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艾思娜的树是棵巨大的橡树。更准确地说,是三棵在生长过程中紧贴彼此的橡树。据杰洛特估算,它们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但枝头依然翠绿,看不出任何干枯的迹象。树干中空,内部相当宽敞,配有高高的圆锥形天花板,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了朴素却相当舒适的房间。
艾思娜跪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正在等他。希瑞洗了个澡,感冒也治好了,正盘着腿,一动不动坐在艾思娜身前。她挺着背脊,杏仁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猎魔人看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既没有泥土痕迹,也没有了坏笑。
艾思娜缓慢而仔细地梳理女孩的长发。
“进来,杰洛特。坐吧。”
杰洛特先单膝跪地,随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
“休息了吗?”她问道,却没看向猎魔人,也没停下梳头的动作,“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明早怎么样?”
“如您所愿,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他冷冷地回答,“只要您说一句,我就不在杜恩·卡纳尔继续碍您的眼了。”
“杰洛特,”艾思娜缓缓转过头,“请别误会。我了解你,也尊敬你。我知道你从不伤害树精、水泽仙女、小妖精和宁芙。恰恰相反,你经常保护她们,救她们的命。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差异太大,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在行事方式上,我不想也不能为你破例。不能为任何人破例。我不会问你是否明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问的是:你是否接受?”
“我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
“我接受。”他说,“但这个女孩呢?她也不属于你的世界。”
希瑞瞪他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树精。艾思娜微笑起来。
“不久后就属于了。”她回答。
“艾思娜,请您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把她还给我,让她跟我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不行,白狼。”树精的梳子再次埋进女孩的灰色秀发,“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你应该很明白。”
“我?”
“对,你。布洛克莱昂的消息并不闭塞。我听说过关于猎魔人的传闻,在索取报酬时,他有时会要求对方立下古怪的誓言:‘把你房子里你不知道的东西给我。’‘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东西送给我。’耳熟吗?你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变命运的走向。你试图发现一个命运带给你的男孩,让他继承你的事业,想以此规避死亡与遗忘。你在与虚无抗争。那你为何对我的做法感到惊讶?我只关心树精的命运。这有什么不对?人类每杀死一个树精,我就要带走一个年轻女孩。”
“可您这么做,只会激起敌意与复仇的欲望。你只会让憎恨增长。”
“人类的憎恨……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不,杰洛特。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何况她这么健康,这样的女孩不多了。”
“不多了?”
树精将银色的双眸转向猎魔人。
“他们把生病的女孩抛弃在森林里——白喉病、猩红热、喉头炎,最近甚至还有天花。他们以为我们没有免疫力,以为能用传染病摧毁我们,至少大幅削减我们的数量。我们让他们失望了,杰洛特。我们拥有的东西比免疫力更强。布洛克莱昂会照看她的女儿们。”
艾思娜陷入了沉默。她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小心地解开希瑞头上打结的头发。
“我可以把文斯拉夫王的口信传达给您听吗?”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艾思娜抬起头说,“何必费工夫呢?我很清楚文斯拉夫王的提议。不需要千里眼的能力,我也能猜出来。他希望我把布洛克莱昂的部分疆域让给他,比方说,从他那儿一直到维达河,因为他觉得,或者他可能觉得,那条河是布鲁格和维登的天然国界。作为交换,我想他会送我一块飞地:一小片原始森林。我想,他还会用王权担保,那一小块荒野,那片小得可怜的原始森林,将永远属于我们,且没人胆敢攻击树精,树精可以在那儿和平地生活下去。是这样吗,杰洛特?文斯拉夫想终结与布洛克莱昂持续了两百年的战争?为实现和平,树精就得交出两百年来用生命保护的土地?就这么轻易交出布洛克莱昂?”
杰洛特保持沉默,他没什么可补充的。树精大笑起来。
“格温布雷德,国王的提议只是如此吗?也许他的说辞没这么堂皇:‘别再自鸣得意了,森林里的老妖怪、凶残的野兽、过时的老家伙,听听文斯拉夫王的意愿吧——我要雪松、橡树、白核桃树,还要红木、白桦木、做弓的紫杉木和做木板的松木。布洛克莱昂触手可及,我们却要从山后进口木材。我们想要你们土地下的铁矿和铜矿。我们想要克莱格·安的黄金。我们要砍树、挖矿,但不想听到箭矢的嗖嗖声。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掌控王国里的每一块土地。布洛克莱昂的存在损害了我们的自尊,让我们恼火,让我们夜不能寐,因为我们人类才是世界的主宰。我们可以容忍少数精灵、树精或水泽仙女,只要他们夹紧尾巴。服从我们的意愿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艾思娜,你自己也承认了,文斯拉夫既不是白痴,也不是疯子。你很清楚,他是个公正的国王,崇尚和平,流血只会让他悲伤和担忧……”
“只要他跟布洛克莱昂保持距离,就不会有人流血。”
“你明明知道,”杰洛特抬起头,“真实情况不像你说的这样:人类遇害的地点包括焦土,包括第八里格,还包括夜枭山岭。甚至在布鲁格、在鲁本河左岸,都有人被杀。而那些地方都在布洛克莱昂之外。”
“你刚才提到的地方,”树精平静地回答,“都属于布洛克莱昂。我不承认人类的地图,也不承认他们划分的国界。”
“可早在一百年前,那些地方的森林就被砍光了!”
“一百个夏天,一百个冬天,对布洛克莱昂又算得了什么?”
杰洛特默然不语。
树精冷漠地看他一眼,继续抚摩希瑞的灰发。
“接受文斯拉夫的提议吧,艾思娜。”
树精冷冷地看着他。
“我们是布洛克莱昂的孩子。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生存的可能。不,艾思娜,别打断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对布洛克莱昂独立的坚持。但世界变了,一个时代正走向终结。无论你愿意与否,人类对世界的掌控都是事实。只有融入他们,种族才能延续,否则只有消亡。艾思娜,有些森林里,树精、水泽仙女和精灵能跟人类和平共处。毕竟我们如此相似,人类可以同你们生养后代。你们在战争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有人本可以成为你们孩子的父亲,却一个接一个死在你们箭下。又有多少拐来的女孩能接受教育?你甚至需要菲斯奈特,因为你别无选择。我现在只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为恐惧和药物的影响,眼神呆滞、动弹不得的人类女孩……”
“我一点不害怕!”希瑞大喊,脸上一瞬间现出坏坏的表情,“我的眼神也不呆滞!你在瞎说!我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我说真的!我不怕!外婆说树精并不邪恶,我外婆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女人!外婆……外婆说,这里的森林应该存在……”
她停下来,低下头。艾思娜大笑起来。
“上古血脉之子。”她说,“没错,杰洛特,上古血脉之子仍然存在。而你,却跟我说什么时代终结……还说我们无法延续……”
“这个小鬼本来要嫁给维登的克里斯丁。”杰洛特打断她,“可惜的是,联姻不可能实现了。克里斯丁终将继承埃维尔的王位,如果他的王妃持有这样的观点,那么针对布洛克莱昂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我才不嫁克里斯丁!”女孩轻声抗议,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克里斯丁想娶个既美丽又愚蠢的女人!我不是女人!也不想当什么王妃!”
“安静,上古血脉之子。”树精把希瑞抱在胸前,“不要叫。你永远不会成为王妃……”
“当然。”猎魔人插嘴道,“艾思娜,你我都清楚希瑞会成为什么。我明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好了。太糟了。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我该怎么答复文斯拉夫王呢?”
“什么都别说。”
“什么意思?”
“什么都别说。他会明白的。很久以前,文斯拉夫还没出生时,曾有传令官来过布洛克莱昂的边界。号角和喇叭响起,盔甲闪闪发光,一面面旗帜随风飘扬。他们高声宣告:‘交还布洛克莱昂!卡帕拉唐特王,秃顶山和泛滥草原的统治者,要求你们放弃布洛克莱昂!’布洛克莱昂的回答始终不变。等你离开我的森林时,格温布雷德,转身聆听吧。在树叶的低语声中,你会听到布洛克莱昂的回答。把它的答复告诉文斯拉夫,再补充一句:只要杜恩·卡纳尔还有橡树,他就不会听到其他答复。我们会奋斗到最后一棵树,最后一个树精。”
杰洛特沉默不语。
“你说时代即将终结。”艾思娜缓缓续道,“你错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终结。你说到生存?好吧,我正在为生存而战。布洛克莱昂能存在下去,都要归功于我的努力:树木比人类活得更久,却畏惧人类的利斧。你提到国王和王子。他们算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发白的骨骸,躺在这片森林深处,躺在克莱格·安的大理石坟墓中,躺在一堆堆黄色的金属和闪闪发亮的石头之上。但布洛克莱昂依然存在:树木在宫殿的废墟中高歌,根须穿透大理石。你的文斯拉夫王还记得那些国王吗?格温布雷德,你自己还记得吗?如果这都不记得,你怎么能说时代正在终结?你又怎能判断灭亡还是永恒?你有什么权利谈论命运?难道你不明白命运是什么?”
“我不明白。”他承认,“可是……”
“既然你不明白,”她打断道,“就别说什么‘可是’。你不明白。就这么简单。”
艾思娜陷入沉默。她转过脸,轻抚额头。
“许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时,你就不明白。而莫丽恩……我的女儿……杰洛特,莫丽恩死了。她在鲁本边境,为保护布洛克莱昂而死。她变成那副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她的脸被你们人类的马蹄踩踏得不成样子。你说到命运?今天,猎魔人,没能给莫丽恩带来后代的你,为我带来了上古血脉之子,一个明白何谓命运的小女孩。不,你不能也不愿接受并认同这样的事实。为我重复一遍,希瑞,重复你对白狼、对利维亚的杰洛特说过的那番话。再说一遍,上古血脉之子。”
“陛……尊贵的女士。”希瑞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强迫我留下。我不能……我想……离开,我想和杰洛特一起走。我必须……跟着他……”
“为什么跟着他?”
“因为这是我的命运。”
艾思娜转过头,脸色异常苍白。
“你怎么想,杰洛特?”
猎魔人没有回答。艾思娜打个响指。布蕾恩仿佛幽灵般自夜色中现身,冲进房间。她用双手举着一只银制高脚杯。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
“你怎么想?”银发树精复述道,站起身来,“她不想留在布洛克莱昂!她不想成为树精!她不想代替我的莫丽恩!她想离开,追随她的命运!是这样吗,上古血脉之子?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希瑞点点头,以示确认。她双肩在颤抖。猎魔人受够了。
“艾思娜,既然你决定让她喝下布洛克莱昂之水,又何必再让她烦扰?她的意愿很快将不再重要。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为何要让我看这出戏?”
“我要向你展示何为命运。我要向你证明时代并未终结。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必了,艾思娜。”他站起身,“抱歉破坏了你的表演,但我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你想展示我们之间的分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但你的行为越了界。你们这些上古种族,总爱强调憎恨对你们很陌生,说那是人类特有的情感。但这不对。你们懂得憎恨,也知道何谓憎恨。你们只是把它装扮了一下:更多理智,更少暴力。或许正因如此,你们的憎恨才更加残忍。艾思娜,我代表所有人类接受你的憎恨。这是我应得的,尽管我会为莫丽恩而悲伤。”
艾思娜没答话。
“这就是你想让我带给文斯拉夫王的回答,对吗?警告和蔑视?沉睡在树木间的憎恨和力量的鲜活证明?一个人类孩童即将接过抹除过去的毒药,而这毒药则是由另一个心灵与记忆早已受损的孩子端来的。这个答复又必须由了解并喜爱这两个孩子的猎魔人传达,由必须为你女儿之死负责的猎魔人传达。好吧,艾思娜,就这样吧,我会按你的意愿去做。文斯拉夫会听到你的答复。就让我的声音和眼神充当信使,交给国王去解读吧。但我不想再看这场早就准备好的闹剧,我拒绝。”
艾思娜依然一言不发。
“再见了,希瑞。”杰洛特跪下来,把女孩抱进怀里,希瑞的双肩仍旧颤抖不停,“别哭了。你知道的,你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
希瑞吸吸鼻子。猎魔人站起身。
“再见了,布蕾恩,”他对年轻的树精说,“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愿你的人生像布洛克莱昂的树木一样长久。还有一件事……”
“什么,格温布雷德?”
布蕾恩抬起头,她的眼眶湿润了。
“用箭杀人是很容易,孩子。你可以松开弓弦,然后想:杀他的不是我,而是箭。我的双手不会染上男孩的鲜血,杀死他的是箭,不是我。但箭不会晚上做梦,祝愿你也不会,蓝眼睛的小树精。别了,布蕾恩。”
“莫娜!”布蕾恩口齿不清地说。
她用双手端着的银杯开始颤抖,清澈的液体顺着杯身流下。
“什么?”
“莫娜!”她哀叫,“我的名字是莫娜!艾思娜女士,我……”
“够了。”艾思娜厉声打断,“够了,冷静点,布蕾恩。”
杰洛特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命运,森林女士。我尊重你的奋斗和抵抗,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孑然一身:布洛克莱昂的最后一只树精,把还记得真名的女孩推向死亡。尽管如此,我依然祝你好运,艾思娜。再会了。”
“杰洛特,”希瑞低声说道,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低头弯腰,“别留下我一个人……”
“白狼,”艾思娜抱住女孩弓起的背脊,“你还要她怎么求你?你无论如何都要抛弃她?不敢陪她直到最后一刻?你为何在这种时候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你要逃去哪儿,格温布雷德?你在逃避什么?”
希瑞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她没哭。
“我会陪她到最后。”猎魔人说,“好了,希瑞,你并不孤独。我会陪在你身旁。什么都别怕。”
艾思娜从布蕾恩颤抖的双手中接过银杯,举起。
“你认识古代符文吗,白狼?”
“认识。”
“那就读读刻在这上面的文字,这是克莱格·安的圣餐杯。用这杯喝过酒的国王,如今早已被人遗忘。”
“Duettaeán aef cirrán Cáerme Gleddyv.Yn esseth.”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
“起身吧,上古血脉之子。”树精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透出无情的意志,“喝下去。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
杰洛特咬住嘴唇,看向艾思娜银色的双眸。他的目光避开希瑞——她的嘴唇已贴上杯口。他早就见过这一幕,当时和现在一般无二:抽搐、打嗝、骇人的呼喊,但这些都无人理睬,最后渐渐微弱。接着,那双眼睛里会慢慢浮现出空虚、麻木和冷漠。他全都见过。
希瑞喝下杯中之水。布蕾恩表情全无的脸上流下一滴泪。
“够了。”
艾思娜拿走杯子,放到地上。她伸出双手,抚摩小女孩散在肩头的灰色长发。
“上古血脉之子,”她续道,“选吧。你要留在布洛克莱昂,还是遵循命运之路前行?”
猎魔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希瑞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出红晕,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要遵循命运之路前行。”女孩直视树精的双眼道。
“如你所愿。”艾思娜的语气冰冷而生硬。
布蕾恩重重地叹了口气。
“让我安静一下。”艾思娜转过身,背对他们,“你们先退下吧。”
布蕾恩拉起希瑞,碰碰杰洛特的肩膀,但猎魔人避开了她的手。
“谢谢,艾思娜。”他说。
树精缓缓地转过身。
“为什么谢我?”
“为命运。”他戏谑道,“为你的决定。这不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对吧?命运希望希瑞回家,而扮演命运的人就是你,艾思娜。谢谢你。”
“你对命运的了解实在太少。”树精语气苦涩,“太少了,猎魔人。真的太少。你根本不明白何谓大局。你感谢我?为我扮演的角色感谢我?为这出戏感谢我?感谢我的诡计、欺瞒和骗术?你感谢我,因为你以为宿命之剑只是镀金的木剑?那就不要谢我,揭穿我的把戏吧。拿出你的证据,向我证明,人类的逻辑掌控着世界,你们的理论才是真理。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还剩少许。世界的征服者,你敢喝吗?”
她的言辞让杰洛特不安,但他只犹豫了片刻。就算真正的布洛克莱昂之水,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猎魔人对水中有毒的单宁酸和致幻成分有完全的抵抗力。况且它怎么可能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希瑞喝了,可什么也没发生。他用双手接过圣餐杯,对上树精的双眼。
脚下大地开始毫无预警地摇晃,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背上。巨大的橡树开始旋转、颤抖。他用麻木的双手费力地四下摸索,勉强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就像大理石棺盖。艾思娜的双眼像水银般闪耀,其他人的眼睛则是翠绿色。不,不是清澈的绿,更像春天的野草。脖子上的徽章嗡鸣震颤。
“格温布雷德。”他听到有人说,“仔细看。不,闭上眼睛也没用。看吧,看看你的命运。还记得吗?”
他看到,突如其来的强光穿透厚厚的雾气;硕大的枝状烛台滴落烛泪;一道道石墙;高高的楼梯;一个灰发绿眼的小女孩正走下楼梯,头上宝冠镶满精雕细琢的宝石,身穿蓝色衣裙,身后有名深红服色的男仆,提着银色的裙摆。
“还记得吗?”
他自己的声音在说……在说:“我会在六年后返回……”
凉亭、热浪、花香、沉重而单调的蜜蜂嗡鸣。他本人跪倒在地,向一位用金色头带箍住淡灰卷发的女子奉上一朵玫瑰。接过玫瑰的手戴着戒指,上镶翡翠和未经雕琢的绿色宝石。
“若你改变主意,”女人说,“就回到这儿来。你的命运会在这里等待。”
我再没回去,他心想。我再也没回……回到哪儿?
灰发。绿眼。
声音再次于黑暗中传来,融入万物消亡的混沌。这里只有火焰,地平线上的火焰。还有旋风般的火星与紫色烟雾。五月节!五月前夜。透过团团烟雾,他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掩映在黑色发卷下,紫罗兰色的双眼闪烁光芒,注视着他。
叶妮芙!
“还不够。”
纤薄的嘴唇开始扭曲。苍白的脸颊流下一滴泪水。速度很快,且越来越快,就像沿着蜡烛滴下的烛泪。
“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叶妮芙!”
“用虚无对抗虚无。”那鬼魅般的面孔说道,用的却是艾思娜的嗓音,“虚无和空虚存于你的身体,世界的征服者,你甚至无法得到心爱的女人,命运已掌握在你手中,你却转身逃离。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但另一道是什么呢,白狼?”
“没有命运。”他自己的声音说,“根本没有。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
“没错。”灰发女人答道,露出神秘的微笑,“说得对,杰洛特。”
女人身穿鲜血淋漓、扭曲变形的银铠甲,上有长戟刺穿的痕迹。一道血迹从她嘴角流下,不知为何,她依然露出骇人的微笑。
“你嘲笑命运。”她说,“你嘲笑她,捉弄她。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另一道……是死亡吗?凡人终有一死。我们因你而死。死亡抓不住你,却乐得杀死我们。它与你如影随形,白狼,死去的却是别人。因为你。还记得我吗?”
“卡……卡兰瑟!”
“你能救他。”艾思娜的声音穿透浓重的雾气,“你能拯救他,上古血脉之子。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中,在他消失于所爱的虚无之前……”
春草般碧绿的双眼。触碰。不可思议的和声中,有人在高喊。几张面孔。
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坠入深渊、虚空与黑暗。最后,他听到艾思娜的声音: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