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伯雷学院阴森森的白色水泥大厦西侧的教室,窗口面对着停车场、运动场和双车道公路。但东侧的窗户能看到一条通往小溪的泥泞斜坡,小溪那头,树木在九月的秋风中颤抖着,形成不规则的边缘。在学校腐烂的药属葵味的空气中,帕特里夏可以看着东侧,想象着自己跑向原野。
开学第一周,帕特里夏在裙子口袋里藏了一片橡树叶,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像护身符的东西,她可以一直摸着这片树叶,直到把它捏碎。数学课和英语课都可以看到东侧,这两堂课上,她一直望着森林的边缘。她希望自己可以逃到那里,完成自己作为巫师的宿命,而不是坐在这里记拉瑟福德·伯查德·海斯的老套演讲。她的皮肤在新少女胸罩、僵硬的Polo衫和校服底下蠕动,而在她周围,其他孩子正在组织语言并不停地说:“凯西·汉密尔顿会叫特拉奇·伯特出去吗?”“在夏天谁做了什么?”帕特里夏把自己的椅子摇上摇下,摇上摇下,直到“咣”的一声撞在地板上,把同一小组的人都吓了一跳。
曾经有只鸟告诉帕特里夏她是与众不同的,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从那时起,她试过了网上所有能找到的咒语书和所有的魔法练习。她一遍又一遍地走进森林中未知的地方,直到心里明白自己肯定是迷路了。她还带上了急救箱,以防再遇到受伤的小动物。但再也没有野生动物开口说过话,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关于魔法的事情。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恶作剧,或者她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在某个测试中失败了。
午饭后,帕特里夏仰着头穿过操场,试图与飞过学校的一群冷漠的乌鸦保持一致。乌鸦们互相聊着,不让帕特里夏介入它们的谈话——就像这所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帕特里夏并不介意。
她也曾试着交朋友,因为她答应过妈妈(而且她猜,巫师应该信守承诺)——但她八年级才到这所学校读书,当时其他人都已经在这里好几年了。就在昨天,她在女厕所的水槽旁,就站在梅西·费尔斯通和她的朋友旁边,当时梅西正在滔滔不绝地说布伦特·哈珀在吃午饭时跟她分手了。梅西鲜亮的唇彩完美地衬托着她染成奶昔色的头发。手上抹着油绿香皂的帕特里夏突然被一种非常笃定的感觉抓住,认为自己也应该说点有趣的话表明自己也认为那个眼睛闪闪发亮,头上打着摩丝的布伦特·哈珀虽然很有魅力,但可惜不合适。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布伦特·哈珀最坏了——立刻,女孩们都围在她两边,要求她说清楚和布伦特·哈珀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布伦特对她做了什么?卡丽·丹口水啐得太用力了,发卡差点从漂亮的金发上掉下来。
乌鸦排成帕特里夏不认识的队形继续飞着,虽然第一周学校的大部分课程都是找出各种东西的模式。“模式”是你回答标准测试问题的方式,是你记忆大量文本的方式,也是你最终构建自己生活结构的方式。(这就是著名的“萨利尼亚课程”)。但帕特里夏看着那些乌鸦,它们乱哄哄、急匆匆地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她完全搞不懂。乌鸦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路径,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帕特里夏,之后又围成一圈朝公路飞去。
告诉帕特里夏她是个巫师,然后却又丢下她一个人,这是为什么?而且一丢就是好几年?
帕特里夏一直追赶着乌鸦,忘了低头看,直到撞到什么人。她感受到那种撞击,听到有人痛得大叫一声,然后才看到自己撞上的是什么人:一个瘦长的男孩,沙色头发,下巴很长,他先是倒在操场边缘的网状围栏上,然后又弹到草地上。他站直了身体。“你干吗不好好看路——”他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什么东西,并不是一块手表,然后特别大声地骂起来。
“怎么了?”帕特里夏问。
“你把我的时间机器弄坏了。”他把那个东西一把从手腕上扯下来给她看。
“你是劳瑞,对吧?”帕特里夏看着那个机器,肯定是坏了。机器外壳上有锯齿状的裂纹,里面冒出一股酸味。“真的很抱歉把你的东西弄坏了。你能再买一个吗?钱肯定是我来出。或者我想,可以由我父母来出。”她心里想着,妈妈肯定喜欢,又有麻烦事要处理了。
“再买一个时间机器,”劳瑞不屑地说,“怎么着,你直接走到百思买商店,从货架上拿一个时间机器?”他身上有淡淡的蔓越莓味,可能是来自某种身体喷雾之类的。
“别那么挖苦人,”帕特里夏说,“软弱的人才会挖苦别人。”她没想着押韵,而且她原本想着这句话要更深刻。
“对不起,”他斜眼看着机器的残骸,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细瘦的胳膊上解下带子,“我想,应该可以修好。顺便说一句,我叫劳伦斯。谁也不许叫我劳瑞。”
“我叫帕特里夏。”劳伦斯伸出手,帕特里夏握了三下。“所以,那个真的是时间机器吗?”她问,“你是开玩笑的还是怎么着?”
“嗯。算是吧。没有那么厉害。不管怎么说,再过一阵我也要把它扔了。之前我以为它可以帮我逃离这一切。但结果,它所做的不过的是把我变成了一个只会这一招的小马。”
“那也比一招都不会的小马强。”帕特里夏再次抬头望着天空。乌鸦早就飞走了,她只看到一片缓缓飘散的云。
之后,帕特里夏经常在周围见到劳伦斯。他和帕特里夏有些课是一起上的。她注意到劳伦斯两条瘦瘦的胳膊上各添了一些毒葛皮炎的疤痕,脚踝上有个红色的伤口。英语课上,他一直抬着他的直筒裤观察。他的背包里装着指南针,前兜里插着地图,包底侧有草渍和污渍。
帕特里夏把劳伦斯的时间机器弄坏后几天,她看到劳伦斯放学后坐在靠近大斜坡的后面几个台阶上,弯着腰在看一本《精彩户外探险周末》的小册子。她甚至都不敢想象:整整两天远离那些人和那些垃圾。两天都感到阳光照在她脸上!帕特里夏一有机会就偷偷溜进香料屋后面的树林里,但她的父母绝对不会让她在那儿度过整个周末。
“看起来棒极了。”她说。劳伦斯意识到她在背后偷看,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那是我最可怕的噩梦,”他说,“只是那是真的。”
“你已经去过一次这种探险了?”
劳伦斯没有回答,只是指着手册背面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一群背着背包的孩子站在瀑布旁,脸上满是笑容,除了后面一个忧郁的家伙:劳伦斯,他戴着一顶好笑的绿色圆帽,就像游钓者戴的那种帽子。摄影师拍下照片的时候,劳伦斯正在往外吐什么东西。
“可是很酷啊。”帕特里夏说。
劳伦斯站起来往学校走去,鞋子在地上拖着。
“求你别走,”帕特里夏说,“我只是……我希望有个人能说说话,能说点什么。即使没有人能理解我所见过的那些事,只要知道还有其他人也这么亲近自然,我就放心了。等一下。别走。劳伦斯!”
他转过身来。“你说对了我的名字。”他眯着眼睛。
“当然了。你告诉过我的。”
“哈。”他在嘴边斟酌了一下,“那么,自然到底哪里好了?”
“它是真实的、杂乱的。不像人。”她告诉劳伦斯野火鸡在她家后院集会,葡萄藤沿着墓地的墙壁一直爬到公路上,康科德的葡萄因为靠近死亡所以更甜。“这附近的树林里全是鹿,甚至还有一些麋鹿,那些鹿几乎没有任何天敌。雄鹿完全长大的话能有一匹马那么大。”这个说法把劳伦斯吓到了。
“你不是要把它卖了吧,”劳伦斯说,“所以……你是野外活动爱好者,哈?”
帕特里夏点点头。
“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做个交易吧:你帮我说服我爸妈,证明我已经在大自然中待的时间够长了,那样他们就不会一直送我去可怕的露营。然后我给你20美元。”
“你要我跟你爸妈撒谎?”帕特里夏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位高贵的巫师该做的事。
“对,”他说,“我要你跟我爸妈撒谎。30美元,成交吗?这已经是我所有超级计算机基金里的不少钱了。”
“让我考虑一下。”帕特里夏说。
这可真是个让人进退两难的道德难题。不只是说谎的问题,还有她要阻止劳伦斯去参加他父母想让他参加的重要体验。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许劳伦斯在观察过蜻蜓的翅膀后,会发明一种新的风车,可以为整个城市提供动力。她想象着劳伦斯几年后的样子,荣获诺贝尔奖,说这都要感谢《精彩户外探险周末》。另一方面,劳伦斯也可能参加了一次这样的周末,掉进瀑布里淹死了,那这样帕特里夏也有责任。而且,她还有三十美元可以用。
同时,帕特里夏一直在试图跟别人交朋友。多萝西·格拉斯是一名体操运动员,就像帕特里夏的妈妈以前那样,这个胆小、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还会在她觉得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在手机上写诗。集会的时候,帕特里夏坐在多萝西旁边,副校长狄博斯先生正在谈论学校的“禁滑板车”政策,并且解释了为什么死记硬背是纠正那些伴着Facebook和电脑游戏长大的孩子注意力不集中的最佳方式。整个集会期间,帕特里夏和多萝西一直在小声讨论大家都在看的网络漫画,内容是关于一匹抽烟斗的马。帕特里夏感觉到了令人激动的希望——但随后吃午饭时,多萝西就跟梅西·费尔斯通还有卡丽·丹坐到一起了,她的目光直接越过帕特里夏,落在她身后的走廊上。
于是,帕特里夏走到正在等公交车的劳伦斯面前。“成交,”她说,“我会帮你作证。”
劳伦斯确实正在他锁住的卧室衣柜里制造超级计算机,就在一层做掩护的人形公仔和平装书后面。计算机是用一大堆零件组合而成的,包括来自十几台pQ游戏机的GPU,在上市的三个月中,它们曾运行过所有系统中最先进的矢量图和复杂的叙述分支。他还曾潜入两个镇子之外一家破产游戏开发商的办公室,“拯救”了一些硬盘驱动器、几块主板和一些各种各样的路由器。结果导致金属波纹机架空间爆炸,LED灯在垃圾堆后面燃烧。劳伦斯把这些都展示给帕特里夏看,同时解释了自己关于神经网络、启发式情境映射和互动规则的理论,并且提醒她,她已经答应过不会告诉任何人了。
与劳伦斯的父母一起共进晚餐(大蒜味超浓的意面)时,帕特里夏说起她和劳伦斯去攀岩时进行了非常激烈的比赛,他们甚至还看到一只狐狸,离得非常近。她差点说狐狸从劳伦斯的手里吃东西,但她觉得不能说得太过头。听说劳伦斯爬了多少棵树,劳伦斯的父母特别开心,同时也很惊讶——虽然他们俩都不像是近年来徒步旅行过的人,却有些担心劳伦斯在电脑前待得时间太长,不肯出去洗洗肺。“真高兴劳伦斯有朋友了。”他妈妈说。她戴着一副猫眼镜,卷发染成了妖艳的红色。劳伦斯的爸爸比较阴郁,秃秃的头上只有一小撮棕色头发,他点点头,又拿了一些大蒜面包双手递给帕特里夏。劳伦斯一家人住在一条丑陋小巷中非常昏暗的一个区域,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是旧的。透过地毯可以看到煤渣地面。
帕特里夏和劳伦斯开始在一起玩,即使是在不需要为他证明他在户外活动的时候。去“罐头厂博物馆”野外旅行的时候,他们在公交车上挨着坐,那家博物馆里全都是罐头。每次他们出去的时候,劳伦斯都会给她看一个新的奇怪机器——比如,他造了一把射线枪,如果用这把枪瞄准你半个小时,你就会犯困。在学校的时候,他把枪藏在桌子底下,拿社会学老师奈特先生做试验,他竟然真的在铃响的前一刻开始打哈欠。
一天上英语课的时候,多德老师让帕特里夏站起来说说威廉·萨洛扬——不,等一下,是直接凭记忆背一下关于威廉·萨洛扬的内容。她磕磕巴巴地说着生活在水果中的昆虫,直到她注意到有道光照进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只是右边。她的左眼看到许多无聊的面孔组成的墙,她的不安并不足以逗乐他们,之后,她便发现了那令人眩晕的蓝绿光束的来源:劳伦斯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根教鞭。
“我——我头疼。”帕特里夏说。她逃过一劫。
课间休息时,她在走廊上把自动饮水机旁的劳伦斯喊过来,她想知道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视网膜提词器”,劳伦斯喘着气,似乎真的很怕她。从来没有人怕过帕特里夏,“还不是很完美。如果成功的话,应该是把字直接投到你的眼睛上。”
这真的让帕特里夏很气愤。“哦。可是那不是作弊吗?”
“对,记住拉瑟福德·伯查德·海斯的演讲可以让你准备好做个成年人。”劳伦斯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劳伦斯没有那份闲心去为自己感到难过,他在做东西。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而与此同时,拥有所谓魔法的帕特里夏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她一点儿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