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门时,他正和衣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盯着天花板。他看向她。
叶妮芙缓缓关上门。她真美。
真美,他心想。她的一切都那么美,又那么危险。她衣服的颜色是对比鲜明的黑与白,象征她的美丽与可怕。她的天然卷发如渡鸦般漆黑。她颧骨很高,微笑时愈发突显——如果她肯屈尊微笑的话。她的嘴唇,因口红显得小巧而凸翘。等白昼过去,她洗去妆容,双眉又会增添粗细不一的美感。她的鼻梁高得异常美妙。她双手小巧,略有些神经质,好动而灵活。她的身材曼妙纤细,兼有束紧的腰带加以勾勒。她双腿修长,在黑裙下隐约可见。真美。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双手撑着下巴。
“哦,来吧,我们开始吧。”她说,“对我来说,这漫长而又戏剧性的沉默太老套了。现在就来解决问题吧。起床,别再气呼呼地盯着天花板了。这种状况已经够愚蠢了,没理由让它更加愚蠢。我说,起来吧。”
他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起身,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她没有移开视线,一如他的期待。
“我说了,我们得解决这事,而且要快。为了避免让局面更加尴尬,在你提问之前,我会尽快给你几个答案。是的,跟你一起来艾德·金维尔时,我已经知道自己会去见伊斯崔德,也知道见面以后会跟他上床。但我没想到这事会公开,也没想到你们会彼此吹嘘。现在我知道你的感受了,我很抱歉,但我并不内疚。”
他沉默不语。
叶妮芙摇摇头,富有光泽的卷曲黑发披散在肩。
“杰洛特,说点什么吧。”
“他……”杰洛特清清嗓子,“他叫你叶娜。”
“对。”她移开目光,“而我叫他瓦尔。这才是他的真名,伊斯崔德是小名。杰洛特,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我们非常亲密。别这么看着我。你和我也很亲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你真在考虑接受他的求婚?”
“你明白的,我是在考虑。我刚刚说过,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有共同的兴趣、目标、理想。我们无须说话就能相互理解。他会支持我,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真的需要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他爱我。我想是的。”
“我不会阻止你,叶。”
她猛地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着苍白的火焰。
“阻止我?你真的蠢到什么都不懂吗?如果你敢阻止我,哪怕只是妨碍我,我都能在眨眼间摆脱你,把你传送到布利姆巫德海角的尽头,或变出一阵龙卷风,把你送去汉纳的乡间。不用费什么力气,我就能把你变成一块石英,放进我花园的牡丹丛。我还可以给你洗脑,让你忘记我的名字和身份。这将是最理想的解决方案,因为我只要说:‘真有趣,再见。’就可以静静地离开了,就像你离开我在温格堡的家一样。”
“别这么大声,叶,你没必要这么凶。也别再提温格堡了,我们说好不再提的。我没生你的气,叶,也没责怪你。我知道不能用常人的标准衡量你。光是想到我会失去……这段记忆,我就会伤心……伤心得活不下去。身为被剥夺情感的变种人,就只剩下这一丁点儿的感受能力……”
“我受不了你再说这种话了!”她脱口而出,“我恨你用那个词。永远别对我提那个词。永远!”
“这就能改变事实吗?说到底,我仍是个变种人。”
“这不是事实。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词。”
栖在鹿角上的黑色茶隼拍拍翅膀,伸伸爪子。杰洛特看着鸟儿,看着它平静的黄眼睛。叶妮芙又用双手撑住下巴。
“叶。”
“我在听,杰洛特。”
“你刚才说会回答我的问题,甚至不需我真的开口提问。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一个从没问过的问题,一个不敢问的问题。回答我。”
“我办不到,杰洛特。”她断然答道。
“我不相信,叶。我太了解你了。”
“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女术士。”
“回答我,叶。”
“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这不算回答,对吗?”
一阵沉默。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微弱。
落日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映进整个房间。
“艾德·金维尔,”猎魔人轻声道,“冰之碎片……我感觉到了。我知道,这座城市……是我的敌人。恶毒的敌人。”
“艾德·金维尔,”她缓缓重复道,“精灵女王的雪橇。怎么了,杰洛特?”
“我在追你,叶,因为我的雪橇缰绳系在你的白马上。暴风雪在我身边肆虐,还有冰霜与严寒。”
“你心中的温暖会融化我刺进你体内的冰之碎片。”她轻声道,“咒语将会消失,而你会看到真正的我。”
“叶,鞭策你的白马,到极北之地去吧。在那里,冰永远不会融化。我想快些跟你住进你的冰雪城堡。”
“冰雪城堡并不存在。”叶妮芙的嘴唇扭曲颤抖,“它只是个象征。我们在追逐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因为我,精灵女王,同样渴望温暖。那是我的秘密。所以每一年,我都会乘雪橇来到这座城市,融入飘飞的雪花,每年都会有人中了我的咒语,把雪橇的缰绳绑在我的白马上。每年都是不同的面孔。就这么永远持续下去。气候温暖时,我会渴望毁掉咒语,让魔法和魅力随之消弭。我选择的人,被冰之碎片刺中的人,会突然变回不起眼的凡人。在他们面前,冰雪消融后的我,也会平凡得……和常人一样。”
“在那纯净的白色中,春天随之到来。”他说,“艾德·金维尔也出现了,那是个有着美丽名字的丑陋城市。而我必须走进艾德·金维尔臭气冲天的垃圾堆,因为我收了酬劳,因为我存在的目的就是清理令人畏惧和反感的污秽。我被剥夺了感知的能力,所以感受不到对肮脏事物的恐惧,所以看到它时不会退缩,更不会恐惧地转身逃跑。没错,我被剥夺了情感,但并不彻底。干这活儿的人,手段并不怎么高明。”
他沉默下来。黑色茶隼抖抖羽毛,翅膀展开又合拢。
“杰洛特。”
“我在听。”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从来没问过的问题。我不敢问的问题……我不打算今天就提出来,但还是希望你回答。因为……因为我真的很想听到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一个你从来没说过的字。说出来吧,杰洛特。拜托。”
“我办不到。”
“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悲哀地笑了笑,“因为我的回答只是一个字而已。但这个字无法表达我的感受,也无法表达我的情感。我的情感和感受早就被剥夺了。那个字只是个声音,就像敲打冰冷空无的头骨发出的声音。”
她沉默地看着他,睁大的双眼透出深紫色的光彩。
“不,杰洛特。”她说,“那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真的。你的感受没被完全剥夺。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知道……”
她陷入沉默。
“别说了,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要骗我。我了解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她转过头去。他明白了。
“叶。”他轻声说。
“把手给我。”她说。
她握住他的手。猎魔人立刻感到一阵刺痛,血液在前臂的血管里脉动。叶妮芙用冷静而慎重的语气念出一句咒语。他看到,疲惫的汗水浮现在她苍白的额头,她的瞳孔也因痛苦而放大。
她放开他的手臂,抬起双手,动作就像温柔的爱抚——抚摸一具无形的躯体,缓缓地,由上至下。在她指间,空气变得稠密而不透明,像烟雾一样摇曳盘旋。
他看得入了迷。这种创造魔法——它被视为魔法师成就的顶点——每次都能让他着迷,甚至胜过制造幻像或改变形体的魔法。是啊,伊斯崔德说得对,他心想,跟这样的魔法比起来,我的法印确实荒谬得可笑。
在叶妮芙颤抖的双手间,缓缓浮现出一只煤黑色的鸟儿。女术士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略显蓬乱的羽毛、扁平的脑袋和弯曲的鸟喙。手又动了动,动作流畅细致,却让人昏昏欲睡。黑色茶隼低下头,响亮地叫了一声。它那安静地待在角落的孪生兄弟则回以一声“嘎”。
“两只茶隼。”杰洛特平静地说,“两只黑色茶隼,皆由魔法创造。我想,这两只你都需要。”
“猜得没错,”她费力地说,“两只我都需要。我曾错误地以为一只就够了。我错得厉害,杰洛特……作为骄傲的、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冬之女王,我很恼火。有些东西……你注定无法得到,就算用魔法也不行。还有些礼物,你永远无法接受,除非你能给予回报……用同样珍贵的东西作回报。否则这礼物就只能从指缝间溜走,好像手里融化的碎冰。只留下悔恨、失落和负疚……”
“叶……”
“我是个女术士,杰洛特。我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这礼物需要付出代价。我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什么也没剩下。”
她沉默了。女术士伸出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
“我错了,”她重复道,“但我会修正自己的错误。情感和感受……”她摸摸黑色茶隼的头。鸟儿抖抖羽毛,张张鸟喙,但没出声。“情感和谎言,迷恋与游戏,感受和缺乏感受……不该接受的礼物……谎言与真相。什么才是正确?是死守谎言,还是陈述事实?如果事实是谎言,那真相又是什么?谁的情感会丰富到无法承受,谁又是冰冷空无的头骨?是谁?什么才是正确,杰洛特?真相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叶。你告诉我。”
“不。”她垂下双眼。这还是头一次。他从没见她做过这个动作。从没。
“不。”她重复一遍,“我办不到,杰洛特。我没办法告诉你。就让这只鸟儿,经由你手碰触而生的鸟儿来告诉你吧。鸟儿,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茶隼说,“是冰之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