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畅洲
“月球上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并不能单纯地用甜香苦臭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百分之九的清凉,加上百分之三十七舞女的叹息,再加上百分之五十一的,眼泪融进玛瑙色雨夜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在月球上出差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首先,你得随时竖起耳朵,注意那些调皮的、闪着银光的草们有没有发出救命般的叫声——那是一种很别扭的声音,因为这些草并没有嘴巴,所以从它们的植物纤维里发出一种类似于“嗯——呜——”的声音时,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在自然界中发出的声音。说来像是风吹过某种形状的纸片时会产生的效果,然而如果已经认定它来自于某种动物的哭泣声的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总之,是一种无论怎么想象都能够符合事实的声音。
每当这样的声音出现时,我就得在旁边那圆鼓鼓的、吸尘器般的机器上调节按钮,然后握住水管顶端的喷头,一面穿着旅游跑鞋绕着草地,一面打开喷头,对这些不知满足的银光草浇水,直到它们春光满面,不再叫唤为止。除此以外,如果它们发出的是“呜——嗯——”的声音,则需要将按钮旋转到施肥模式再打开水管开关。刚刚来到这里时,我也很难分辨这两种声音。
真是很难伺候的植物,有时真想把它们统统拔光。不过那样是不行的,那样的话,我就会被判处死刑。公司派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悉心照料这些草,怎么能拔了呢。不要说拔,哪怕这片草地的整体形状稍微有些改变,我也将难逃一死。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从地球上看去,月光的形状会发生变化,那可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过在做这份工作以前,我也很难想象一直以来看见的月光竟是由这个巨大的圆形草坪所发出的,简直就像是在跟我的常识开玩笑。
有时它们还会发出“呜嗯——哼!”或者“嗯呜——哼!”之类的声音,出现这样的情况,代表它们已经等不及了,如果再不去浇水施肥,它们就会自行枯萎,以死相逼。
实在是欺人太甚!就像末代皇帝身边的太监一样令人厌恶。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每天不厌其烦地为它们浇水施肥、仔细修剪,使其看上去平整干净。无论有多么不情愿,工作总是要继续。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这可真是项有趣的工作啊。”露娜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那时我们正在附近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里品尝它们主打的隆里尼咖啡。除了名字我们从没听过以外,实在是毫无特色的牛奶咖啡。这让我感觉地球上的很多事可能也就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如果你觉得有趣的话”我说,“不如下次跟着我去一趟。”
“好啊,”她听上去很乐意,“如果月球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得带上好多啤酒才行。”
她停顿了一会后,向我凑过来问:“月球上有厕所的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在月球上一同度过了——以地球时间来算的话——七个月零三天。
我们在月球上的住所位于那一大片草地的背面——因为月球总是以同一面面对地球,所以只要在那半个球面种上草就可以了,背面搞得再乱七八糟也无所谓。我们就在那背面的某一处盖了房子,住了进去。说来也奇怪,照理说那房子离草地有好几百公里的路程,然而我每次去照料草坪的时候,却总是靠走就可以了。我并没有感觉月球变小了多少,也当然没有飞起来,但总是沿着一条既定的路,不知不觉就到达了草坪。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大概在月球上,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吧。
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十分愉快。我们在月球上抽烟、打扑克、喝啤酒、全身赤裸满地打滚、对着地球吟诗,简直就像是土生土长的月球宝宝一样好奇。只有一点比较讨厌,那就是每当我们做爱的时候,草地上总会发出响亮的“嗯——呜——”声,并且越来越急促,好像在催我们快点结束似的。直到那草发出“哼”的一声,我便提起裤子,大步流星地朝着草坪跨去,赶在它们枯萎之前设定好吸尘器,然后端着水管,满足这些可恶家伙们的所有需求。而等到一切安定,我也失去了做爱的兴致。每当这时,我都对这些仿佛在闪着光嘲笑我的草感到生气。
露娜稍后赶到,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而这一切在七个月零三天以后全部消失了。她要继续在学校念书,而我仍得长期出差。我们便就此分手。在那以后我看着地球的时候眼里就再也不是地球。
月球上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并不能单纯地用甜香苦臭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百分之九的清凉,加上百分之三十七舞女的叹息,再加上百分之五十一的,眼泪融进玛瑙色雨夜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三是什么,我也无从得知。反正就是那么生僻的一种味道。
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气味,因此在月球上抽烟也有别样的口味。我已经养成了每天醒来先抽一支风味奇特的月球香烟,然后才开始穿衣服、叠被子的习惯。我穿上袜子和旅游鞋,打开一罐啤酒,边喝边走出房子散步,看看星球和空间站,放肆地伸个懒腰。有时我会向他们挥挥手,但大多数时间并不这样做,因为从来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们怎么会想得到,月球上竟还住着这样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抽烟的人呢。
一路散步到草坪边,端起圆鼓鼓的吸尘器为草儿浇水施肥。然后再打开吸尘器的顶盖,从里面拿出一把跟我一样高大的剪刀,一面走在银光闪闪的大草坪中,一面为它们修剪。有些开了花的得尽早剪去,不然的话,一旦花朵成片,从地球上看过来就会有暗斑,这并不符合公司的要求。我把剪下来的残叶和花苞放进垃圾袋里,再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点水和肥料放入吸尘器的储备箱,合上箱盖,一天的常规任务就差不多做完了。接下去我往往会点上一支烟在这里坐上一下午——当然,只是我意识中的一下午,事实上有多久我也不清楚,时间在这里就像我的历史知识一般模糊。硕大的地球在我身边缓缓旋转着,很难想象这个宝蓝色的星球是我的家乡,它每天都在变得更陌生。
我来这里究竟待了多久也不记得了。不过我感觉自己还未苍老,所以应该也没有很久吧。
我盘着腿坐在草坪边,地球如唱片般慢慢旋转,直到我看见露娜所在的国度。我想起我们在月球上奔跑的情形,想起她跳跃的身姿。我的四周忽然响起了她的笑声,玻璃弹子一般散落在月球的各个方向。她此刻在干什么呢?在和长着一对三角眼睛的学长一同跳舞吗?还是陪着刚刚失业的蜗牛一道去动物园散心?啊,好像如果是陪着蜗牛的话,不会使我太过吃醋。
我一边抽烟一边想念露娜,那滋味就像是被时光的狗咬了一口。
“好想为她写一封信啊。”我忽然这么想到。
说到做到。我从草坪上站起来,安抚了一下呜嗯作响的草,便掐灭烟头,几个跨步来到了房子里。我推开房门,找出纸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打开台灯,凝视着信纸,正要落笔,却又把手收了回去。
“该写些什么呢……”
好像我的笔尖把所有念头的气球都戳破了似的。
这么说也不确切,其实我有许多想写的,比如询问她三角眼睛的学长和她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或者告诉她我居然在月球上被狗咬了一口。但是一想起我们已经分手了那么久,就觉得我无论写些什么似乎都显得很自卑。
可是我又实在想要告诉她我的思念啊。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最终我抓破了头皮,只留下了这八个字,便把信寄了出去。
时间发出“突突突突”的声音,沉重地向前拖行着,好像我再不做些什么它就要累垮了似的。但显然,它比我想象的要更坚强些。我依然生活得安然无恙却又行将就木。
收到回信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煮咖啡。不消说,在月球上种出来的咖啡豆也有种特殊的口味。我一面看着窗外,一面在嘴里哼着Chet Baker的《My funny valentine》,听着小火噗噗噗噗的声音,心里感到很踏实。今天运气还不错,远处可以望见四座星云,多好的美景。这样想着,我便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呲”的一声拉开罐盖,再转过身去,却发现窗口站着一只鹈鹕。
“你有一封信。”它说话的时候,脑袋上绿色的邮差帽上下一抖一抖的,看来对于嘴巴像它那样巨大的家伙,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
说完它就从包里掏出一封信,伸进窗来递给我。
“谢谢,要来点啤酒么?”
“不。”它说着便飞走了。
真是毫不留情的家伙啊,我心想。
我把炉子调到小火,在桌边坐下,把酒放好,小心地拆开信。那自然是露娜的信。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再过两个月我就将大学毕业了,时间真是过得好快啊。”——照这么说来,这一回我在月球上已经待了快四年了,的确很快,我心里这么想道,然后继续读下去——“这几年真是发生了好多事呢……不过要说‘近来’的话,倒是不错!我认识了一个可以用口香糖吹出五角星形状泡泡的人,他居然是我的学长,是不是很了不起?真是很了不起的技能吧!我和他已经约会了三次,是个很体贴的男人呢,可能下次给你写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我的男朋友啦。你呢?月球上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
读完信,酒也正好喝完。咖啡煮得差不多了,我起身关了火,拿出杯子,倒上咖啡,思考该如何回信。
如何回信?其实我想说,能用口香糖吹出五角星形的泡泡没什么大不了的,选择男朋友还应该关注些更重要的本质。然而总觉得刚刚恢复了联系就说出这种话,似乎不太合时宜。我喝了一口咖啡,感觉这滋味和平时有些两样,大概是信读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错过了关火的最佳时机。
那么……好玩的事?我想起刚才的那只鹈鹕,然而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玩吧,那么无礼的家伙。但是除开这个,现在月球上的一切,和露娜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再觉得新鲜啊。我开始感到词穷。其实我写信只是简单地想告诉她我想她而已,但是这样的行为好像会显得特别奇怪。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写一封只有一句“我想你”的信会显得很奇怪呢?
果然还是自卑心作祟吧。
但是总不能一个字都不写呀!我望着露娜的来信,渐渐出了神,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口香糖学长……”我心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啊……”
看着露娜被这样的货色深深吸引,我感到很不平衡。我觉得我有一种义务,必须要告诉她一些真正有趣的事。那样的话,顺便也可以不使她认为我一个人在月球上过着枯寂无聊的生活。无论如何,既然是写信,似乎就应该达到这样的效果。
“真的过了很久呢。”我回信道。
“在月球上听到了某个具体的时间长度,那感觉就像是身体想要融化成水的时候却忽然被呛了一口。
“月球上还是老样子,就像生活在相片里似的,一成不变。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不仅好玩,而且还非常巧合:从天上掉下来一只兔子。它背着一只蓝色的双肩包,说这里是它的家乡。‘你在骗谁呢!’我心里想,‘我可是一直待在这里的啊!’
“我于是对那只兔子说:‘可是我从没见过你啊。’
“它左右摇晃着那对大长耳朵,仿佛对我的质疑不屑一顾。它说它是一个旅行家,前一阵子恰好在外面旅行罢了。
“‘可是旅行了那么久,当中都不回来吗?’
“‘你们这些体质孱弱的家伙,这点时间就觉得长了吗?’
“真是一个傲慢的家伙啊!我心想。
“‘你刚刚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我问。
“它转过身去,脚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面朝一个角度,屁股对着我说:‘口香糖星球,就在那个方向!’说完它伸出并不长的手。如果它身穿的是长袖衬衫而非红格子背心的话,这时候它的手应该已经被埋在袖子里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就是充满了口香糖的地方啊,笨蛋!’它似乎对我的智商很不满。
“‘那里的人以吃口香糖为生,’它补充道,‘房屋和餐厅都是由设计师用口香糖吹成的,在那个地方,谁能用口香糖吹出更精致的图案谁就能获得尊敬,不过在你这样的笨蛋看来,即使是最无能的口香糖星人,吹出来的泡泡也足够吓你一跳。’
“‘好吧。’我开始对这个自大的家伙不感兴趣了。
“‘但是那里的人十分坏,表面客客气气,私底下却尽干些不好的勾当。我的钱包都被他们偷了,只能回来取些钱。咦,这草味道可真不错。’
“‘不许吃!’我使劲拍了它一下脑袋。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总之,我现在正和一个不太友好的伙伴住在一起。
“后来读到你的信,我忽然想起,你的那位可以吹出五角星泡泡的学长,会不会正来自于那个星球呢?不管怎样,都是一件很巧合的事吧。
“除此以外,一切安好,勿挂念,期待你的来信。”
寄完信我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走到房门外,看着月球背面光秃秃的一片,一个人都没有,连风都不屑光顾。在地球上的时候,我可从来不会想到月球有这么辽阔。
如果真有这样的兔子出现的话,也不坏吧,我想。
身后响起“呜嗯——哼!”的声音。
说起来,这草和兔子在性格上,倒也有几分相似呢。我一面向草坪跨去,一面想。
没过多久,在一个我睡得很死的夜晚,一阵响亮的“咚咚”声将我硬生生地吵醒。
“你有一封信。”鹈鹕用翅膀拍打着窗口说道。
送完信以后,它又一声不吭地飞走了,完全是目中无人。
露娜对那只趾高气扬的兔子似乎很感兴趣,一口气问了许多关于那兔子的事情。我便在回信中一一把它的性格补全:譬如它最爱吃的食物是银光草,尽管我从来没让它得逞过;譬如它喜欢把钱埋在土里;譬如它打呼噜的时候会闭着眼睛做广播体操。总之,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如果月球上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生物,似乎也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另外,露娜还在信中说道,她和那位口香糖学长成为了恋人。
兔子在回信中表示,它对此十分不满意。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回了这封信后,我呆呆地坐在草坪上,感觉自己全身湿漉漉的,空气中隐约闻到了泥土的芳香,抽了一半的烟忽而熄灭。简直就像在月球上下了一场不得了的大雨。
和后来无数次的经历一样,每当我目送着信件远去,都感到自己仿佛被卷进一团虚空之中,直到那信早已消失了好几个小时,空气便丢失了全部的密度和重力,变得一无所有却又混乱不堪。我感到浑身不对劲,只有点上烟,坐在月球的边缘,等着巨大的蓝色星球缓缓转到她所在的陆地,心里才稍得安宁。月球上的空气孤独而单调,睡眠和行走的时间好像都静止,一段时光和下一段时光之间,只有信和鹈鹕在飞来飞去。
写信、抽烟、读信,我也不知道如此持续了多久。露娜有没有恋人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无所谓,反正我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我和露娜依然进行着信件往来。露娜告诉我她身边的事,我则不断地向她描述那只奇怪的兔子有多么的令人讨厌,但越是如此,露娜就越是对它有兴趣。我便如同拥有无限灵感似地描述下去。终于,那只兔子变成了一只成天谈论人生道理(往往还对露娜经历的事颇有见地似的评论一番)、常常对我的言行指手画脚、总是偷吃银光草未遂被我抓住、上厕所需要我帮它擦屁股(因为它的手实在是太短了)的家伙。露娜简直是爱死它了。
但是对于那样的兔子,我可是怎么都爱不起来。每当我想象它的一言一行时,都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片没有物质的深海。
我放下信,环顾着空无一人的月球,拼命地喊了一声露娜的名字,却连回音都没有。空间站废墟般地沉默着,无动于衷。难以想象这个不近人情的东西竟是人类的最高级发明。我站在月球中央这样无助地想着。
一个意识中充满和煦阳光的下午,露娜来信说她想来月球看看那只兔子。
我想来想去,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真不巧,”我说,“就在你来之前不久,兔子就又出发去旅行了。”
“怎么这样!”露娜来到月球以后失望地叫道。
“它就是这样的一只兔子啊,”我说,“我也拿它没办法。”
“不会是故意的吧?”
“说起来,它确实说过不想打扰我们什么的,还说要我好好把握机会。”
“它在想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
“唉,算了。”她面对着地球盘腿坐了下来,“就当欣赏地球吧,反正也是难得的机会。”
我在她的身边坐下,那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我感到神志有些错乱。我们面对着巨大的地球,就像尘埃面对着西瓜。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支口香糖,一支分给了我,一支塞在自己嘴里。
“来给你看看我的成果!”她说着嘴巴便停止嚼动,凝神看着额头前某个不可知晓的圆点,嘴唇轻微地翘起,随后就从嘴里渐渐吐出一个泡泡。泡泡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五角星。
“怎么样?很了不起吧!”她一面维持着泡泡,一面把脸朝向我说。
“很了不起。”
“你也可以的。”
“真的吗?”
“嗯,学起来很快的。”
我把口香糖塞进嘴里,说:“该怎么做?”
“想象你的耳朵在往两边伸,头顶和两颊也有什么东西在向外凸起。”
我闭上眼睛,开始照她说的做。
“然后呢?”
“再把泡泡吐出来,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果然,我的嘴里长出了一颗五角星。
“很容易吧?”她说。
“嗯。”
“我好想把星星吐在宇宙里啊!”她伸了个懒腰,说道。
“那可不行,即使是在宇宙里,随意乱扔垃圾也是不行的。”
“有什么关系嘛。”她看着我笑了笑。
“大概会变成真的星星吧。”我说。
“那不是很好!”她说着就把口香糖用力地朝外吐了出去。五角星漂浮在深沉的宇宙里,像突然间有了生命。
“真受不了你啊。”我说着,便“噗”的一下,也将五角星吐了出去。两个星星在空中粘在了一起,不断地打转,好像原来的那颗星星很嫌弃它似的,想要使劲将它扯开。露娜看了爽朗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说起来,我真是好久都没有这样笑了。
“啊,月球上果然好有趣啊!”露娜说。
真是阴差阳错的事情,我时刻在怀念着地球上的一草一木,而她却为月球上这些毫不奇怪的东西感到羡慕。我感到我们的距离就像鸵鸟和水母一样遥远。
“地球上也很有趣啊。”我说。
“才没有,”她说,“地球上的人生无聊透了,念书、工作、恋爱、结婚。尤其结了婚以后,就要照顾家庭和小孩,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怎么说到这个了。”
露娜换了个坐姿,两手抱膝,头搁在膝盖上说:“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和口香糖学长?”
“嗯。”
“挺好的啊,充满了五角星的生活多有趣味。”
“我只是感到害怕而已。”
“害怕什么?”
“害怕生活。”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看着地球绕了整整一圈。两颗五角星也没有分开来,依旧互相拉扯着在空中飘荡。
“我要走啦。”她站起来拍拍裤子说道。
“这么快?”
“从这里回去也要十几天呢,我得准备婚礼。”
“说的倒是。”说着,我也站了起来。
“喂,我在地球上也能看见这两颗五角星的吧?”她看着那两个捣蛋的小东西说道。
“那可说不准,它们太渺小了。”
“真可惜。”她翘起了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临走的时候很认真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好像这辈子我们再也不能接吻了似的。
不过,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走了以后,这个星球就又只剩下一栋房子,一片草坪,和一个我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月球的一部分,正要发出银光来。
草坪发出“嗯——呜——”的叫声,我又一次搬出了吸尘器,对着它们缓缓地浇水,然后从吸尘器里拿出那把大剪刀,经过一番仔细测算后,精准无误地把草坪剪成了一个巨大的五角星图案。那可真是件辛苦的差事,弄得我满头大汗。剪完最后一刀,我疲惫不堪地躺倒在地上,侧过头去,眼前是绚烂的地球。
毫无疑问,我这样的举动是要遭受死刑的。不过公司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对我进行处决,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将会在何时处决我也一无所知。总之,好奇心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总还不算太老。
幸好,幸好。
这时我忽然又想给露娜写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水是包扎伤口的绷带。调皮的兔子又回来了,这一次它强化了偷吃银光草的水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草坪啃成了五角星的形状,看不出来还是个挺有情调和艺术气息的兔子呢。
水是包扎伤口的绷带。这样的话,你大概可以在新婚之夜看见这个有趣的五角星形的月亮吧。大可以把它想象成那是由我们的口香糖变幻而成的。那样的话,无聊的地球生活多少会增添一份浪漫吧。
水是包扎伤口的绷带。新婚快乐,露娜。
不过我思考了好久,觉得这封信到底还是没有什么写的必要了。我躺在草坪上闭起双眼,等待公司将我带入未知的死亡世界。我细细回想和露娜的最后一个吻,觉得这样的人生,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地方,便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只不过稍微流了一点点眼泪而已,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