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儿?”
“躺着别动,先生,不然伤口又该裂开了。那些可怕的怪物把您的腿都咬到见骨了。您流了很多血……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尤尔加!您在桥上救了我的命,还记得吗?”
“哦……”
“您渴吗?”
“渴得要命……”
“喝吧,大人,喝吧。您在发烧,身子很虚弱。”
“尤尔加……我们在哪儿?”
“在路上,坐着我的马车。什么也别说了,先生,先别动。我们必须穿过森林,去最近的人类定居点,再找个医师。您的伤口包扎得不够厚,一直在流血……”
“尤尔加……”
“怎么了,大人?”
“在我箱子里……有个瓶子……用绿色的蜡封口。打开封口,倒进杯子……拿给我。别碰其他瓶子……如果你们还珍惜自己的性命……快,尤尔加……该死,马车晃得真厉害……瓶子,尤尔加……”
“来了……喝吧。”
“谢谢……仔细听好。我会马上睡着,还会剧烈挣扎、胡言乱语,但过一会儿,我会像死尸一样安静。没什么的,不用怕……”
“睡吧,大人,不然伤口又会裂开,您的血会流光的。”
猎魔人躺在毛毯上,头晕目眩,感觉到商人把散发马汗味的外套和毛毯盖在他身上。马车颠簸不止,每一下都让他的大腿和屁股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头顶的夜空星辰无数,它们离他那么近,仿佛挂在树梢,触手可及。
他选择了离光芒最远的路,想藏身在摇曳的阴影中。这并不容易:这里到处都是点燃的松木堆,火把的红光点缀夜空,厚重的烟雾涌入黑暗。在起舞的身影之间,火堆噼啪作响,光芒闪烁。
杰洛特停下脚步,让朝他这边走来、挡住所有去路的游行队伍通过——他们情绪高昂,正疯狂地大呼小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塞给他一个小杯子,杯中液体浮泛着泡沫。他礼貌地回绝,把这个摇摇晃晃抱着一桶掺水啤酒的家伙推回人群。他不想喝酒。
今晚不想。
离他不远,那座用桦树干搭成、俯瞰大堆篝火的舞台上,金发的五月节国王戴着鲜花和树枝编成的王冠,正在亲吻五月节王后:他透过她被汗水打湿的纤薄束腰外衣,爱抚她的乳房。国王早已烂醉如泥,身子晃来晃去,全靠抱住王后才能保持平衡。他一只手拿着一大杯啤酒。王后也喝醉了,头上的花冠盖住了眼睛,但她只顾搂着国王的脖子,两只脚甩来甩去。人群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挥舞着缠有花朵和藤蔓的树枝。
“五月节!”有个女孩在杰洛特耳边大吼。
她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狂欢的队伍。她在他身边翩翩起舞,衣袍和插在头上的花朵随风摇摆。他没有抗拒,跟着她加入舞蹈。他灵巧地转动身子,避开其他正在跳舞的人。
“五月节!五月前夜!”
他们身边爆发了一阵骚动,有个男孩抱着一个女孩,跑向篝火光芒外的黑暗,女孩发出紧张的笑声和叫喊声,在他怀里不停挣扎。人们手拉手,高声叫嚷,沿篝火间的道路前进。有个人摔了一跤,破坏了队形,人们随即分成较小的几群。
女孩透过额头充当装饰的树叶打量杰洛特。她走上前,用力搂住他的双肩。他生硬地想要拒绝,手指贴上薄薄的亚麻衣物,按在她潮湿的身体上。她抬起头,闭上眼,牙齿在微张的唇间闪烁着耀眼的光。女孩身上散发出汗水、香草和烟的味道,还有欲望的气息。
有何不可,他心想,揉皱她背后的衣裙。他的双手享受着潮湿的温暖。这个年轻女孩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个子太小,衣服又太紧,裙子勒进了腰身。他用手指感受她浮凸有致的身体,虽然他不该抚摩那里。但在这样的夜晚……又有什么关系?
五月节……地平线上的火焰。五月节,五月前夜。
离他们最近的篝火处,人们把成捆的干松枝投进火中,黄色的光芒更加鲜明,将周围照得透亮。女孩对上杰洛特的双眼。他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身体突然绷紧,放在猎魔人胸口的手指蜷曲起来。杰洛特放开她。她犹豫片刻,马上挪开身子,但臀部没有立刻离开猎魔人的大腿。她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随后抽出双手,后退一步。
他们伫立片刻,就这么静静站着,对狂欢的人群视而不见。随后,女孩尴尬地转过身,飞奔而去,消失在起舞的人群中。她只悄悄回望了一眼。
五月节……
可我在这儿干吗?
黑暗中有颗星辰在闪烁,光芒耀眼。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颤抖。杰洛特本能地放大瞳孔,毫不费力地看穿黑暗。
那女人不是农家出身。乡下女孩不会穿黑丝绒斗篷。乡下女孩只会被男人推进或拉进灌木丛,她们会大呼小叫,咯咯直笑,像刚捞起来的鱼一样扭动和颤抖。她们不会采取主动,可这个女人正把舞伴拉进暗处——那个金发男人的衬衣已经敞开一半。
乡下女孩不会在脖子上围条丝绒缎带,缎带上也不会饰有星形黑曜石。
“叶妮芙?”
苍白的瓜子脸上,紫罗兰色的双眼闪闪发光。
“杰洛特……”
她放开金发男子的手,后者的胸口闪烁着汗水光泽,仿佛一块铜板。年轻男人摇晃几下,跪倒在地。他四下张望,抱怨一句,缓缓起身,用怀疑而尴尬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随后朝篝火走去。女术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猎魔人,抓着斗篷边的手在颤抖。
“见到你真好。”他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他能感到,两人间的气氛绷紧了。
“我也一样。”她微笑着回答,笑容似乎有些勉强,但他不能肯定,“我同意,这是个意外惊喜。杰洛特,你在这儿干吗?哦!抱歉,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的目的当然跟我一样。五月节庆典。区别在于,这么说吧,你抓了我一个现行。”
“我打扰到你了。”
“我是个大活人。”她戏谑地说,“今晚还没结束呢,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再找一个。”
“可惜我就不行。”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勉强挤出一句,“有个女孩在火光下看到我的眼睛,然后就逃跑了。”
“等到明天一早,”她的笑容越来越显虚伪,“等她们彻底玩疯,就不会关注这些了。你可以再找一个,我相信……”
“叶……”
接下来的话如鲠在喉。
他们对视良久,真的很久。篝火的红光在他们脸上舞动。叶妮芙突然叹了口气,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双眼。
“杰洛特,别。别再提了……”
“今天是五月节。”他打断她,“你忘了吗?”
她缓缓走来,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身子轻轻贴上他的胸膛。他抚摩着她头上像蛇一样蜷曲的乌黑发卷。
“相信我。”她抬起头,低声道,“如果我们只是……那我片刻都不会犹豫。但这毫无意义。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又像从前那样结束。毫无意义……”
“每件事都得有意义吗?今天可是五月节。”
“五月节?”她看着他,“那有什么分别?我们是被篝火和欢庆的人群吸引来的。我们想跳舞,想放松,想喝点酒,好好享受自由,庆祝自然周期的复兴。然后呢?我们碰巧遇见了对方……我们多久没见了?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
“我好感动啊。你特意记下的?”
“是啊,叶……”
“杰洛特,”她突然抽身后退,连连摇头,“让我把话说清楚:这不可能。”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叶妮芙掀开丝绒斗篷。她在下面穿着薄薄的白衬衫,以及用银链束起的黑裙子。
“我不想重来一次。”她说,“光是想到和你做……我跟那个金发帅小伙想做的事……用同样的方式……光是想到这些,杰洛特,我都觉得是在贬低自己。这是在侮辱你我的人格。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她隔着低垂的睫毛看着他。
“你不走吗?”
“不。”
她沉默片刻,不耐烦地耸耸肩。
“我冒犯你了?”
“没有。”
“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离噪音远一点。我们聊会儿天。你瞧,我是真心为这次见面感到高兴。我们坐一会儿,好吗?”
“好的,叶。”
他们远离篝火,进入黑暗,朝森林边缘走去,小心地避开一对对正在亲热的男女。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一座小山上,旁边有丛杜松,像柏树一样高大纤细。
女术士摘下胸针,脱掉斗篷,铺在地上。他坐在她身旁,想搂住她的肩膀,但这只会惹恼她。叶妮芙扣好敞开的衬衣,杰洛特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她叹了口气,抱住他。杰洛特知道,读心会耗费叶妮芙相当的精力,但她可以本能地感觉到他人的意图。
他们一言不发。
“哦,看在瘟疫的分上!”她突然大喊,挣脱他的拥抱。
女术士抬起双臂,念出一个咒语。红绿两色气泡升上他们头顶的天空,在高处炸开,羽毛般的鲜艳花朵随之浮现。篝火那边传来大笑声和欢呼声。
“五月节。”她语带苦涩,“五月前夜……自然周期又要开始了。他们会及时行乐……”
附近还有别的术士。三道橙色闪光在远处亮起。森林另一边出现了一眼彩虹色间歇泉:喷发的流星不时飞旋着蹿上天空,炸开。篝火边起舞的人群连声赞叹。杰洛特察觉到紧张的气氛,于是轻抚叶妮芙的发卷,闻着她的长发散发出的丁香和醋栗的气息。如果我太想要她,他心想,她会察觉到,继而心烦意乱。我该轻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还是老样子。”她说,嗓音却有些发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别这样,叶。别读我的心。这让我不舒服。”
“抱歉,本能反应。你呢,杰洛特,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他们一阵沉默。
“五月节!”她突然大喊。杰洛特感到贴在胸前的肩膀绷紧了。“他们在享乐,在庆祝永恒的自然周期。可我们呢?我们在干吗?我们只是注定要灭亡、要消失、要被人遗忘的老古董。自然会重生,周期会重启,但我们不会,杰洛特。我们无法让生命延续。我们被剥夺了这种可能性。我们天赋异禀,能做出非凡之举,甚至可以违背自然,但相应地,我们却被剥夺了最简单、最自然的能力。比人类活得久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冬天过后不会再有春天,我们无法重生,我们会随人生的终结而终结。我们被吸引到篝火旁,但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残酷的笑话,是对节日的亵渎。”
她沉默下来。杰洛特不喜欢看她陷入这么阴郁的情绪。他了解原因。她的心病又犯了,他心想。有一段时间,她似乎忘记或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他把叶妮芙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晃。她没反抗。杰洛特并不吃惊。他知道,她需要这个。
“要知道,杰洛特。”她的语气突然平静了,“我最想念的就是你的沉默。”
他用嘴唇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耳朵。我想要你,叶,他心想,我想要你,你知道的。你很清楚,叶。
“我清楚。”她低声道。
“叶……”
“只有今天。”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只有这个即将消逝的夜晚。这是我们的五月节。我们会在早晨分开。我求你,不要指望别的什么。我不能……我办不到。原谅我。如果这个要求伤害了你,那就吻吻我,然后放我走吧。”
“如果吻了你,我就走不了了。”
“我想也是。”
她扬起头。杰洛特吻了她微翕的双唇,动作小心翼翼:先是上唇,然后下唇。他将双手埋进她的卷发,抚摩她的耳朵、耳垂上的宝石耳环,还有她的脖子。叶妮芙回应他的吻,身子贴近他,灵巧的手指解开他夹克的搭扣。
她躺倒在斗篷上。斗篷下是厚厚的青苔。杰洛特吻了她的乳房。他感到她纤薄衬衣下的乳头变得硬挺。她的呼吸渐渐紊乱。
“叶……”
“拜托,别说话。”
她赤裸的皮肤柔软而冰凉,让他的手掌和指尖微微发麻,仿佛触电一般。叶妮芙的指甲抠进杰洛特颤抖的脊背。叫喊声、歌唱声和口哨声一直从篝火那边传来,伴之以团团火花和紫色烟雾。拥抱,爱抚。他的,还有她的。冷颤。迫不及待。她细长的双腿缠上他的腰,像树叶般颤抖,他伸手轻抚。
五月节!
呼吸与喘息如芭蕾舞曲般唱响。他们眼前闪过光芒。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包裹住他们。五月节的国王与王后不也是个亵渎的笑话吗?还是关于遗忘的笑话?
五月节,五月前夜!
杰洛特和叶发出刺耳的呻吟。黑色发卷盖住他们的双眼和嘴唇。他们颤抖的手指交扣在一起。呼喊。湿润的黑色睫毛。呻吟。
然后便是寂静。永恒的寂静。
五月节……地平线上的火焰……
“叶?”
“喔……杰洛特!”
“叶,你哭了?”
“我没哭!”
“叶……”
“我向自己发过誓……我……”
“别说了。没这个必要。你不冷吗?”
“冷。”
“现在呢?”
“好多了。”
天空以惊人的速度亮起。森林的黑色轮廓重新浮现,参差不齐的树梢自模糊的黑暗中现身。在她身后,一片预示黎明的蔚蓝在地平线晕染开来,淹没了群星。周围更冷了。杰洛特更加抱紧叶妮芙,又将外衣盖在她身上。
“杰洛特?”
“嗯?”
“天快亮了。”
“我知道。”
“我伤到你了吗?”
“有一点儿。”
“又要重来一次吗?”
“从来就没结束过。”
“拜托……跟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别说了。一切都很好。”
树丛中飘来烟雾的气息。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徘徊不去。
“杰洛特?”
“嗯?”
“还记得凯斯卓山那次相遇吗?那头金龙,叫什么来着?”
“记得。三寒鸦。”
“他说我们……”
“我记得,叶。”
她亲吻他的后脖颈,掠过的头发让他脖子发痒。
“……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喃喃道,“也许注定属于彼此。但我们不会有结果,真可惜。黎明破晓之时,我们必须分开。这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必须分开,免得伤害彼此:我们注定属于彼此,是天生一对,但创造我们的家伙考虑得太不周全。请原谅。我必须告诉你这些。”
“我知道。”
“做爱也毫无意义。”
“我不这么想。”
“去辛特拉吧,杰洛特。”
“什么?”
“去辛特拉。去吧,这次别再放弃。不要重复你上次的错误……”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了解你的一切。忘了吗?去辛特拉,越快越好。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非常黑暗的时代。你必须及时赶到……”
“叶……”
“不,什么都别说,拜托。”
空气越来越清新,天色也越来越亮。
“现在别走,我们等到天亮……”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