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洛特苏醒过来,惊讶地发现大腿的刺痛已然消失,肿胀也减轻了不少。他想用双手确认,却抬不起手。可怖而冰冷的焦虑像鹰爪一样攫紧了他的心,随后他才明白,原来是沉重的毛毯妨碍了他。他舒展手指,无声地重复一句话:不,不,我没有……
瘫痪。
“你醒了。”
这是陈述而非提问,嗓音清澈而甜美。是个女人。肯定是个年轻女人。他转过头,嘟囔着想要起身。
“别动。别这么急。伤口疼吗?”
“呜……”黏住的嘴唇总算分开了,“不。只是背……痛。”
“是褥疮。”轻柔的女低音冷冷地诊断道,“交给我吧。来,喝了。放松,慢慢喝。”
药剂的味道和气味像极了杜松。老把戏了,他心想。用杜松或薄荷掩盖真正的成分。他尝出了科萨塔瑞草,或许还有扣心草。没错,扣心草能中和毒素,并清除血液中的坏疽和感染。
“喝吧,全喝完。慢点儿,别呛着。”
他的徽章微微颤抖,说明这药水中还蕴含着魔法。他费力地睁大瞳孔,抬起头,好看得更清楚些。那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打扮得像个男人,瘦削而苍白的面孔在黑暗中闪着光。
“我们在哪儿?”
“焦油匠的林间空地。”
浓浓的树脂味在空中飘荡。杰洛特听到营火旁传来说话声。有人又往火里丢了些枯树枝。在咝咝声中,火势旺盛起来。他借着火光再次望向她。她的头发用蛇皮带束在脑后。她的头发……
喉咙和胸口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楚,他不由攥紧双拳。
她的头发红得像火。在火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朱砂。
“疼吗?”她没能完全看透他的感受,“稍等……”
她的手传来一阵暖意,像一团火,沿背脊往下滑,直到臀部。
“翻个身。”她说,“但别用力。你太虚弱了。嘿!谁来搭把手?”
营火那边传来脚步声,他看到模糊的人影。有人弯下腰,是尤尔加。
“大人,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帮我一把,让他翻个身。”女人说,“当心,慢点儿……对……很好。谢谢。”
杰洛特趴在毛毯上,看不到她的目光。他冷静下来,止住双手的颤抖。她察觉到了他的感受。杰洛特听到她包裹里的瓶瓶罐罐丁当作响,听到她的呼吸声,身侧也感觉到她的温暖。她跪在他身旁。
“我的伤,”他打破了难以忍受的沉默,“很难处理吗?”
“是啊,有点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冷酷,“咬伤通常都这样。这种伤最严重。但你肯定早就习惯了,猎魔人。”
她知道。她看透了我的想法。她会读心?我知道原因了……她在害怕。
“是啊,对你来说不算新鲜事。”她说着,又开始摆弄玻璃器皿,“我看到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但我应付得了。你知道的,我是女术士……也是个医师。这是我的专长。”
果然,我没猜错,他心想,但不置可否。
“说回你的伤口。”她平静地续道,“想必你知道,你的脉搏比普通人慢上四倍,这点救了你的命,不然我敢说,你根本活不下来。我看到你腿上包着东西,看着像绷带,但效果实在不理想。”
杰洛特仍旧沉默不语。
“然后,”她把他的衬衫掀到脖子的位置,“你的伤口感染了,对咬伤来说,这很常见。幸好已经控制住了。当然了,你的猎魔人药剂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服用致幻剂。我听到你在说胡话,利维亚的杰洛特。”
她读了我的心,他心想,她真的读了我的心。除非尤尔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或是在黑鸥药剂的影响下,我在梦里自己说了出来。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的名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她不知道我是谁。她完全不清楚我是谁。
他感觉到,她把冰凉舒适、散发强烈樟脑味道的油膏抹在他背上。她的手小巧而柔软。
“请原谅,我现在只能用传统疗法。”她说,“我本可以借助魔法除去你的褥疮,但给你治疗伤口太耗精力,而我现在不太舒服。我包扎好你的腿,尽可能做了治疗,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这两天好好躺着。就算用魔法修补的血管也可能破裂,导致大量出血。当然了,伤疤还是会留下来。你又有了新收藏。”
“多谢……”他把脸贴近毛毯,好让声音含糊不清,以此掩盖不自然的语气,“你救了我,能否赐教高姓大名?”
她不会告诉我的,他心想,或者会选择撒谎。
“我叫薇森娜。”
我就知道,他心想。
“我很荣幸。”他缓缓地说,脸颊依然贴着毛毯,“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薇森娜。”
“碰巧而已。”她冷冷地回答,帮他重新穿好衬衣,盖上毛毯,“边境关卡的税务官派信使过来,告诉我有人需要帮助。只要有人需要,我就会赶去。这是我的怪癖。听着:我把油膏交给这位商人,让他每天早晚帮你涂一次。他说你救了他的命,乐意为你效劳。”
“那我呢,薇森娜?我该如何感谢你?”
“别跟我提这个。我从不收猎魔人的钱。你可以看做行业互助,还有同情。说到同情,希望你再听我一条建议,或者叫医嘱:别再服用致幻剂了,杰洛特。致幻剂没有任何疗效,什么也治愈不了。”
“谢谢,薇森娜,谢谢你的帮助和建议。你所做的一切……我深表感激。”
他从皮毛下伸出手,碰了碰医师的膝盖。膝盖在发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捏。杰洛特小心地抽出手,抓住她的前臂。
不用说,那是属于年轻女孩的光滑皮肤。女术士颤抖得更加厉害,但没抽回手臂。他摸索到那只属于年轻女孩的手,紧紧攥住。
他脖子上的徽章不安地颤抖起来。
“谢谢,薇森娜。”他重复一遍,尽量压住颤抖的嗓音,“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只是碰巧……”她再次答道。这一次,语气不再冷漠。
“也许是命运?”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紧张和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薇森娜,你相信命运吗?”
“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答道,“相信。”
“那你是否相信,”他续道,“被命运束缚的人注定会相遇?”
“相信……你在干吗?别翻身。”
“我想看看你的脸……薇森娜。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你……也可以看着我的眼睛。”
她好像要起身,但最后还是没离开。杰洛特缓缓翻过身,疼得龇牙咧嘴。光线太亮,有人往火里添了太多柴。
女术士没动,只是把脸转向侧面。猎魔人注意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紧紧攥住他的手。
杰洛特仔细打量她。
他们没有相似之处。她的侧脸和他截然不同。小巧的鼻子,纤细的下巴。女人一言不发,最后身子前倾,对上他的目光。他们的双眼离得很近。二人都沉默不语。
“你觉得我这对儿改造过的眼睛如何?”他平静地问,“这可不太常见……薇森娜,你知道猎魔人如何改造双眼吗?你知不知道,不是每次改造都能成功?”
“别说了。”她柔声道,“别说了,杰洛特。”
“杰洛特……”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维瑟米尔给我的名字。利维亚的杰洛特!我甚至学会了模仿利维亚的口音。也许是为满足内心的归属感吧,就算这感情是虚构出来的也罢。维瑟米尔……告诉了我你的名字,还向我透露了你的身份。尽管他不太情愿。”
“闭嘴,杰洛特,闭嘴。”
“今天你告诉我,说自己相信命运。当时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是啊,一定是。你早知道命运会安排我们会面。尽管如此,我必须指出一点:你并没有为这一天做出太多努力。”
女人依然一言不发。
“我经常想象……我们见面时我会说什么。我考虑过该问你什么问题。我以为我会有种报复般的快感……”
一滴泪珠清晰地出现在医师的脸颊。杰洛特的嗓子绷紧了。他又累、又困、又虚弱。
“等到白天……”他喃喃道,“明天,在阳光下,我会看着你的双眼,薇森娜……问出那个问题。也许我不会问,因为为时已晚。这也是命运吗?我想是,叶说得对。光臣服于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等到明天,我会看着你的双眼……在阳光下。”
“不行。”她柔声答道,丝绒般的嗓音唤起一层层早已遗忘、却仍然深藏的记忆。
“如果,”他反驳道,“如果我想……”
“不行。睡吧。等你醒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在阳光下看着我的眼睛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我们没法让时光倒流,什么也改变不了。杰洛特,问我那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那真会让你有种报复般的快感吗?你真希望我们伤害彼此?不,还是不要看着彼此的眼睛了。睡吧,杰洛特。私下说一句,根本不是维瑟米尔擅自向你透露了我的名字。虽然这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无法抹消过去,但我也希望你知道。别了,照顾好你自己。不要来找我……”
“薇森娜……”
“不行,杰洛特。你该睡一觉。至于我……我只是你的一场梦。再见。”
“不,薇森娜!”
“睡吧!”她用丝绒般的声音吟诵道。这声音击溃了猎魔人的意志,将之撕得粉碎。
“睡吧。”
杰洛特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