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昧和矢茵沿着一条已经干涸的熔岩河沟,尽可能地俯低身体跑。跑了几十米,矢茵猛的刹住,前面不远处,熔岩再次挡住去路。
两人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跑。明昧爬上一块岩石四处张望。忽听矢茵问:“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从洞穴上方的一个洞口。”
“一个洞口!有没有看见铁笼之类的?”
“有个摔得变形的铁笼,里面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不是你指的那个。怎么?”
“我好像看到阿特拉斯在里面。”矢茵撒谎道。
明昧先是一惊,而后立即平静下来。“笼子是空的。”
“逃走了?”
“也许,不过更有可能被从洞口下来的神圣光辉军团劫走了——嘘,我好像听到枪声!”
“神圣光辉军团?”矢茵想起那漆黑的下水道,和那块能反射安蒂基西拉编码的石壁,觉得脑壳越来越大。“他们怎么又掺和进来了?”
“谁知道呢?他们的情报如此准确,要说执玉司里没有内奸,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那边有个洞口,枪声似乎是从里面传出来。”
“呃,”矢茵对光辉军团的冷酷变态仍心有余悸。“要不要避开?”
“不行。现在我们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才能对付那东西。”
“可是……”
“而且阿特拉斯很可能在他们手里呢。我们得救他,是不是?”
是帝启。矢茵咬着牙点了点头。
“很好。来吧!”
洞穴的门被塑胶炸弹炸开了。光辉军团那帮家伙不知被什么东西逼疯了,用了大量塑胶炸弹,将岩壁都炸塌了一大块。门口到处散落着弹壳,丢弃的背包和枪械,以及好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如果在十个小时之前,矢茵看到这些血肉,一定吓得尖叫。但是现已经说不出有多害怕了。她甚至躲在明昧身后近距离观察一具尸体。
“不像是侍卫?”
“这是另一种人。”
“什么意思?原住民?”
“比你想的更怪。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明昧说:“有时间再说。快,我又听到枪声了!”
进了洞,两人沿着一段螺旋状的阶梯往上跑。这里的阶梯明显比之前的要大得多,几乎有两倍那么高,但也粗糙得多,台阶、洞壁根本没有打磨,完全由岩石胡乱堆砌起来,有点地方凸出的石尖甚至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风陡然增大,好似上面有台巨大的抽风机,吹得两人必须抓紧洞壁才能站稳。
“该死的六十一,这又是建的什么?”
“六十一是谁?”
“就是岛主凰王的正式名字,你根本想不到他有多变态!”
“你对他的印象真的很糟糕啊。无论如何,光辉军团的人拼死往里打一定有道理的,我们必须上去瞧瞧。”
阶梯上到处是血,一些洞壁明显被密集的火力攻击过。两人心中真是纠结,又怕光辉军团还太强大,又怕重武器不多了,不够抵抗金属蜘蛛。
走着走着,枪声近了。有时零星几枪,间或又会突然爆豆子似的响个不停。枪声间歇,能听到有人用俄语大声呼喊。
“在指挥……进行包围……”明昧顶着风声聆听,边听边说,“上去两个人……要干掉那大家伙……”
轰!
枪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是岩石哗啦啦的崩落声,却没有听到任何人声。“没人受伤?”明昧奇怪地说,“如此猛烈的攻击都被躲过了?”
她探头出去,看了半响,说:“活见鬼。”
矢茵趴在她背上也朝里面张望,她抬起头,再往上抬,再往上,一直仰到脖子发痛才停下。明昧说得不错,真活见鬼。
小时候,矢茵曾跟着一群小屁孩翻进废弃的钢铁工厂玩耍。小屁孩们一哄而散,她落了单,全然不辨方向。只记得血红色的夕阳从一侧院墙后投射过来,照得她头晕目眩。她躲避着那光芒,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栋阴暗的建筑。她就像现在这样抬头看,几乎要仰躺在地了,才发现自己跑进了一根烟囱底部。
烟囱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太高、太大了——长大后,她曾经回去故地重游,发现烟囱至少高五十米,底部直径超过二十米——黑褐色的、粗糙的内壁仿佛一直延伸到大气层之外,却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压得她无处可逃。
从那以后,烟囱就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噩梦元素之一。此刻,矢茵脑子里一阵晕眩,恍然间时光倒退,再一次站在烟囱底部,茫然向上遥望……
不、不,完全不对。这可比烟囱大太多了。这是一个底部略呈圆形、直径超过一百米的竖井似洞穴,高度更是无法估测,在目力所及的最高处,被不知名的灰褐色的烟尘笼罩,不知其上还有多高——即使以烟尘为最高点,也至少在四百米以上。竖井底部中央,一个直径十米左右的熔岩湖发出橘红色的光芒,熔岩不住翻腾、涌动,不时有剧烈的气泡爆发,将火红的岩浆喷向四周。熔岩湖周围由此越堆越高,形成漏斗状地形。
竖井的内壁与那片沿海的石壁一样,塌陷得非常严重,大概由于岩石被熔岩加热,又被地下水侵蚀。千万年来冷热交替,岩石来回膨胀、收缩,导致岩壁极其规律的沿垂直方向破裂,形成一根根巨大的、如同人工雕琢的石柱。
底部的侵蚀远超过顶部,许多石柱承受不住,向下坠落。有些笔直的插入底部,有些则歪倒断裂,相互交错支撑在一起,仿佛史前巨人搭建的积木,又被随意地推倒。人站在下方的感觉,与蚂蚁站在雅典娜神庙那些永恒的柱头下一般无二。
前方三十米左右,神圣光辉军团正在一根横躺的巨大石柱后建立阵地。正前方十来人用火力压制,另有三人把AK74班用机枪抬到左后方一块岩石上,建立火力压制点。战斗暂时停止,洞穴内只有风呼啸的声音。
奇怪,以他们的重火力,还需要坚守么?对面石壁隔得太远,明昧朝右首指了指,矢茵会意,弓着身体,消无声息地跑到靠近石壁的一堆岩石后。
石壁旁断裂塌落的石柱堆得老高,她俩没费多大劲就绕过了神圣军团,前进到离对面石壁不到四十米的地方。现在看清楚了,有人在那片石壁上凿了一条通道。
那片石壁由四根石柱组成,突出于整个山壁约二十几米,宽约三十米,高度超过两百米,罕见地没有发生断裂。通道开凿在石壁内侧,绕着四根石柱螺旋状向上延伸。
这四根石柱虽未断裂,但内部已经侵蚀得很严重,通道每隔一段距离就露出一个大洞,有些看得出人工痕迹,大概是考虑采光;有些则完全是自然脱落,向下贯穿了两三层通道。光辉军团的火力集中在离地面不太远的一段石壁,石壁长不超过二十米,两侧均是巨大的窗体。窗体里露出十几具尸体,果然是那些似人非人的家伙。
明昧观察石壁,矢茵则焦急地观察光辉军团。没有看到帝启,那他应在石壁后方了。他醒了么?那些非人生命要把他挟持到哪里去?是六十一下的命令,还是另有其人?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的那点本事,也根本无法在枪林弹雨中施展,怎么办?
“不好办呐。”明昧自言自语。
“帝……黑玉也许就在那些人手里!”矢茵差点脱口说出帝启,转念一想,对明昧来说什么也没有黑玉有价值,便说,“六十一的老巢被光辉军团攻陷,他肯定命人把黑玉带来这里隐藏了。我们得想办法上去!”
“这种火力,怎么上?”
“可是……”
“耐心点,事情不大对劲呢。”明昧缩回来,长长松了口气。“光辉军团还是很给力,刚才那家伙上来,大概能顶得住。”
“可要是那种东西有很多呢?”
明昧耸耸肩。“那就等死好了。但我才不信那玩意有很多呢,否则这世界早就……”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她,两人都是浑身一颤,因为这一声如同虎啸一般,在洞穴内来回扫荡,震得人耳朵隐隐作响,绝对不会是人类发出。啸声中充满某种赤裸裸的野性的狂怒,更是让人背脊发凉。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光辉军团的枪声骤然大作,打得对面的石壁稀里哗啦又开始往下迸裂。枪声之外,有人大声叫喊,说得又快又急促,这种混合了斯拉夫语系与中亚突厥语系的方言,明昧听不明白,只能大致猜到是在指挥调整众人的射击方向。
两人小心地往外看。光辉军团的射击目标仍是那片石壁,子弹在石壁两侧的窗口附近来回扫射,似乎要阻止某人从窗口露出脑袋。奇怪,如果他们要狙击对方,不是应该将人放出来再打么?
明昧正奇怪,忽听又是一声咆哮,从石壁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影。
那怎么能算是人呢!矢茵和明昧同时一声惊呼——窗口高逾三米,然而那人竟然必须得佝偻着身体才勉强露出。它的肌肤呈青黄颜色,有点像太阳暴晒下的青苔,远看上去青一块黄一块,比皮甲犀牛的皮肤还要粗糙坚硬。它的肢体庞大,一只手比矢茵和明昧身体加起来还粗,脸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更像山地大猩猩,特别是向上翻起的鼻孔、凸出的下颌,未进化特征非常明显。
它一探出身,光辉军团的子弹立即全数向它倾泻——原来他们在此建立阵地,就是为了防它。明昧想起那具被巨大的力量活生生插入石笋尸体,看来便是这东西所为。
它虽然巨大,也顶不住子弹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发出既痛苦又愤怒的咆哮,奋力将手里一块石头扔出,又再次缩回石壁。
那石头在它手中握着时,并不觉得有多显眼,直到扔到光辉军团的阵地,将一个躲闪不及的人砸成一滩烂泥,才看出它的巨大。那人的肉酱血浆四处乱飞,光辉军团的队员们纷纷闪避。
列普辛柯吼道:“停!停止射击!”
他跑到一名狙击手面前,拿过他的狙击枪,大声下令:“听着,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这样的怪物,从现在起必须节约子弹!萨尔诺夫斯基,斯托克维奇,你们俩个带上手雷,从下面包抄。其他的人掩护,注意压制对方,不要让它们逃走!”
列普辛柯说完背起狙击枪,跑到身后的石壁,开始往上攀爬,力求找一个最佳位置。萨尔诺夫斯基和斯托克维奇把兄弟们递过来的手雷背好,各自做了个上帝保佑的手势,猫着腰往对面石壁摸去。
剩下的人反而是最危险的,他们必须尽可能吸引那怪物的注意。有人大声招呼,指挥众人尽量分散,找到可以遮蔽的岩石。
刚才那巨大的怪物出现时,矢茵脑子里突然莫名的闪过六十一不经意说过的一句话:“五个按照计划出生;五个是半成品;还有三个变异体。”
当时她根本没留心这句话的意思,此刻却赫然开朗:如果侍卫、侍女们是按计划出生的,那么点灯人——百万分之一和帝启都认为其不是人——便是半成品,而这怪物肯定就是变异体!在这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在厚厚的火山山体内部,六十一正是利用这些成品、半成品和变异体的后代,一点一点开凿出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毫无疑问,他的确是他们的神!
他的力量来自哪里?黑玉吗?还是别的旧时之物?如果他一定要自己做那可怕恶心的事,这些人是不是拼死也要抓住自己?矢茵心口怦怦乱跳,手里全是汗水,正茫然间,被明昧拉着往前跑。她挣扎着问:“去哪里?”
“趁现在进入通道!阿特拉斯在里面,是不是?”
“我……”
明昧在矢茵肩头猛的一拍。“现在要逃跑,都已经不行了,只有往前!你懂么?”
她俩借着岩石的掩护,没多久就来到通道入口出。
不料入口处堆满了尸体,几乎将洞口堵住。这些尸体统统朝洞口的方向扑倒,几乎应该是往洞里跑的时候,被光辉军团的人从后面扫射打死的。离洞口十来米远,有一名光辉军团的队员死在乱石丛中。他的身体同样被插入并不太尖锐的石柱。大概光辉军团认为在狭窄的洞穴内危险太高,会有其他埋伏,才转而采用远距离狙击射杀。
明昧当先从尸体堆上往里钻,矢茵转身欲呕,可是刚才在面对六十一的干尸时就吐光了,什么也呕不出来。
“快!”明昧用力踢开最上面的尸体,向她伸出手。“我拉你!”
矢茵发疯的抓扯头发,犹豫了两三秒钟,终于鼓起勇气往上跳去。她踮着脚冲过尸堆,眼看就要抓住明昧的手了,突然踩到鲜血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一具尸体上。
青灰色的尸体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由于惊恐过度,矢茵一声也发不出,瞪圆了眼跟他对视。那人的眼睛,多么澄清的眼睛啊。他双手一合,紧抓住了矢茵的手臂!
噗!明昧手中的匕首扎进他胸口。矢茵放声狂叫:“不!”
“进来!对方听见了!”
矢茵只需轻轻一挣,就可挣脱那人的手,她却一动不动。那人朝她笑笑,嘴巴翕动着想说什么,但是喉咙里咕噜噜地响,鲜血源源不绝地往上涌,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用最后的力气慢慢托着矢茵往上送,送了一半,手就松开了。
明昧刚把软成一团的矢茵死拽进通道,就有一轮子弹打到尸堆上,打得血肉横飞。不过光辉军团只以为有人没死透而补枪,随即又转向了其他目标。
矢茵身上全是血,明昧匆匆看了一遍,还好,都不是她自己的。她捧起矢茵的脸,见她面色惨白,安慰道:“没事,他死了,他伤害不了你了!”
“不是。”矢茵虚弱地摇头。“他认出了我。他曾经带我走出洞穴的……他、他只想帮我……”
她捂住嘴巴,眼泪掉线似的往下掉落。
“六十一说他们是残品,没有人格,是怪物。其实他们一直都看得很清楚……他们只是……只是不懂得人类的奸诈……”
明昧随口嗯嗯,她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好了,起来,我们走!”
“我没有力气了……”
明昧叹口气。“那你在这里待着,别乱动。我去前面。”
她顺着通道往前跑,刚跑出十几米,后面啪啪啪的响,矢茵像一道风冲了过来。她的眼睛还红彤彤的,泪水却已被抹去,只是手上全是灰,在脸上留下了几道黑黑的痕迹。她冲到明昧面前,小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拳,浑身颤抖着说:“混蛋!”
“好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阻止他们!”
明昧把腿上绑的两把匕首解下,递给矢茵一把。“这就是咱们仅存的武器了。你打算用这些跟下面的枪炮硬来?”
矢茵握着匕首不说话,额头前的碎发一根根翘起,活像只舒展开来的刺猬。明昧于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来吧。”
她俩顺着通道往上爬。通道是就着山体内原有的洞窟开凿,极其粗糙,到处是凸出的尖锐棱角。时而往山体内钻进十几米,时而与外面的竖井只有一墙之隔,甚至完全坦露在山体外。大多数地方都是斜斜地往上,以螺旋状向上延伸。但也有几段平直,到了尽头却突然拔高数米,需要徒手攀爬。通道内也有油灯,但没有灯台,只是利用岩石的孔洞草草做成。
攀岩对两人来说毫无困难,难的是需要时时防备从下方射来的子弹。一开始她们离那投石的人还很远,只偶尔有流弹从头顶飞过。随着高度上升,石壁上传来的被子弹击中的砰砰声震耳欲聋,这些声音在通道内回荡,几乎没有停歇。
拐过一个弯,两人同时停下。前面是一段约五米高的几乎垂直的石壁,石壁上浅浅地凿出几个坑,权作攀爬落脚处。石壁上方匍匐着两具尸体,侧面没有岩壁,熔岩散发的暗红色的光投射进来。从位置上看,再往前应该就是刚才光辉军团火力阻击的那段石壁,而刚才那巨大的怪物一定还在里面。
但是上面火力猛烈,光辉军团朝投石者还击时,对这段石壁丝毫没有放松。子弹打得上方的岩壁啪啪乱响,不时有碎屑飞溅下来。
明昧说:“我要过去。”
“啊?怎么躲过子弹?”
“跟着我。”
明昧推开一具尸体,从尸体与石壁之间的间隙慢慢爬上去。她整个身体都紧贴在石壁上,侧身,只有一侧手臂用力往前爬。保持这个姿势,下方的光辉军团是绝对看不到的。
矢茵咬咬牙,也学着她的样子爬上石壁。敞开的洞口长约十五米,对面的通道内光线很暗,影影绰绰地似乎有许多人,但无法看分明,更无法辨别帝启在哪里。事到如今,只有爬过去了。
那具尸体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矢茵只能面朝石壁才有胆气从尸体旁爬过。她忽地打个寒战,原来地上被黏糊糊的血浆完全覆盖。她从血浆上爬过,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牙关咯咯咯的响。血浆还留存着一点温度,却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这意味着有人不仅失去了温度,更失去了生命。她爬了几步,紧张得四肢僵硬,再也爬不动分毫。
她抬头看明昧。明昧匍匐得很低,动作却很流畅,快速从几具尸体旁爬过,好像只是路过一堆原木。她那双细长的腿上全是血浆,裙子被血浆浸湿紧贴在肌肤上,更勾勒出让人心惊肉跳的曲线。
她很快就爬到了对面,隐隐有几双手伸出来,将她拉了进去,霎那间也变成了那片模糊影子中的一个,看不清了。
矢茵揉揉眼——眼花了吗?刚才那一瞬,仿佛看见帝启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她再定睛看,却依然只是一片影子而已。
“茵!趴下!”
身体突然一跳,但立即就完全麻木,耳朵里只有一种低沉的、急促的啸声,仿佛罩了一只海螺。矢茵有些茫然,觉得身体轻了许多,好像一放手就会离地飞起。左侧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矢茵眼角撇了一眼,只看见满天的血珠儿,劈头盖脸向自己砸来……
嘎——
阿特拉斯推开沉重的木门,慢慢走进漆黑的大厅。他抽抽鼻子,他妈的,一股子坟墓的味道。阿特拉斯掏出限量版ZIPPO打火机,打燃了,举起来四处打量。
“这是什么玩意儿?”
微弱的火光隐隐照亮了一个巨大畸形的人形的影子。但也仅此而已,ZIPPO的火光实在太微弱了。阿特拉斯四处转悠,走到窗边,点燃了一幅窗帘。干燥的帘子不一会就熊熊燃烧起来,将整个大厅照得一片红火。
阿特拉斯站在那团丑陋面前,仔细打量半晌。他喃喃地说:“这他妈的可不好猜。你想表达什么呢?嗯?被抛弃的绝望?被阉割的快感?”
这会儿,火已经不受控制地烧到了大梁上,左侧所有的帘子和窗户都燃烧起来。轰的一声,跟着噼里啪啦的乱响声中,一排窗格和墙向外倒塌。烟尘和热浪滚滚朝里面翻涌而来,阿特拉斯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机枪,走到离雕像更近的地方。
“嘿,”他再一次喃喃自语,“果然在这里呢。”
整个大厅都燃烧起来了!火光冲天而上,这座三层的建筑在烈火中瑟瑟发抖,离彻底崩塌已经不远了。阿特拉斯戴上从光辉军团身上找到的简易呼吸器,继续耐心地站在雕像面前等。他回头看,觉得场面还是太小。
他记得不久之前——呃,确切地说,518年前,也就是公元1492年。那时候,伊比利亚半岛比现在热得多,阳光明媚,土地肥沃,葡萄鲜美。可惜长期处在穆斯林统治之下,美人们都藏在层层面纱之后,让人扼腕叹息。
那一年的一月,卡斯蒂王国军队攻占格拉纳达,信奉伊斯兰教的奈斯尔王朝末代苏丹艾布·阿卜杜拉投降,西班牙从此结束长达八百年的穆斯林统治。
作为赶走异教徒的重要仪式之一,国王陛下下令屠杀所有非基督教徒,以维护基督教的神权地位。这项命令被执行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后来连胡子稍微长一点的、脑门上缠了白布的、甚至长相乖张一点的都被杀掉。一月二十四号那天晚上,城内的三百六十七座清真寺被同时点燃了。
当时自己在哪座寺内?对了,科尔拉多大清真寺。大清真寺其实没有完全烧毁,后来残存的部分被改建成了卡斯蒂第一隐修院。那晚的火光多大啊,仿佛一直烧到了天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当然,那也可能是被几十万被屠杀者的鲜血染红……
啪!
一根横梁突然断裂,带着大片瓦砾轰然倒下,离阿特拉斯不到十米远。阿特拉斯退后两步,摇摇脑袋。上了年纪了?怎么最近老是回忆一些久远的过往?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回来,转到那团恶心的雕像上。现在,烟尘更大了。炙热的浓烟从上方像黑云一样朝雕像压下来,然而雕像背后却明显比前方的烟少得多。他走到雕像后,毫不费劲就看到了那个如同烟囱一样,吞噬大量浓烟的洞穴。
阿特拉斯纵身上了洞穴。洞内的烟浓得什么都看不到,不过风很大,他只需跟着风的方向。走出几十米,就在简易呼吸器就要失去作用时,阿特拉斯跑出了洞穴。
浓烟滚滚而上,已经升到了几百米的空中,凝成一柱,好似狼烟一般。可惜岛上已经没有几个活人能看见了。阿特拉斯仔细打量栈道尽头的绳桥。
丫头们——尽管以阿特拉斯的眼光来看,明昧和矢茵连胎儿都算不上——已经过去了。在靠近绳桥的地方,有人用利器匆匆在岩石上刻出“过桥”的汉字,应该是心思细密的明昧干的。虽然刚从那致命的浓烟里出来,阿特拉斯还是点了根烟,使劲嘬了两口——妈的,在明昧面前,就怎么那么心虚,连烟都不能抽?
绳桥大概通过了许多人,已有点松散。阿特拉斯小心翼翼过了桥。等到进了洞穴,看到满地尸体,阿特拉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勃然大怒:他奶奶的,敢情老子赶了个早场,现在却排到了最后?
狗娘养的光辉军团的杂碎们,逼着老子炸了自己一半狗窝,这会儿又抢到了前头!阿特拉斯眼睛发红,发疯似的往前冲,没多久就冲进了大厅。
大厅里除了一具光辉军团的尸体外,什么也没有。阿特拉斯慢慢向大厅中央的洞口走去。还离着二十来米,突然心有所感,哗啦一下将枪对准洞口。
嗡嗡,随着一阵低沉的声音,有个小小的脑袋从洞口升了起来。脑袋飞快转来转去地四处打量,几乎垂到腰间的长发跟着乱甩。她一开始背朝阿特拉斯,直到大半身体都已伸出了洞口,她才转过头,看见阿特拉斯,立即放声尖叫。
“是你?”
“啊——啊——啊——”
“好了好了!我不会再弄你了——你一点灵气都没有,根本无法通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阿特拉斯都被玛瑞拉特有的高亢声音刺得耳膜生痛。他放下枪朝她走去。“你是来选秀的?你脑袋秀逗了?”
“不要过来!”玛瑞拉尖叫。她继续向上升起,脸涨得通红,双手紧捂在胸口。她的衣服不知为何被切成一条一条,乱七八糟披在身上。布条几乎没有宽过三厘米的,根本遮不住玛瑞拉曲线夸张的身体。这些切口极其整齐,可以想象当时切开之时,对方的刀刃有多锋利,速度和力度拿捏得多好。
这是岛上奇怪的仪式?难道这丫头已经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阿特拉斯一头雾水,继续往前走。
玛瑞拉惨叫得更厉害了,她使劲地喊:“下去!给我下去!你听见没有?伤不起!伤不起!”
“什么?”阿特拉斯越走越近。玛瑞拉囧得就要疯掉,她不得不躬下身,勉强遮住裸露的身体,叫道:“混蛋!给老娘下去!”
“下面是谁?”
“伤不起!伤不起!给老娘下去!”玛瑞拉的整个身体已经露出地面,她不得不背转身,背部光溜溜的,屁股在地上摔红的印记都清晰可见。
“嘿,”阿特拉斯说,“一段时间没见着,怎么屁股又翘些了?发育中的女孩子真不可思议。”
“混蛋!”玛瑞拉回头破口大骂,“闭嘴!”她抬起脚,猛地往下一踩,咚!地下传来金属声音。阿特拉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下面是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
玛瑞拉也顾不得被阿特拉斯看见光屁股了,双脚不停乱踩。她的身体一顿,接着开始迅速往下沉去。
“等等!矢茵呢?下面是什么?”
“王八蛋!”玛瑞拉又羞又怒,却又露出一点得意的神情,故意挑逗地举起双手,任凭头发垂下遮住胸口,小蛮腰一阵乱晃。“你想知道,就自己下来看呀,看老娘不撕碎了你,哈哈哈哈!”
阿特拉斯疾奔到洞口往下看,十米厚的石壁末端是另一个洞口,玛瑞拉抬头看他,哈哈大笑,不提防脑袋撞上石壁,顿时抱着头狼狈蹲下。她脚下是什么?一个散发金属光泽的圆盘,带着她迅速离开,消失在洞壁后面。
接近一百米深处,红色的熔岩河缓缓流淌,把洞壁都染红。这可真像进入地狱的通道。阿特拉斯拉扯了扯固定在地板上的绳索,还算牢固。他翻检光辉军团留下的背包,找出手套,当即抓住绳索,飞快地滑了下去。
他一口气滑到洞穴底部,立即陷入各种岩石的包围之中。玛瑞拉那死丫头呢?有正事的时候她来捣乱,当初就该把她真的做成木乃伊!阿特拉斯爬上一块较高的岩石,四处张望,看见了那具光辉军团队员的尸体。真是活见鬼了,自己到底错过了哪些好戏?
阿特拉斯走到尸体前,倒抽了口冷气。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干出来的事,究竟是谁?阿特拉斯继续沿着血迹和各种弹痕往前,边走边喊:“喂!茵丫头!喂!二当家的?都跑哪去了?喂!那个什么玛瑞拉!”
仿佛为了回答他,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数不清的金属刀刃彼此相撞。声音极其清脆、干净,让人不禁联想到发出声音的金属不知有多坚硬。阿特拉斯背上的汗毛竖立起来,该死,这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
他赫然转身,哗啦一下,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岩石后腾起二十米高,在玛瑞拉放肆得意的狂笑中,轰然落在阿特拉斯面前。它的四只光学眼、两只射灯一起聚焦在阿特拉斯身上,举起两只刀锋一样锋利的前肢,咣咣咣来回切了十几下,才猛地分开,露出坐在它那圆形顶端的玛瑞拉。
她上半身乱七八糟的布条被扯下来,在胸前缠绕着打个蝴蝶节,顿时焕然一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到末端稍微卷曲,随着她身体的晃荡而不停跳跃。玛瑞拉意气风发,纤手一指阿特拉斯,喝道:“还不跪下受死!”
阿特拉斯猛盯着蜘蛛,特别是它身上的那些文字。“第十三区特别执行委员会……这是什么?”
“呃?”
阿特拉斯脸色煞白。“这是什么?为什么我读得出这文字?”
“你说啥啊?”玛瑞拉不高兴了,“叫你跪下受死呀,听见没有!”
阿特拉斯一拳狠狠打在头上,顿了顿,忽地疾风骤雨般敲打自己的脑袋,狂叫道:“出来!给我出来!他妈的!”
他痛苦得在地上翻滚,玛瑞拉看傻了,呆呆地说:“你没事吧?”
阿特拉斯怒道:“有事!我他妈的恨不得掐死自己!”
玛瑞拉拍拍蜘蛛,蜘蛛无声无息地收起八只脚,将身体降到地面。玛瑞拉跳到地面,问阿特拉斯:“你怎么了?”
阿特拉斯把脑门死顶在地上,额头蹭出鲜血也不管。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读得懂出这些文字,为什么就是他妈的记不起20岁之前的事?”
“你认识这些字?”玛瑞拉指着蜘蛛上的各种标识。“这是什么?”
阿特拉斯飞快的瞄了一眼。“警告:内部封闭态,非101级授权禁止开启。”
“这个呢?”
“第三次深空回收体——达伦波尔系统第三独立探空单元。”
阿特拉斯说完,更加痛苦地抱住脑袋。“为什么除此之外的,我就完全不知道呢?他妈的为什么!”
玛瑞拉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心口像有小鹿乱撞,气都出不顺了。
天啊!天呐!天!玛瑞拉,你这个笨蛋!
玛瑞拉也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心中对自己狂喊:“你不能嫁给帝启,但这儿可有个跟帝启大人一样的存在!你真是疯了,竟然没想到!这张脸,这胸肌,这怎么也比凰王那老妖怪要强一万倍啊,一万倍!”
两个人同时陷入头晕目眩的状态,老半天,阿特拉斯才突然一激灵,跳起来问:“矢茵呢?你见到没有?”
啊哈!这次可绝对不能让矢茵抢了先了!玛瑞拉回答道:“见到了!她已经嫁给凰王了!”
“白痴。”
“我也是这么说她的。”
阿特拉斯重新恢复了镇定。“我说的白痴是你,这种话你以为我会相信?”不等玛瑞拉争辩,他拍拍蜘蛛。“这玩意儿你哪里弄来的?”
咔啦啦啦!蜘蛛站起身,连退两步,发出低沉的机械般的抗议声。玛瑞拉赶紧抚摸它几下,蜘蛛立即安静下来。它伸出一条前肢,轻轻环绕在玛瑞拉身前。那前肢背侧尖利无比,看不出是什么合金制造,隐隐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光洁的刃面倒映出玛瑞拉曲线毕露的身体,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我的宠物,”玛瑞拉庄严宣布,“是我的哦!你要是喜欢,嘻嘻,我是说你要是肯答应,也可以变成你的……”
稍早之前,玛瑞拉听到了那剧烈的爆炸声。她被那金属蜘蛛怪物吓得魂都飞了,可是细想想,在这疯狂的岛上,还有谁能帮自己?周围不是凶悍的神圣光辉军团,就是变态的凰王手下。如果矢茵和明昧真的死翘翘,自己估计也跑不到哪里去了。
冒险独自往上走,还是回去找矢茵?真是个让人痛苦的选择!她踌躇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回去看看,毕竟那爆炸声似乎不应该是蜘蛛下手的方式,它应该更华丽一点,用那锋利的刀刃把讨厌的明昧切成一片一片的才对。
玛瑞拉胆战心惊的往回走。怎么没动静了?爆炸的烟尘被穿越洞穴的狂风吹散,她已找不到原来的方位。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矢茵……”
唰!铮铮铮铮!
屁股后风声响起,在玛瑞拉回过神来之前,蜘蛛四把镰刀一样的腿东一刀西一刀,把她的衣服瞬间切成碎片。玛瑞拉一屁股坐到,既而瘫软在地。怪物欺身上前,八只脚牢牢将她压制在岩石上——其实它真不用如此费心,因为玛瑞拉这当儿已经彻底丧失了所有抵抗,基本上已丧失了意识。它胸前啪地弹出一根指头粗细的管线,管线前端伸出一组六针阵列插孔,深深插入玛瑞拉手臂之中。
玛瑞拉痛得浑身一抽,醒了过来。在她苏醒这两三秒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知道。可是醒来之后,蜘蛛放开她,退到不远处,八只脚从后到前依次放低,屁股朝天,脸却搁在了地上。玛瑞拉战战兢兢地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一个跪伏的姿势。
“你说跪伏?”
“是啊,我也莫名其妙,但从那之后,它就惟我命是从啦!你瞧!”她爬上蜘蛛的顶盖,叫道:“起来!伤不起!”
蜘蛛迅速站起。它身体一歪,玛瑞拉赶紧抓紧了它的一只光学眼。蜘蛛犹豫片刻,忽然啪咔一声响,它的顶盖裂开。猝不及防地玛瑞拉跌坐进去,吓得尖叫一声。但她只跌进去一半,上半身仍露在外面。一些软软的电缆一般的触手伸出,缠绕在她腰间。她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但过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反而觉得触手很温暖柔和。
她又惊又喜,说到:“伤不起,跳一跳?”
蜘蛛起劲地跳了两下,果然,那些触手如同安全带一样将她牢牢固定住,她再也不担心被甩下去了。玛瑞拉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伤不起,伤不起太棒了!”
“它叫什么来着?”阿特拉斯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
“伤不起,哈哈!这是‘姐姐你伤不起’的简称,拉风吧?哈哈哈!跳一个,伤不起!”
蜘蛛八条腿像弹簧一样蹦跳起来。玛瑞拉哈哈大笑;“转个圈,伤不起!哈哈!来来,前肢拿给我,是前面那条腿啦!嗯,乖,哈哈哈……喂!你去哪儿?”
“你慢慢玩吧,”阿特拉斯一边走一边随意挥手。“再见!”
头顶风声大作,伤不起带着玛瑞拉越过头顶,轰地落在面前。它落下的岩石很光滑,伤不起八只脚吱吱嘎嘎一阵乱刮才站稳,岩石被刮除十几道深深的痕迹。阿特拉斯看着它的腿,心中想:“这是为深空探测单元服务的基础型,主体对称设计,以适应无重力状态下的全方位操作。它的肢体光滑,外层套件部分已经遗失了……”
这念头出现得如此自然,阿特拉斯却更加郁闷,因为只要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忆,这段回忆就会立即掐断,并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他愤怒地甩了甩头。
“干嘛!”
“我跟你一块去找!有伤不起在,看谁还敢阻拦我们,哈哈!”
“我不跟蠢货一路。我要去找矢茵了。”阿特拉斯转身继续走。
“不要嘛!大家虽然有过误会,但是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对不对?”
“哈,对的。什么时候我到尼泊尔,请你吃饭好了。现在我忙得很,谁知道矢茵那丫头怎样了……”
“啊!”
“你不要随便乱叫好不好?”
“真奇怪,真正奇怪!”
“什么?”阿特拉斯莫名其妙。
玛瑞拉神色古怪。“似乎对你来说,矢茵远比黑玉重要。从你见到我开始,提到的全是矢茵,而没有黑玉!”
阿特拉斯一怔。他不自觉的摸摸下巴,说:“因为,我想她肯定跟黑玉在一起。”
“哈!哈哈!说的话连你自己都不信!”
阿特拉斯真是受不了这家伙,大步向前走。咣当咣当,伤不起驮着玛瑞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玛瑞拉说:“心虚了吧?你凭什么认为矢茵跟黑玉在一起呢?她最应该在凰王身边吧?哈哈!你以为我傻乎乎的,矢茵也觉得我傻乎乎的,我却一眼就能看出你有多喜欢她。”
阿特拉斯停下脚,点了根烟,坐下慢慢抽。伤不起走到前面,八只脚不动,上身嗖的一下旋转回来。玛瑞拉得意洋洋的问:“点中你心事了?”
“嗯,”阿特拉斯点点头,“你说得很对,矢茵更可能在凰王那里。以她的能力,怎可能这么快到手?不过此时此刻,最应该跟黑玉在一起的,就是凰王。所以追踪矢茵,找到黑玉的几率还是很大。”
“呃——”玛瑞拉脑子飞快转动,应不应该告诉他矢茵追逐着光辉军团的人跑了呢?如果不说,他找到矢茵后,自己以后不要做人了。但是就这么说了,又不甘心啊,真是可恨,为什么自己醒悟得这么晚呢!
几十年,不,整整四百年来,陀阀教一直相信,阿特拉斯同为不死之身,却与帝启大人水火不容。因此陀阀教上下同心,都将阿特拉斯视为恶魔,相互攻杀。三十几年前,玛瑞拉的师傅——其实也是母亲,邀约各路高手围歼阿特拉斯,便是双方最近的一次搏杀。
然而自己亲身接触后,才发现阿特拉斯并非如前辈形容的那样可怕,甚至——玛瑞拉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在阿特拉斯身上转来转去,心想:“他跟帝启大人长得真是一模一样!难道神选之人都是这样的?唉,我真是傻!我真是迟钝!帝启大人不能碰,他可跟我们族没任何关系啊。玛瑞拉呀玛瑞拉,要死要活,就看这一着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只是一闪,立即说:“我却不这么看。”
“哦?”
玛瑞拉罕见地露出庄重的模样,坐直了身体。“你想啊:光辉军团那帮家伙在追杀凰王,如果我是凰王,想的肯定是先解决此事,只有傻子才会发了疯的往藏黑玉的地方跑——那不是给人带路么?”
阿特拉斯想了想,“那也难说。如果凰王的能力来自于黑玉,那么他往藏黑玉的地方跑就很正常。他甚至可能一直带在身上,毕竟那玩意儿不大。”
“有传言说矢茵已经在海港市得到了黑玉,她一直带在身上吗?”
阿特拉斯一怔。
玛瑞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此刻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自己是或否能生下永生的孩子,成为新的陀阀教的主人,哦,不,也许是整个地球的主人!她差点被自己的英雄主义母性感动得哭出来,面上却一点也不表露,问阿特拉斯:“你跟矢茵一道来的,你见过黑玉吗?”
阿特拉斯点头:“当然见过!”
玛瑞拉爆出一层冷汗。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好。我听说黑玉上有文字,你既然见过,把它写出来我瞧瞧呢?”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你那小脑瓜子看得懂?看了有用?”阿特拉斯一脸轻松地笑笑。
玛瑞拉屈指在伤不起身上咚咚的敲。她看出来了,她仅仅用脚趾头都看出来阿特拉斯在强装镇定。他心急如焚呢。所以绝对不能把他白白送给矢茵!
“如果伤不起是与黑玉同时代的事物,它必然看得懂。如果伤不起真是与黑玉一起来到这里的,它也必然知道黑玉的所在——用处就在这里!”玛瑞拉俯身向下,那双摄人心魄的妙目盯牢了阿特拉斯,仿佛看入他灵魂深处去,声音低沉、却又坚信无疑地说,“我俩通力合作,取黑玉就如探囊取物!”
阿特拉斯在她的瞪视下后退两步。不知是被玛瑞拉蛊惑的眼神震慑,还是想明白了内中关键,他慢慢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着。矢茵当时在船舱里画的字符,耶路撒冷圣殿山洞窟内的黑玉上的字符,他全都记得很清楚。尽管不知名的原因让他打心底害怕、恐惧、厌恶,他还是记下了每一个字符的细节,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刚写了两个,嘎啦啦一阵响,伤不起不安的躁动起来。玛瑞拉不停抚摸它的身体,轻声安抚:“乖,好好看。你见过的,是不是?你如果知道它在哪里,就带我去吧。”
连阿特拉斯也禁不住激动起来,飞快写完字符,两人同时转身看向伤不起。伤不起的电子拟音呱嗒呱嗒说了两句,却再次俯下身,一动不动了。
就在玛瑞拉要怒斥伤不起之前,突然有个痛苦嘶哑的声音响起:“我……知道黑玉在……哪里……”
一个上身赤裸的人往前探出身体——这是一个自杀式的动作,目的是为了掩护他身边的明昧。
就在刚才,有个人用同样的动作往前扑,被几十米之外的狙击枪打穿的左侧肺叶,打断肋骨,从背脊穿出,几乎贴着矢茵的后脑勺飞过,最终击中她身后的石壁。那人往下跌落,狂喷而出的鲜血将矢茵整个染成了红人。
列普辛柯瞄准的本来是窗口显露出来的中间部位,当矢茵刚一抬头,他本能地往后一拉枪身,同时扣动扳机。射击线路非常准确,覆盖了矢茵整个上半身,即使因穿透了一个人的身体而略有偏转,子弹仍然可以击中矢茵头部。但子弹被挡住的时候,声波冲击先一步抵达,打得矢茵头略一偏——就是这一偏,救了她的小命。
列普辛柯心中充满了惊异。他并非惊异矢茵——穿这种侍女衣服的人他已经杀了太多,而是在子弹出膛之前,那人就扑了出来!
不管他往前扑的速度有多快,不提前至少两秒钟,以子弹飞行的速度,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中枪。列普辛柯甩甩头,告诉自己那人其实是鬼使神差想要来拉那女人,才撞上枪口的。他在思索的时候,已重新上了膛,静静等待女人的再次移动。
看见了,有只手从岩石后伸出来,想要抓住那女人,刚刚中弹的那人身体还在抽搐,透过高倍瞄准镜,列普辛柯可以隐约看见女人还在他身旁缓缓向前挪动。她只要露出半个头,子弹就会掀飞她的颅骨,列普辛柯耐心的等着……
突然,不知是被人拉扯,还是她重新鼓足勇气,女人猛地往前一扑,整个背部都露了出来——
砰!
硝烟散去之前,子弹穿透了扑出来的那人身体,打得他转了半圈。他竟然还将躬身张臂的姿势保持了几秒钟,直到确信女人已被拉进了石壁保护的范围,才往后倒下,从窗口掉落下来。他的身体在阶梯状的岩石上弹跳了好几次,才落入下方的岩石中,再也看不见。只是几十米高的陡壁上到处都留有鲜红的血迹,提醒列普辛柯——确实有人被自己击中了。
列普辛柯放下狙击枪,有点失魂落魄的看向对面——真见鬼,这一次又提前扑出来,难道还是偶然?!
明昧用力一拉,将矢茵拉入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两个人一起往后翻滚。矢茵放声大哭,拼命推开明昧的手。但她身体完全瘫软,,一跤坐倒。立即有数不清的手伸向她,将她托起,一路往前送去。
她闭着眼,感到脸上那些血正在迅速冷去。她已经无法确认身上究竟沾有多少人的血,只是哭着,颤栗着。没有人说话,那些人如同保护蚁后的工蚁,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团团围在了最安全的所在。
“镇定点,镇定!”明昧再次摸到她肩膀,“冷静下来!”
“你杀了他们!”矢茵尖叫,狠狠甩开她的手。
“如果你屁股不翘那么高的话,他们本可以不死。”
“你!是你叫他们出来,是你推他们出来!”
明昧叹了口气:“如果我能指挥他们,如果我能算得如此准,可就好了。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再说吧!”
“不!不!”矢茵两只手在脸上乱抹,想将血迹抹去,可是那么多,又冷又黏,哪里抹得去?她使劲抹啊抹,骤然双手被拉开,跟着脸上火辣辣的一痛,左边耳朵嗡嗡作响。
她被打得本能地睁开眼,明昧蹲在面前,冷冷地说:“你想再多死几个,就尽管耍小孩子脾气吧!”
矢茵茫然地站起来四面张望。这片洞穴长约二十米,密密麻麻挤着三十几个人。围绕着自己的全是点灯人,一个侍卫或侍女都看不到——也许他们已全部死在来的路上了。最前面的便是那庞然怪物。他坐在地上,仍必须低着头,才避免脑袋撞到洞顶。隔近了看,越发觉得它实在丑陋,简直就是一只脱去所有毛发,再将皮肤染成绿色的山地大猩猩。
它身上到处是弹孔。也许因为皮肤粗糙厚实的原因,弹孔周围流的血并不多。它疲惫地闭着双眼,嘴巴歪斜着,沉重的喘气。
在它面前坐着——矢茵失声叫道:“帝启!啊?!”她瞧了一眼明昧,却见她一点也不吃惊,反倒露出一丝笑容。
矢茵现在也顾不上忌讳太多了,又喊:“帝启!”
她喊到第三声,帝启才转过头,冷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明昧身上。矢茵被他的目光射的一顿——这真是帝启么?
他的神色凝重而沉稳,与平常的帝启差不多,但帝启至少有一点儿人气,这个人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情绪浮现,简直就是一具披着帝启外表的机器。他裹着一袭麻布,连脑袋都蒙住,看上去像个中世纪的传教士。矢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再开口说话。
“两个身体差距很大。”帝启皱起眉头,用矢茵听不懂的话说着。这种语言东亚人听上去咕噜噜得含混不清,西方人听上去以为是某种太平洋岛屿上的土族说的塔希提语。事实上在一万年前,在阿拉斯加特别执行委员会控制的区域,这种语言可算是半官方语。由于它的四十六个字母是从机器语言中进化而来,因此大多数底层代码编撰者都习惯以它作为日常用语。这一习惯后来渗透到了他们所编纂的高阶代码中……
“一个符合高阶标准,一个只是普通人类。然而代码体征却刚好相反。”帝启摸着下巴沉思,身后忽然一黑——那怪物的手举了起来,手掌张开,比帝启整个身体还大。矢茵吓得惊叫,那只手拍下来,却只是轻轻在帝启肩头拍了两下,仿佛宠物蹭主人身体撒娇一般。
“是,是,我知道。”帝启目光从明昧移到矢茵身上。矢茵忍不住打个寒战,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完全赤裸。不,也许比那更糟,他的目光简直已穿透了肌肤,深入到身体内部。
“代码虽然尚未解码,但毫无疑问是高阶代码。”帝启犯难地自言自语,“只是她的身体恐怕不能承受高密度改造……”
吼吼。怪物从鼻子里哼出几声。
帝启听了,点头说:“那就两个一起。带她们走!”
围绕在两人身旁的点灯人们一拥而上。矢茵惊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帝启,是我,是我!你又失忆了么?快醒醒啊!”
她顺手放倒两人,更多的人围上来。这些人跟不管矢茵的踢打,层层叠叠围上来,挤得矢茵手都伸不开。她放声尖叫,数十只手从四面八方抓住她,一下将她举了起来。矢茵陡然想起那被高高举起,准备抛入大海祭祀的婴儿,吓得险些昏过去。
“闭嘴,别叫了!”明昧喊道,“现在束手就擒是唯一的办法!”
“为什么?”
“他要带我们走,这不正好?”
矢茵刚一犹豫,手足一紧,已经被人紧紧捆了起来,这下就算想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帝启站起身来。此刻外面枪声仍在继续,只是远比之前稀少,光辉军团的人大概不想浪费子弹。这段洞穴与下一段洞穴之间大概有七八米左右,要在光辉军团的火力下冲过这么长的距离,几乎不可能。
帝启倾听良久。忽然,八个点灯人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快步走到队伍最前面,另外八个人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组成第二梯队的模样。
矢茵的心脏骤然收缩,叫道:“等等!”
帝启手一挥,最前面的八人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冲出岩壁。光辉军团大概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冒险跑出岩壁,最初的一两秒钟都没有开枪。直到最前面一人就要跑进下一段洞穴,才骤然响起一声狙击枪声。
那人的头部像西瓜一样炸裂开来。在他身后,七个人一起高举双手,齐刷刷转过身,面对下方。
哒哒哒、哒哒哒哒!
光辉军团的枪声大作,七人身上顿时爆出无数弹孔,鲜血狂喷。但在他们还未跑到位置之前,身后的八人也已跑出洞穴,从后面将他们死死扛住。鲜血霎时变成一片血雾。
“啊!啊!”矢茵头皮发麻,放声狂叫。然后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光辉军团的枪声响起时,她和明昧已被人抱着,紧跟在后出发的八人身后跑出了岩壁。子弹呼啸而过,打得石壁砰砰乱响,其间夹杂着肉体撕裂声、骨骼破裂声,人临死前低沉的吼声,更有热腾腾的鲜血溅射之声、肺叶内的气泡破碎声、子弹在腹腔或肌肉内爆炸之声……
短短的几秒钟,他们跑过来了!矢茵无法动弹,更无法思考,只是本能的拼命往后看,往后看——帝启!他正往前冲!那挡子弹的八人已经打得烂泥一般,大部分跌落下去。支撑他们的八个人变成了第二排阻挡,不过此刻也已全数毙命,只是尚有两三人兀自站立不倒。子弹骤雨般倾泻而来,帝启身后的石壁仿佛突然爆炸了一般,碎屑、烟尘滚滚向外喷射。
他跑不动了!他原本跑起来跟风一样快,此刻却像个七十岁的老头,而且还不幸丢了拐杖,慢吞吞的、几乎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始终向左侧歪着,是什么地方中弹了?无数碎屑掠过他的身体,打得包住他的麻布千疮百孔,他的神色却始终平静——不,仅仅用平静远不足以形容,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没有痛苦,没有焦虑,没有惊慌,连“平静”都没有。
砰!
一颗子弹打在他面前,溅射出的碎屑一时遮住了他的脸——挡在前面的人只剩一个了!
矢茵心脏差点停跳,这个时候,突然一团阴影落在帝启身前,那巨大的怪物往前扑来,如同一座肉山,将下方射上来的子弹悉数挡住。
吼!怪物痛苦挣扎着,挥动手臂,将帝启往前送。跟着矢茵跑过来的人又往回跑,张开手臂为他搭建起第四层防御,奇怪的是,除了怪物外,其他人都不敢碰到帝启,只能由着他慢慢往前走。
噗噗噗,随着怪物皮肤破碎的地方越来越多,子弹越来越深入它体内。这些子弹前端被切割,旋转着钻入人体后,由于压力变化而发生爆炸,比普通子弹的伤害要高得多。它喉咙发出咕咕的低吼,脸从绿色活生生憋成红色,仍然坚持不动。帝启终于走到了洞穴内,回头说:“进来……”
啵的一声,一颗狙击子弹终于击穿了怪物最脆弱的后脑勺,在它脑子里炸开了花。它两个眼球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瞬间瘫软,顺着峭壁边缘滑了下去。下方传来连续不断、沉重的撞击声,和光辉军团成员们的欢呼声。
帝启没有再看身后,径直走到前面。他的手轻轻一挥,众人无声地跟着往前走。
“啊!”
“好了,别叫了!”明昧说。她被人扛在肩头走,勉强抬头看矢茵,却见矢茵正盯着帝启,脸上露出大白天见鬼的神情。
她使劲挣扎,扛她的人撑不住,身体歪斜。明昧乘机伸长脖子,看见了帝启的后背,立即明白矢茵为何怪叫了。
裹住他身体的麻布已被打得稀烂,一条条随风飞舞——在他左边肋下,竟然吊着一只金属蜘蛛!难怪他走得如此艰难!
不、不是吊着,蜘蛛的八条腿深入他的身体,这个样子活像,就像……
不知为什么,明昧脑子里飞快闪过“植入”这个词。她再次看向矢茵,见她坚定的朝自己点了点头。
这当儿,光辉军团一面用望远镜评估攻击情况,一面整理弹药,准备进入洞穴作战。列普辛柯从狙击的地方爬下来,坐下略喘口气。干掉那巨型怪物,他心中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总觉得这怪物其实并不重要,也并非最危险的人。
他正想着,忽然,从高高的洞壁上方,传来凄厉的呼喊。这一声中气十足,洞内的回音良久不息。
光辉军团的人毛骨悚然地抬头张望。但是洞穴太高了太宽了,其上的孔洞不知有几千几万个,根本看不到发出呼喊的人。列普辛柯见众人都在发呆,喝道:“发什么呆?快准备!”
“那里……”有人指着洞穴高处。
列普辛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那里,几十米上方,有片巨大的塌陷洞口,出现了一名全身涂满黑色纹路的人。他头上戴着一米多高的羽毛王冠,身材高大,一手持弓,弓身超过两米;一手持矛,冷峻的俯瞰下方。
“阿亦——阿叻!”
那人再一次呼喊。声音尚在洞窟内来回盘旋,与他相邻的两个洞口就慢慢走出四人。身材同样高大,只是纹身变成了红色,手持长弓,却没有戴冠。他们先面向先前那人单膝跪下施礼,起身后拉开长弓,箭尖对准了神圣军团。
“阿亦——阿叻!”
随着呼喊的间隔越来越短暂,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洞口冒了出来。他们或手持长弓,或举着长矛,有些甚至只举着石块。他们出没的洞口或大或小,但始终大致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从对面洞壁一直延伸到光辉军团身后的洞壁。
这是一条展开的战线。
光辉军团成员全都参加过车臣战争,看到这围剿的阵势,全身的血都开始沸腾。
“阿亦……”
砰!
列普辛柯手中的狙击枪响了,呼喊的人应声而倒。特制的动能子弹把他的上半截头盖骨和华丽的羽冠一起嵌入身后的石壁上,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好似他仍然站立不倒。
嗖嗖嗖!一场箭雨铺天盖地洒落。
列普辛柯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大声喊:“隐蔽!不要动!不要还击!”
第一轮箭雨过后,光辉军团有五人中箭,其中操纵机枪的两人因身处岩石上无处可避,被穿得刺猬一般,当场死亡。其余人藏在岩石后,不做声,不动弹,等待命令。
啪啪啪,第二轮箭雨又来了,这一次明显参差了许多,除了拉弓的快慢不一外,有些人在洞口间快速移动,以找到更好的射击位置。
“继续保持不动,听我的口令——”列普辛柯朗声下令。“等到下一轮攻击之后,以我为基点,前方四名,后方三人,密集火力攻击!斯列夫斯基,你去夺回机枪!”
啪啪,飕飕飕。第三轮箭雨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列普辛柯吼道:“上!”
枪声顿时大作。三轮攻击的时间,光辉军团队员们早已找准目标,此刻同时开火,立即有十几人中弹,向下坠落,在坚硬的石柱上摔得砰然作响。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重新响了起来,打得对面的石壁硝烟滚滚,人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往下掉,但更多的人冒了出来,弯弓、放箭。
列普辛柯双手挥动,叫道:“进攻!进攻!进攻!”
阿特拉斯两步跳上一块岩石,呼啦一下,伤不起从他头顶越过,跳到发出声音那人身后,四只刀片一般锋利的脚举起,与阿特拉斯形成夹攻之势。
但当他们见到那人,却都松了口气。那人别说攻击了,连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他一身血污,双脚举到脑袋上,而双手却塞在屁股下,像团烂泥般夹在两块岩石之间。玛瑞拉骤然见到他的脸,吓得尖叫——如果有人兜头泼了一桶汽油,等烧了几分钟,再用木板狠狠击打,把火灭去,差不多就像他这样子。
他的大半个脸都溃烂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但又并非全然消失,而更像是肉与骨头再也无法粘在一起,所有的肌腱、皮下组织、脂肪等等往下脱落,被尚算正常的胸锁乳突肌勾住,就那样乱七八糟吊在脖子下、披散在胸前。
他只裹着一袭麻布,也许因为在粗糙的火山石上爬得太久,麻布磨得稀烂,其下露出的身体与脸差不多的糜烂。特别是两条腿,几乎只剩下了骨头。
难怪他以如此别扭的姿势卡在石头间——大概再也爬不动,从岩石上跌落。下半身没有了肌肉和脂肪组织,失去牵扯的骨头乱甩,才弄成这样。他竟然还活着,真是堪称生物学上的奇迹。
这情景即使坚韧如阿特拉斯也有点受不了。他等了片刻,才走到岩石上,蹲下问那人:“你刚才说什么?”
“……我知道黑玉……”那人左边只剩几根咀嚼肌连接上下颚,说起话来非常吃力。但他眼中却并无痛楚的感觉,反倒隐隐发出光芒,似乎正急切的盼望着什么。
“你是谁?”
“我是……岛主……凰……凰……”
“呃——”玛瑞拉转头呕吐。要是一个小时之前,听到这句话,她非活活掐死自己不可。不过现在,她已经有阿特拉斯了。苍天有眼!玛瑞拉一边吐,一边感动得热泪盈眶。
阿特拉斯凑得更近了,问他:“你要怎样?”
凰王的眼珠转动,左边眼珠差点滚落眼眶。阿特拉斯用手把他眼珠子塞进去一点。“你想我们救你,以黑玉作为代价?我可不能保证还能救活你。”
“不……”凰王居然咧嘴笑了笑,“我……我不要再活了……我……我……活太久了……太痛苦了……”
阿特拉斯瞳仁急剧收缩,抓住凰王烂泥般的肩膀,一把将他扯了出来。他身后稀里哗啦掉了一大堆东西,除了两条腿骨、一根手臂,胸以下整个腹腔都空了。玛瑞拉刚刚缓过一口气,见此情形差点昏死,转头继续呕吐,吐得昏天黑地,差点从伤不起身上摔下来。伤不起一边扶着她,一边尴尬地挪动身体,系统拼命测试温度和酸碱度,以评估她呕吐物的腐蚀性程度。
阿特拉斯走到一处稍平的岩石上,将小半截凰王放下。他把凰王腹部的皮肤捏紧,扯下一条布,把皮肤扎紧,免得他真的漏光了。凰王半眯着眼,喃喃地说:“太久了……太久了……真好……”
“你有什么条件?”
“带我出去……”凰王唯一还能动的右手勉强抬起来,用尽全力抓住阿特拉斯的胳膊。“带我离开……这个……这地方……我要看看……外面……的……的……世界……”
“好。”阿特拉斯一弯腰,将他跟自己背上的机枪捆好,一挥手,问玛瑞拉:“你走不走?”
“你要背哪个老妖怪?!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把他放下来!”
阿特拉斯没有理她,只见凰王的手颤巍巍的指向一个方向,便朝那边走去。过了半天,咣当咣当的声音再一次追到身后,这次却始终隔着十来米远。玛瑞拉叫道:“你疯了!万一他骗你怎么办?快把他扔了!”
阿特拉斯继续赶路。
“你仔细想想啊!”玛瑞拉简直声泪俱下。“万一他害你怎么办?万一他有毒怎么办?啊!对了,一定是这样!没有毒,他身体怎么腐烂成这样?真恶心,真恶心!你这样贴着他,他的那些血啊肉的都……呃!我以后还怎么碰你……”
“管你屁事!”阿特拉斯突然回头勃然大怒。“要死死一边去!滚!”
玛瑞拉被吼得浑身一抖,呆了半响,等回过神来,阿特拉斯已背着凰王走远了。她深吸口气,举起两手,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光。伤不起两只光学眼转过来看她,不明白主人在干嘛。
“前肢。”
伤不起一怔,玛瑞拉用力敲了敲它的脑袋,它赶紧伸起一只前肢,伸到她面前。玛瑞拉把前肢拉得更近,凝视着光亮的金属表面反射出的自己的脸。原本乖巧伶俐的脸,就这两天时间,折腾得双眼红肿,头发凌乱,额头和脸颊还有多处擦伤和红肿。不用看,也知道身上的伤痕更多。
“玛瑞拉,玛瑞拉,”玛瑞拉对着自己的影子说,“凰王已经成滩烂泥了,死不死活不活的。帝启大人虽然肯帮我,但要跟他……是绝、绝、绝不可能的!现在,你要再弄丢了阿特拉斯,你这辈子就等着像娘一样后悔死吧!走,伤不起!”
玛瑞拉驾着伤不起追上阿特拉斯,绕到阿特拉斯身前,向他伸出手:“上来!”
“走开!”
“来嘛!”
阿特拉斯血红着眼睛继续走。玛瑞拉心中一跳,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绝望,一种从灵魂深处、从骨髓里爆发出来的绝望。
他,也会痛苦,也会绝望?是为凰王而痛苦,还是为自己?是为不能长生不死而痛苦,还是恰恰相反?
玛瑞拉没时间想那么多,吹声口哨,阿特拉斯忽然举得身体一轻,被伤不起抬了起来,放在自己屁股后的平台上。玛瑞拉在前面大声呱噪:“好!走哦!跟他们拼了,哈哈哈!”驾着伤不起快速向前跑去。
阿特拉斯放下凰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你活了多久了?”
“八千年?……还是九千……我……我已经……”凰王右手的手指几乎掐入阿特拉斯的肌肤里,挣扎着问,“你是……是代理体……还是……触发……”
“我不懂。我他妈完全不记得。”
“真……幸运……”凰王叹息着。“明了透彻总是让人……绝望……”
伤不起猛地跳下一块高大的岩石,剧烈的颠簸中,凰王又失去了一部分肌体。现在他整个颅骨都露了出来,左边眼球终于顶不住颠簸,滚出眼窝,在伤不起的背上弹跳着飞走了。他的右手也啪地一声断裂,前臂软软地垂了下来。阿特拉斯捡起他的右手,想要接上。
“不……”凰王举起前臂挡开他的手,轻声说,“我就要自由了……求你,放我走吧……”
这当儿,伤不起跑到了一处岔路,左边一条路上血迹斑斑,不远处躺着几具尸体。右边一条路一直通向熔岩河流。凰王低声说:“右……”
伤不起载着三人蹦蹦跳跳往前跑,玛瑞拉虽然不敢回头看凰王,但一叫个不停得。他们跑下一道斜坡,离熔岩河流不到二十米距离。这里的空气又热又干,有时风吹得猛了,像滚烫的刀子划过皮肤。玛瑞拉忍受不了,叫得越发大声。偶尔岩浆地下气体爆裂,炸得通红的熔岩四处飞落,玛瑞拉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伤不起的感应器缠绕在她腰间,精确探测她脊柱内的三十一条神经,因此不用玛瑞拉开口,就能提前探知她腿部运动而调整方向。另有一组感应器则是探测她的植物神经系统,要是玛瑞拉体内激素暴增,它跑开的速度就以几何级数提高。它一边跳啊跑啊,一边暗自纳闷。内测系统刚刚发回第一个小时的反馈报告,它还没有在玛瑞拉的皮下埋设感应器,与她的整合度竟然就不可思议地达到87.63%……是这呱噪的性格太般配了?
好在道路并没有真正冲进熔岩河,沿着河道走了几十米,又转而向上。转过几个大弯,他们逐渐逼近了洞壁。这个时候,玛瑞拉叫道:“啊!我耳朵好麻!”
伤不起发出吱吱的声音,停下脚步,六只眼睛飞快的四处张望。阿特拉斯也感到耳朵一麻,随机侧耳倾听——这是一种频率极高的声波,超越了人类听觉极限。不过波纹撞击产生热量,在全身体温最低的耳垂变现得尤为突出,同时产生酸麻刺痛的感觉。
“终于……它……也不得不重新融合了吗……”
“什么?”
凰王艰难地咽了口气,没有说下去。他剧烈咳嗽,咳出一些白色浆状物质。阿特拉斯冷冷的看着他,心想:“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就只剩下上半段身体。看来肺和心脏有特殊保护措施。只是这维持系统还能坚持多久?”
玛瑞拉拍打伤不起,叫道:“快走快走!瞧前面有个洞,咱们走对了没有?”
凰王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动弹。阿特拉斯说:“对了,走吧。”
玛瑞拉听他声音温柔了许多,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阿特拉斯望着她的双眸,眸子里仿佛有水波。淡蓝色、淡青色的水无声无息的荡漾开来,一瞬间,水变成了透澈的蓝天,那个美丽得一如兰花的女子……
“啊呀!啊!”玛瑞拉惨叫一声,“你抓痛我了!”
唰——
“不要!”她顾不上痛,更加大声叫道,“别碰他!”
伤不起咕噜两声,慢慢收回已经切到阿特拉斯脖子处的前肢。阿特拉斯也收回手,冷冷地说:“再对我使诱惑之术,我就废了你的招子。”
玛瑞拉痛得眼泪花花,手臂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手指印记。她低声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我而已……”
不等阿特拉斯冷嘲热讽,玛瑞拉转过头。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行,不久进入一个洞穴内。这段洞穴直径超过二十米,洞壁上虽然附着许多杂物,但整体相当有规律,像人工开凿出来似的。洞内没有光,伤不起两只光学眼发出蓝色光芒,照亮了前路。
洞穴一路往下,有时坡度甚至超过50℃。伤不起载着三个人,再加上八肢光滑,走这样的路实在勉强,只能侧着身体,一点一点往下蹭。玛瑞拉揪紧了心,似乎觉得伤不起的六只眼睛都不够用,一个劲地提醒它左转右转。当当当,洞穴里不时回响起金属与岩石相互撞击的声音。
“它从深空回来……已经超过九千三百年没有融合机体了……”
“呃?”阿特拉斯转头看凰王,见他不知何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点,茫然地望着黯淡的洞穴顶端。“你说什么?”
“它是……第一批深空探测单元……仅存的单元……有记录显示,最远的几乎就要到达萨尔边缘……也就是你们人类所称的……奥尔特星云……”
奥尔特星云是荷兰天文学家奥尔特提出的假设:假设太阳系形成时,有一圈未被吸引而生成行星的残留物质,在广漠宇宙中漂流,被太阳系的微弱引力吸引。如果它确实存在,离太阳差不多有一光年远。虽然理论上它环绕太阳运行,不过以人类的眼光看,它应该算是恒星际空间里的东西。目前为止人类最远的探测器,已经抵达太阳系激波边缘的旅行者一号飞船,要飞到奥尔特星云还需要至少一万两千年的时间。阿特拉斯打起精神,听他究竟要表达什么。
“它失败了……真可惜……进入大气层的姿态不理想,稳定器又产生非线性摇摆,没有时间做调整……它……坠毁了……坠毁事件只被定为二级,但由于它涉及最核心任务……被抛弃了……进入删除程序……这个时候,它选择了植体……”
“九千三百四十七年……它……与我共享生命……九千三百四十七年,它……肆意操纵我的生命,让我一次次重生,又死去……九千三百四十七年,我……我一直在死与活之间挣扎……”
“它的编号。”阿特拉斯说。他陷入暴怒之前的沉静状态,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问“它是谁”,而是编号。
凰王一怔。他本想拒绝,可竟然完全无法拒绝这句话、这个词、这个命令。
“编号……达伦波尔系统第一批次第六十一号一级深空测试单元……”
稍早之前。
他们加快了步伐,一方面是因为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另一方面,坡度越来越高了。
点灯人显然在这样的洞穴里生活了很久,坡度越陡峭,他们的速度反而越快。有些地方,他们像土耳其山羊一样敏捷,在山石间蹦跳着,瞬间就下落十几米距离。
帝启仍然是不可触碰的。他在腰间系上绳索,一些人在岩石间快速安装支架和滑轮,另一些则将他小心翼翼地吊下去。没有任何人说话,更没有指挥的人,但一切却井然有条,而且效率极高。
是演练纯熟的结果?矢茵见过这些点灯人,过着极其原始的生活,要他们熟练的操作滑轮,实在让人不敢相信。除此之外,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了——
帝启,或者,这个被操纵的帝启,始终在某个看不见听不着的层面上,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就像工蚁,只是按照指令做事,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
洞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窄。其中一段长达五十多米,几乎垂直的插入山体深处。他们无法同时搬运三个人,只有先将帝启垂下,再用绳子送被捆得死死的矢茵下去。
下降了二十几米,矢茵抬头看,洞口光线昏暗,已看不清楚人的模样。往下看,洞穴内黑漆漆的一片,只在几十米下方,才有一人举着火把。火被风吹得忽大忽小,根本照亮不了什么。这洞穴下方似乎有水源,岩壁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
矢茵趁着绳索晃荡不定,使劲挣扎。这些绳索捆得一点也不专业,漏洞百出,她没花多大的劲就挣脱出一只手。
突然间,身体往下猛地坠落,好像上面的绳索断了。矢茵骇得魂飞魄散,手在石壁上一推,让身体竖直地靠向另一边的石壁,双脚乱蹬。可是石壁湿滑,她怎么也站不住身体,反倒被石壁划破好几道口子。她身体再一次向前倾,就要掉落到洞底摔得粉碎时,绳索又猛地拉直,把她吊在空中晃悠。
绳子几乎勒进她的肉里,矢茵痛得一声也叫不出来,在这漆黑无人之境,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她抬头往上看,仍然看不清,但绳索一直在颤抖着,有时忽然拉高一两米,有时又飞速往下降一段距离。
听着,想着,矢茵逐渐明白了——明昧在打人。
像是为了证实她的想法,头顶忽然一黑,随着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有个人从洞口掉落下来。矢茵大惊,腰部用力,身体横了过来,脚尖在对面石壁一蹬。她的身体刚荡开,那人就呼的一下掠过。他的身体与岩石相互撞击了无数次,早已毙命,像团烂泥落到洞底,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明明已经摔死了,偏偏此时那人才发出哎哟一声,不像呻吟,倒像是在叹息。
矢茵张口欲呕,又死咬紧牙关忍住。现在可没时间感慨了,绳索晃悠得越来越厉害,她又拼命扯出另一只手。洞穴内壁非常凌乱,恰是攀爬的好地方。矢茵先找块岩石站稳了脚跟,飞也似的解开腰间的绳子,开始慢慢往下爬。
她爬了一段,忽听有人大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在洞穴的石壁上来回冲撞,传到耳朵里时已变得模糊。她仰着头喊:“明昧!”
“你还——好——嘛?”
“好!你就在上面别下来,我去找帝启!”
过了片刻,只听呼呼声响,明昧顺着绳子快速滑了下来,低声道:“快!光辉军团终于攻上来了!”
矢茵吓一跳,她全部心思放在帝启身上,都忘了光辉军团了。明昧掏出一柄匕首,在绳索上刀刃上绕了几圈。两人一边借助绳子,一边在岩石上攀爬,不一会下到洞底。刚才跌落那人血浆溅得到处都是,血腥味中人欲呕。矢茵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在一块岩石上。
明昧对尸骸视若无睹,赤脚站在血泥之中似乎也毫无感觉。她把绳索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拉扯,想拉断绳索。没想到绳索比预料的还要坚韧,她扯了几下都没扯断,绳索反而剧烈摇晃起来,不用看也知道光辉军团的人正往下攀爬。
她低声说:“你不来帮我,咱们时间就要少很多。”
矢茵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虽然扯断绳索,光辉军团依然会想办法下到底部,但时间上就会宽裕至少一刻钟。她咬咬牙,跳到明昧身旁,脚趾踏入血肉的那一刹那,她简直要昏厥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却已经抓住了绳索,两个人一起绷紧了,明昧说:“一、二、三!”
两人一起往下猛拽,绳索绷了片刻,终于一松,往下坠来。只听上面光辉军团的人发出愤怒的叫声,有人往下开了几枪,子弹在岩石上到处乱弹,两人早已跑了。
之后的通道变成了倾斜向上,通道更加狭窄,有时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两个人没有火把,也没有油灯,完全凭借摸索前行。但走了一阵后,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周围其实并不是一片漆黑。洞壁到处都有散发着极微弱绿色光芒的晶体,不知是火山熔岩的结晶体,还是某种放射性矿脉。此刻也顾不了会不会被辐射了,只要有空隙,两人就拼命往前钻。
好在这样一来,光辉军团的速度被极大限制。斯拉夫人牛高马大,又背负着沉重的枪械弹药,要钻这样的洞实在太困难。明昧与矢茵只穿了薄薄一层丝质衣服,再狭窄的地方也能轻易钻过。两人越钻越有信心,看来帝启也是如此打算,才选了这么一条艰难的路。
不,也许这根本是个陷阱。前面的路特别宽阔,会让入侵者放心大胆带着重型武器进来。等走到这条通道内,进不可进,要后退也需要爬上那段垂直的洞穴,顿时陷入两难的尴尬之中。即使退出去找到别的路径,帝启想要做的事一定早就完成了。只是他没有料到,会有两个身材娇小的丫头一路跟来。
往上爬啊钻啊,不知爬了多久,矢茵手足酸软,快要走不动了。道路愈加潮湿,有几段通道,山体内渗出大片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形成一个个水道。她们不得不趟过冰冷的水前进。矢茵恼火地说:“好冷!这地方不是盛产温泉么?还是个活火山呢!”
“这不是温泉的水,”明昧尝了一口,“没有硫磺之类的矿物。这是山体外渗进来的雨水。你信不信?也许我们离外面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呢。”
矢茵叹口气:“我信。我什么都相信,这地方其实最盛产的是变态,连山啊、水啊都这么险恶。啊,累死了,累死了!”
明昧一面爬,一面说:“你早就知道,阿特拉斯和帝启是两个人,对不对?”
“什么?”矢茵一声怪叫。
明昧轻轻一笑:“你别大惊小怪,我其实昨天就知道了。”
“什么?”矢茵的叫声更怪了,“你昨天才知道?你们执玉司不是什么都清楚么?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呢!”
明昧顿了片刻,老老实实说:“确实不知道。”
“哈!”矢茵一下精神好了许多,赶紧几步跑到明昧前头。“这可真奇怪!我那奇怪的老爸当年不是知道么?还是帝启告诉我的!你们……”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叛徒”两个字,顿时住了口。
明昧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要乱想,你父亲要做的事,也许根本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说实话吧,虽然执玉司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但由于满清朝时的执玉使都由皇帝本人亲任,所以辛亥革命后,执玉司就此中断。直到1977年后,才由你父亲一手重新创办。2004年那一次,你父亲带着执玉司绝大部分精英南下,从此消失。现在执玉司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内,都是2005年后才跨进这圈子的。所以,很多事我们真的是从头开始摸索。呼,真热!”
洞穴内的温度好像有五十度,而且湿度极大,两个人像从水里钻出来,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即使衣服只有薄薄的一层丝绸,紧贴在皮肤上,也实在让人难受。在这样的环境里行走,体力消耗特别大。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沉重。
明昧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猜帝启也不可能走太快。”
矢茵不答话,把手举得高高的,片刻,她说:“我感到有风……”
两人于是继续硬着头皮往上爬。爬了十几米,忽的一阵凉风从上方吹来,顿时吹得两人精神一振。她们奋力又爬了一段距离,拐了一个弯,前面突然大亮,照得她们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发痛。
但只是一闪,四周立即又陷入黑暗。两人默契地躲在黑暗中不动。这里的气温和湿度明显比刚才要低很多,风挺大,不知哪里有个风洞,呜呜地响个不停。
真奇妙,矢茵莫名地想,如果是以前,在这样漆黑的地方听见风声,自己一定怕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她却只觉有意思得紧。
不久,洞里又是一闪,这次两人都惊异的叫出声来。矢茵几步跑到前面,探手出去——竟然探出了山体!
原来这通道与外面真的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石壁,石壁坍塌,就形成了一个个窗户似的孔洞。两人趴到孔洞前,把脑袋伸出去深深呼吸,觉得肺里说不出的清凉,陡然间竟有隔世之感。
她俩缓过气来,才仔细观察外面。这里已经到了东岛山体中间偏下的部位,论海拔大概有三百米左右。想来刚才与光辉军团战斗的那道烟囱似的洞穴,顶端应该还在之上。这里面向西岛,探头出去看,四面八方全是陡峭的绝壁,没有任何攀爬之处。明昧以远处的西岛轮廓做参照物对比,觉得那段绳桥大概就在下方某处。
不时有长长的根状闪电在远方闪现,照亮了天穹顶那延绵几千公里的厚厚的云山。刚才照亮洞穴的就是闪电的光芒。闪电离此还远,还听不到雷声,不过看那些云山滚滚涌来,一场大暴雨是迟早的事。从西岛方向刮来的风正面撞上石壁,发出惨烈的嘶叫,又兜头往下冲去。下方的密林在狂风中起起伏伏,敲打着石壁,又呼啦啦地翻回去,如同浪涛一般。
两天来,奇怪的、恐怖的、恶心的、匪夷所思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没有时间停下脚喘两口气。这会儿,世界仿佛真的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明昧觉得头痛欲裂,矢茵觉得全身酸软无力,都不由自主地躺下,弯弯腰,伸伸腿,让自己彻底放松。
“你真勇敢。”半响,明昧低声说,“勇敢得让人忘了你的年龄。”
“有什么办法呢?”矢茵老着脸皮承认勇敢,“都是社会逼的啊。嘶,真痛!”她摸到脚底,打出的水泡又被磨破,继而流血,现在连血都干了,形成一个个硬壳。之前逃命赶路一点感觉都没有,此刻才觉得又痛又痒,忍不住呻吟起来。
明昧无声地咧了咧嘴。她身上的伤痕不比矢茵少,不过在外人面前,一丁点儿怯懦都不肯表露。她揉着几近僵硬的小腿,一面深呼吸,试着把力量重新聚集起来。。
“喂,你有办法呼唤执玉司的人么?我知道他们肯定在附近,你有办法找人来么?”
“我是独自前来的。”
“哈!别骗我了。你们的行事方式我早就摸透了,没有几架直升机、几十把枪在屁股后面跟着,才不会出头呢!大姐姐别玩了,咱们等会说不定得把帝启抬出去才行。”
“……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陷入深层昏迷了。”矢茵郑重地说,“现在的他,很可能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我们即使能够救他下来,恐怕也得找人抬回去才行。”
明昧几根指头在岩石上无节奏地敲打,片刻才说:“抬回去之后呢?”
矢茵叹了口气。从洞外吹进来的风吹瞇了她的眼,她闭着眼把散乱的头发理一理,轻声说:“我以前想得很好,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查清楚老爸究竟死了没有,死在哪里。现在……唉,现在才知道,事情太大,太庞大了,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想,我必须借助别的力量才行了。”
“但,”明昧一双眼睛亮幽幽的盯着矢茵,“组织可不一定信任你。你知道原因——你的父亲。”
矢茵毫无惧色地回视明昧:“现在谁信得过谁呢?只不过我知道的一些事,而这些事你们说不定会感兴趣。”
“比如?”
“比如——”矢茵故意顿了片刻,等明昧终于忍不住倾身向前,才像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道:“植肢体、代理体、触发体、维持系统、寄生系统、高阶代码……”
“好!”明昧截断她,“好了,够了。你想怎样?”
“如果你能帮我把帝启弄回去,并且保证不囚禁他,我会考虑跟你们合作。毕竟,借助组织的力量,很多事要容易得多。如何?”
明昧探出石璧,右手啪的拍在左手手背上,再把左手伸到外面,捏紧拳头用力甩了甩。她抽回手,干脆地说:“好。最迟半小时后,就有增援到来。”
“你确信?”
明昧一拍她的肩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