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孙子那里的失败打消了我向家里其他人透露这个秘密的念头,但我也没有因此绝望。我只是意识到,我绝不能只依靠警句“向上,不是向北”,还应该努力寻找一种可以让大众清楚地从整体上领会三维理论的展示方式。为此,我应该写点什么。
所以我私下里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撰写论证三维奥秘的文章。我尽量避开有关法律,没有在物理维度上讨论,而是在思想空间中提及:其中一个理论是,一个图形可以从平面国上方俯视一切,并看见物体的内部。还有可能存在着一种被六个正方形包围的图形,那种图形有八个端点。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失望地发现,我不可能按照我的要求画出示意图,因为我们这里当然没有小册子,也没有示意图,只有直线。所有的一切都是直线,用大小和亮度区分开。所以当我完成我的文章时(名为“从平面国到思想国”),我不敢确定大多数人能够明白文章的意思。
与此同时,我的生活被阴云笼罩。所有的乐趣都对我毫无吸引力,所有的景象都让我想脱口说出叛国的语言,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将我在二维世界看见的东西与从三维世界中看到的真实情景进行对比,进而忍不住将这种对比大声说出来。我无视我的客户,顾不上我的事业,全心沉浸在我曾有幸见过的奥秘中,而我现在不能将其传授给任何一个人。我甚至发现渐渐地我的脑海中已经不能回想起那些东西了。
一天,大约在我从空间国返回十一个月之后,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一个正方体,但却失败了。尽管之后我成功了一次,但我并不是非常确定看到的是原本的正方体。之后我再也没有成功过。这让我比以往感到更加失落,我决定采取一些措施,尽管我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觉得我能够说服他人,我应该为此牺牲我自己来完成这项事业。但我若是连我的孙子都不能说服,我怎么才能说服至高无上的圆呢?
然而有时我的精神不受控制,无意中说出危险的言论。尽管还没有被认为是叛国,但也已经被人认为是异端了。我能敏感地意识到我的危险处境。不管怎么说,我有时就是会不受节制地说出怀疑的或者带有煽动性的言论,甚至是在一些高等级的多边形和圆的面前。比如当人们在商议如何处置那些声称得到了看见事物内部的力量的那些疯子时,我会引用一位古代的圆的话:那些先知和启发他人的人都被大多数人看作是疯子。有时我没忍住会说些“辨别事物内部的眼睛”和“能看见一切的国度”之类的话,甚至有一两次我说出了第三和第四维这样的禁语。最后我这一系列小小的有失检点的行为终于走向了终点:我们当地的推理协会在行政官的家中举行了一次会议,有些特别愚蠢的人朗读了一篇精确证明神明只能被限制在二维之内的论文,文中还谈到了为什么洞察一切的能力只属于神明。我忘乎所以,开始讲述我跟随球在空间中的旅行,以及到大都市礼堂的拜访,随后回到空间,返回家里的故事。我讲述了我看到的和听到的所有事情。当然在一开始,我假装我在讲述一段虚构的人想象出来的经历,但我的激情很快就让我扔掉所有伪装,最后在一段激情洋溢的结尾中,我劝谏在场所有听众抛弃成见,成为三维福音的信徒。
我还有必要告诉你们,我立马就被逮捕,送到委员会去了吗?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几个月前我和球站的地方。我被允许继续讲述我的故事。没有问题,没有打断。在一开始我就预见了我的命运。委员会主席注意到周围的守卫比警察要高等,他们的角很钝,不小于55度。在我开始我的辩护之前,主席命令他们下去,换上一些低等级的守卫,有着2度或3度的角。我很清楚那么做的目的,我将被处决或是监禁,我的故事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听到我故事的低级官员将会被摧毁。很明显,主席想让陪葬品更便宜一点。
当我总结完我的辩护,主席意识到有些年轻的圆似乎被我明显的真诚打动了,他问了我两个问题:
1. 我能不能指明我说的“向上,不是向北”的那个方向?
2. 我能不能用示意图或者描述(而不是列举想象中的角和边)来指明我称之为正方体的那个图形?
我大声宣称我无话可说,但我必须承认事实,事实将获得最终的胜利。
主席回答说他十分认同我的精神,我已经做到了最好。我必须被判处永久监禁,但如果无上真理最后证明我应该离开监狱,在外面的世界中启迪他人,那么这也势必会实现。与此同时我将不会受到不适的待遇,除非我想逃跑。另外,如果我没有什么不端的行为,我将有偶尔和监狱里的哥哥会面的特权。
七年过去了,我仍旧是一名囚徒,除了和狱卒,以及偶尔和哥哥见面,我不得跟任何人接触。我的哥哥是最优秀的正方形之一,正直、敏感、乐观、讲义气。但我得承认每周一次的见面至少在某个方面让我感到巨大的痛苦。当时球现身于委员会大厅的时候,哥哥也在场,他看见了球变化的横截面。他听见了委员会解释给圆们的内容。从那以后整整七年里,他从未知道我在那次现身中的作用,也从未听过我对空间国的描述,以及我从类比导出正方体的存在,七年一晃而过。我不得不有些羞愧地承认,我的哥哥仍然没有掌握三维的要领,并且宣称他不相信球的存在。
因此我完全没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思想。从任何角度来看,这次千禧年来临的神启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空间国里的普罗米修斯为生灵带来了火种,而我,可怜的平面国的普罗米修斯,只能呆在这间囚牢中,不能为我的人民做任何事情。但只要我还活着,就盼望着有一天这些回忆能够以某种方式能够被某些维度的人们所接受,带领人民打碎身上的枷锁,反抗维度的限制。
我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抱有这样的希望。但并不总是这样。有时我感到心中很沉重,我不敢说我有自信能够一直准确回忆起我曾见过的正方体的形状。那神秘的咒语般的词语“向上,不是向北”萦绕在我夜晚的梦境中,像吃人心的斯芬克斯。我必须忍受为了守护真理而产生的痛苦。我有时会处于精神脆弱的状态,正方体和球从我脑中飞走,变得好像不可能存在。有时空间国好像和直线国,单点国一样虚无,甚至这堵限制我自由的墙,这本我正在写的小册子,以及平面国内所有的实体,以及平面国自身,对我来说都好像是发病时的幻想,或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