莱恩补充道。
“赞美诸神。”盖多说,“但事态紧急。”
“好吧,”杰赛莉娜叹道,“也许我们可以兑些东西出来,有些粗糙,但应该能起作用。”
“盗墓花。”她女儿说。
“对,”杰赛莉娜接口说,“然后再用萨默内松。”
“我想店里都有,”简莱恩说,“需要我去查看一下吗?”
“去吧,把弩弓递给我,到后面找找看。”
简莱恩把弩弓递给母亲,打开后门钻了进去,随即又将门锁在身后。杰赛莉娜把武器轻轻放在柜台上,但五指修长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加了衬垫的握柄。
“您伤了我们的心,夫人,”卡罗说,“我们就像小猫咪一样无害。”
“更无害,”盖多说,“猫咪还有爪子,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家具上撒尿。”
“孩子们,这跟你们无关。是这座城。纳丝卡被谋杀后,所有地方都炸开了锅。老巴萨维肯定在谋划什么报复行动。天知道灰王是谁,他想要干什么。我一天比一天担心,不知会有什么东西走上我的楼梯。”
“眼下的局面,的确乱成了一锅粥。”卡罗说。
简莱恩回到接待室,手里拿着两个小袋。她把门上了锁,将袋子递给妈妈,又端起那张弩弓。
“好了,”年长的杜巴特说,“那么就是这些了。让你们的朋友吃这个,红袋子。这是盗墓花,一种紫色粉末。要记住,是在红袋子里。把它放入水中。这是催吐剂,不知你们听了这个词有何感想。”
“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盖多说。
“等他喝下去五分钟后,肚子就会疼起来。十分钟后,膝盖发软。十五分钟后,他会把之前一个礼拜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场面可不好看。要记得提前把桶准备好。”
“看起来绝对真实吗?”卡罗说。
“看起来?小甜心,要多真实有多真实。你见过有人假装呕吐吗?”
“是的。”桑赞兄弟齐声答道。
“他用嚼过的橘子装成呕吐物。”盖多补充道。
“好吧,他这回用不着装了。卡莫尔城里的所有医师都会对天发誓,这是货真价实的自然病征。你甚至不会在呕吐物里看见盗墓花,它溶解得很快。”
“那么,”卡罗说,“另一袋是什么?”
“那是萨默内松树皮。碾碎泡进茶里。它是盗墓花的绝佳反作用剂,可以完全抵消紫色花朵的作用。但到那时,盗墓花已经完成了它的功效,这点一定要记住。树皮不会把食物塞回你们朋友的肚皮,也无法弥补他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时所丧失的精力。他会感到浑身乏力、肌肉酸痛,至少过一两个晚上才会没事。”
“听起来妙极了,”卡罗说,“当然是我们特别定义下的‘妙极了’。我们欠您多少钱?”
“三克朗二十梭伦,”杰赛莉娜说,“我给你们这个优惠价,是因为你们是老锁链的孩子。炼金术本身并不费事,只需要精炼提纯。但这些原料可不好搞。”
卡罗从钱袋里数出二十枚泰卢,在柜台上叠成一摞。“这是五克朗。您一定明白,这个小插曲最好被所有相关人等忘记。”
“桑赞,”杰赛莉娜·杜巴特冷冷地说,“对外面的世界来说,所有从我手里卖出的货物都会被忘记。”
“那么这些货,”卡罗又往上加了四枚金币,“需要被额外忘记。”
“好吧。如果你真想强调这一点……”她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木铲,把钱币扫了过去。从声音判断,应该是落入一个皮袋。杰赛莉娜向来不用手碰触钱币。黑炼金师们都有强烈的妄想症,不会轻易碰触、品尝或是嗅闻任何东西,不然很难活到老杜巴特这种年纪。
“我们对此感激不尽,”盖多说,“我们的朋友也是。”
“哦,这我们就不指望了。”杰赛莉娜·杜巴特笑着说,“先给他红袋,然后再看看他还能剩下多少感激之情吧。”
“给我拿杯水,金。”洛克从七楼朝向河道的窗子望了出去,卡莫尔南城众多建筑物投下的黑影,逐渐向东方延伸,“我该吃药了。现在大概是差二十分钟九点。”
“已经配好了。”金·坦纳说着推过来一个马口铁杯子,混浊的淡紫色残渣在水中旋转,“桑赞兄弟说的没错,这东西一眨眼就融化了。”
“好吧,”他说,“敬疏于防范的财富。敬真正的炼金师,坚忍的胃口,笨拙的灰王和诡诈看护人的幸运。”
“愿我们能平安度过今晚。”金·坦纳说着模仿出碰杯的声音。
“嗯。”洛克迟疑地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一扬,将药水灌进喉咙,几口吞下肚。“喝着还不坏。有点薄荷味,特别提神。”
“很合适的墓志铭。”金说着把杯子拿开。
洛克又瞪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强劲的公爵风仍旧从海面吹来,蚊虫还不会咬人,所以纱窗没有挂上。在维阿·卡莫尔拉赞河对面,兵工厂区几乎毫无动静,悄无声息。如今铁海诸城邦处于相对和平期,所有锯木场、仓库和湿船坞都少有生意。如果有需要的话,它们可以同时建造或整备二十多艘船只,但洛克此刻看到船厂中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龙骨外壳。
再往远看,海浪撞在防波堤底部,泛起阵阵白色碎波。这段四分之三英里长的堤坝,是由祖灵玻璃黏合的石块筑成,被称作南部针林。在它的最南端,一座人造瞭望塔矗立在渐渐黑沉的海面前方。更远处,在空中片片流云的红色卷须之下,可以看到模模糊糊的点点白帆。
“哦,”他说,“我确实有点感觉了。”
“坐下来,”金说,“按说你很快就会双腿发软。”
“已经开始了。实际上……诸神啊,我想我要……”
盗墓花奏效了。一股强烈呕感涌上洛克的喉头,紧随其后的是过去一天吃进去的所有东西。在这漫长的几分钟里,洛克跪在地上,抱着一个木桶,虔诚得就像所有跪在神坛前请求诸神赐福的信徒。
“金,”他趁呕吐发作的短暂间隙,有气无力地说,“下次我再想出这种计划,你就往我脑袋上种把斧子。”
“很难奏效,”金·坦纳用一个空桶换掉已经满了的木桶,友善地拍拍洛克的后背,“你这么厚的脑壳,会让我的利刃变钝……”
他把窗户一扇扇关牢。伪光已经渐渐升起。“尽管难以忍受,”他说,“但咱们需要这股味道,等安杰斯进来时,好给他来个惊喜。”
洛克的肠胃已被彻底清空,但干呕还在继续。他按着自己的肚子,战栗不止,呻吟不休。金拉过一条睡毯,把病人完全盖住,他低头看着洛克,目光中透露出真真切切的忧虑。“你面色惨白,浑身湿冷,”金·坦纳喃喃说道,“挺不错。很真实。”
“漂亮极了,不是吗?诸神啊,”洛克轻声说道,“还要等多久?”
“这很难说,”金说,“安杰斯现在应该已经到楼下了。让他们再多等几分钟,应该就会直接冲上门来。”
在这几分钟里,洛克对“刹那永恒”这个概念有了深刻的理解。最终,楼梯上传来一阵嘎吱声,房门被用力捶响。
“拉莫瑞!”安杰斯·巴萨维喝道,“坦纳!开门,不然我就一脚踹开这该死的破门!”
“诸神慈悲。”洛克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声。金站起来把门闩拉开。
“我们在‘致命失误’门口等了老半天!你们到底来不来……诸神啊,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杰斯一脚踏进套间的恶臭之中,忙不迭抬起胳膊捂住口鼻。金指了指躺在床上来回翻滚、不住呻吟的洛克。尽管夜晚潮湿闷热,他还是在身上半裹了张毯子。
“大概半小时前,他突然觉得不舒服,”金说,“把这鬼地方吐了个遍。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搞的。”
“诸神啊,他脸都绿了。”安杰斯几步走到洛克身边,无比同情地看着他。安杰斯穿了一身战斗服饰,硬皮胸甲,没系扣的皮领子,肌肉虬结的小臂上戴了对镶钉皮护腕。有几个人跟他上了楼梯,但似乎都无意走进屋来。
“我午饭吃了阉鸡,”金说,“他吃了鱼肉卷。那是我们最后吃下的东西,我一点事儿没有。”
“艾奥诺的尿啊。鱼肉卷。肯定比他想要的还新鲜,我敢打保票。”
“安杰斯,”洛克哑声说道,同时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伸向小巴萨维,“别……别丢下我。我还能去。我还能打。”
“诸神啊,算了吧。”安杰斯使劲摇了摇头,“你病得很重,拉莫瑞。我想你最好看看医师。你叫医师来了吗,坦纳?”
“我还没找到机会。我拿来了桶,打一开始就忙着照顾他。”
“哦,继续吧。你们俩都留下。不,别生气,金,你显然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你留下照顾他吧。抽空找个医师来。”
安杰斯轻轻拍了拍洛克露在毯子外面的肩膀。
“我们今晚会搞定那个杂种的,洛克。别担心。我们会把他彻底解决。等这些事处理完了,我就派个人来看你。我会跟爸爸讲清楚,他能理解。”
“拜托……拜托。金能扶我站起来。我还能……”
“别啰唆了。你他妈站不起来。你病得像条泡在酒瓶里的鱼。”安杰斯退到门口,在他矮身出去之前,又冲洛克深表同情地挥了挥手。“如果我能亲手抓住那个杂种,就替你揍他一拳,洛克。好好歇着吧。”
房门应声关闭,屋里又只剩下洛克和金两个人。
漫长的几分钟终于过去。金打开朝向运河的窗子,借着闪烁伪光向下望去。他看到安杰斯和手下人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快步走过维阿·卡莫尔拉赞河上的猫桥,进入兵工厂区。安杰斯连头都没回一次,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和距离所吞没。
“走远了。要我帮你……”金说着转回头。洛克已经从床上挣扎起来,把水泼在炼金灶石上。他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瘦了二十磅。这很让人担心,因为洛克没有二十磅多余的体重。
“好了。今晚最不复杂最不重要的工作已经结束。加油,绅士盗贼团。”洛克说道。他把一个玻璃水壶放在灶上,石头反射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面容。老了十年?更像是二十年。“现在该喝茶了,诸神慈悲,它最好跟紫粉末一样管用。”
金·坦纳扮个苦相,抓起两个盛满呕吐物的木桶走到窗边。伪光正渐渐衰落,闷热的刽子手风越吹越劲,随之而来的黑云像一片低矮的天篷,从五塔后方飘过。今晚所有月亮都会被这些浓云吞没,至少有几个小时暗淡无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城中闪亮,就好像有一位不知名的珠宝匠把他的货品码放在黑布柜面上。
“杰赛莉娜的小药末似乎把我过去五年吃掉的每顿饭都勾出来了。”洛克说,“我现在能吐的就只有赤裸裸的灵魂。你把那两桶倒掉前,帮我看一眼它是不是漂在上面,好吗?”洛克用颤抖的双手把干燥的萨默内松树皮碾碎,放入水壶。他已经没力气鼓捣正经茶水了。
“我想我看见它了,”金说,“也是个污秽扭曲的小东西。把它倒进海里,对你有好处。”
金朝窗外飞快地瞟了一眼,确保在这批恶臭大礼包的落点上没有舟船驶过,然后直接把这两个桶扔出窗外。它们砸在七十多码下的灰色河面上,发出响亮的泼溅声,但金·坦纳相信没人注意,更没人在乎。卡莫尔人经常把恶心玩意扔进维阿·卡莫尔拉赞河。
金看到木桶沉入河底,随即打开一个暗橱,拿出他们的伪装道具——廉价的行者斗篷,两顶不知用什么皮子制成的塔尔维拉宽边帽,还泛着腊肠肠衣似的油光。他把一件褐色斗篷披在洛克肩上。洛克感激不尽地抓着它继续发抖。
“你眼神里又透出那种母性光芒了,金。我看起来肯定像坨被捶烂的狗屎。”
“实际上,你看起来像是在上周被处决了。我不想这么问,但你确定自己还能干得了吗?”
“不管我是什么德行,也得撑着。”洛克把斗篷一角裹在右手上,拿起那壶半沸的茶水。他知道这玩意的最佳居留地应该是自己空荡荡的肠胃,便抿了两口,然后连药渣带水都吞下肚去。“呃,这东西尝起来就像有人在我肚子上踹了一脚。我最近又惹杰赛莉娜生气了吗?”
他的表情非常别致,好像面皮试图自行卷起,从骨头上脱离。但他继续把药水灌进嘴里,强忍着将湿腻粗粝的树皮粉末吐出来的冲动。金·坦纳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身形,暗自担心洛克如果再吐一次,恐怕整个人都要垮了。
几分钟后,洛克把空壶放下,深深叹了口气。
“我现在就盼着等这摊烂事结束后,跟灰王好好谈谈。”他轻声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都是哲学问题。比方说,‘被一根绳子系住蛋蛋,再挂到窗外的感觉如何呢,狗杂种?’”
“听起来更像是医学而非哲学。何况你也说过,咱们必须等驯鹰人离开再动手。”金·坦纳的语气沉稳镇定,不带任何感情。每当讨论起游荡在审慎和理智边缘的计划时,他就会用这种语气。“可惜咱们不能在黑巷里伏击他。”
“不能给他一秒钟的思考时间,不然咱们就输定了。”
“只要在二十码之内,”金思忖道,“这一斧子扔过去,连半秒钟都用不了。”
“但你我都知道,”洛克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不能杀盟契法师,否则谁都活不过这一周。卡泰因会拿咱俩杀鸡儆猴,再加上卡罗、盖多和小虫儿。这条出路可一点也不高明。相当于慢性自杀。”
洛克盯着温度渐渐褪去的灶石,不断摩擦双手。
“我想知道,金。我特别想知道。别人被咱们骗倒后,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在咱们拿到战利品,脱身跑路后,他们也是这样束手无策。”
等灶石上的光亮又暗淡了几度,金才开口。
“我想咱们早就达成共识了,洛克,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仅此而已。现在开始纠缠这种事,真是蠢到家了。”
“纠缠?”洛克就像刚睡醒似的眨了眨眼,“不,别误会我的意思。只是这种被人攥在手心里的感觉很别扭。‘无路可逃’是给别人准备的,而不是绅士盗贼团。我不喜欢落入陷阱。”
洛克猛地打个手势,金·坦纳把他拉了起来。金不知道起作用的是药茶还是斗篷,反正洛克已经不再发抖。
“没错,”洛克说起话来又有了底气,“一点没错,绅士盗贼团可不一样。赶快把这件烂事搞定。等我跳完那段小步舞,咱们就可以好好想想,该拿咱们最喜爱的灰衣兔崽子和他的宠物法师怎么办。”
金露齿一笑,把拳头捏得嘎巴作响,接着又将左手伸向背后。这个习惯动作是在确认恶姐妹们是否为今晚的节目做好了准备。
他问洛克:“你肯定自己可以走藤蔓大道吗?”
“再肯定不过了,金。见鬼,我现在比刚喝下药时又轻了不少。对我来说,往下爬是今天晚上最容易的任务。”
断塔西侧从头到脚全是棚架,正下方是一条狭窄小巷。木头格子环绕在每扇窗户周围,上面挂满坚韧老藤。尽管爬起来有点困难,但这条路可以彻底避开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致命失误”中的数十张熟面孔。所以绅士盗贼们经常走这条藤蔓大道。
断塔顶楼朝向小路的窗子突然打开。洛克和金·坦纳那间套房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一个庞大的黑影钻出窗户,爬上藤蔓格架,一条较为矮小的人影紧随其后。洛克强忍住胃部的阵阵恶心,用右手使劲攥住木格,另一只手轻轻关好头顶的百叶窗,随即向下爬去。刽子手风从咸湿黑暗的铁海吹来,带着沼泽和农田的气息,用无形的手指拨弄他的帽子和斗篷。
两人一步一步向下爬去,时刻确保手脚扒牢。金·坦纳始终跟洛克保持着两三尺的距离。六层的几扇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屋内漆黑一片。
五层的百叶窗周围透出丝丝琥珀色光线。两人没有多话,同时放慢速度,尽量蹑手蹑脚地继续往下爬,让自己变成漆黑夜色中不起眼的一片灰斑。
金刚爬到五楼窗子左边,那扇窗户突然向外敞开。
一扇折叶窗板撞在他背上,金吓得几乎松了手。他使劲攥住木条和藤蔓,扭头朝右望去。洛克起初没有察觉,一脚踩在他头上,但很快就把自己拉了回去。
“我就知道没别的路可走,你这没人要的臭婊子!”一个男人压低声音说。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棚架猛地震动起来。有人钻出窗户,摸索着爬到他们侧下方的藤蔓上。一个黑发女子把头探出窗户,本想回骂两句,但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了金的身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又引起了下面那人的注意,他的块头比金还壮。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那人惊呼道,“你们在窗户外面干什么呢?”
“取悦诸神,老粪球。”金踹了两脚,想把新来的往下捅捅,但没成功,“能劳驾你再往下点吗?”
“你们在这扇窗户外面干什么,啊?你们想要偷看?你们还是偷看我的拳头吧,舔鸡巴的玩意!”
那人闷哼一声,往回爬了两步,揪住金的双腿。金把他一脚踢开,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周围旋转,连忙抓住棚架,保持平衡。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天空,还有五十尺下湿漉漉的黑色碎石地。要是就这么掉下去,谁都会像鸡蛋一样摔个粉碎。
“你们所有人,从这该死的窗口滚开。马上!费伦茨,看在莫甘蒂的分上,别管他们,赶快下去!”那女人大声叫道。
“妈的。”洛克嘟囔道。他还在窗口左上方几尺远的位置,那条如簧巧舌刚才暂时被惊得举旗投降,现在终于恢复正常。“夫人,您给我们今晚的行动添了不少麻烦,所以在我们进屋去给您添麻烦之前,请劳驾塞好您那见鬼的瓶子,关上这该死的窗户!”
女人惊骇地抬头看去:“有两个?你们所有人,下去,下去,下去!”
“关上你的窗户,关上你的窗户,关上你他妈的窗户!”
“我要把你们这些吃屎的家伙全宰了!”费伦茨怒气冲冲地喝道,“把你们从这该死的地方扔下……”
一阵寒彻骨髓的断裂声陡然响起,木棚架在吊在上面的三个人身下抖动起来。
“啊,”洛克说,“啊,这就对了。真是感激不尽啊,费伦茨。”
绚烂多彩的粗口风暴从四张嘴里喷薄而出,到底谁说了什么话已是永不可解的谜团。两个谨小慎微的人显然是这片棚架的极限,在三个毛手毛脚的莽汉重压下,它开始从石墙上断开,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
费伦茨屈服于重力和常识,以最快速度向下滑去,手心蹭得发烫,上方的棚架也随之剥落。在他距离地面二十尺时,架子终于支撑不住,翻倒下来将他砸入黑黢黢的暗巷。那人很快就被藤蔓和木框埋了个严严实实。在下降的过程中,他扯掉了至少三十尺棚架,断口就从金·坦纳悬在半空的双脚下方开始。
洛克毫不迟疑,直接往右一荡,落在五楼窗台上,用鞋尖捅开号叫的女人。金·坦纳慌手慌脚地向上爬了两步。因为百叶窗挡住了通向窗口的最短路径,而且身下的棚架也逐渐从墙上剥离,金只能动作笨拙地荡过窗叶,摔进屋里,把洛克也带下去。
他们最终落在硬木地板上,斗篷和衣服缠作一团。
“从那该死的窗子滚出去,马上!”女人尖叫连连,而且每说一个字就朝金的后背和肋腹踢上一脚。幸亏她没穿鞋。
“那就太傻了。”洛克的声音从大块头朋友身下传来。
“嗨!嗨!嗨!”金说着抓住女子的脚往后一推,她跌在了吊床上。这种通常被称作“摇摆床”的东西,是用劣质丝线编成,质量很轻又坚固耐用,四角的绳子钉在天花板上。女人仰面朝天摔进吊床,洛克和金突然发现,除了贴身内衣之外,她什么都没穿。而在夏天,卡莫尔女子的内衣通常小得可怜。
“出去,王八蛋!出去,出去!我……”
洛克和金刚从地上爬起来,窗子对面的房门就轰然打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冲了进来。看那肌肉发达的样子,很像是搬运工或者铁匠。他目光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感,身上散发着劣酒的臭气,就算相隔十步,也熏得两人难以承受。
洛克花了半秒钟时间琢磨费伦茨为何那么着急下楼,又花了另外半秒钟认出站在门口的不是费伦茨。
他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两声。
夜风将他身后的百叶窗狠狠摔上。
那女人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怪叫,很像是一只猫落入又深又黑的古井时发出的声音。
“你这臭婊子,”那人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声音浑厚嘶哑,“不要脸的臭婊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他狠狠说着,又冲洛克和金·坦纳摇了摇头:“还一次两个。妈的。不奇怪。想取代我估计就得这么多人。”
“希望你们跟别人的女人玩得愉快。”他说着从左靴中抽出一柄九寸长的黑钢短剑,“因为我现在要把你们变成女人。”
金稳住下盘,左手探进斗篷,准备抽出恶姐妹,同时用右手将洛克往后推了一步。
“别冲动!”洛克挥舞着双手,大声说道,“啊!我知道这场面看起来不像样,但你的确搞错了,我的朋友。”他指着靠在吊床上一脸惊惧的女人说,“她来得比我们早!”
“加塞斯,”女人哑着嗓子说,“加塞斯,这两个人打了我!干掉他们!救救我!”
加塞斯暴喝一声,冲向金·坦纳。他把匕首立在身前,看架势像是个有经验的战士,但他毕竟醉得厉害,而且气得发疯。洛克往后一闪。金抓住加塞斯的手腕,欹身过去,脚下飞快地一扫,把他撂倒在地。
随着啪的一声锐响,匕首从加塞斯手中掉落。金·坦纳仍旧牢牢抓着他的腕子,借摔倒时的惯性,把那人的胳膊扭到背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加塞斯直犯迷糊,甚至没有叫出声来。但疼痛随即刺穿了他迟钝的感官,男人发出惨叫。
金·坦纳猛地一扯加塞斯的罩衫前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接着用尽全力将他摔向窗口左边的石墙。大块头的脑袋撞上坚硬墙壁,身子往前倾倒。金的右拳化作一道弧线,啪的一声击中对方的下巴,猛然抵消了前冲的动量。男人像个生面口袋似的重重摔在地上。
“好了!好了,”女人叫道,“好了!把他从窗户扔出去!”
“看在诸神慈悲的分上,夫人!”洛克插口喝道,“您就不能从卧室里的男人中选上一个,快快乐乐地长相厮守吗?”
“如果他的尸体出现在你窗外的小巷里,”金说,“我就回来送你上路。”
“如果你告诉任何人我们从这儿经过,”洛克补充道,“那你最好希望我这位朋友会回来送你上路。”
“加塞斯会记得的,”她尖叫道,“他肯定会记得!”
“像他这样的大块头?算了吧。”金整理好自己的斗篷,重新戴上帽子,“他会说是八条怒汉,而且手里全拿着棍子。”
洛克和金·坦纳从加塞斯进来的房门快步离去,来到断塔北侧的五层楼梯平台。棚架已经被毁,现在他们只能尽快下楼,同时向十三神祷告,希望别被熟人撞见。洛克把房门带上,那摸不着头脑的女人仍旧躺在吊床上,而失去意识的加塞斯还蜷缩在她的窗口下方。
“诸神的运气肯定与我们同在,”他们快步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时,洛克说道,“至少咱们没把这该死的傻帽子弄丢。”
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两人身边掠过。它拍打着翅膀,盘旋在他们和城市灯火之间,投下流线型的身影。
“哦,”洛克说,“无论好坏,反正从现在起咱们都在驯鹰人的羽翼庇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