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丧鼓舒缓单调的节拍,送葬队列从浮坟出发,迈开沉重步伐向北走去。火炬在他们手中闷烧,两行血红光河在低矮黑暗的阴云下渐渐延伸。
卡莫尔大佬韦加罗·巴萨维站在队伍的正中央,两个儿子分列左右。在他前面,是一具上罩金布黑绸的棺椁,每边有六名抬棺人,一个个身披黑斗篷,头戴黑面具,代表着十二位瑟林神祇。在巴萨维身后,另有六人拉着辆大车,车上放了一口大木桶。身着黑丧服的无名十三神女祭司紧随其后。
鼓声在石墙、石路和桥梁、运河间回荡。一支支火炬在沿途每扇窗户和祖灵玻璃表面上投下红光。所有敢于正视他们的旁观者,都面色凝重满心忧虑。送葬队伍经过时,不少人关门闭户,将百叶窗也牢牢掩上。在卡莫尔城,如果有权贵富豪不幸谢世,葬礼就会按如下传统进行:缓慢哀伤的队伍一路走到私语山、下葬、仪式、接着便是泪水横飞的狂热庆典。这是以逝者的名义献给诸神的礼拜,为那些还没被永寂女士、死亡女神艾赞·基拉裁断的人举行的苦乐参半的狂欢。为这一传统推波助澜的便是装满酒水的葬礼桶。
夜里十点,送葬队伍离开木废墟,进入大锅区。无论是劣童还是醉鬼都不敢挡他们的道。杀手和凝视鬼组成的众多帮派,一声不响地看着巴萨维大佬和他的臣随们缓缓经过。
他们经过煤烟区,继而向南进入恬静区。泛着银色光泽的薄雾从河道中升起,温暖黏稠的触须笼罩在人们周围。没有一个黄号衣上来阻拦,甚至没有一名警官朝送葬队伍这边张望。因为大佬早已做好安排,让他们今晚在别处奔忙,将他们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卡莫尔城西方。东方属于巴萨维大佬和他长长的火炬队伍,他们越往北走,就有越多更为淳朴老实的家庭插上门闩,熄灭灯火,向众神祈祷,希望这队人马的目的地离他们越远越好。
如果有足够多关注的目光,也许就会注意到这支送葬队已经偏离通向私语山的路径。它继续往北,进而绕过锈水区西缘。被称作回音洞的大型废弃建筑就在此地的黑暗和雾气中若隐若现。
如果有一名好奇的旁观者存在,也许会对送葬队的人数之多感到奇怪,而且这一百多名男男女女的装束打扮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有抬棺人身披葬礼丧服,手持火把的送葬队伍都穿着战斗服装,硬皮甲上嵌有黑钉,项圈、头盔、护腕和手套一应俱全,腰带上则挂着匕首、棍棒、斧头和小圆盾。他们是巴萨维麾下诸多帮派里的精英,是最彪悍的正派人。这些目光冷冽的男男女女,名字前面都有杀手的称号。他们来自大佬控制的所有城区和所有帮派——红手帮和朗姆狗帮,灰脸帮和武库男孩帮,运河水贼帮和黑旋帮,引火区男爵帮和其他十几个帮派。
但这个送葬队最有趣的特点,所有旁观者都无从知晓。
事实上,纳丝卡·巴萨维的尸体还躺在浮坟中,放在她过去的卧室里,用丝绸裹好,同时注入炼金药水,以免腐烂的步伐走得太快。昨天夜里,洛克·拉莫瑞和其他十几个无名十三神的祭司已经为她祈祷祝福,将她放到一圈圣烛之中,让纳丝卡躺在那里,等她父亲结束今晚的任务。这任务跟私语山没有一点关系,此时笼罩在葬礼黑绸下的棺椁内空空如也。
“我是灰王,”洛克·拉莫瑞说,“我是灰王,诸神诅咒他的双眼,我是灰王。”
“有点低沉,”金·坦纳正在跟洛克大衣上的一块灰袖口作斗争,“还有点沙哑。你可以加上少许塔尔维拉腔。你说过他有口音。”
“我是灰王,”洛克说,“等绅士盗贼团把我整垮时,我的微笑会从后脑勺掉出去。”
“哦,这就对了。”卡罗正将一种泛着恶臭的炼金粘膏涂在洛克的头发上,这东西会逐渐变成深灰色。“我喜欢这个腔调。口音刚好浓到会被察觉。”
洛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裁缝店里的人体模型。卡罗、盖多和金·坦纳围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各种衣服、整形道具和针线,忙着给他化装改扮。小虫儿靠在小屋的墙上,竖起耳朵注意周围的动静,以防有人闯入。
绅士盗贼团藏身在浓雾缭绕的锈水区一处废弃店铺中。此地就在回音洞北面,只隔几个街区。锈水是一座荒岛,这里名声不佳,很少有人居住。尽管人们早已抛弃对祖灵建筑物所保持的固有偏见,但仍将锈水区视作恐怖不祥之地。据说在锈水废湖中出没的黑影,远不像食人鲨那么讨人喜欢,而是某些更可怕更古老的东西。且不管这些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实成分,反正对巴萨维和灰王来说,这片被遗弃的土地正好能让他们上演那出怪异的会谈。洛克曾暗自猜测,在灰王初次登场的那天夜里,自己很可能是被带到了锈水区的某个地方。
绅士盗贼们拿出全部化装技艺,把洛克装扮成灰王的样子。他的头发已然变成灰色,衣服也是灰的,填入厚厚衬垫的靴子帮他增加了两寸身高,而且嘴唇上还牢牢黏着一部下垂的灰胡须。
“看起来不错。”小虫儿赞许地说。
“这身行头太做作了,但小虫儿说得对。”金·坦纳说,“好了,我已经把这件傻乎乎的外套收紧到合身的尺码,你看起来相当惹眼。”
“可惜这不是咱们自己的游戏,”盖多说,“要是那样可就有意思了。洛克,往前探下身,我好弄点皱纹出来。”
盖多谨慎小心地把一种温热蜡状物体涂在他脸上。洛克只觉得皮肤被其拉扯,几秒钟后这东西干燥收紧,片刻之后,他脸上出现了一整套鱼尾纹、笑纹和额头的皱纹,看上去往少了说也有四十来岁。就算是青天白日,这套伪装也能骗过大部分人,换作夜里简直无懈可击。
“总的来说,”金说道,“简直是艺术杰作。毕竟咱们是在材料如此短缺、条件如此苛刻的情况下把这东西鼓捣出来的。”
洛克将兜帽甩到头上,又戴好灰色皮手套。“我是灰王。”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模仿着灰王的怪腔怪调。
“向天发誓,我绝对会相信。”小虫儿说。
“哦,那就继续处理其他问题吧。”洛克上上下下地动了动下巴,体会假皱纹被来回牵引的感觉,“盖多,把我的短剑递过来好吗?我想往靴子里藏一柄,袖子里再放一柄。”
拉莫瑞。冰冷的低语声突然响起,这是驯鹰人的声音。洛克浑身一紧,随即才意识到声音不是从空中传来。
“怎么了?”金问道。
“是驯鹰人,”洛克说,“他……他在做那该死的事……”
巴萨维很快就要到回音洞来了。你和你的朋友们必须马上就位。
“我们遇上个没耐心的盟契法师,”洛克说,“都抓紧点。小虫儿,你知道计划,也知道该把自己藏在哪儿,对吗?”
“我全记熟了,”小虫儿咧开嘴笑着说,“这次甚至不必从神庙屋顶跳下来,所以你们用不着担心。”
“金,你那地方还舒服吗?”
“不怎么样,但也没更好的位置了。”金把手指捏得嘎巴作响,“我会在小虫儿的视线范围内,就躲在地板下面。如果这件事撞了鬼,你记得把自己扔下那该死的瀑布就行。我会替你打掩护,用刀刀见血的方式。”
“卡罗,盖多,”洛克转头面对双胞胎,他们正匆匆忙忙地收拾着用来给洛克化装改扮的各式工具和药品,“你们在神庙的工作准备好了吗?”
“只要交给我们办,那事儿顺滑得就像一朵行会百合的后背。”盖多说,“一笔甜蜜的巨款已经装进袋子,两辆马拉大车,还有足以支持长途旅行的给养。”
“而且子爵门的伙计会立刻放咱出去,就好像咱们打一开始就未曾踏足卡莫尔城。”卡罗补充道。
“不错。很好。操蛋。”洛克隔着手套揉搓双手,“我看也就这样了。我想不出什么词藻华丽的说辞。咱们就赶紧说完祝词,祈祷今晚的生意别出岔子吧。”
小虫儿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
“我这样做,”他说,“只是因为我喜欢在阴森恐怖的夜晚,藏在闹鬼的祖灵废楼里。”
“你是个骗子。”金缓缓说道,“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一直想看到小虫儿被祖灵鬼魂吃掉。”
“骗子。”卡罗说,“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他妈就喜欢把半吨天杀的金币拖出地窖,全都打包放到大车上。”
“骗子!”盖多咯咯笑道,“我这样做只是因为,等你们全都跑出去忙活时,我可以把地窖里的所有家具都典当给‘没戏’哈尔扎。”
“你们都是骗子。”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洛克开口说道,“我这样做只是因为,卡莫尔城里没有别人牛到能把这件事搞定,也没有别人蠢到会陷入此等困境。”
“盗贼!”他们齐声高喊,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我能听见你们嚷嚷,驯鹰人鬼魅般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们都彻底发疯了吗?
洛克叹了口气。
“叔叔不喜欢咱们疯疯癫癫地害他等一晚上,”他说,“赶紧开工吧,以诡诈看护人的慈悲之名起誓,等这桩烂事结束之后,咱们就到神庙碰头。”
回音洞是个用灰色石块建成的立方体,其间以某种昏暗的祖灵玻璃黏合。它从不在伪光时分闪亮。实际上,回音洞从不反射从其表面掠过的任何光线。它大概每边都有一百尺长,入口宏伟威严。成人大小的门洞位于一道宽阔楼梯顶端,距离街面大约二十尺高。
一条孤零零的水渠从安杰文河上游引来,途经落雾区,继而转向南方进入锈水区。它在这里将河水洒在回音洞的一角。跟石块立方体本身一样,这条水渠据说也沾染了某些古老的咒怨,从没有人把它派上用场。一道小瀑布钻进地板上的一个孔洞,坠入回音洞之下的地穴。人们可以听到黑水在下面冲刷而过。这片地下水路有些会注入锈水区西南方的运河,还有一些通向无人可知的所在。
洛克·拉莫瑞站在黑暗的回音洞中央,透过地板上的裂缝,倾听水流奔涌的声音,同时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灰斑,那正是通向大街的门洞。他唯一慰藉就是金·坦纳和小虫儿。这两名绅士盗贼正潜伏在地板下方湿漉漉的黑暗中,也许比他更忧虑。至少在大戏开场前是这样。
快了,驯鹰人的声音响起,马上就到。做好准备。
洛克还没看见大佬的队伍,就已然听到他们的声音。丧鼓的节拍从通向街道的大门口传来,但被瀑布水声压过,几乎难以听清。它逐渐变得越来越响,大门外似乎燃起一片红光,洛克借着光亮看到灰雾愈加浓稠。火炬轻轻摇动,这情景仿佛来自水下。红色光晕渐渐增强,房间四壁光秃秃的轮廓罩在淡红色的光芒中,变得依稀可见。鼓声停止,洛克又只能听到瀑布坠落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把一只手藏在背后,盯住眼前大门,血液在耳中轰鸣。
两点红光出现在门口,仿佛从金·坦纳那些故事书中钻出来的巨龙眼眸。两道黑影紧随其后,等洛克的眼睛适应了深红色的流光后,他看到两个男人,都是身材高大,穿着斗篷和皮甲。借着火把的亮度,洛克可以从他们的面容和姿态中看出两人见到他时几乎吓了一跳。他们迟疑片刻,继续向前走来,一人向左一人朝右。而洛克则站稳脚跟,一丝肌肉都没有牵动。
另外两支火把跟了进来,接着又是两支。巴萨维正把手下人一对对派上楼来,没过多久,洛克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松散的半圆形阵势,他们手里的火把将回音洞内壁变成一副红色浮雕。墙上布满怪异的古老符号,人类从未解读出这些祖灵文字。
一打人马,两打人马。披甲持锐的人越聚越多,洛克看到了不少熟面孔。这帮家伙杀人放火,割喉断腿,无恶不作。都是狠辣的角色。他和大佬在浮坟中看着纳丝卡的尸首时,巴萨维曾向他承诺过这个阵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克仍旧不发一语。男男女女仍旧鱼贯而入。贝兰吉亚斯姐妹也走了进来,尽管光线暗淡,洛克仍能认出她们昂首阔步的架势。这对姐妹站到聚拢的人群中央,一言不发,双臂抱在胸前,眼眸反射着火光。巴萨维的人马都没绕到洛克身后,似乎是遵循着某种无言的命令。洛克依旧独自站在房间中央,正派人的浩荡大军容依旧在他面前铺展。
这群亡命徒最终朝左右一分。洛克听到人们的喘息声、低语声和皮革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它们跟瀑布声混做一团,在四壁间往来回荡。有些站在外围的人用湿皮囊熄灭了火把,青烟的气味渐渐渗入空中,满屋红光也暗淡下去。到了最后,大佬的手下中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的人还举着点燃的火把。
但屋里还是有足够光亮,可以看清巴萨维大佬从拐角处出现,迈步踏过大门。他一头灰发扎在脑后,梳得油光水滑,三条胡须显然刚刚洗过;身穿鲨鱼皮大衣,金丝绣边的黑天鹅绒大氅甩在一侧肩膀后面。大佬向前走来,右边跟着安杰斯,左边则是帕奇罗。在他们反射火光的双眸中,洛克只能看到死亡。
他们只是虚张声势,驯鹰人的声音传来,放心站好。
巴萨维走出人群,停下脚步。在很长时间里,他只是盯着洛克,盯着面前这个传说中的幽魂,盯着兜帽遮掩下那双冰冷的橙色双眸,盯着灰色斗篷、披风、大衣和手套。
“灰王。”他最终说道。
“大佬。”洛克说。他强令自己从体内掘出傲慢自负的气势,将它无中生有地召唤出来。灰王这种人会站在上百名杀手跟前,脸上还挂着淡淡微笑。这种人会用一连串尸首邀请韦加罗·巴萨维,而最后一具正是他唯一的女儿。洛克要变成这个人,不是纳丝卡的朋友,而是凶手;不是大佬调皮的臣属,而是与他平等,在他之上。
洛克露出残忍的笑容,随即将斗篷往左肩后面一甩,抬起左手召唤大佬上前。这是个逗弄手势,就像恃强凌弱的恶棍在小巷中向对手挑衅,让对方走上前来抢先出招。
“帮他个忙。”大佬说道。十几个亡命徒举起弩弓。
诡诈看护人,洛克心想,赐予我力量吧。他紧咬牙关等待冲击,几乎可以听到下颌肌肉收紧的声音。
弩弓激发的噼啪声和破空声在大厅回荡。十几根拉紧的弓弦啪啪作响。飞箭速度之快肉眼难辨,空中只留下模糊的深色残像。紧接着……十几条细长黑影撞在洛克面前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像群死鸟散落在他脚边,形成一个半圆。
洛克放声大笑,听来嘹亮真切,宽慰满足。就在这刹那之间,如果驯鹰人站在他面前,那洛克八成会吻盟契法师的脚。
“算了吧,”他说,“我还以为你听过那些故事。”
“只是为了确认你的真心实意,”巴萨维大佬说,“陛下。”最后这个词充满讥讽的意味。洛克本以为在弩箭攻势受挫后,大佬至少会谨慎几分,但巴萨维径直走上前来,脸上毫无惧色。
“我很高兴你能接受我的召唤。”洛克说道。
“召唤我来的,只是我女儿的鲜血。”巴萨维说。
“你想耽于旧事,那就请便吧。”洛克一边即兴发挥,一边默默祈祷。纳丝卡,诸神啊,请原谅我。“二十二年前,你夺下这座城市时,手段难道比我温和?”
“你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吗?”巴萨维停下脚步,凝视着他,两人之间只有四十尺距离,“把我的城市从我手中夺走?”
“我请你来是为了讨论卡莫尔城的问题,”洛克说,“为了让事态安定下来,让我们双方都能满意。”驯鹰人还没有插嘴,洛克估计自己表现得不错。
“我们双方,”巴萨维说,“不可能都满意。”他扬起左手,有个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洛克定睛观瞧,那人似乎是个老家伙,瘦小枯干,没长头发,身上也没穿任何防具。真奇怪。他似乎还在发抖。
“按咱们说好的办,艾蒙,”大佬说,“我会严格遵守自己的承诺,甚于过去的所有誓言。”
没穿盔甲的老人向前走来,步履缓慢,动作迟疑。他盯着洛克,眼神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惧。但他仍在前进,径直走向洛克,而那一百名全副武装的亡命徒就站在他身后袖手旁观。
“我希望,”洛克用嘲讽的语气说,“这人不是要干我所想的那件事。”
“咱们很快就会看到他要干什么。”大佬说。
“我不会被割伤或是刺穿。”洛克说,“而且他碰到我就会死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大佬答道。艾蒙继续向前走来,距离洛克只有三十尺,然后是二十尺。
“艾蒙,”洛克说,“你被利用了。立刻站住。”
诸神啊,他心想,别干我认为你要干的那种事。别让驯鹰人把你杀了。
艾蒙晃晃悠悠继续朝前走,脸颊不住颤抖,呼吸短促而急剧。他抬起双手,哆哆嗦嗦地探在身前,像是要把手伸进火堆。
诡诈看护人,洛克心想,求你了,把他吓住。让他停止。驯鹰人,驯鹰人,拜托了,把恐惧塞进他心里,随便做点什么,就是别把他杀了。一道汗水沿着他的脊背往下流。洛克略一转头,紧盯着艾蒙。那人离他仅有十尺之遥。
“艾蒙,”他竭力表现着满不在乎的口吻,但效果并不太好,“我已经警告过你。你现在有生命危险。”
“哦,是的。”那人操着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是的,这我知道。”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双手抓向洛克的右臂……
操,尽管深知驯鹰人要杀的是这老头而非自己,但洛克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叫……
他往后一缩,躲开艾蒙的双手。
艾蒙眼神一亮。他深吸口气,往前猛蹿,用两只手抓住洛克的胳膊,就像只食腐鸟扑向一顿等待已久的晚餐,着实把洛克吓得不轻。“哈啊啊啊啊啊!”艾蒙大叫起来。起初洛克还以为他正承受着某种可怕的痛苦。
但事实并非如此。艾蒙还活着,而且双手抓得很牢。
“操他姥姥。”洛克低声嘟囔一句,抬起左拳想把这可怜虫揍开,但却失去了平衡。艾蒙趁洛克身形不稳,把他使劲往后猛推,又是一声大叫:“哈啊啊啊啊啊!”这是胜利的吼声。洛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还在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靴子敲打石板的声音在艾蒙身后响起,数条黑影冲到洛克周围,把他牢牢按住。借着二十多支火把舞动的光芒,洛克发现自己又被人拉了起来,许多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双肩和脖子。
巴萨维大佬推开激动的人群,又轻轻把艾蒙拉到一边,面对面瞪视洛克,圆胖的红脸庞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哦,灰王陛下,”他说,“我打赌你这狗娘养的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佬的手下全都放声狂笑,欢呼喝彩起来。巴萨维硕大的拳头猛地擂在洛克肚子上。空气从他肺部涌出,令人眼前发黑的痛苦在胸口爆发。洛克只知道自己被整惨了。
“是的,我打赌你现在肯定好奇得要命。”巴萨维一边说,一边在洛克面前来回踱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洛克仍被六条大汉牢牢按住,每个人的块头都比他大上一半。“我也是。把他的兜帽摘下来吧,孩子们。”
几只粗粝大手扯下洛克的兜帽和斗篷。大佬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抬起右手一遍遍捋着胡须。“灰的,灰的,灰的。你就像个登台献艺的戏子。”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是个如此瘦小枯干的家伙。咱们今晚捉到的猎物真是又弱又小。灰王——迷雾、暗影和其他小玩意的君王。”
大佬狞笑着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等他从另一侧扇了洛克第二掌后,钻心的疼痛才冒出头来。洛克脑袋一歪,但有人从后面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正视大佬的眼睛。洛克脑筋急速转动。大佬的人找到驯鹰人了吗?他们分散了法师的注意力?还是大佬彻底疯了,居然杀掉一个盟契法师?他真有这个机会吗?
“哦,我们知道你不会被割伤,”巴萨维继续说,“我们也知道你不会被刺透。这真可惜。但拳脚呢?盟契法师的魔法有个很奇怪的特点,那就是它们的限定范围总得特别明确,不是吗?”
他又是一拳捶在洛克的肚子上,人群中响起一阵幸灾乐祸的低语声。洛克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但身后那些大汉又把他拽了起来,让他直起身站好。疼痛的箭矢从腹部向周围蔓延。
“你的一个手下,”巴萨维说,“就在今天早上走进了我的浮坟。”
一股寒意沿着洛克的脊柱直往下钻。
“看来在你把纳丝卡用那种方式给我送回来时,不止惹怒了我一个人。”巴萨维斜眼瞪着他说,“似乎你的手下中有些人并不赞同此等天怒人怨的亵渎行径,所以你的人和我好好谈了谈。我们定了一个价码,然后他把你那些异能中所有引人入胜的故事都告诉我了。至于你可以靠碰触杀人的故事?哦,他跟我说那都是鬼扯。”
完蛋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洛克头脑深处响起,几乎可以肯定它不属于驯鹰人。完蛋了,完蛋了。驯鹰人没有被分心,更不会被巴萨维的手下干掉。这骗局干净利索得就像一场该死的绞刑。
“但我还不能彻底相信这家伙,”巴萨维说,“我跟艾蒙达成协议,我想你肯定不认识他。艾蒙快要死了。他得了伤寒肺病,胃部和背部长了瘤子。这种病没有医师能治。他可能还有两个月好活,也许更少。”大佬骄傲地拍了拍艾蒙的后背,就好像这皮包骨头的男人是他的亲生骨肉。
“所以我说,你干吗不上去抓住那个恶心的小杂种呢,艾蒙?如果他真能靠碰触杀人,哦,你会死得又快又轻松。如果他不能……”巴萨维咧嘴一笑,红彤彤的面颊上显出滑稽可笑的皱纹,“那么好吧。”
“一千克朗。”艾蒙傻笑着说。
“这只是头款,”巴萨维补充道,“我会遵守这个许诺。我会增加这份报酬。我跟艾蒙说过,他会死在自己的别墅里,身边堆满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再加上半打他亲自从行会百合选出来的美女。我会替他发明出前所未有的乐子。他会死得像个见鬼的公爵,因为今晚我要将他称作卡莫尔最勇敢的人。”
喝彩声轰然响起,人们使劲鼓掌,用拳头捶打盔甲和盾牌。
“与此相反,”巴萨维轻声说,“那个鬼鬼祟祟懦弱卑鄙的人。那个杀死我唯一女儿的人。那个甚至不敢亲自下手,而是让某些该死的佣兵对她施以邪恶魔法的人。那个下毒者。”巴萨维一口唾沫啐在洛克脸上,温热的唾液从他脸上流下。“当然,你的人已经告诉我了,盟契法师布置好他的法术后,昨晚就离开了卡莫尔城。你是如此自信,甚至不愿继续付钱请他留下。哦,从我个人来讲,真要为你的勤俭节约喝彩。”
巴萨维冲安杰斯和帕奇罗打了个手势。两人板着脸走上前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摘掉眼镜,放进马甲口袋,显然来者不善。洛克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操得有多彻底,心底陡生寒意。
他可以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须让大佬把他的假胡子扯下,再揉掉脸上的皱纹就行。但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谁都不会相信他的说法。所有人都看到他有盟契法师护体。如果他现在承认自己是洛克·拉莫瑞,那这一百名打手就会去追捕金、小虫儿和桑赞兄弟。所有绅士盗贼都将在街巷间被人扑杀,他们都会没命。
如果洛克想救他们,那就必须继续装成灰王,直到大佬把他折磨够了为止。接下来,他只希望能死得轻松利落。今晚就让洛克·拉莫瑞暂且消失吧,让他的朋友们得以逃出生天,奔向等待他们的命运——无论是什么命运都比他强。洛克眨眨眼,强忍住滚烫的泪水,在脸上挤出一丝冷笑,盯着巴萨维的两个儿子说:“有什么招儿都使出来吧,你们这些小杂种。让我看看你俩能不能比你爹更强。”
安杰斯和帕奇罗知道如何置人于死地,但此时此刻他们无意于此。他们痛揍洛克的肋腹,故意突出指节捶打他的胳膊,狠踢他的大腿,把他的脑袋扇来扇去,又猛劈他的颈项,以至于每次呼吸对洛克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到了最后,安杰斯把他揪起来,伸手捏住下巴,好让两人能够四目相对。
“顺便说一句,”安杰斯说,“这是替洛克·拉莫瑞打的。”
大汉以一根手指稳住洛克的下巴,另一只手狠狠捣了上来。白炽化的剧痛窜过洛克的脖子,他在周围泛着红光的黑暗中,看到了点点金星。洛克啐出一口血沫,咳嗽两声,舔了舔红肿疼痛的双唇。
“现在,”巴萨维说,“我要尽父亲的责任,为纳丝卡的死讨个公道。”
他说完击掌三次。
一阵咒骂从他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落在石阶上的声音。又有六名大汉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抬着一个很大的木桶,跟灰王把纳丝卡·巴萨维送回浮坟时用的那桶尺寸相当。
葬礼桶。
巴萨维身后众人和他的两个儿子迫不及待地退到两边,让抬桶人过去。他们把桶放在大佬身边的地板上,洛克听到里面传出液体泼溅的声音。
哦,十三诸神啊。
“不能被割伤,不能被刺穿,”大佬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你显然可以被胖揍一顿。而且你显然需要喘气。”
两名大佬的手下把木桶盖子掀开,洛克被一把揪了过去。马尿令人流泪的臭气在空中弥漫,洛克恶心得咳嗽起来。
“来看看灰王哭喊,”巴萨维低语道,“看看灰王抽泣。这场面我会永远珍藏在心中,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秒。”他突然提高音量,“你把纳丝卡置于死地时,她可曾抽泣?她可曾哭喊?不知为什么,我想她肯定不会!”
此刻大佬已然是在喊叫。“看他最后一眼吧!他痛如纳丝卡之痛,死如纳丝卡之死。但他是死在我手上!”
巴萨维揪住洛克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向木桶。在这个疯狂混乱的瞬间,洛克为自己腹中再没东西可吐而大感快慰。但干呕让他饱受折磨的胃部肌肉阵阵抽痛。
“只要轻推一把,”大佬硬生生把哭腔咽了下去,“只要轻推一把,你这狗娘养的。你不会被毒死。在我把你塞进去之前,不会让你死个痛快。你得好好尝尝,在你淹死的过程中好好尝尝。”
他闷哼一声,揪住洛克的斗篷,把他拎了起来。周围有几个人也上来帮忙,他们一起把洛克掀过桶沿,大头朝下扔了进去。浓稠冰冷的混汤湮没了周遭世界的声音。这份黑暗烧灼着他的双眼和伤口,把他一口吞掉。
巴萨维的人将盖子猛地罩在桶上。有几个人用棒槌和斧子钝头将它砸实。大佬一拳捶在桶盖上,露出狰狞笑容,泪珠顺着面颊肆意流淌。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条可怜虫在这次谈判中的表现,没他预料之中的那么好。”
周围的男女帮众吼叫着,喝彩着,一条条胳膊高扬空中,火炬来回摇摆,在四壁投下狂乱阴影。
“把这狗杂种抬过去扔进海里。”大佬指了指瀑布说道。
十几双迫不及待的手抓住木桶。一群人放声高呼,开着玩笑,把桶举起来,抬到回音洞的西南角。水流从天花板上倾泻而落,消失在此处大约八尺宽的黑暗缝隙中。“一,”领头的人数着号子,“二……”
“三”的声音刚说出口,人们就把桶扔了下去。它砸在下方水面上,发出很大声响。人们举起胳膊,再度欢呼起来。
“今晚,”巴萨维喊道,“尼克凡提公爵藏在自己的玻璃塔中,舒舒服服睡在床上!今晚,灰王睡在尿里,睡在我为他建造的墓穴中!今晚是我的夜晚!统治卡莫尔的是谁?”
“巴萨维!”回音洞里的所有喉咙都吐出了相同的字眼,这声音在异族修筑的石头建筑中往来回响。大佬完全被喊声、笑声和掌声的海洋所环绕。
“今晚,”他叫道,“信使将被派往我地盘上的每个角落!把信使派到‘致命失误’去!派到引火区!叫醒大锅区、窄巷区、渣滓区和整个陷阱区!今晚,我要敞开大门!卡莫尔城的正派人都可以到浮坟中做客!今晚,我们要纵情狂欢,让善良百姓关窗闭户,让黄号衣们缩进兵营,让诸神低头看着卡莫尔城呼喊,‘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巴萨维!巴萨维!巴萨维!”他的人齐声高呼。
“今晚,”他最后说道,“我们要举行庆典。今晚,卡莫尔城见证了诸王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