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他的转变全都是因为最初的一次恐慌。他害怕他是真人版楚门。
第一次想到这件事是在一次同学聚会。大概零六年底、零七年初的事,大伙儿一起吃完晚饭,多数人散去,少数几个好朋友找了个茶室,喝茶聊天打牌。有个男生那段时间对人格分析感兴趣,虽然只是看了几本大众通俗读物的水平,却极为热衷对生活中各种事发表看法。在茶室一边打牌,那同学一边问众人最怕的事是什么。
他略微思量了一下,就说是狭小空间。他小时候被一部讲电梯的恐怖小说吓着过,一直挺害怕电梯和类似电梯一样密闭的小房间。他听说过一个词叫“幽闭恐惧症”。
但他说完之后,就想起了楚门。楚门也是被囚禁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封闭空间,他第一次看《楚门的世界》就有些害怕,而且不是因为幽闭才害怕。画面越阳光灿烂,人物越甜美,他越害怕。当时电影关了他也就忘了,这个时候忽然又想起来。同学在一旁侃侃而谈,分析幽闭空间和他性格的关系,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他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自己心里隐隐担忧,不算惊恐,但是非常不安。
茶室的空间狭小,烟味弥漫,大家慢慢有点high,聊天中也带上了各种段子。忽而一个同学凑到他身边,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姑娘,说他肯定喜欢。
他忽然想到自己害怕什么了。他害怕一切都是假的。
他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次这种时刻,好东西、好运气总是天然就有或者送到他面前,他从来没像周围的其他人或者书里电影里看到的一般人一样,为了生存和想要的事物奋斗,他生来就有很多东西,因为有这些东西,又有很多其他东西送上门来。有些他想要,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有些东西他不想要,却推也推不开,运气好得过分。
就像楚门一样。
“真的,我说真的。是他们学院的院花。”朋友说。
“得了。”他心里觉得不对劲,只想推辞,“院花哪看得上我。”
“没问题。”朋友狠狠地拍了拍他后背,仿佛神秘地笑着,“别人不行,你可没问题。我要是自己有那个条件我就自己上了,人家看不上我是真的。你可没问题。”
他模模糊糊地推辞,只想退步抽身:“没戏。真的。你甭费劲了。我不想找。”
“信不过我?”朋友做出豪气的样子,“不是哥们吗,客气什么。以后你俩要是成了,有什么事多想着我点就成。见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就算。我跟你说,保你不会失望。下周哪天有空?我叫她一块儿出来吃个饭?”
他执拗不过,跟朋友碰了两杯茶,在热烈的烟雾缭绕中变得头晕眼花。
过了几天,女孩被朋友带来见面了。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身材非常好,穿一条白色紧身连衣裙,V领开得很低。女孩对他印象很好,主动找话说。他瞪着女孩,想透过她的眼睛和皮肤看透她的目的,看透她为什么会对他有兴趣。女孩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以为他是喜欢她,更加卖力地使出撒娇的本事,饭后还主动留了手机号和qq。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了深刻的怀疑人生。
他开始观察,观察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观察他们是不是有一丝一毫骗他的意味。每次当有人向他介绍什么好东西,他都恨不得盘根究底地问一番,想找出其中隐秘的阴谋和逻辑的漏洞。他只想证明一件事,这全部的幸福,是不是一场秀。
他属于天生基因很好的那一型,相貌好,智商也好。1米8的身高,均衡偏瘦的体型,各种运动都做得不错,中学还做过体育委员。因为长年运动,他肩膀和上臂的肌肉线条非常流畅,腿也锻炼得跟腱修长。他学习成绩也过得去,没有冲到过第一名,但也没出过前十。有时候和同桌在课上扎金花,同桌被老师请了家长,他的成绩却被表扬。这种运动力和聪明让他在女孩子中间建立了非常高的形象地位。从初中开始,就有女孩子向他表白。
他的家境很好。他父亲自己做生意,母亲也是知识分子。家里虽然不属于大富贵,但是两套房子还是有的。他从没缺过钱花,因此不知道什么叫攀比。他只希望和兄弟们关系好,因而常常请客吃饭,去KTV或者和同学旅游,他也没计较过价格或者住宿费用。他喜欢和同学拉近关系,因而常参加网吧活动,或课后去喝酒。这种潇洒的态度让他一面赢得兄弟,另一面赢得女生的赞许。女生很少去想潇洒和经济条件之间的关系,只是都知道他很潇洒,以为这是气质使然。
他运气也好得不可思议,高考分数高于自己的一模二模,甚至比他的估分还高。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他被自己的好运吓住了。小时候没有意识,长大之后身边的人开始各种抱怨和自卑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幸运地拥有一切。
这是一种幸运吗?他问自己。他很害怕不是。
零六年到零七年,正是他上研究生的年份。这次偶然的同学聚会让他想到这件事,清醒地回顾这一切,以往压在心底里潜意识的恐慌被移到意识层面。他开始自问,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以逻辑分析自己。不是没有可能他是被选出来的实验品。自己的基因不错,这是出生以前就能测定的。也许是专门挑选的基因好的父母。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他的成绩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他于是观察他的父母。越观察,他越觉得自己与父母长得并不像。不是没有相像的地方,但是都很模糊。他和父母的相似多半来自于宾客的恭维,哎呀,这孩子的额头好像你。但他知道这种恭维往往是说说就忘的。他回家的日子常常在镜子后面扶着母亲的肩膀,观察自己的面孔和母亲的面孔是否一致。这种观察没有结果。就像人看一个字看久了就不认识一样,人看一张面孔看久了,面孔就变得扭曲、碎片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是他心底的存疑之一。
他逻辑分析的第二点与此相关,那就是他的家世是不是被人安排的。这个家庭富有程度刚刚好,不算是风口浪尖的巨富,但又比日常一般人家有钱,让他在周围同学中显得很不同寻常。等他毕业,若找不到好的工作,可以被安排进入父亲的公司。如果是真人秀,这样的安排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他悄悄查询过父亲公司的历史。父亲的公司是在83年,也就是他出生前一年注册的。从他两岁那年开始就步入正轨,随后兴旺发达。这似乎更印证了他的猜疑。公司恰到好处是做外贸生意,有大笔收入进账,却难以直接调查到付款的单位。
他问过父亲为什么公司刚好在他出生前后成立并发达,他的父亲似乎早已准备好答案,很娴熟地回答他说:“那当然啦,都是你这个小福星带来的好运气。”
“都是运气吗?”他并不相信,“我查过了,据说开放外贸刚好赶在我出生那年,难道这也是凑巧?”
“所以说嘛,”父亲说,“你赶上好时候啦。”他的神情像是在回忆,有点感慨,又有点漫不经心,“你们这些小孩都够幸运的。比比我们当年吃什么穿什么!”
他很怀疑。他并不相信真正的运气。
因为如上种种,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人生处在被监视和安排的幸福中。他拥有幸福,他莫名其妙幸福,他被安排幸福,他必须感觉幸福。
他在怀疑和澄清两个极端摇摆,有时候确信自己想对了,有时候又觉得全是庸人自扰,是他自己想太多了。这让他非常痛苦。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怀疑自己。不抱定一种态度,人甚至寸步难行,甚至没办法和朋友一起吃饭谈天。
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也许可以做实验加以验证。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怕被透露出去,被他的“导演”获悉,那就什么都探测不到了。他内心怀着隐隐的兴奋与刺激感,像突然知晓银行金库的进入密码,开始筹划并悄悄行动。
他首先央求父亲借了他一笔钱,大约十万,开了一个股票账户。股票是一个最讲究运气的领域,他想在这里试试,自己的运气是不是天然就好。这个实验在他熟悉的世界没法做,认识人都会帮他,对他好。但在股票的世界,没人知道你是谁,也没人会关心你的长相身材家世,绝不会因为是他就有所成就。他也不懂股票,财经不是他的专业。他就打算纯粹探测一下自己的运气。他相信这个世界是很难被操纵的。
于是他在零七年初开市的时候随便买进了十万块的股票。后来又随便换过几次股票以便观察。他看了看,有升有降,似乎很正常。
但很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一个令他觉得很惊恐的消息:股市全面大涨了。
那段时间他的课业忙,有一两个星期没来及关心市场。他慌忙登录,发现果然如此。他的十来只股票全线飘红。他买进的时候大盘只有2700点左右,现在已经远远超过3000点。他目瞪口呆,不知道竟会出现这种事。难道为了成就他的好运气,会有人出大价钱托起整个大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甚至到了接近4000点,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父亲和母亲兴奋地打来电话,夸他有眼光,父亲说已给他的账户追加了五十万元,让他随意操作,趁着大盘在涨,不要耽误了机会。
他不知该怎么办,便买了几支与之前几支极为不同的股票,甚至是极度不被看好的股票。按照常识,这一批和前一批几乎不可能同时涨,赔钱的风险极大。他心里觉得对不住父亲的钱,但他想咬牙测试一回。这决定了他人生的真伪。
整个大盘都在疯涨。
他买的好股坏股,不管那一批,不管哪个版块,都在涨,大盘比年初点位几乎高了一倍。父亲的六十万变成了一百万。他吓得目瞪口呆。除了被人安排,还有什么样的机制能解释呢。他的心越来越凉。难道外在的观察者和监控者已经如此无孔不入,不仅知道他的行为,还能知道他的想法,并不惜血本来维持他的幸福人生?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只是为了满足操纵一个人的乐趣。
他觉得很恐慌。所有的消息他都听不进去,什么印花税和涨停团,他觉得都是拉来遮掩的骗局。他一直等着股市跌,一直没有等到。整整一年,大盘都保持在高位,让他没有一丝一毫失败的可能性。他没有耐心了,在零八年新年开市第一天,他心灰意冷,将所有股票抛出去,变现,撤场,注销了账户。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戏,我只是个被观赏的戏子,他终于确定。
他的人生走到了一个关键路口。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活下去了,活着看似幸福实则被幕后力量安排的人生中。他想要开始独立生活。这是他走出自己世界的第一步,也是他在茫然无措中唯一想到的一步。
在父亲的首肯下,他用股市的一百万买了一套房子,面积不大,在东三环边上。公寓离使馆区不远。他喜欢附近的安静。这是一个韩国商人以前独自住的公寓,零八年市场不好,商人停止了在中国的生意,回韩国去了,因为走得急,市场行情又跌,房子没要高价。
这是他迈出独立人生的第一步。他小心翼翼,开始在自己的公寓中筹划下一步计划。他想着早晚有一天,他将找到幕后操纵者的存在,将他们的真实目的揭示出来,即使要他演戏,他也要内心明白。就算充满跌倒与不幸,独立的人生也比虚假强。
他不要当戏子。
他研究生毕业,找了份一般的工作,在一家私企做技术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上班辛勤,周末去图书馆。他一个人思考战略,制定方案,有时候还把楚门的电影重新拿出来温习。有一段时间他的生活正常,白天吃外卖,晚上坐地铁回家。那段时间,他觉得他的监控者似乎减弱了一些。在工作中,他像其他人一样,并没有受到太强的照顾。他的工作做得不错,但没有超于常人的好运气,也没有破格提升。他几乎以为剧目的生活结束了。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公寓价格翻了两倍,而且还在疯涨。
他惊得打了个激灵,站在路边死死地盯着双面广告牌,眼睛几乎从眼眶里掉出来。怎么可能这样,才一年怎么可能涨这么多。他四下里瞧着,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又低下头,仔细看着小区的名字、户型图、总价。完全没错,跟他自己的几乎一样。他心底一片寒冷。你还怀疑什么呢,还有什么好怀疑呢。
他站直了身子,酝酿着滚烫的主意。他攥住了拳头,强压着被欺骗的怒火,尽量让自己一切冷静。旁边一个房产中介的小哥凑上前来,递给他一张传单。
“先生,您要买房子啊?”小哥笑容可掬地说。
他没有回答,摆摆手,跨开一大步,站到空地,大声朝天空喊:“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小哥吓得目瞪口呆,连忙转过身,装作没看见,赶紧给其他路人递传单。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把门关上,把窗帘拉得死死的,不露一丝缝隙,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看房间的角落里有没有被人安上隐秘的摄像头。都确定无虞了,他才在沙发里坐下,倒了一杯酒,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开始筹划接下来的步骤。吊灯晃在他脸上。他不信任电脑,电脑随时可能被侵入。
他已经什么都不怀疑了,一切都是假的。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跳出剧本。他还不清楚周围人是否全是帮凶,是剧本的一部分还是都被蒙蔽了。只有他一个被骗了,还是所有人都被骗了,这有本质区别。他需要继续去试探,才能知道这样做的危险和可能性。在此基础上,他想去世界尽头看一眼,如果能亲手揭开天边的帷幕,揭开那道门,那就一切真相大白了。他把这一切想清楚,一条一条写在纸上。
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跳出剧本比较好。辞掉工作?卖房子?和父母摊牌?剃了头出家当和尚?买条船去天边?在马路上行为艺术?或者把这些全做了?他不确定。他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不会再按照剧本生活了。
优秀?优秀算什么。乞丐的自由好于行尸走肉的优秀。
他决定先辞职。这个无伤大雅,反正有存款,也准备卖房子,生活没问题。老板很惊讶,问他要跳槽到哪里,他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他想去的地方了。老板听傻了,又问他是不是遇到困境。最后为了挽留,开始强调公司近来诸多不易之处和市场的不景气。他稍微感到内疚,又不愿意退缩,最后折中,答应买一些公司内部股份作为支持,但是不肯回头。
然后他卖房子。这时已是零九年二月,房子地点好,涨了两倍有余。他卖了两百万,拿其中一百万在四环外买了一个小公寓,又拿另一百万如约买了公司的一些内部股份。以前的工资还有些剩下,算了算俭省一些应该能撑上一年。
他开始昼伏夜出,尽量躲开所有人的目光,住在他四环外的公寓,手机从不带在身上,切了网络,每天收发一两次信息,傍晚才出门,买上一篮酒,啤酒红酒都有,再买点冷切肉之类的下酒菜,回家一个晚上不睡。然后从清晨睡到黄昏。他喜欢这种感觉,酒精让他迷恋,喝完酒放轻松,世界的一切就不那么逼仄恐怖。他从图书馆借书,查找航海的资料,预备着有一天航海去天边。生活再没有其他目标了,这让他十分轻松。他看电视,看一整夜不好笑的喜剧,为了不好笑的台词哈哈大笑。他快乐极了,笑完之后还想再笑一会儿。他在深夜把头伸出窗外,风吹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晕得像某种人生哲理。他不再觉得任何事情耽误时间。他把酒瓶堆在屋子里,白天拉紧了窗帘,睡到天昏地暗,夜晚却把一切窗户打开,让风卷起纱帘,穿堂而过。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不过这样的生活。他大口喝酒,然后笑。他最喜欢看世界奇闻异事录,尤其是所有出丑的镜头。他在傻笑中消解了现实。
他和任何人都没有来往,不让任何人走进他的世界。打电话的时候,他显出少见的轻浮调侃,这种调侃完全来自于他的与世隔绝。
“是啊。我逍遥快活呢。”他对哥们说,“俩姑娘?小看我。四个!”
“行啊,改天让你上我这儿来。”他又对给他打电话的女孩说,“改天吧。改天一定。”
他用酒醉掩饰观察。
要不要去旅游呢?有一天他心里想。真正的off-track应该去流浪啊。不过,到底是出去拾荒比较好,还是直接准备装备出海去天边比较好呢?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刚过了一瞬,母亲就找上门来。
母亲首先看到房间里的昏暗,把窗帘全都拉开之后,又看到靠墙摆放的几排酒瓶,心中的怒气和疑虑如同雨中溢出警戒线的洪水,汩汩流泻而出。他还没睡醒,答话又心不在焉。又因为始终存在的疑虑而不愿对母亲交心。母亲更生气了,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劈头盖脸骂过去,淹没一切辩解。
于是带回家,由父母照看。一顿责难,循循善诱,又每天督促着转变生活模式。他心里不悦,却无计可施,便以消极来抵抗。他的银行卡被母亲收走了,理由是防止他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实际上,母亲认为他的转变都来自不三不四的女人的诱惑)。于是除了打电脑、去球场打球、躺在床上边喝酒边看小说,他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没的做。线上游戏打到了神级,注销了又玩别的。父母责骂,他敷衍了事。父母叫他找工作,他随口答应却不行动。他暗中观察父母的行动,想知道父母暗中是否接受谁的指挥。
最后有一天,父亲终于忍不下去了:“你再不找工作,就来我公司上班吧。”
他有点慌了。进了父亲公司,就彻底被困住了。
“那就去找个工作。我跟一个客户打了个招呼,推荐你去他们那儿面试。”
“别,”他赶快制止,“我自己找吧。我可不想被照顾。”
“照顾不进去。”父亲一脸严肃,“就是个面试。我也没跟人家说你是我儿子。”
他拗不过,父亲不给他商量的机会。他躺在床上思索计策,最后决定想办法把事情搞砸。面试那天,他带了件T恤。早上母亲帮他熨好衬衫,给他系上领带,他在面试公司的洗手间里全都脱下来,换上了T恤。T恤上有“生活是屎”的标语。
和他一同面试的是一个应届硕士毕业生:参加机器人大赛拿过名次,懂Java、PHP、C++、和一点Perl,编网站没有问题,还会用Matlab和SAS做数据处理。那个男孩很腼腆,说话的时候看人一眼就把眼睛转开。轮到他时,他往椅子背上一靠,说他也不会编什么东西,就是喜欢打打游戏,喜欢上网,做事有拖延症,学习能力差,业余时间酗酒,作息不规律。
“你喜欢喝酒?”面试官问他。
“喜欢啊。每天早上起来就是一罐啤酒,无酒不欢。”他笑着将凳子向后仰,晃着脚。
“能喝多少?半斤?”
“小Case。”他说,“我这人别的都做的烂,就打游戏和喝酒还行。”
“那就是你了。”面试官说。
他被录取了,连第二轮都没有参加。
一同面试的男生也被录取了,分配到技术部门,而他分配到销售部。销售部事先向每个面试部门打过招呼,一定要帮他们物色能喝酒的年轻男生,这方面的人才现在甚为稀缺。
他傻眼了。连这样都不行吗。
他被高调招进部门。为了欢迎他,经理召集部门所有销售一起去吃饭K歌。饭桌上就喝,到了KTV,又点了轩尼诗。他没什么酒意,只是硬着头皮喝。经理给他介绍部门情况、日常工作和同事。经理的酒量不算大,却带头喝,本来是问他的情况,说着说着就开始讲述自己的事情,从家里的老婆讲到公司政治,又说起业务部门内部的斗争,喝得越多越滔滔不绝。昏暗的灯笼罩着经理惨白的脸,幽幽发光。他被这景象吓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想方设法逃离。从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不好好工作。销售任务从来都不主动完成,定额一片空白。上班时间聊QQ还看视频,违规被批评了也不悔改。到后来干脆去打篮球。需要跟着经理参加宴请时,他就只管喝酒,宴会上的嘉宾是市长、老总还是明星他都不看。他不想喝,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酒量小一点,可是没办法,他不醉就是不醉。
还差一个礼拜试用期就要结束了。按照规定,销售完不成任务,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他觉得这下总没问题了,空白业绩总留不下来。到后来他上班就下楼去打球,惹经理生气。
一个上午,他一个人玩的时候被公司篮球领队看到了,领队观察了一会儿,兴奋极了,叫他加入篮球队去参加比赛。他觉得这总不妨事,就去了。集团的篮球赛,十多个分公司,分公司下面又有子公司。比赛中什么人都有,有三十出头肚子刚刚发起来的,有将近四十岁除了远投什么都不行的。他一时兴起,投篮上篮都好,大杀四方,也忘了收敛。学校操场上的日子灵魂附体,汗水甩在空气里飞奔。公司的总经理正巧坐在看台上。
“哎呀,这个小伙子好,一定要留下。” 总经理指着球场,大腿兴奋地抖。
“可是,”经理陪个笑脸说,“这小伙子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销售业绩,按规定……”
“笨哪,死脑筋。”总经理用手指敲着桌子,“工商让他去那一单不就行了吗?”
他于是被派去工商银行。他不明就里,一言不发,冷着脸坐在桌子后面,什么也不说,只死死瞪着眼睛,想靠冷漠与无知把对方洽谈人员吓跑。这样总卖不出去了吧,他想,还能连产品都不介绍就卖出东西的道理?可对方的销售经理一出来就像见到亲戚一样和他握手,什么话都不用他说,就连声感谢,说谢谢他们帮忙解决了一大难题。然后就是两份合同要他签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被人把笔塞到手里,签得一片恍惚,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他带着销售合同回到公司,任务圆满完成,销售记录一跃成为部门第一。
很快,他发现他带回来的是工商银行的开卡合同。他们每个人又多了一张信用卡。
当一份五年期的正式合同摆在他面前,他傻了,呆愣着坐着,手被经理抓起来在合同上随便画了几个圈当做签名。
惊惶之后,他的心里无限悲哀,像陷阱中的动物一般悲哀,四下挣扎却无济于事。
悲哀之后,进入另一种惊惶。
逃离,必须逃离了。他就是那个最不幸的幸运儿。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吗?像设计好的只为了让他钻进圈套。这温柔乡已经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他开始秘密实施他的计划,这一次的目标是天边外。他将四环外的小公寓又卖掉了。这已经是一零年六月了,几乎翻了一倍,七十多平的房子,又是将近两百万卖了出去。他买了一艘游艇国产的五六十万,买了一辆不错的车三四十万,还剩下一些钱他准备留在路上用。游艇要等货到港,一切办好的时候已是一零年十月。他略感失望。时值冬日,北方海面结冰,无法出航,出海定在次年开春。他去海边看过两次自己的小游艇,在码头附近试驾。他抚摸着游艇如女人肌肤一般光滑的雪色表面,手下有种战栗的温柔,抬头面对浓雾笼罩的灰黑色的动荡海面,呼吸沁凉。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幽暗渺远的天,他相信那才是他的归宿。
整个冬天他的心无法囚禁。他回到家,时时刻刻想出走,在家里团团转,像猛虎一次次撞着笼子。他阅读,大量阅读。他仔细查找有关出海的一切资料,从航海地理到古代历史。窗外的蓝天冻结枯枝,是他每天凝望最多的事物,次数远超过一切女人。
他不去上班了,神情抑郁,精神却亢奋。头发留长了,胡子也不刮。菜放在桌上冷掉,形成一层油脂,白腻地包裹着蔬菜。与此同时,他变得清醒。既然一切都是戏,不如释然。他不再为细节挂怀,心只被天边牵着。有时候觉得天边什么也不会有,有时候却觉得一切都将在那里彰显。所有帷幕,所有的答案,所有连成一切的图景,都会在那里,挂在天上。
他趁父母去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在城市里逡巡,悄悄观察,搜索每个角落的隐秘,像一只眼睛明亮的狐,出没在城市的每个裂缝,从寻常里挖秘密,从垃圾堆里挖金子。他在墙上贴了《刺客列传》的插画,蛰伏于贫寒的仗剑者,像老朋友一样看着他。
有一天,曾经给他介绍女朋友的同学跑到他家来,见到他的样子颇为吃惊。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
“我来找你,是想咨询一下,给个建议呗。”老同学用胳膊肘捅捅他,显出一种调侃的亲昵,“别人我不信,你的投资眼光绝对是一流的。我这现在有点闲钱,想投资。你说哪个地段的房子会升值快?”
“不会升值啦。”他说。
“为啥?”老同学赶紧问。
“因为我把房子卖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懂?”他死死盯住同学的眼睛,想从其中挖出些什么。
“懂什么?”老同学吓一跳。
“你说懂什么。”他的样子很神秘,吓得同学直往后缩。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仔细地审查老同学的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略微有点相信了。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是知情者。他小心翼翼地对同学讲了自己的一些疑惑,讲自己对于幸运的怀疑,对剧本的推测,对事实的观察,讲他的千般反抗和万般无法逃离。同学听得哑然失笑。
“拜托,你能不能正常点?”同学打趣他道,“幸运还不好吗?我倒是想跟你一样呢,要是能有钱有姑娘,剧本我也乐意。”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郑重其事地摇头,像是对同学的短视充满同情。他身体变瘦了,精神矍铄,头发长而凌乱,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讲话的样子就像古代荒野里唱歌的狂士。他一只手摇着,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态度严肃,没一点玩笑的意思。“你真的不明白?你以为幸运的人就可以不问缘由?你以为我活到现在、活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无缘无故的?是谁安排了世界,你难道不想知道?一切都是有缘由的。你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去……去看什么?”同学发觉他是认真的,有点被吓到了。
“你跟我来就是了。”他站起身,换上出门穿的脏兮兮的运动衣,用一只手招呼同学。出门时他又补了一句:“不问缘由的日子都是不值得过的。”那神态看上去颇为滑稽。
他带同学来到一座商场大楼的地下室,从一处敞开的垃圾道进入地底。
这不是下水道,也不是停车场。同学心里胆怯,不知道要跟他去向哪里。他只是向前走,从一条狭窄的水泥铺成的通道一路向前,最后突然到达一个出口,走出出口是一个大空洞,只有墙壁边缘的一条窄边能够站人,其余部分是完全的空和黑。同学向下张望,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黑色世界。空间的面积也不可知,一眼望去同样黑入骨髓。
“这……这是什么?”同学从未想过地下还有这样的空洞。
“这是黑洞。”他说,“你看到吗?掉进来了。掉进来了。”
同学顺着他的手指尽量去看,可是怎么拼命睁大眼睛也看不到他说的掉进来了指什么。他对黑色空洞比划着,异常兴奋,手指晃动,仿佛那里有烟花一样的流火,可是同学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幽幽仿佛颤抖的黑。
接着他又带同学去看光。穿过另一条弯弯曲曲狭窄的水泥走廊,到了另一个巨大空间。空间不再是黑暗的,而是充满了光。起初是模模糊糊弥漫的一片,渐渐盛大而汹涌了,这时突然一道领头的光穿透空间,所有其余的光就像疯了一样,迅速跟随领头光芒的颜色方向,万千光点汇成盲目奔涌的光潮,向一个方向席卷而去。光潮澎湃浩大,带着冷静尖锐的决绝,扑向空间的一边,又在无声无息中归于湮灭,消弭于无形。
“你看到了吗?”他指着那光芒对同学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幸运啊。我之所以幸运,就是因为被这浪头冲着走啊。”
“……那又怎样?”
“我要逃离这一切。”
“你别想不开啊。”同学渐渐稳定下来,呼吸调整均匀,严肃认真地说,“你别想太多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我不知道什么剧本不剧本的,我只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本来好好的,可别把好日子白白扔了。你看你,学历高,长得帅,家里有钱,又在大国企上班,投资眼光还高,将来娶个白富美不成问题啊。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要是你我天天在家里笑,管他是谁安排的,给我我就要。什么逃亡啦,剧本啦,你想太多了,真陷进去就是糊涂啦。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剧本?我劝你趁早别胡思乱想。回去好好睡,然后好好上班,上班一忙就啥事都没有了。听我的,啊,走吧走吧,咱回去。你爸妈该担心了。”
听了同学的话,他不以为然。此时他已经有了一点疯癫的迹象,眼睛发着光,陷入自我,完全听不进去同学的劝诫:“你还不明白吗,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趋之若鹜啊。”
他被同学拖回了家。看上去是他带路,但实际上是同学稳定的精神力量拖他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曾经见过的院花也来家里看望他。她听同学说了他的事,像很多女孩一样心下产生了拯救一个人的愿望。她带了一束花,见到他的样子就哭了。她坐到床头,还没问清楚事情,就劝说他要乐观放松,多做运动少想事情。她还委婉表示了来照顾他的心愿。
“你别浪费时间了。”他说,“我从来也不喜欢你,更不会因为你来劝阻我就喜欢你。我如果曾有什么地方让你误会,非常抱歉,那不是故意的。”
女孩被他说得完全愣住了。他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管你是不是受了导演的指令才接近我,”他自顾自地说,“我都不想去探究了。我不愿意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了。你也早点死心吧,找个爱你的人比较好。”
女孩被他说哭了,委屈地嘤了一声跑出门去。
他已经进入了自己的痴狂状态,一意孤行,就像弹弓上弹出的石子,谁也拉不回来了。
春天,他终于瞅准了一个空子实行计划。父母见春光良好就没有限制他出行。他在海上化冻开封之后第一时间开车去海边。
在高速公路上他打开窗,心脏狂跳,遮掩不住兴奋,大声叫唤,料峭的风蛮横地灌进他的脖子,让他打个激灵,耳朵和脖梗迅速冻成铁块一般冰冷僵硬。货车在身边散发柴油味,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嘈杂连绵不休。可他不介意。他快活极了。哟吼,他朝货车喊。
他太过兴奋,以至于一条新闻飘进耳朵却没有注意:日本发生了地震与海啸。
他开到海边,满心以为这一下就可以自由了,俱乐部老板却堵绝了他的期待:地震海啸之后,所有船只都不能再出海,警报不知道何时去除。他怔怔发呆,不相信这新闻的真实。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这么巧?一定是编造,有什么是导演编不出来呢?他不信老板的话,抓住他的手臂据理力争。老板给他听电台新闻,他很怀疑。电台里的声音听起来幸灾乐祸,客观中带着恐吓,冷静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嘲笑,像在报道外星人入侵地球。他双手箍住老板的胳膊,逼他带自己去找小船,他要出海亲自去看看。老板的眼睛鼓得像崩开的豆子。
第二天,手机一直响,听筒里传出发疯般焦急的声音。母亲说发生了核泄漏,海上布满核辐射,一年都不会散去,叫他立刻回家。母亲一接到老板的通知立马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路上一直不停地打电话。他心里升起无名的绝望,溺水,孤立无援,喘不上气。整个世界用最惊悚的消息阻止他。天边原本只是一个缥缈的想象,此时却成了最急切的欲望。
他被母亲带回了家。又一次回家,他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与任何人交流。父母每天敲门,将饭摆在他门口,他偶尔吃一点,但吃得很少。母亲反复与他沟通无结果,开始给咨询中心的心理医师打电话,帮他约诊。他在房间里躺着,在饥饿与困顿中清醒思索。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追索有什么意义,欺哄又有什么意义。进而,他不明白这不断奔跑的时间有什么意义,它推着他,向某种他无法预料的未来狂奔。他的日子变得晨昏颠倒,茶饭不思,只想把自己灌醉,在混沌状态中感受一种无理的愉悦。
心理咨询师来了,携带着电线密密麻麻缠绕的便携检测仪。咨询师面无表情地将仪器在他床边接好,将探头在他头顶探来探去,最后拿出一个大本子。咨询师不断询问他的过往,询问他受到的伤害和童年的打击。他不配合,拒绝回答咨询师的大部分问题,偶尔回答一些,也没有任何对创痛往事的回忆和受到伤害的痛哭流涕。他不自卑,也没有恋母情结,咨询师习惯的分析法大都无法继续。
“你愿意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任何事情都可以。工作中的压力、感情的问题。你能想到的都说一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保密。”
他抬头看了咨询师一眼:“他们让你这么问的?”
“谁们?”咨询师冷漠地摇摇头,低下头在记录卡上速记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盯着咨询师,好一会儿说:“看来你是入戏太深了。”
咨询师因此给他的父母出具了初步判断意见:头脑出现轻度谵妄;视觉、听觉、定向力正常,但是不能正确辨认周围环境和个体;有幻觉现象发生,睡眠不佳,理解对话有困难。心理原因不详,未发现严重心理创伤。病理原因排除结构性病因,比较有可能的是中毒性或感染性病因,感染源可能是工作环境中的污染元素。诊疗建议:在清洁环境彻底放松和休息,服用镇定类药物改善睡眠,由于病因未明,先实施一疗程抗生素治疗,服用小剂量奋乃静、氟哌啶醇,辅以大剂量维生素B1、B6及烟酸。父母异常严肃地记下咨询师的诊断,当天就派人买了药,又打电话雇了两个费用高昂的看护到家。他尖声惊叫,与人对打。可是医生见他这样的患者见多了,完全知道怎样处理。他被电击,躺倒。他拒绝服药,看护就帮他父母将药物加入饮食,用各种方式哄骗。
医师和看护都不建议他外出。夜晚的时候,看护睡在他的门外,观察记录他的作息。他被囚禁了。这种感觉是夜里的针,幽闭空间恐惧症从内心的角落里被勾了出来。黑夜里,他盯着黑暗的屋顶,窗户上的树影缓慢而不懈地张牙舞爪。他偷偷吐掉应该吃的安眠药,紧张和躲避让他难以入睡。有时又会在夜里惊叫起来。他陷入了彻骨孤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偶尔失控地妄言妄语。医生给他的药量加大了,他用各种办法将药品销毁掉包。他一个人在屋里醒着,死死盯着电视,也瞪视着虚空。他被迫吃五六种药片,每一种补充他的某种微量元素。药效发作的时候,他变得迟缓而顺从。药效褪去,他就进入更强烈的虚妄和癫狂。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睡着时嘴边不断流出口水。清醒的时候他就一小时一小时地、死死地看着窗外。父母有时候心疼地坐在他的床边,他看他们的目光充满离愁。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
他终于有机会出门了。第一次机会是受邀参加婚礼,他的老同学和追了很久的院花结婚,邀请他去,他第一次离开家,父亲却全程开车接送,婚礼现场也陪着他。第二次是一桩公事,真正的机会。某个核心调查部门的两个人打了他的电话,希望约他出门,配合一桩案件调查。他们的身份让父母不能拒绝,又不好陪同。
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独自面对陌生人。阳光打在脸上,显出皮肤的虚弱冰冷。餐桌对面,两个黑衣人出示了证件,封皮上有厚重的银徽。一个人中年,略微矮胖,另一个年轻瘦高。他们点了咖啡,并不多话,绕了几个圈就达到主题:他最早工作的公司上市了。
“你不知道?”黑衣人说,“是的。你的一百万股变成了六百万流通股。你有钱了。”
他张大了嘴。他颤抖起来。难道还没有结束?
他们想调查他原来的老板,涉嫌账目造假和经济行贿,需要搜集证据。
“你和他在零九年吃过两次饭,就在你辞职前后。”他们说,“在那之后你就认购了股份。你们吃饭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为什么当时你会认购?”
“等一下。”他有些警醒,“你们怎么知道我和他吃过饭?”
“这个你不用管。”
“你们一直跟踪他?”
“那倒不是。”
“那你们难道是跟踪我?”他激动起来,“你们是剧组的?平时监视我的吗?”
“别误会,别误会。”黑衣人感到莫名其妙,“没有监视你,跟你没关系。我们只是调取了那段时间的公路摄像头视频。你别激动。这很正常的,公路摄像头哪儿都有。虽然看不到吃饭的镜头,但是能看到他约的人开的车。从车牌看出是你。”
他想象那种场景,摄像头像被斗篷笼罩的充满好奇窥探的眼睛,密布在城市每个角落,随时记录下他的行踪,然后输入到一间阴暗的大屋子,形成一片绿莹莹的光,有人守在背后观察记录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之前的每一次探查、每一次出行、每一次逃跑和每一次寻找都被记了下来。他以为躲开父母就是逃脱了监视。还有哪儿不是剧本范围。他突然狂躁起来,情绪波动中上升,窜至顶峰,一分钟也不能安坐,双手抖动,不能够控制,只想大喊并狂奔,把身体里的郁结喷发出来。
他突然颤抖着,像是发了羊癫疯,从座上腾起来,转身就跑,奔到西餐厅外,大口喘气,只想发泄,完全没注意到街上聚集的人和车辆。他左右四下看着,不知道该如果发泄到哪里。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车,想到就是它每天出卖他的行踪,内心一下子悲愤起来,冲上去就砸。他需要一个通道。
周围却拥上来一群人跟着他一起砸。他吓了一跳,领头的一个却似乎很冷静,招呼后面的人:“对,对,丰田车!”
后面跟随着很多年轻男人,也有几个稍微年长,随着话语蜂拥而上,一起来砸他的车。他们围住了他,仿佛带着快感想要宣泄,用尽力气,用锤子和石头敲向车窗和车门。他看得完全呆了。他只是用手砸,没有什么破坏力。然而他们暴力狂飙,让他的车子支离破碎。他完全搞不懂情况了,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出来的。他只是被簇拥在中间,被内外两种狂躁挤压得痛苦万分。带头者把他当做领袖,推他到前面,一边砸一边喊,说接下来还要跟着他。“丰田车!就是这个车标!”那人叫着。
他啊的一声狂喊,用手奋力拍打人群,从人群中脱离,杀出一条血路。
他双手捂着头,开始奔跑。他从没这样奔跑过。他要逃离所有追踪者,也要逃离自己。他飞奔着,像是有一只猛兽背在身上,怎么都甩不开。身后好像有许多人跟着他,有黑衣人,也有砸车的人。他拼命跑。许多日蛰伏的焦虑在飞快地膨胀,像大病初愈一般重新获得生机,充斥他的四肢,他必须拼命奔跑,才不会被它们撑破。他要跑,要逃。他仰着头,挺着胸口没命地向前冲。他们在追,在喊。他害怕极了,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却又不得不逃。
他跑了好久,渐渐甩开了所有跟着他的人,转过一个弯,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却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家在北面,他就指挥着车子一路向南。堵车的时候他非常紧张,似乎周围随时会窜出追他的可怕的脸,将他抓回家,将他关起来。好容易跑到了城市里最繁华的市中心,他叫车子停下,推门下车,下车之后才发现身上没带钱。
“我没带钱。先走了。”他说。
“啥?耍我啊?”出租车师傅拍了一下方向盘。
“我真的很急,不如就算了吧?”
“操!什么话?!”
“难道我也需要付钱吗?”他自嘲又悲凉地说,“钱不都是送到我手上的吗?”
司机师傅被他气得语塞:“靠,你以为你谁呀?”
他却凄然笑了:“不如你来打我吧。”
他的笑更把司机激怒了,以为是在嘲笑他。
“嘿我说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司机真的下了车,把他拉出车子,狠狠踢了他两脚,“不给钱还有理了你!”
司机踢他打他,他却笑得大声。他也觉得疼,脚尖踢中腰眼的时候他也疼得扭曲了面孔,呲牙咧嘴,可是他还是想笑。司机本来想认个晦气就完了,看他这样发疯,也打起了劲头,劈里啪啦只是低头揍。他到最后还是倔强,一边气喘吁吁地叫着疼,一边仍然想挤出笑容。司机实在恼了,打了他鼻子一拳,上车扬长而去。
他坐在路边,鼻子流着血。最繁华的大马路中央,周围早已围了一圈人,看他的可怜,也看他的疯。他内心早已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疼痛、屈辱、快感和荒唐交缠在一起,又有种特殊的兴奋,伴随着青紫的手臂和红色的血包裹在他身上,形成一层无比坚实的外壳,隔绝周围人怪异的目光。他只觉得悲伤,却不惧怕任何人。
“我高兴死了,你们明白吗?”他向天空喊,眼睛并不看谁,“来吧,你们还有什么戏,都来吧!”他扫视了一下周围人,“你们是看戏的吗?还是你们也是演戏的?”
人们被他的狼狈和疯样子逗笑了,知道他是发了癫狂,嗤笑了一下就纷纷走开。有的人凑过来问他是不是喜欢挨揍,要不要再被揍一顿。有女生喜欢表示善意的,给他递了纸巾。他没接,纸巾掉在地上。人群三三两两散开。他眼睛里不知为什么有了眼泪,却还笑着。
他不知道该向那里去,去哪里似乎都是死路一条。他不想回家,也不想被抓走。他看到路边一座楼的地下通道,飞奔进去,穿过停车场,躲进了仓库。在盖满灰尘堆满废弃杂物的纸箱子后面瑟瑟发抖,躲了一夜,睡着了。
此后人们开始看到一个乞讨的疯子。他不要钱,只要吃的。他充满恐惧,和谁都不交谈,讨到吃的之后也不点头称谢。他每次只出来一阵子,然后就像躲什么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仓库也渐渐容不得他。管仓库的人每天不得不像抓老鼠一样抓他,用扫帚把他扫到门外。他在一个晚上躲进了下水道。下水道空洞,放大了细微声音,他总觉得有脚步的声音,这感觉像羽毛抓挠着他的后背,让他不得不逃。他在复杂的管路间穿梭,在老鼠脚边跑。
他又看见了吸人的黑洞,又看到了盲目的光潮,还看到一片绿莹莹的无穷无尽的屏幕,计算机阵列排成的海洋。他被那景象震撼了,想告诉世人。可是地下水管的网络深奥复杂,他跑来跑去,却在原地绕圈,像是进入了一座出不去的迷宫,也失去了年月。
有一天,他看到地下水管网在融化。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看到不止一处出现同样的景象,他开始意识到其危险。管道都在融化,金属逐渐变软,消融成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落进下水道汩汩的溪流中。有的管道开始断裂,还没完全断开,水已经开始泄露。他看到老鼠成群结队向一个方向逃窜,也跟着跑去。
老鼠跑的方向是出口。光亮刺痛了他习惯黑暗的眼睛。那是一个停车库,一些衣着华贵的人扶老携幼,装载上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紧迫感像是难民一样正在快速离开。
他于是飞奔着跑回到地面上,大呼小叫着,说灾难降临了,城市在融化,快逃。
“整个世界都在融化!”他声嘶力竭,焦急得声音发颤了。
可是他蓬头垢面,一身污泥。没有人理他。
“是真的!地下全是计算阵列,无穷无尽。下水道正在融化,从水管网络开始,都已经软化了。我不骗你。有钱人和老鼠都已经开始逃命了。我是认真的。你们停下来!”
他伸着双手,走向路人。路人绕大圈避开他。他的身上散发臭味,没有人接近他。他是个疯子,看到的都是幻象,即使有人听了,也不会有人信。更何况没人听。路人和美安详,相依相偎走过这繁华街巷。老人领着小孩,新婚夫妻手拉着手,客户在餐厅门口握手告别,时尚漂亮的女孩子拎着几个购物袋相互聊天。华灯初上,五彩小灯装点着超市门口。只有他在路中央癫狂,喊叫着一些无意义的言语。人们都知道他是癫狂者。人们和美安乐地散步,没有人看他,绕过他倒下的身躯时也没有低头。
高楼的外表坚固刚硬,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人们仿佛永远和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