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日当晚十点过半,低沉黑云笼罩在卡莫尔城上空,遮蔽了满天星月。堂娜·索菲娅·萨尔瓦拉正升上天空,去往一座祖灵玻璃塔顶端,准备拜访寡居的琥珀晶女伯爵堂娜·安洁维丝塔·沃岑莎,跟她共进晚茶。
随着吱吱嘎嘎的声响,乘客笼摇摇晃晃向上攀升。索菲娅抓住黑铁栏杆支撑身体,举目向南方眺望。潮乎乎的刽子手风拍打着她的兜帽大衣。整个城市都在下方铺展,放眼望去尽是灰黑一片,其间散播着火焰和炼金术的光芒。索菲娅每次从五塔上俯瞰卡莫尔城,心中都会兴起一种沉稳宁静的骄傲感。祖灵建造出的玻璃奇观,都被人类据为己有。工程师们在祖灵废墟中兴建起石头和木质建筑,将诸多城邦纳入自己的世界;盟契法师们假装拥有祖灵们必曾一度掌握的伟力,但却是炼金术这种比天然火更清洁更安全的光源,驱散了每个夜晚的黑暗。是炼金术点亮了最平凡的房舍和最高大的玻璃塔,是她的技艺驯服了夜晚。
漫长的爬升过程终于结束,笼子咔嗒一声停在升降平台旁边,此处大约位于琥珀晶塔五分之四的高度。夜风穿过塔顶结构奇异的凹槽圆拱,发出哀伤的叹息。两名男仆身穿奶白色马甲和长裤,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侍立在笼门两侧。他们扶着索菲娅离开乘客笼,就好像帮她从马车中走下来一样。她的双脚刚踏上平台,两名男仆就弯腰鞠躬。
“尊敬的萨尔瓦拉夫人,”左手边那人说道,“女主人欢迎您来到琥珀晶塔。”
“倍感荣幸。”堂娜·索菲娅说。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到露台稍候片刻,夫人很快就会过去找您。”
这位男仆头前领路,从另外六名身着相同制服的仆人身边走过。这些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一组精心设计的齿轮、杠杆和锁链旁边,他们正是通过这套机械控制笼子的升降。索菲娅经过时,这些人连忙鞠躬行礼。堂娜冲他们微微一笑,还挥了下手以示答谢。对负责这项艰苦工作的仆人们友善些总没害处。
堂娜·沃岑莎的露台从高塔北侧探入空中,是一处宽大的半圆形透明祖灵玻璃平台,周围由黄铜扶栏环绕。堂娜·索菲娅朝下方看去。别人总是警告她不要这样做,但她却总是情不自禁。她和这名男仆仿佛走在稀薄的空气中,距离塔基处的庭院和仓库足有四十层楼,炼金术灯盏只剩星星点点光亮,马车不过是个比她指甲盖还小的黑方块。
在她左侧,是一连串高大拱窗,窗台高度差不多与她腰际持平。透过这些窗户,可以看到塔楼内光线昏暗的房间和客厅。堂娜·沃岑莎在世的亲属很少,更没有子嗣。她是这一度权势无边的家系的最后血脉。毫无疑问(至少阿瑟葛兰提山坡上那些充满贪欲和野心的贵族们是这样想的),等她死后琥珀晶塔会交给某个新兴家族。这座高塔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之中,财富也多半存放在橱柜和箱子里。
但这位老妇人还知道如何主持晚茶会。透明露台的西北角,一面遮阳篷在刽子手风中飘摆扇动,此处正好可以俯瞰城市北方灯火阑珊的乡野。高大的炼金灯盏被装入镀金铜笼,挂在遮阳篷的四角,温暖的光芒照亮了下方的小桌和两把高背靠椅。
男仆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放了张黑色薄垫,为她拉出来摆好。随着一阵裙裾飘摆,索菲娅俯身坐下,又冲那人点头致谢。男仆鞠躬行礼,随即退到旁边,礼貌地站在一处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会听到这里的谈话,又能随时听候差遣。
女主人没让索菲娅等待太长时间。她就座后才过了几分钟,堂娜·沃岑莎便从塔楼北墙上的一扇木门间走了出来。
对于那些能活到感受岁月重压的人来说,光阴会凸现他们的体貌特征。圆胖的会长得更胖,苗条的会日渐消瘦。安洁维丝塔·沃岑莎属于后者。时间让她枯瘦得几乎要垮了。这幅会走路的夸张漫画,就像一具细长木偶,完全由意志力驱动。七十岁对她来说已是渐渐淡忘的回忆,但沃岑莎走起路来用不着仆人或是手杖搀扶。她身穿不合潮流的黑天鹅绒双排扣礼服,袖口和领子缝有软毛。她那个时代的贵妇们钟爱瀑布般的长裙,但沃岑莎却截然相反地穿着黑色男式马裤和银色便鞋。一头白发梳在脑后,用漆簪固定好。半月形镜片后面的乌黑眼眸显得炯炯有神。
“索菲娅,”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遮阳篷下,开口说道,“你能再次光临,真是让我喜出望外!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的孩子,好几个月。不,你坐着。把自己的椅子拉出来,对我来说还算不上噩梦。啊,跟我说说,洛伦佐怎么样了?当然,咱们待会肯定要谈谈你的花园。”
“如果只考虑我们自己的话,那洛伦佐和我都很好。花园也长势茂盛,堂娜·沃岑莎。多谢您还挂念。”
“只考虑你们自己的话?这么说还有其他问题吗?某些,恕我冒昧一问,外部问题?”
晚茶会是卡莫尔城的一项传统女性社交惯例。一方会利用这个机会寻求另一方的建议,或者只是想借用一双富有同情心的耳朵,来倾诉自己的悔恨和抱怨——通常来说这都跟男人有关。
“您当然可以问,堂娜·沃岑莎,这一点也不冒昧。没错,没错,‘外部’是个非常合适的形容词。”
“但不是洛伦佐的问题吗?”
“哦,不。洛伦佐在各方面都令人满意。”索菲娅叹了口气,看着双脚和椅子下面那片虚空幻景,“其实……我们俩可能都需要建议。”
“建议,”堂娜·沃岑莎笑道,“建议。年龄也会玩炼金术小把戏,能把恼人的唠叨转化成某种令人肃然起敬的东西。在四十岁时提建议,你是讨人嫌。到了七十岁再说,你就是贤哲了。”
“堂娜·沃岑莎,”索菲娅说,“您以前曾帮过我大忙。我想不出……哦,从目前来说,我还能把这件事放心地讲给谁听。”
“真的?好吧,我的孩子,我很乐意提供任何帮助。但咱们的茶点到了——过来,让咱们先舒舒服服喝口茶吧。”
堂娜·沃岑莎的一名白衣仆人推来一辆罩着银色圆盖的小车。此人走到她们跟前,将车靠在小桌旁,把盖子揭开。索菲娅发现车上放着一套闪闪发亮的银茶具,还有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这块糕点是琥珀晶塔的完美复制品,高度不过九寸,众多角塔上还点缀着微小的炼金灯。这些小灯球比葡萄干也大不了多少。
“你能看出可怜的大厨在我这儿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堂娜·沃岑莎咯咯笑着说,“我那平凡而单调的口味让他倍受折磨,所以他就用这些惊喜向我复仇。我要是点个半熟的煮鸡蛋,他会找只跳舞的小鸡把蛋直接下在我的盘子里。告诉我,吉尔斯,这座高塔真能吃吗?”
“我敢保证,沃岑莎夫人,除了那些小灯。高塔本身是香料蛋糕,角楼和露台是果酱水果,塔楼底下的建筑物和马车大都是巧克力,塔身里面是一块苹果白兰地奶酪,至于这些窗户……”
“谢谢,吉尔斯,建筑材料就讲到这里吧。不过你是说,吃的时候要把灯吐出来?”
“在您二位食用前先让我把这些东西除去吧,夫人。”这体型圆胖,面容精致,留一头及肩黑卷发的男仆说,“这样更体面些……”
“体面?吉尔斯,你要剥夺我们像小女孩那样把它们从露台边上吐下去的乐趣吗?还是请你别碰它们的好。茶呢?”
“按您的吩咐,堂娜·沃岑莎,”仆人平静地说,“光之茶。”他举起一个银茶壶,将浅棕色水柱倒进茶杯。堂娜·沃岑莎经过蚀刻处理的茶杯,形如带银底座的大朵郁金香。茶水注入容器中后,开始微微发亮,放射出讨人喜欢的橙色辉光。
“哦,真漂亮,”堂娜·索菲娅说,“我听说过这种茶……维拉产的,对吗?”
“拉塞因。”堂娜·沃岑莎从吉尔斯手中接过杯子,用双手捧住,“是最新品种。他们那些茶师具有疯狂的竞争意识。明年这个时节,咱们可能会见到更奇怪的东西,都是他们攀比争风的结果。但是请原谅,亲爱的。我希望你在花园中进行炼金术试验的同时,不会反对饮用这种技术的产物吧?”
“一点也不。”索菲娅说道。男仆弯腰施礼,把杯子递了过来。索菲娅用双手接过杯子,深吸口气。茶水泛着香草和橙花的芬芳。索菲娅抿了一口,美味暖融融地流过舌头,香气钻入鼻孔。女士们开始饮茶后,吉尔斯退入塔楼。在这几分钟里,她们默默品味着手中的光茶;在这几分钟里,索菲娅几乎感到满足。
“咱们回头可以看看,”堂娜·沃岑莎把空了一半的杯子放在面前,“等它从另一端流出来时,还会不会发光。”
堂娜·索菲娅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女主人也露出微笑,瘦脸上的皱褶凑成笑纹。“你想问我什么问题呢,亲爱的?”
“堂娜·沃岑莎,”索菲娅略显迟疑地说,“人所共知……您有某些,嗯,途径,可以跟……公爵的秘密警队取得联系。”
“公爵有一支秘密警队?”堂娜·沃岑莎把一只手扶在胸前,脸上露出适度的怀疑表情。
“我是说午夜人,堂娜·沃岑莎。午夜人和他们的首领……”
“公爵的蜘蛛。是的,是的。请原谅,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这个念头……你是说‘人所共知’。很多事都可以说人所共知,但也许人们知道的不是那么准确。”
“有件事非常奇怪,”索菲娅·萨尔瓦拉说,“当堂娜们带着问题找到您时,她们的问题不止一次……传进了蜘蛛的耳朵。至少感觉上是这样。而且接下来……公爵的人会帮她们解决这些问题。”
“哦,我亲爱的索菲娅。当闲话传到这里时,我会把它们装进包裹,扎成小捆。我会在合适的耳朵里放一两句话。更何况流言是活的,它们早晚会传到能采取行动的入耳朵里。”
“堂娜·沃岑莎,”索菲娅说,“我不想冒犯您,但我觉得您是在装糊涂。”
“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亲爱的孩子。但你是在虚无缥缈的基础上,得出了这个结论。”
“堂娜·沃岑莎,”索菲娅用力抓着她这一侧的桌沿,几处指关节甚至发出爆音,“洛伦佐和我被人抢了。”
“被抢?此话怎讲?”
“而且这件事还涉及到午夜人。他们……提出了最为特别的主张,还对我们有所要求。但问题是……堂娜·沃岑莎,您肯定有什么办法能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午夜人。”
“你是说午夜人抢了你们的钱?”
“不,”索菲娅说着咬了咬上唇说,“不,不是午夜人本身。他们……是在监控这一局面,等待行动的机会。但有些事肯定不对劲。要不然就是他们没把该告诉我们的情况都说出来。”
“亲爱的索菲娅,”堂娜·沃岑莎说,“麻烦缠身的可怜姑娘,你一定要把这件事一五一十跟我讲清楚,不要遗漏半点细节。”
“这……很难,堂娜·沃岑莎。这件事相当……令人难堪。而且十分复杂。”
“在这座露台上只有你我两个人,亲爱的。你能到这儿来见我,就已经克服了最困难的部分。现在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一切。然后我会看看要不要把这很特别的闲话,加速传到合适的耳朵中去。”
索菲娅又抿了口茶,清清嗓子,身子略向前倾,与堂娜·沃岑莎四目相对。
“您肯定,”她开口道,“听说过奥斯特沙陵白兰地吧,堂娜·沃岑莎?”
“何止是听过,亲爱的。我的酒柜里就存了几瓶呢。”
“那您知道它是如何酿造的吗?还有围绕在它周围的那些秘密?”
“哦,我想我听说过奥斯特沙陵秘制法的传说。那些身穿浮华黑袍的安伯兰酒商,从这些在酒坛边打转的故事中得了不少好处。”
“那您一定会理解,堂娜·沃岑莎。当下面这个机会似乎被诸神扔到洛伦佐和我头上时,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乘客笼载着堂娜·索菲娅吱吱嘎嘎落向地面,变得越来越小,逐渐隐入下方庭院的灰色背景。仆人们拉动绞盘上的机械装置,堂娜·沃岑莎就站在升降平台的黄铜扶栏旁,注视着黑沉夜色,许久未发一语。吉尔斯推着银餐车从她身后走过,上面的茶壶几乎空了,琥珀晶塔也被吃掉一半。堂娜突然转过身。
“不,”她说,“把蛋糕送到日光室去。我们要在那儿见面。”
“谁,夫人?”
“雷纳特。”堂娜说着已经朝通向露台内侧房间的大门走去,脚下的便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声。“去找雷纳特。我不在乎他在干什么。把他找到,让他来见我。等你把蛋糕处理好就去。”
她走进套房,穿过一扇上锁的大门,踏上一道旋梯……堂娜·沃岑莎低声咒骂着她的膝盖,她的双脚,她的足踝。“该死的神明,”她嘟囔道,“我要为这风湿病的恩赐诅咒你们。”她觉得呼吸急促,便解开毛领大衣的前排扣子,继续迈开脚步朝楼上走去。
在高塔内部最高点,有一扇厚实的橡木大门,以铁质板条和折角加固。堂娜掏出挂在腰间一根丝绳上的钥匙,把它插进银锁盒上方的水晶门把,同时小心翼翼地按住旁边墙壁灯台上的一块装饰用铜板。墙内响起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声音,大门朝里豁然打开。
忘记黄铜面板会是件蠢事。如果那样,她会多此一举地引发自己三十多年前安装的弩箭陷阱。
这里就是日光室,距离露台又有八层楼的高度。这个房间占据了塔顶的全部空间,直径足有五十尺。室内铺着厚厚地毯,房间北边有一条装有黄铜扶栏的弧形长廊,两侧都有楼梯。长廊上放着一排高大的女巫木架子,上面分出了数以千计的文件架和杂物橱。半圆形透明穹顶外是片片低矮黑云,就像一片冒着泡的烟雾池塘。堂娜·沃岑莎走上楼梯进入廊道,随手敲打着沿路的炼金术灯球,把它们点亮。
她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细长的手指在一个个杂物橱间游移,全然忘记了时间。她拿出几叠羊皮纸卷放到一边,又大概看下其他文件,随即放了回去,同时低声嘟囔着心中的记忆和推测。直到日光室的房门再度打开,她才如梦方醒,从神游状态中解脱出来。
走进来的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有张棱角分明的韦德兰式面容,淡黄色头发用一根缎带扎成辫子。他身着棱纹紧身皮上衣,黑色袖子上开了长缝,下身则是黑马裤和高统黑靴。领子上别着的银针,说明他在公爵的御林军夜琉璃部队,也就是黑号衣中拥有校官阶级。一柄带有直护手的刺剑就挂在右侧腰际。
“斯蒂芬,”堂娜·沃岑莎开门见山地说,“你手下的孩子们最近有没有拜访过住在杜罗纳岛的萨尔瓦拉夫妇?”
“萨尔瓦拉夫妇?没有,肯定没有,夫人。”
“你确定?百分之百确定?”堂娜手里握着卷宗,扬起眉毛,从楼梯上急匆匆地走了下来,差点没能保持平衡,“我现在就要你说出事实,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认识萨尔瓦拉夫妇,大人。我在去年的换季日晚宴上见过他们。我跟他们坐在同一个笼子里上到了空中花园。”
“你没派任何午夜人去拜访过他们吗?”
“十二诸神啊,没有。一次都没有。根本没必要啊。”
“那就是有人在滥用咱们的好名声,斯蒂芬。而且我觉得咱们可能终于抓住卡莫尔荆刺了。”
雷纳特盯着她,继而露齿一笑。“您在开玩笑。是不是?掐我一下,我肯定是在做梦。到底怎么回事?”
“别着急。我知道你那口该死的小牙尝到甜头时,脑子转得最快。看看小型升降机里有什么。我得先坐下来歇会儿。”
“哦,我的天呐。”雷纳特往容纳小型升降机的锁链传动舱里看了一眼,“看起来似乎已经有人用这块可怜的香料蛋糕寻过开心了。我要帮它结束这悲惨的命运。这里还有酒和杯子……似乎是您那种甜味白酒。”
“诸神赐福吉尔斯。我刚才急着查看文件档案,都忘了要他斟酒。当个恭顺本分的好下属,给咱们倒上一杯吧。”
“‘恭顺本分的好下属’,没问题。为了这块蛋糕,我愿意为您擦便鞋。”
“我会把这个承诺留到你下次惹我生气的时候,斯蒂芬。哦,倒满,我又不是十三岁的小姑娘。好了,坐下来听我说。如果一切如我所推想的那样,那卡莫尔荆刺就是在进行一场骗局过程中,被人送进了咱们的手心。”
“此话怎讲?”
“我要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你的问题,斯蒂芬。”她喝了一大口白葡萄酒,重又靠在椅背上,“告诉我,你对围绕在奥斯特沙陵白兰地周围的传说知道多少?”
“装成我们的一员,”堂娜讲完这个故事后,雷纳特思忖道,“这个恬不知耻的小杂种。但您怎么敢肯定这就是荆刺?”
“如果不是,那咱们就只能假设有另一个与他同样能力超群、胆大妄为的盗贼,正试图掏空贵族们的衣袋。我觉得这种假设有点太过分了,就算是在卡莫尔这种挤满幽魂鬼魅的城市也一样。”
“会不会是灰王?根据所有报告显示,他也有这么狡猾。”
“哦。不,灰王在不断屠杀巴萨维的人。荆刺的行为模式只是单纯的骗局。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流过一滴真的鲜血。而且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雷纳特将空餐碟放到一旁,从自己的酒杯里抿了一口。“如此说来,假如咱们相信堂娜·萨尔瓦拉的故事,那么所面对的就是一个至少由四人组成的团伙。荆刺本人……为了方便讨论,就先称他为卢卡斯·费尔怀特吧。他的仆人格劳曼。还有那两个闯入萨尔瓦拉宅院的人。”
“这是个不错的推理,斯蒂芬。但我要说这个帮派更有可能是五到六个人。”
“您怎么知道的?”
“假午夜人对堂·萨尔瓦拉说福水神庙旁那次抢劫是事先安排好的,我相信这是真话。对于这么复杂的计划来说,本就应当如此。所以咱们又多了两个帮凶——蒙面强盗们。”
“也许他们只是被雇来干这个活儿的。”
“我对此表示怀疑。考虑到咱们此前统共才挖到那么点情报……没从任何人、任何地方听到过一个线报、一次吹嘘、哪怕是一句私语。没有半点信息指出有人声称同荆刺合作。但你也知道,无论在什么光景,盗贼们都会没日没夜地大声吹嘘谁尿得最远。咱们遇到的这种情况可非同寻常。”
“哦,”雷纳特说,“如果你等雇来的人干完活,就割断他的喉咙,那连钱都不用付了。”
“但咱们要对付的是荆刺,而且我坚持认为这种做法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
“那么他的帮派是在经营一家私店,这就说得通了。但也可能不是六个人。那两个出现在巷子里的强盗,没准会装成午夜人进入萨尔瓦拉府。”
“哦,亲爱的斯蒂芬。真是个有趣的推测。咱们就先把初步推理定为最少四个最多六个吧,不然整个夜晚都要浪费在给对方画图表上了。我认为数目再多,就很难像他们这样藏得滴水不漏了。”
“那就这样,”雷纳特沉思片刻,“我现在可以马上给你十五六柄利剑。因为咱们接到了有关纳丝卡·巴萨维葬礼的消息,所以我手下一些小伙子们已经化装改扮,潜伏到大锅区和陷阱区。我匆忙间无法把他们召回。但只要等到凌晨时分,我就可以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穿戴齐全,随时准备干架。咱们还有夜琉璃作后备,甚至不用调遣黄号衣插手此事——反正他们也只会碍手碍脚。”
“如果我想立刻把他们捉拿归案,斯蒂芬,那这样安排就够了。但我不……我想咱们至少还有几天时间,可以在此人周围把网收紧。索菲娅说他们讲好的初步投资额是二万五千克朗,我估计荆刺会等着收取他应得的另外七八千块。”
“那至少让我调集一个小队随时待命。我会把他们留在耐心宫,藏在黄号衣的队伍里。他们可以在五分钟内迅速作出反应。”
“持重之举,就这么办吧。至于说咱们如何对付荆刺本人,明天派个孩子到梅拉乔去,找你最精明的人。看看费尔怀特在那里有没有账户,又是何时开户的。”
“卡尔韦洛。我会派玛拉莉萨·卡尔韦洛。”
“绝妙的人选。就我个人意见,所有被这位费尔怀特先生介绍给萨尔瓦拉夫妇的人都值得怀疑。堂娜·萨尔瓦拉说她丈夫在撞见神庙旁的假抢劫后不久,遇到了一位跟费尔怀特相熟的法律顾问。让卡尔韦洛去查查此人。”
“埃克加瑞,对吗?艾文蒂·埃克加瑞?”
“对。另外我要你去检查一下福水神庙。”
“我?夫人,所有人都知道我对韦德兰宗教毫无兴趣,只是继承了这张脸而已。”
“但你可以装出有信仰的样子,而且我需要的就是这张脸。它能让你不会显得过于碍眼。把那地方查清楚,找出所有可疑人等,寻找潜藏的帮派或是异常事态。虽然几率不大,但神庙中有人参与那次假抢劫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就算根本没这回事,咱们也需要排除这种假设。”
“这些事交给我就行了。还有他们所住的旅店呢?”
“舷斜旅店,是的。派个人去,而且只能派一个。我在那里的店员中有两个老线人。有个以为自己在向黄号衣汇报,另一个以为她是为大佬工作。我会把那几个名字传过去。目前我只想知道他们是否还住在那里,也就是船首桅套房。如果他们没走,那你可以布置几个人打扮成店员的样子。暂时不要动手,给我盯住就行。”
“没问题。”雷纳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掸掉裤子上的碎屑,“至于套索呢?假设一切都进展顺利,那么您准备在何时何地将它收紧?”
“缉拿荆刺一直就像徒手捉鱼。”堂娜答道,“我要让他陷在某个地方,某个彻底无路可逃的地方。将他和他的朋友们完全隔绝,被咱们的人团团围住。”
“被咱们的人?这怎么可能……哦,凌鸦塔!”
“是的。一点不错,斯蒂芬。换季日距离现在不过十天时间。公爵举办的晚宴。悬在五百尺高空,被众多卡莫尔贵族和一百名卫兵围在中间。我会让堂娜·索菲娅邀请这位卢卡斯·费尔怀特,作为萨尔瓦拉家的客人跟公爵共进晚餐。”
“只要他不怀疑这是个陷阱……”
“我想这正是他乐意接受的邀请。我想咱们这位神秘朋友的过人胆识,将最终促成咱们与他相见。我会让索菲娅假装遇到财政危机。她可以跟费尔怀特说,最后几千克朗必须等到节日过后才能到账。这是个双重诱饵,他的贪婪再加上他的自负。我敢说这种诱惑会让他胃口大开。”
“要我把所有人都调集来吗?”
“当然。”堂娜·沃岑莎抿了口酒,缓缓露出微笑,“我要一名午夜人替他拿大衣。我要午夜人在饭前为他服务。如果他去用夜壶,我要一名午夜人在他用过后盖盖子。咱们在凌鸦塔把他拿下,然后看看街面上有谁在逃,又逃向何方。”
“还有别的吗?”
“没了。去办吧,斯蒂芬。然后立刻回来,我要在几小时后听你的汇报。我不会睡觉——等巴萨维的送葬队回去后,我希望立刻接到浮坟发来的情报。与此同时,我会给老尼克凡提写个字条,把咱们的猜测告诉他。”
“如您所愿,夫人。”雷纳特略一鞠躬,转身离开日光室,健步如飞。
在厚实大门轰然关闭之前,堂娜·沃岑莎已经站起身,走向塞在大门左侧一个凹室里的小书桌。她取出半张羊皮纸,奋笔疾书写了几行,随即把它折好,又从一个纸管里倒出一小块蓝色封蜡,把字条粘住。这东西是由炼金术制成,暴露在空气中后几分钟内就会硬化。因为几十年来精心收集归档的资料都存放在此处,所以堂娜不允许这个房间中出现任何明火。
桌子里还放着一枚印戒,堂娜·沃岑莎从没戴着它离开过日光室,戒指上的印记也从未出现在沃岑莎家族的徽章中。她把戒指按在逐渐硬化的蓝色封蜡上,随即立刻抬起,发出一声轻响。
堂娜用小型升降机把字条送到下面,一名值夜班的仆人马上会带着它跑到琥珀晶塔东北方的铁笼平台,坐上缆索车前往凌鸦塔。到了那边后,他会把字条当面交到老公爵手中,哪怕尼克凡提已经在卧室就寝也一样。
用蓝蜡封住的每张字条都会得到这种待遇,封蜡上那个漂亮的蜘蛛印记就是它的证明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