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伊贝琉斯说,“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再像你和你的朋友上周所做的那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伊贝琉斯大师,”洛克说,“你是我们的医师,不是我们的老妈子。而且我今天下午已经跟你说过十几次了,我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完全做好参加凌鸦塔宴会的准备了。我就是谨慎的代名词。”
“哈,如果真是这么回事,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到莽撞的代名词。”
“伊贝琉斯,”金·坦纳呻吟道,“别再烦他了。你还没有跟他举行婚礼,就已经变成唠唠叨叨的管家婆了。”
金·坦纳坐在睡榻上,形容枯槁,身上很脏。脸上愈加浓密的胡须,更反衬出不自然的苍白肤色。他的伤势相当危险,一大卷布料缠在裸露的胸口上,右大臂和长裤下的大腿上也同样打着绷带。
“这些医师真是挺管用的。”洛克说着正了正他的(之前是梅拉乔的)大衣袖口,“但我想下次咱们应该多付点钱,找个不爱说话的。”
“那么你可以自己包裹伤口,先生,也请自己涂膏药。不过我敢说,对你们两个而言,更方便快捷的方法是挖好坟墓,老老实实躺进去,直到不可避免地进入更加安详的状态!”
“伊贝琉斯大师。”洛克抓住老人的双臂,对他说,“金·坦纳和我对您的感激之情,难以用言语表达。要不是您施以援手,恐怕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您跟我们一起在这陋室中耽搁的时光,不会白白浪费。我估计很快就会有几千克朗的进项。其中有您的一份。您会赚得杯满钵满,在远离卡莫尔城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而剩下的钱将用来把瑞沙大佬埋入地下。打起精神来,看看金已经让他的两个妹妹去了什么地方。”
“这项功业我如今是没法再现了,”金·坦纳说,“照顾好自己,洛克。要是今晚的事出了岔子,我可没法跑去救你。”
“但我敢说他会试图那样做。”伊贝琉斯说。
“别担心,金。今晚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距离地面六百尺的玻璃高塔中,跟公爵和他该死的贵族们度过一个平凡的夜晚。还能出什么岔子?”
“这反话听起来可真假,”金·坦纳说,“你已经迫不及待了,不是吗?”
“当然了,金。锁链要是还活着,肯定会高兴得发疯。我要在该死的公爵面前扮演卢卡斯·费尔怀特,更不用说咱们相熟的其他贵族——德·马瑞、费鲁西亚、老贾瓦瑞兹……荣誉归于诡诈看护人,这将是一场令人叫绝的演出。只要我能完成这场游戏。然后……把钱揣进咱们的口袋。接着就是复仇。”
“你应该几点钟赶去萨尔瓦拉宅院?”
“下午三点,也就是说我没工夫在这儿磨蹭了。金,伊贝琉斯……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简直认不出你就是几天前被我们放在病床上的那个人。”伊贝琉斯说,“我必须承认,你的职业技能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水准。我不敢想象世上会有你这样的化装术。”
“这是我们的优势,伊贝琉斯大师。”金·坦纳说,“所剩无几的优势。你看来已经为今晚做好了准备,费尔怀特先生。那么,你要绕远路到杜罗纳岛去,对吗?”
“诸神啊,是的。”洛克说,“我的疯狂是有限度的。我会北上通过墓园,然后进入恬静区。估计等我出了落尘区,就半个人影都不会撞见。”
尽管暑热难耐,但洛克说话的同时,还是给自己披上一件油布斗篷。也就是金打败了贝兰吉亚斯姐妹后穿回来的那件。在洛克到达私语山之前,可以用它遮住身上的华美衣装。锦衣夜行人很容易引起藏在落尘区阴暗角落里的盗匪注意。
“我这就去凌鸦塔了。”洛克说,“估计会待到很晚。金,好好休息。伊贝琉斯大师,用你慈母般的关怀宠爱金·坦纳吧。我希望能带回好消息。”
“只要你能活着回来,我就感激不尽了。”伊贝琉斯说。
夏至日、换季日,根据瑟林历法记录,是第七十八艾赞·基拉年帕西斯月十七日。在换季日那天,卡莫尔城陷入疯狂。
流动狂欢节占据了市场宽阔的圆形水面,与每月一次的正规狂欢节相比,这次规模较小,但气氛更加热烈。水面中央是一块由数艘平顶驳船链接而成的浮动手球赛场,所有队伍都从一个木桶中摸选颜色,然后随机配对。醉醺醺的球员们相互捶打,四周的平民观众欢声雷动。某方触地得分后,一艘中间捆着啤酒桶的小船就会靠在球场旁边,给队中所有人舀一杯酒喝。可想而知,比赛会发展得越来越狂野,越来越肮脏。不少球员被扔进水中,由勤劳的黄号衣打捞出来。城市卫队绝不敢以其他方式干涉比赛。
在换季日这天,卡莫尔下城区的街市完全由平民统治。他们举办游行野餐会,拖着啤酒桶和葡萄酒囊满城乱转。庆祝的人流会彼此交汇,推搡拥挤,合为一处,又再度分开。如果从诸神的视角看去,就会发现混乱的人潮在城市街道中循环往复,如同血液在一名醉汉的脉管中流动。
陷阱区生意兴隆,节日庆典就像个满满当当的潮水坑,将无数外国来的水手和游客吸入其中。经过卡莫尔人几小时热情好客的款待后,这些来访的狂欢者就再也分不清自己的屁股和耳朵。畅饮、豪赌和挥霍的潮汐在他们心中漫溢,这些人心甘情愿地沉溺于声色犬马。第二天鲜少有船只能驶离港口,它们大都没有足够人力拉起一面三角旗,更别提船帆了。
在大锅区、窄巷区和渣滓区,瑞沙大佬的臣民们赞美着新统治者的慷慨大方。根据他的指示,一打又一打桶装廉价红酒被推出酒窖,装进轻便马车。那些过于贫穷或是懒惰,不能到陷阱区这个邪恶大本营参加狂欢的帮派,就坐在自家门口一直喝到失去知觉。瑞沙的帮主们手里提着面包篮,在被他收归帐下的众多城区间穿行,任何人都可以得到他们送出的食物。人们很快发现每条面包里都烤进了一枚钱币,有的是铜子儿,有的是银币。这些秘密礼物(以几颗不幸断裂的牙齿为代价)被发现后,在神庙区以南的所有街面上,没有一条面包能够保证安全无恙。
瑞沙的浮坟向所有宾客开放,几位帮主和他们的帮众正在这里自娱自乐,牌戏发展到了宏大的规模。人数最多时,有四十五名男女坐在地板上豪赌畅饮,争执叫嚣。木废墟的黑水浊流在他们身下涌动,正是这海面吞噬了巴萨维大佬和他的所有家人。
这里没有瑞沙的踪影,他今晚要去卡莫尔城北部办事。当然,除了原先那些手下组成的小圈子以外,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参加公爵的宴会,要站在凌鸦塔中俯瞰自己的王国。
在神庙区,人们会用较为克制的形式来庆祝换季日。每个教会的全体祭司和侍僧们都要到另一所神庙举行祭祀仪式,之后再换到下一所,形成永无休止的循环。艾赞·基拉的黑袍祭司们正在艾奥诺神庙门前举行庄严肃穆的仪式,而肆虐波涛之主的仆人们也在别的地方做着相同的事。达玛·艾莉莎和爱兹瑞,莫甘蒂和纳拉,甘朵罗和森多瓦尼,所有神祇在人间的代表都会在其他教会的祭坛前点燃香烛,面向天空吟唱圣歌,几分钟后再换到下一个位置。化作飞灰的佩里兰多神庙得到了一些额外祝福。一位老人身穿贱民之主的白袍,孤零零地站在残垣断壁前。他刚刚从艾什米尔赶来,正打量着交由自己负责的这片神庙废墟。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佩里兰多首席圣者报告自己在一座祖灵玻璃地窖中发现的事故原因。他在启程之前,可没听说过这个地窖的存在。
在北角区和泉水湾区,家境殷实的年轻夫妇会赶往双银绿地。传说每到夏至前夜,在这座公园中做爱的人们会交上好运,如果在伪光降临前共同达到高潮,这对夫妇还会得到他们最想要的男孩或是女孩。如果此话当真,那也算不错的额外奖励,但大多数藏身在碎石小径和沙沙作响的树丛间的男男女女,此刻想要的只是彼此而已。
在旧港的水面上,满足号轻帆船仍在下锚处漂泊,桅杆上的黄旗迎风飘展,黄灯的光芒比白昼更加耀眼。十几条人影在甲板上来来去去,鬼祟而平静地为今晚的任务整备船只。一把把弩弓架在几根桅杆上,又用粗麻防水布盖住。反登舰网被拖出货舱,藏在上甲板的栏杆底下,随时可以迅速捆扎安装。他们还准备好了装满砂子的木桶,用来扑灭火焰。如果沿岸的投石机和强弩展开攻击,肯定有几具会使用炼金火球,到时候泼水只能帮倒忙。
在上甲板下方昏暗的船舱中,另外三十多人正在享用一顿大餐。在今晚的行动开始之前,他们要先填饱肚子。这里没有半个病人——至少没人得疟疾热这种重病。
凌鸦塔——卡莫尔公爵尼克凡提的住宅和宫殿,一百辆马车绕着高塔底座排成了一幅螺旋图案。四百名身穿制服的车夫和护卫在附近驻足,身穿公爵号衣的男女仆人往来奔忙,给他们带来点心和饮料。这些人会整夜在此等候,直到他们的主人和夫人从高塔下来。每年中只有换季日这天,卡莫尔城的所有贵族会齐聚一堂。阿瑟葛兰提群岛的所有小贵族们,再加上居住在高塔中的五大家族的每个成员,都会聚集在凌鸦塔中饱餐畅饮,密谋策划,相互交换恭维和侮辱。而公爵则用他那阴冷的眼神俯视这一切。每过一年,新生代的卡莫尔统治者们都会发现眼前的老公爵又衰老了一点;每过一年,他们的鞠躬礼和屈膝礼都会更夸张几分;每过一年,他们之间的窃窃私语都会愈发恶毒。尼克凡提的统治期可能已经太久了。
凌鸦塔上一共有六架锁链升降机。它们起起落落,升升降降。每当笼子到达高塔顶端,打开吱吱嘎嘎的大门,就会在升降台上吐出新一批人流。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外衣和精美雅致的裙服,迅速混入叽叽喳喳的人潮之中。贵族和谄媚者,政治掮客和觊觎权势之人,豪商、闲人、醉鬼和宫廷猎食者应有尽有。飞鸟聚成群落,在空中懒洋洋地盘旋。太阳将全部热量挥洒在这些人身上。卡莫尔城的权贵们似乎站在一道白色火柱顶端的融银湖泊中。
空气在热浪中泛起涟漪,承载洛克·拉莫瑞和萨尔瓦拉夫妇的铁笼晃晃悠悠、咔咔嗒嗒地滑入露台边缘的锁定装置中。
“圣髓河啊,”洛克说,“我从没见过这种景象。我从没到过这么高的空中。以波涛之下的手发誓,我从未身处如此高的地位!尊敬的萨尔瓦拉阁下和夫人,如果我像个快要溺死的人似的靠在你们身上,那还请原谅。”
“每年的这个时候,”洛伦佐说,“索菲娅和我就会到凌鸦塔来,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相信我,你只会在头十一二次时觉得头晕目眩。”
“我不能不相信您的话,先生!”
仆人们一个个身着黑白相间的制服,几排磨光银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打开笼门,洛克跟在萨尔瓦拉夫妇身后走上升降平台。一队黑号衣身披全套仪式军服从他们面前走过,刺剑挂在肩上的雕银剑鞘中,软毛黑高帽压得很低,帽子上别着刻有卡莫尔公国纹饰的徽章。这些人要在日光无情的鞭策下来回行军几个小时。洛克一想到他们的感觉,不禁做了个苦相。穿着这套衣服,他也出了身健康的汗水,但他和萨尔瓦拉夫妇至少可以在塔楼内走动。
“堂·洛伦佐和堂娜·索菲娅?萨尔瓦拉先生及夫人?”
一名男子离开人群,向他们走来。此人身量很高,肩膀宽阔,站起来比在场的大多数卡莫尔人足足高出一头,棱角分明的面容和那头罕见金发标志着最古老、最纯粹的韦德兰血统。此人的根扎在遥远的东北方,阿斯特拉丝或是温提拉地区,七髓王国的内陆腹地。很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着夜琉璃部队的黑制服,戴着校官银领章,说起话来是地道的卡莫尔贵族口音,不带半点外邦腔调。
“哦,是的。”堂·洛伦佐说。
“愿为您效劳,尊敬的先生和夫人。我叫斯蒂芬·雷纳特。我相信堂娜·沃岑莎应该跟您们提起过我。”
“哦,当然!”堂娜·索菲娅说着伸出手来。雷纳特右脚踏上半步,深鞠一躬,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方隔空做出亲吻动作。“很高兴终于能与您相见,雷纳特队长。亲爱的堂娜·沃岑莎今天下午在做什么?”
“她在编织,夫人。”雷纳特露齿一笑,仿佛在讲什么内部笑话,“她霸占了公爵的一间客厅。您知道她对吵吵闹闹的大型聚会素无好感。”
“哦,我得去找她。”索菲娅说,“我很想见她一面。”
“我相信她也一样,尊敬的夫人。可否容我冒昧猜测一下?我听说您会带一位安伯兰商人来,这就是费尔怀特先生吧?”雷纳特又行了个礼,不过这回只是略一颔首。他用口音很重的韦德兰语说:“愿髓河甘甜,大海平静,费尔怀特先生。”
洛克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立刻用非常流利的韦德兰语说道:“愿水波下的手为您带来好运。”随后出于礼貌又换回瑟林语说:“您是我的同胞,雷纳特队长?为卡莫尔公爵服务?真是太奇妙了!”
“我体内流淌的肯定是韦德兰血统。”雷纳特说,“但我还是个婴儿时,父母就在来卡莫尔城进行商贸活动时不幸谢世。堂娜·沃岑莎夫人收养了我,把我抚育成人。她是琥珀晶女伯爵,也就是那边亮金色高塔的主人。她膝下无儿无女。尽管我不能继承沃岑莎夫人的爵位和财产,但有幸加入了公爵的夜琉璃部队。”
“不可思议!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强悍干练、令人生畏——跟七髓诸王一般无二。我敢打赌,能把您收归麾下,公爵肯定特别高兴。”
“我真心实意地希望您说的没错,费尔怀特先生。但是,哦,我肯定妨碍你们了。请原谅,萨尔瓦拉先生,萨尔瓦拉夫人。我根本算不上值得一谈的话题。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带几位进塔去吧。”
“荣幸之至。”索菲娅说。她靠近洛克的耳朵,轻声说道:“堂娜·沃岑莎是位亲切的老太婆,有点像所有阿瑟葛兰提女士们的祖母。你可以说,她是我们那些流言蜚语的仲裁者。她身体不算太好——每过一个月,都会衰弱几分——但她仍然跟我们很亲近。我希望你能有机会跟她认识一下。”
“我很期待见她一面,萨尔瓦拉夫人。”
雷纳特引领他们走入凌鸦塔内部。展现在洛克眼前的奇观胜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冷气。
凌鸦塔从外面看是不透光的银色,而从里面往外看,至少在他眼前的这几层,则近乎于透明。玻璃内部似乎有一层烟雾缭绕的薄纱,阻断了耀眼的日光,将太阳变成一轮挂在天空的苍白圆盘,用肉眼就可以直视。但除此以外,周遭的景色并未被这层雾霭所阻碍,就好像塔身根本不存在似的。山峦起伏的乡野和宽阔的安杰文河在北方绵延,而所有下城区的岛屿则像地图上的标志物一般在南方铺展。洛克聚精会神地目视前方,他甚至可以通过桅杆的纤细黑影,辨认出从城市南端驶过的海船。随着令人眩晕的战栗,洛克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空中花园就在他们头顶。据说这片屋顶承载着上百吨装进花盆的肥沃泥土和纵横交错的水槽。藤蔓从塔侧攀爬下来,受到精心照顾的灌木丛和尺寸正常的树木在塔顶蓬勃生长,那里是一片具体而微的圆形森林。在面冲南方铁海的一株大树的枝干间放着一张木台,它被视作正常人在卡莫尔城所能达到的制高点。空中花园里通常都有很多孩童,年幼的小贵族们在此地玩耍嬉闹,父母则在他们脚下的厅堂中讨论自己的生意。
他们脚下的地板并没有完全覆盖凌鸦塔宽逾百尺的直径。这个半圆形的大厅占据了北半部分塔身。洛克抓着最南侧的栏杆,低头向下望去。在他们下方,还有四个与此类似的楼层。彼此相隔二十尺左右,每层都挤满了人。眩晕感再次袭来,仿佛要将他吞没。洛克透过透明塔壁,瞪视着至少在八十尺以外的地面,令人头晕眼花的南方景色在他面前展开。他几乎觉得世界的轴心已经倾斜。堂·萨尔瓦拉用手扶住洛克的肩膀,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
“你得了凌鸦塔综合征,卢卡斯。”堂大声笑道,“你抱着栏杆就好像抱着个情人。来吃点点心吧。你的双眼将慢慢适应这里的景色,以后你会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萨尔瓦拉先生,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很乐意到筵席台去转转。”
堂扶着他冲出丝绸、棉布、山羊绒和稀有毛皮的层层围堵,不时冲这边挥挥手,朝那边点点头。索菲娅已经消失,雷纳特也不知所踪。
筵席台从一头到另一头足有五十尺长(也许它只能称为开胃菜台,但在这种宴会上,小小一顿午后茶点也能跟其他筵席上的主菜媲美),上面铺着银丝镶边的亚麻桌布。那些精通卡莫尔城八项精美艺术的行会主厨,直挺挺地站在餐桌旁,他们身着淡黄色礼服长袍,头戴黑色学士帽,几缕金丝线垂在耳朵后面。每位主厨,无论是男是女,都在拇指以外的八根手指上刺有精致文身,每个图案代表着他们所掌握的一种美食菜式。
在筵席台的一端放着甜点(第五项精美艺术):包在金叶壳中的樱桃奶酪蛋糕令人馋涎欲滴;肉桂馅饼上用蜂蜜面糊精心绘制出了帆船的图案,整整一支舰队,还装饰着杏仁蛋白软糖做的风帆和葡萄干摆成的船员;这里有被掏空的香梨,果核换成了水蜜瓜瓤或是白兰地奶酪做成的圆柱体;这里有削了皮的水蜜瓜,绿色表皮被部分刮去,露出内部的粉色瓜肉,每颗粉色果实上都有一幅卡莫尔纹章的浮雕,装入瓜心的炼金灯球让它们放射出动人的粉色光芒。
在筵席台的另一侧是肉菜,每个银盘上都放着一道“异兽碟”——由两种不同生物通过配料和烹饪手法组合而成的虚幻动物。洛克看到一头烤野猪顶着大麻哈鱼的脑袋,趴在一堆黑鱼子酱顶上。旁边是个猪头,嘴里满满当当地塞着一颗湿地苹果,而身体则是烤阉鸡,这道菜上浇了棕色焦糖沙司和无花果。洛克最终屈服于腹中的怨声载道,他让一位主厨给自己切了满满一份猪阉鸡,盛在银盘中,用一把小银叉吃掉。这道菜在他嘴里慢慢化开,带有黄油的质感,滋味更是让人头晕目眩。洛克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尝过如此美妙的食物了,而且他知道自己必须施展出浑身解数,再加上桑赞兄弟的鼎力相助,才能在往日的玻璃地窖中做出如此奇妙的菜肴。想到此处,他觉得口中的美食中陡然少了几分滋味,于是草草咽了下去。
阉牛头鱿鱼身的大菜,他倒是避之不及。
在筵席台中央摆放着至高无上的辉煌荣光(至少在食物层面上可以这么说)。那是一道巨大无朋的精致杰作,足有八尺高:一尊可以食用的卡莫尔城雕塑。所有岛屿都是在隆起的金属小平台上烤制的甜蛋糕,这些平台间的河道中流淌着某种蓝色液体,一名站在立体模型右侧的主厨正把它舀进杯中。城里的每座主要桥梁都用冰糖复制品表示;从南方断塔到玻璃玫瑰屋再到俯瞰万物的五塔,每个主要的祖灵玻璃地标也有对应的小模型。洛克定睛观瞧,在棕色补丁做成的木废墟上,甚至漂着一艘比杏仁略大几分的糖霜巧克力小帆船。
“你逛得怎么样,卢卡斯?”
堂·萨尔瓦拉手里拿着一杯葡萄酒,又出现在他身边。洛克转过身去跟堂说话,一名黑衣侍者机敏地顺势从他手中把空餐碟取走。
“我都看傻了。”洛克毫不夸张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七髓在上,幸亏我没有先人为主的概念。七髓国王的宫廷肯定也跟这里一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与之媲美。”
“你太客气了,真让我们的城市倍添光彩。”洛伦佐说,“我很高兴你决定跟我们一起参加宴会。我刚跟几个同侪聊了聊。再过一个小时,我会跟其中一位仔细谈谈,我想他会同意贷出三千克朗。我不想这么说,但他耳根子很软,而且他还很喜欢我。”
“卢卡斯。”堂娜·索菲娅重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雷纳特就跟在她后面,“洛伦佐带你好好逛过了吗?”
“尊敬的萨尔瓦拉夫人,我被这场宴会奇观完全震撼了。我敢说就算您丈夫把我留在一个角落里,我也会叼着大拇指神魂颠倒地度过整整一晚。”
“我当然不会那么做了。”堂·萨尔瓦拉笑道,“我刚才只是去跟堂·贝拉利吉奥谈了谈,亲爱的。他把过去几个月资助艺术大师制作的那尊雕塑带来了,就是那名独眼的拉塞因雕塑师。”
四个身着制服的服务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手里抬着一个木质长匣,上面放有很沉的货物。那东西是由黄金和玻璃制成的雕塑品,闪闪发光的金字塔上刻了卡莫尔城纹章。雕塑中肯定装有炼金灯盏,因为玻璃表面透出一种美丽的橙色。就在洛克观看的当口,雕塑变成了绿色,接着又化作蓝色,然后是白色、黑色,最后变回橙色。
“哦,我的天哪,多漂亮啊!”堂娜·索菲娅显然醉心于所有炼金术产物,“变色光!哦,那些调节器肯定特别精准。我真想看看里面什么样!告诉我,能让堂·贝拉利吉奥的拉塞因人给我雕一个这种塑像吗?”
又有三队仆人抬着三座塑像从他们身边走过,每一尊都按照不同的规律变换着色彩。
“我不知道,”雷纳特说,“这些给公爵的礼物,来自我们的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我的上级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它们看起来的确很漂亮。”
洛克转身面向筵席台,突然发现詹卡纳·梅拉乔就站在六尺之外。他胸口别着一朵兰花,右手端着一盘水果,左手挽着一位艳丽脱俗的红衣女子。梅拉乔的目光从洛克身上滑过,旋即转了回来,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眸盯着他和他身上的衣服。这位大银行家张开嘴,似乎转念一想又没有说话,接着再度张开。
“先生,”梅拉乔用冷冰冰的语调说,“请您原谅,但……”
“啊,梅拉乔先生!”堂·萨尔瓦拉几步走到他身边。一位堂的出现,打断了梅拉乔的问话。他礼貌地鞠了一躬,但程度并不太深。
“堂·萨尔瓦拉,”梅拉乔说,“还有美丽的堂娜·索菲娅,见到你们真是我的荣幸!也请您接受我的敬意,雷纳特队长。”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头来,把高大的韦德兰人抛在脑后,重又望向洛克。
“梅拉乔先生,”洛克说,“哦,多么幸运的巧合!终于能和您相见,我真是三生有幸。我曾多次在您的银行中,寻找您的身影。但恐怕我还没有机会向您致以无上的敬意。”
“是吗?哦,我正想问一下……您是谁呢,先生?”
“梅拉乔先生,”堂·萨尔瓦拉说,“请允许我为您介绍卢卡斯·费尔怀特,安伯兰商人,贝尔·奥斯特家族雇员。他到卡莫尔来,是为了洽谈进口一批淡啤酒的事宜。我很想看看那些安伯兰啤酒跟咱们的特产佳酿相比孰优孰劣。卢卡斯,这位是尊敬的詹卡纳·梅拉乔,同名银行的主人。很多人称他为白铁公爵,这并非无稽之谈。所有商贸活动都环绕在他周围,犹如群星拱月一般。”
“愿为您效劳,先生。”洛克说。
“安伯兰商人?贝尔·奥斯特家的?”
“哦,是啊,”堂娜·索菲娅说,“他是作为我们的特殊客人来参加宴会的。”
“梅拉乔先生,”洛克说,“我希望自己不会太过冒昧,但您觉得我这身衣服的剪裁还合意吗?还有这个面料?”
“这是个奇特的问题,”梅拉乔说,“因为它看起来很眼熟。”
“那是当然了。”洛克说,“在萨尔瓦拉夫妇的建议下,我给自己买了一套你们卡莫尔式样的服装。我要求裁缝参考全城品位最高的人,以他最喜欢的式样为准。除了您,他还能说出谁的名字呢,先生。这身衣服完全是按着您的风格制成的!我发现它特别舒适贴身,希望您不要嫌我说话放肆。”
“哦,不。”梅拉乔似乎一头雾水,“哦,不。根本没这回事。承蒙夸奖,先生,承蒙夸奖。我,嗯……我感觉不是太好。太热了,您知道。我相信那缩微模型中的饮料会对我有些帮助。很高兴认识您,费尔怀特先生。请恕我告退,堂娜·索菲娅,堂·洛伦佐。”
梅拉乔转身离去,还扭回头来看了洛克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哦,诡诈看护人,洛克心想,你真是个爱搞怪的狗杂种。
“卢卡斯,”堂娜·索菲娅说,“你现在已经吃好了吧?”
“我已经相当饱了,萨尔瓦拉夫人。”
“好的!干吗不跟我去拜访堂娜·沃岑莎呢。她就藏在下面某层的一间客厅里,躲起来编织她的东西。如果她今天精神还好的话,你会爱上她的,我保证。”
“堂娜·沃岑莎,”雷纳特说,“西长廊最北边的房间中,从这里往下两层。您知道我说的地方吗?”
“哦,是的。”索菲娅说,“你觉得如何,卢卡斯?咱们去跟她问声好吧。洛伦佐可以四处转转,继续疏通他应当完成的重要工作。”
“这件事我不会忘的,亲爱的。”堂·洛伦佐扮出夸张的恼怒表情,“费尔怀特先生,以我个人来说,只希望老堂娜今晚会说瑟林语,不然你会发现自己被介绍给了一尊石像。也可能只有当我在场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做吧。”
“我想我应该说这完全是一种假相,萨尔瓦拉先生。”雷纳特说,“我得在这儿多转一会儿,装出好像在认真执勤的样子。请代我向堂娜·沃岑莎致意,索菲娅夫人。”
“当然没问题,队长。你要来吗,卢卡斯?”
堂娜领着他走下一条宽大的祖灵玻璃楼梯,两侧安有漆木扶栏,装在华美罩盒中的炼金灯在楼梯底部散发着柔光,天黑后它们肯定十分漂亮。这一层的陈设布置跟上层一模一样。另一张五十尺长的筵席台上堆满了精致神奇的食物,一尊散发怪异美感的玻璃黄金雕刻品就摆在旁边。真古怪,洛克心想。
“尊敬的萨尔瓦拉夫人,”他指着金字塔,笑着说,“也许等咱们离开的时候,可以说服几个仆人帮您借一尊雕像回去,好让你看看里面的构造?”
“哦,卢卡斯,只要……但谁又能承担得起公爵的责任,异想天开地把凌鸦塔的装饰品借回去?来吧,咱们还得往下走一层。卢卡斯?卢卡斯,你怎么了?”
洛克呆立当场,直勾勾地盯着通向下层的楼梯。一个人刚刚冒出头来,他身材瘦削,打扮合体,穿着灰大衣、灰手套和灰长裤。马甲和四角帽黑如夜色,围巾则是艳丽的鲜红。左手皮手套外戴着一枚非常眼熟的戒指——巴萨维的戒指,卡莫尔大佬的黑珍珠戒。
洛克·拉莫瑞与瑞沙大佬四目相对,他的心跳仿佛战船擂鼓。卡莫尔地下世界的君王停住脚步,呆呆发愣。迷惑不解的表情从他脸上划过,洛克只觉心底升起一丝快意,转瞬间又化作仇恨。瑞沙咬着牙,脸部线条绷得很紧。他最终回过神来,转起一根黑漆女巫木金头手杖,夹在左臂下面,迈开轻松的步伐走到洛克和堂娜·索菲娅面前。
“我相信,”瑞沙大佬说,“您肯定是一位卡莫尔城的堂娜。我想自己未曾有幸见过您,高贵的夫人。”他把帽子一甩,右足前探,鞠了个角度完美的躬。
“我是杜罗纳岛的堂娜·索菲娅·萨尔瓦拉。”她说着伸出手去。瑞沙接过来,隔空亲了一下。
“愿为您效劳,尊敬的萨尔瓦拉夫人。我叫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迷人啊,尊敬的女士,您非常迷人。这是您的伙伴?咱们此前见过面吗?”
“我想应该没有,先生。”洛克说,“您看起来有些面善,但我相信如果咱们见过的话,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安纳多流斯先生,这是卢卡斯·费尔怀特,一位安伯兰商人,服务于贝尔·奥斯特家族。”索菲娅说,“我带来参加公爵宴会的私人宾客。”
“一位安伯兰商人?向您问好,先生。哦,您肯定富可敌国,才能跻身于如此高贵的社交圈子。”
“我尽力而为,先生,只是尽力而为。我在卡莫尔城有些不同寻常的好朋友,他们经常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完全相信。您是说贝尔·奥斯特家族?那家著名的白兰地酒商?太棒了。我和所有人一样喜欢喝杯好酒。实际上,我通常整桶整桶地买。”
“真的,先生?”洛克微笑着说,“哦,这可是我们商号的强项。无数奇妙惊人的东西会从我们的桶里流出。总能满足顾客的愿望,是我们的骄傲——足额偿付收讫之物,保证等价交换——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瑞沙脸上同样挂着冷峻的笑容,“一项为人称道的商业准则,跟我所秉承的相差无几。”
“哦,对了,”洛克说,“我想起来为什么看您这么眼熟了,安纳多流斯先生。您有姐妹吗?也许有两个?我似乎记得在什么场合见过她们——你们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
“不。”瑞沙大佬皱着眉头说,“恐怕您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没有姐妹。堂娜·索菲娅、费尔怀特先生,能认识你们令我倍感荣幸,可惜我还有要事在身。我祝你们在今晚的宴会上玩得愉快。”
洛克伸出手去,脸上挂出纯洁无瑕的友好笑容:“认识新朋友总是令人愉快,安纳多流斯先生。也许咱们还有机会再见?”
瑞沙大佬盯着洛克伸来的手愣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如果他拒绝这种礼节,很可能引起一场大乱子。瑞沙有力的右手握住了洛克的小臂,洛克也以同样的动作予以回应。他左手的五指在微微抽动。如果不是因为短剑藏在靴筒里很难取出,他现在很可能会抛开所有理智。“您真是个有趣的人,费尔怀特先生。”瑞沙大佬不露声色地说,“但我不知道咱们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如果说我对这座城市还算了解的话,安纳多流斯先生,”洛克说,“那我了解到的就是它充满意外。祝您今晚过得愉快。”
“您也是,”瑞沙说,“安伯兰的商人。”
大佬快步走向大厅中的人群,洛克目送他渐行渐远。瑞沙回了次头,他们的目光再度交会。接着大佬走向通往上层的楼梯,灰大衣在身后飘摆,转眼间消失不见。
“卢卡斯,”堂娜·索菲娅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错过了什么?”洛克露出费尔怀特式的单纯笑容,“我想没有,尊敬的夫人。只是他跟我过去认识的某个人特别相像。”
“某个安伯兰的朋友?”
“哦,不。”洛克说,“不是朋友。而且我所说的那人已经死了——死得相当彻底。”洛克发觉自己就快把牙咬得咯咯响,连忙换回轻松的表情,“咱们该去找您那位堂娜·沃岑莎了吧,萨尔瓦拉夫人?”
“哦,当然,”索菲娅说,“是的,咱们这就去。请跟我来。”
她领着洛克走下瑞沙刚刚通过的楼梯,进入下一层大厅。这里同样挤满达官显贵——“蓝血贵族和金血豪商”——锁链神父应该会如此形容。这里没有筵席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吧台。四十尺长的抛光女巫木台面后方,站着两打身穿公爵制服的服务生。再往后,许许多多桌子和架子上摆放着成千上万瓶醇酒,旁边还布置了不少炼金灯,在大厅中洒下层层叠叠的彩光缎带。几座由红酒和啤酒杯摞成的大金字塔码放在吧台两侧,以丝绒绳索隔开来,否则稍有不慎,随便什么人都可能使价值数百克朗的精美水晶杯摔得粉碎。几个黑号衣在这些玻璃金字塔旁站得笔管条直,作为额外保护。说到金字塔,另一尊漂亮的金字塔雕塑就放在吧台右侧几尺远的地方,同样置于一条丝绒绳索之后。
堂娜·索菲娅领他走向西侧,通过吧台。一大溜贵族正等着领取各自喜爱的酒精饮品,其中有些人显然已经有点记不清直立行走这门古老技艺。大厅西墙上有一扇厚重的女巫木门,上面镶刻着尼克凡提公爵的私人徽章。堂娜·索菲娅把门推开,带领洛克进入一条弯曲回廊,炼金灯投下的柔和银光洋溢此间。走廊里有三扇门,堂娜·索菲娅引他走到尽头的门前。洛克估计这里接近凌鸦塔北墙。
“好了,”堂娜·索菲娅露出一丝坏笑,“里面可能是堂娜·沃岑莎,也可能是两个年轻人在做他们不该做的……”
她把门滑开,往里瞥了一眼,接着揪了揪洛克的袖子。“没问题了。”她轻声说道,“她在这儿。”
洛克和索菲娅看到的是一间近乎正方形的屋子,只有外墙略微弯曲。跟那些大厅不同,此处的祖灵玻璃外壁并不透明。北墙上有一扇窗户,木质百叶窗已经打开,让午后的阳光和暖风透入房间。
屋里放着把高背木椅,上面坐着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她哈腰驼背,手里拿着两根闪闪发亮的编织针,注意力完全放在手中无从辨认的编织品上,这东西一直垂到她的大腿,几团黑毛线躺在她脚下。堂娜·沃岑莎反常地穿着男式黑大衣和深紫色马裤,很像是骑兵军官的传统服饰。脚下那双黑色便鞋两头向上翘起,仿佛童话故事里的东西。半月形镜片后面的双眼似乎清澈通明,但堂娜·索菲娅领洛克走到房间中央时,它们始终没有抬起。
“堂娜·沃岑莎。”索菲娅清了清嗓子,同时提高声调,“堂娜·沃岑莎?我是索菲娅,夫人……我带了个人来见您。”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堂娜·沃岑莎的编织针响个不停,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但她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手里的东西。
“堂娜·安洁维丝塔·沃岑莎,”索菲娅对洛克说,“继承夫位的琥珀晶女伯爵。她,啊……她的情况时好时坏。”索菲娅叹了口气,“我可以请您在这里陪她待一小会儿吗?我要到吧台去。她通常喝白葡萄酒。也许一杯酒可以把她带回咱们身边。”
“当然,堂娜·索菲娅。”洛克愉快地说,“为女伯爵效劳是我莫大的荣幸。您觉得她需要什么东西,就去拿吧。”
“我能给你带点什么吗,卢卡斯?”
“不,哦,不用。您太客气了,尊敬的萨尔瓦拉夫人。我或许晚些时候再喝吧。”
索菲娅点点头,随即走了出去。房门在她身后关闭,发出咯的一声。洛克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编织针的声音毫不停歇,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洛克扬起一侧眉毛,在这两根针之间形成的东西仍旧是个谜。也许它离完工还差得远。洛克叹了口气,又踱了几步,扭头望向窗外。
绿色和棕色的丘陵在城市北方起伏的地平线上绵延。洛克可以看到大路的线条,小房舍色彩斑驳的屋顶,还有蓝灰色的安杰文河。所有风景在热浪和距离的作用下,都显得模糊不清。太阳给世间万物洒上白炽光芒,天空中万里无云。
突然间,强烈的刺痛感从左脖梗传来。
洛克猛地转过身,抬起一只手捂住疼痛的地方,指间有些湿漉漉的感觉。琥珀晶女伯爵堂娜·安洁维丝塔·沃岑莎站在他面前,正将刚刚扎进洛克后脖颈的编织针慢慢收回。此刻半月形镜片后面的双眼灵动有神,一丝笑容在满是皱纹的瘦脸上绽放。
“呃呃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洛克揉着后脖颈,非常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韦德兰口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伤心柳,荆刺先生,”堂娜·沃岑莎说,“伤心柳树的毒素。我相信你肯定听说过。你还有几分钟好活……我很想用这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你……你……”
“扎了你的脖子。是的,没错,我必须承认这让我感觉好极了,亲爱的孩子。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让我们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追逐战。”
“但……但……堂娜·沃岑莎,我不明白。我是怎么冒犯您了?”
“你大可以放弃这韦德兰口音了。它很完美,但恐怕你这次没法面带微笑地骗出一条退路来,荆刺先生。”
洛克叹了口气,揉揉眼睛。“堂娜·沃岑莎,如果那根针的确下了毒,我干吗还要告诉你任何事呢?”
“这才算是个合理的问题。”堂娜把手伸进罩衫前襟,掏出个盖着银帽的小玻璃瓶,“只要你肯合作,我就把解药给你。你当然会老老实实地跟我相处吧?你身处几百米的高空,我手下所有午夜人都在这里,化装成了仆人。如果你从这条走廊跑出去哪怕十尺,就会受到相当不名誉的待遇。”
“你手下的……午夜人……你是说……你肯定是在开见鬼的玩笑。你是蜘蛛?”
“是的。”堂娜说,“看在诸神分上,终于能把这秘密告诉某个懂得欣赏的人,感觉可真好。”
“但是,”洛克说,“蜘蛛是……至少我以为蜘蛛是……”
“男人?你和城里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荆刺先生。我始终觉得他人的臆想是最好的伪装,你说呢?”
“嗯嗯。”洛克还真笑出了声。酸麻感在伤口周围蔓延,这显然不只是他的想象。“看来我被自己下的套捉住了,堂娜·沃岑莎。”
“你肯定聪颖过人,荆刺先生。”堂娜·沃岑莎说,“这我必须承认。只有这样,你才能完成那些骗局,才能让我的人这些年来始终摸不到头绪……诸神啊,我真希望不用把你扔进鸦笼。只要你有几年时间好好考虑考虑,也许咱们能够达成某种协议。最终踩进别人布下的陷阱,对你来说感觉肯定很古怪、很新鲜。”
“哦,不。”洛克叹了口气,双手捂着脸说,“哦,堂娜·沃岑莎,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但不如我聪明的人的名单,似乎每分每秒都在缩短。”
“哦,”堂娜·沃岑莎说,“这的确不太愉快。但是别争了,你现在肯定感觉很不舒服。你肯定已经站不稳了。赶快说声‘好’吧。告诉我你偷走的钱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你将在耐心宫度过的漫长岁月可以缩短几天。把同伙的名字都告诉我,我相信可以给你找个舒适的房间。”
“堂娜·沃岑莎,”洛克勉力说道,“我没有同伙。就算我有,也不会告诉你他们是谁。”
“那个格劳曼呢?”
“格劳曼是雇来的。”洛克说,“他以为我真是安伯兰商人。”
“还有福水神庙后巷里那两个所谓的强盗?”
“雇来的,早就逃回塔里沙玛去了。”
“还有伪装的午夜人,造访萨尔瓦拉府邸的那两个?”
“矮精灵,”洛克说,“每到月圆时,就会从我屁眼里爬出来。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好几年了。”
“哦,荆刺先生……伤心柳会让你永远把嘴闭上。你现在不用吐露自己的秘密,只要投降就好。我会把解药给你,咱们可以在更舒适的环境下继续这段谈话。”
洛克盯着堂娜·沃岑莎,过了短暂而漫长的几秒。他直视女伯爵苍老的眼眸,从中看出难以掩饰的满足。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也许堂娜·沃岑莎太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地位,甚至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许她只是觉得外表如此文雅的人,哪怕是个罪犯,也不会做出洛克要做的事。
他一拳打在堂娜的嘴上。如果对手换成壮年男子,他这记右钩拳会显得相当滑稽。但堂娜·沃岑莎的脑袋猛地向后仰去,眼珠往上一翻,双腿瘫软。洛克在堂娜摔倒前拉住了她,同时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取走玻璃瓶。他把女伯爵放回靠背椅,然后打开瓶盖,把药水全都灌进嘴里。这温热的液体味道有点像柑橘。洛克把药咽下肚,将瓶子扔到一边,接着他以最快速度脱掉大衣,用它把堂娜·沃岑莎绑在椅子上,用两条袖管在她背后打了好几个结。
女伯爵脑袋往前一歪,喉间发出呻吟。洛克拍了拍她的肩膀,忽然突发奇想,迅速(而且尽可能礼貌地)探手搜了搜堂娜的马甲。他满意地闷哼一声,掏出个小丝袋来,钱币撞击的叮当声从中传出。“不是我想找的东西,”他说,“但咱们可以称之为合理补偿,毕竟我被见鬼的缝衣针狠狠扎了一下,对吧?”
洛克站起身,又来回踱了几步。最终他转回身,单膝跪在堂娜·沃岑莎面前,开口说:“尊敬的夫人,如此残忍地对待像您这样的人真让我痛彻心扉。实际上,我对您十分尊敬。换作其他场合,我很有兴趣听您说说我是怎么捅了娄子,走漏了风声。但您必须承认,除非我发了疯,才会跟您合作。而且耐心宫的确不适合我。感谢您让我度过这段非常有趣的午后时光,请代我向堂和堂娜·萨尔瓦拉致意。”
洛克说完这话,就把百叶窗推到最大限度,抬腿跨出窗户。
如果凑近观察,就会发现凌鸦塔外表面上并不光滑,众多凹槽和突起环绕在塔身上,可以说每层都是。洛克侧身站到一处六寸宽的狭窄壁架上,用肚子紧紧贴住塔身温热的玻璃。他等待太阳穴中的躁动血流慢慢平息,希望它别再发出好似壮汉重拳般的砰砰乱响。但这声音没有减弱的迹象,洛克叹了口气。
“我就是白痴王,”他嘟囔道,“天下所有白痴中的白痴。”
洛克一点点往右蹭去。暖风在他身后吹拂。片刻之后,壁架逐渐变宽。洛克还发现了一处可以放手的凹槽。他确认自己暂时没有坠落的危险后,扭头往下瞥了一眼,立刻觉得后悔。
玻璃高塔在观察者和景观之间增添了一个隔离层。在这里,似乎整个世界沿着一道巨大圆弧渐渐远去。洛克感觉不是在六百尺的空中,而是一千尺,一万尺,一百万尺——或是某个根本无法想象的高度,只有诸神才能理解。他紧紧把眼闭上,抓着玻璃墙壁,好像能把自己浇筑进去,就像灌进石块间的灰泥。洛克浑身颤抖。胃里的猪肉和阉鸡极力要求随着一股恶心的洪流涌上喉头。他的嗓子似乎随时都可能准许这项请求。
诸神啊,洛克心想,我会不会爬到塔身透明的部分?那看起来肯定特别搞笑。
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动从上方传来,洛克抬头望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台升降笼正在下落,而且正好跟他保持在一条线上,很快就将从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经过。
笼子里没人。
“诡诈看护人,”洛克轻声说道,“我会干的。但我只求您一件事,就一件。等这件事结束后,你得让我忘个一干二净,把这段记忆从我脑海中偷走。而且只要我还喘气,就不会再爬上距离地面三尺远的位置。赞美您。”
笼子缓缓下降。距离他只有十尺、五尺,笼底进而跟他的双眼平行。洛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吸急促而惶恐。他站在台子上慢慢转过身,背靠玻璃墙。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世界似乎大到无法逼视。诸神啊,他不想考虑这些。笼子从他眼前划过,铁栏杆就在三尺之外,但距离地面又有五十多层楼的高度。
洛克尖叫一声,把自己从高塔的玻璃墙上推了出去。当他撞上笼子的黑铁栏杆后,连忙手脚并用拼命扒在上面,就跟只吊在树上的猫咪一样。笼子前后摇摆了一阵,洛克尽量不去理会这阵晃动给天空和地平线带来的变化。笼门……他必须打开笼门。出于安全考虑,铁门关得很严,但上面并没安装精密锁具。
洛克的双手不住颤抖,就好像空气冷得快结成冰。但他还是拉开了笼子上的插销,将门一把拽开。他谨慎小心地爬进里面,在最后一阵骇人的晕眩爆发时伸出手去,把门猛然关在身后。他坐在笼子底部喘着粗气,在放松的快慰和毒药的后遗症共同作用下打起哆嗦。
“啊,”他嘟囔道,“好了。这他妈的也太可怕了。”
一台上升的笼子从他右侧二十尺处通过,里面挤满贵族宾客。这些人好奇地注视着他,洛克冲他们挥了挥手。
洛克很担心笼子会在到达地面前突然停下,重又开始上升。但他下定决心,如果情况真的这样发展,那他宁愿到耐心宫去碰碰运气。不过笼子始终在下降,沃岑莎肯定还被绑在椅子上,没有恢复意识。笼子落在地面上时,洛克便站起身来。仆人们打开铁门,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抱歉,”其中一人说,“但您是否……您可曾……这具笼子离开升降平台时您在里面吗?”
“当然了。”洛克说,“你看到了一道黑影,从高塔上蹿出来的?是鸟。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大的鸟。我跟你说,它差点把我吓得尿了裤子。对了,这些马车中有出租的吗?”
“请到最外边那行,”男仆说,“找那些挂着白旗和白灯的车。”
“万分感谢。”洛克把手伸进堂娜·沃岑莎的钱袋,迅速翻了翻。这里面装了不少金币和银币,数目令人十分满意。洛克走出笼子,给周围的仆人一人扔了一梭伦。“那是只鸟,对吧?”
“是的,先生。”另一名男仆扬起黑帽,行了个摘帽礼,“我们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鸟。”
出租马车在私语山把他放下。洛克出手阔绰,正是“忘了你接过这趟活儿”的那种阔绰。他随后独自南行,穿过落尘区,大概到了晚上六点左右,终于回到他们藏身的陋室。他掀开门帘冲了进去,嘴里叫嚷着:“金,咱们有个见鬼的大麻烦……”
驯鹰人站在小房间正中央,双手抱在胸前,冲洛克露齿一笑。转眼之间,洛克便将这戏剧化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伊贝琉斯一动不动地跌坐在对面墙根底下,而金·坦纳则扑倒在盟契法师脚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维斯崔思站在主人肩头,用那双黑黄交杂的眼睛盯着洛克,张开喙发出胜利的嘶鸣。洛克浑身一颤。
“哦,没错,拉莫瑞先生,”驯鹰人说,“是的,我敢说你的确有个见鬼的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