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气闸门滑开时,展现在阿尔文面前的豪华景象,是他很少见过的——看样子,主至少不是个苦行主义者。过了一些时候,阿尔文才想到,这个小小的世界必定是主在许多次星际长途旅行中唯一的家。
并不存在明显可见的控制装置,但是那道覆盖了远处墙壁的巨大椭圆形屏幕表明,阿尔文站立的这个房间不寻常。屏幕前面三张低矮的长睡榻排列成一个半圆,舱房的其余部分放着两张小桌子和一些铺着垫子的椅子——有几张椅子显然不是供人坐的。
舒舒服服在屏幕前坐好后,阿尔文四下寻找那个机器人。
令他吃惊的是,机器人不见了;然后他看到它好端端地藏在弯曲的天花板下一个凹龛里。现在它准备再次履行原有的职责了,好像它从未离开过似的。
阿尔文试着向它发出一个命令,那块巨大的屏幕颤动起来。洛伦尼堡出现在他眼前,那图像是经过透视处理过的,显得很奇特,而且明显是横卧着的。他又试着下达了几个命令,这让他看到了天空、迪阿斯巴城,以及那片辽阔的沙漠。阿尔文试验了一会儿,直到他能熟练地想看什么就能够看到什么。接着,他便准备出发了。
“送我去利斯。”这是个简单的命令,但此时他自己并不知道方向,那艘太空船怎么能服从这个命令呢?阿尔文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等他想起来时,机器人已经驾船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沙漠了。他耸耸肩,满心感激地接受这一事实:他现在拥有比他自己更加聪明的仆人了。
很难判断不断涌现在屏幕上的图像与现实的比例,但飞船每分钟必定掠过了许多英里。离城不远,地面的颜色蓦地变成沉闷的灰色,阿尔文知道他正从一片干涸的海床上驶过。迪阿斯巴必定一度离海很近,尽管连最古老的记载对此也绝无暗示。在迪阿斯巴建城之前,那些海洋必定早已消失了。
行驶了数百英里后,地面陡然上升,沙漠又出现了。阿尔文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上方停下船。沙地上依稀显现出一个由交叉线条组成的奇特图案。那图案使他困惑了一小会儿,然后他便意识到,他所看的是某个被遗忘的城市的废墟。他没有逗留很长时间。想到数十亿人除了沙地中的残垣断壁外,没留下任何别的人类生存痕迹,他不禁心痛欲裂。
地平线的平滑曲线终于皱成山脉。那些山几乎刚一出现,就到了飞船的下方。船速渐渐慢下来了,飞船划出一条一百英里长的大弧线向大地降落。接着,利斯便出现在他下方。利斯的森林和无尽的河流构成一片无比美丽的景色,使他一时不想再往前走了。朝东看,大地为阴影所笼罩,巨大的黝黑湖泊浮于其上。但朝日落的方向看,湖水波光闪烁,将超乎他想象的缤纷色彩反射过来。
找到艾尔利并不困难——此乃幸事,因为再往前去,那个机器人就无法引导他了。阿尔文原先就预料到这点。现在发现机器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他不禁有点高兴。他早就怀疑机器人不大可能听说过艾尔利,所以那个村子的位置不会储存在它的记忆单元里。
稍作试验之后,阿尔文将船停在他第一眼看见利斯时所站的山坡上。控制那艘太空船十分容易,他只要表明自己的大致愿望,机器人就会去料理细节。他认为,机器人不可能去理会那些危险的或者不可能执行的命令,他也无意发布那样的命令。阿尔文相当肯定,没有一个人会看见他来到了此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他不愿再和塞拉尼丝斗智。他的计划还有点模糊不清,但他在与利斯人建立友好关系之前不准备冒险。机器人可以当他的使节,而他则安然留在太空船里。
在去艾尔利的路上,机器人没有遇到一个人。他坐在太空船里,视线毫不费力地沿着那条熟悉的路移动,耳朵里响着森林沙沙的低语,真是不可思议。由于他还未能与机器人充分沟通,所以控制机器人时他还是相当紧张的。
到艾尔利时,天都快黑了。阿尔文始终让机器人走在阴影里,在它被发现之前,已经差不多快到塞拉尼丝家了。突然,阵阵怒气冲冲的尖细嗡嗡声响起,他的视野被急速扇动的羽翼挡住了。他不自觉地回缩身子,以躲避攻击。接着,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克里夫对没长翅膀却会飞的东西再次表示自己的愤恨。
阿尔文不希望伤害那头美丽却愚蠢的动物,他让机器人停下来,尽自己所能忍受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打击。虽然他舒舒服服坐在一英里外的地方,但还是免不了身体退缩。当希尔瓦出来看个究竟时,阿尔文高兴极了。主人一来,克里夫就离开了,仍然发出悻悻的嗡嗡声。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希尔瓦站着看了一会儿机器人,然后露出了微笑。
“你好,阿尔文,”他说,“你回来我很高兴。莫非你本人还在迪阿斯巴?”
阿尔文对希尔瓦头脑之敏捷和精确既嫉妒又羡慕,他有这种感觉已不止一次了。
“我不在迪阿斯巴。”他说,心里想,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机器人发出他的声音究竟有多清晰。“我在艾尔利,离你并不远。”
希尔瓦哈哈大笑。
“我想那也好。塞拉尼丝已经把你忘了,可是,议会嘛……嗯,那就是另一码事啦。眼下这儿正要开会——在艾尔利,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开会呢。”
“你是说,”阿尔文问,“你们的议员们真的到这儿来?你们有传心术,我原以为聚会是不必要的。”
“聚会是罕见的,但有时候,他们会很想聚会。我不知道这次危机的确切性质,但有三位议员已经来了,其余的议员很快就要来。”
阿尔文禁不住露出微笑,迪阿斯巴的事态又在这里照样出现了。他现在好像无论走到哪儿,就把惊愕与恐慌带到哪儿。
“我想,”他说,“要是我能跟你们的议会谈谈,那倒是个好主意——只要能保证我的安全。”
“要是议会答应不再接管你的心,”希尔瓦说,“你亲自到这儿来就会是安全的,否则你就待在你现在待的地方。我把你的机器人带到议员们那儿去——他们看见它,就会大大地心烦意乱。”
阿尔文控制机器人跟希尔瓦进屋时,既高兴又兴奋。他要在更平等的条件下和利斯的统治者们见面了。虽然他对他们并不怨恨,但知道自己现在是局面的主导者,而且手里掌握着他至今还没有充分加以利用的力量,他感到十分惬意。
会议室的门锁着,希尔瓦花了一定时间才引起他们注意。看来,议员们心事重重,要打断他们的沉思不容易。接着,墙壁勉勉强强地向两边滑移开来,阿尔文迅速令他的机器人向前移进会议室。
“晚上好,”他彬彬有礼地说,仿佛这次以替身进屋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似的“,我决定回来啦。”
他们的惊讶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一位白发的年轻议员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位议员喘着气说。
他吃惊的原因很明显。跟迪阿斯巴的做法一模一样,利斯必定也将那条地下通道堵死了。
“呵呵,我就像上次那样来这儿的啊。”阿尔文说,他无法抗拒拿他们取乐的诱惑。
议员们面面相觑。然后,白发的年轻议员又说话了:
“你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他问。
“根本没有。”阿尔文说,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令他们更加惶惑。
“我回来了,”他继续说,“出于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因为我有一些重要消息要告诉你们。可是,鉴于我们以前意见不一,我此时正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待着。假若我以真身出现,你们能答应不再设法限制我的行动吗?”
一时没人说什么话。阿尔文寻思,他们在交换什么无声的想法呢?接着,塞拉尼丝代表大家说话了:
“我们不会再试图控制你了。”
“很好,”阿尔文答道“,我将尽快来艾尔利。”
他等到机器人回来,然后非常仔细地给机器人作了指示,并让它将指示向他复述一遍。他非常确信,塞拉尼丝不会食言;不过,他最好准备一套应急预案。
他离开太空船,气闸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不一会儿,便响起了轻微的嘶嘶声,那是空气在太空船上升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声拖长了的喘息。刹那间,一片黑暗的阴影遮蔽了星星,然后太空船就不见了。
太空船消失之后,阿尔文才意识到自己有个地方失算了,这个失算看似微不足道,但却会给安排好的计划带来灾难。他忘了机器人的感觉要比他更敏锐,而且夜要比他料想的黑得多。他不止一次迷路,有几次差点儿撞到树上。森林里几乎是一片漆黑。有一次,一个很大的东西穿过灌木丛向他走来。小树枝发出轻微的折断声,两只翠绿的眼睛从他腰际的高度紧盯着他看。它轻声地叫唤,一条难以置信的长舌头在他手上舔过,他感到一阵刺痛。一会儿过后,一个强有力的身体亲昵地蹭了蹭他,不出一声就离开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村子的灯光便穿过前面的树林照过来了,但他不再需要灯光引路,因为他脚下的路变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蓝色火河。他踩在发光苔藓上,身后留下了一串缓慢消失的脚印。这是美丽而又令人心醉的景象,阿尔文俯身采了些奇异的苔藓,捧在手里的苔藓发了几分钟光,然后才暗下来。
希尔瓦在屋外第二次迎接他,并第二次将他介绍给塞拉尼丝和议员们。他们怀着慎重而勉强的敬意欢迎他。他们心里都纳闷儿那个机器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嘴上并没说什么。
“我很抱歉,”阿尔文开口了,“我不得不以那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你们的国家。离开你们的国家差不多就跟从迪阿斯巴逃出来一样难。”他特意停了停,然后又快速说,“我把利斯的情况全给我的同胞说了,我尽力让他们对你们产生良好的印象。但是,迪阿斯巴人不愿跟你们发生任何关系。尽管我费尽口舌,但迪阿斯巴人还是希望避免受到劣等文化的污染。”
“你为何回到利斯来呢?”塞拉尼丝问。
“因为我想使你们和迪阿斯巴人相信,你们都错了。”他没有再说其他的理由——他的唯一朋友在利斯,而且需要他的帮助。
议员们仍然不吭声,等他说下去。他知道许多别的并未露面的人正通过他们的眼睛看,通过他们的耳朵听。他是迪阿斯巴的代表,全利斯的人都在观察他。这是巨大的责任,在这个责任面前,他觉得不能妄自尊大。他整理好思绪,接着便继续开始说话。
他说的内容主要是迪阿斯巴的一切。他按自己最近所见描绘了那个城市,它躺在沙漠的怀里,沉溺在梦想中。它的塔楼式建筑像彩虹在天空的衬托下闪闪发光。他回想起古代诗人所写的那些赞美迪阿斯巴的歌,他说到无数将毕生精力献给迪阿斯巴的人。他说,没有人能够耗尽该城的财富,无论其寿命有多长。他千方百计让他们领略过去的艺术家们创造的值得永久称赞的东西。
他们一直听到最后,都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提问。他讲完时,时间已经很晚了。阿尔文觉得,在他的记忆中,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紧张和激动终于征服了他,他突然间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已不在迪阿斯巴。随着意识的恢复,周围渐渐亮起来了。不一会儿,他便沐浴在从现已变得透明的墙壁射进来的柔和的清晨阳光中。他躺着,处于睡意蒙眬的半醒状态,回忆着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在轻柔的乐音中,一堵墙壁开始起褶,褶皱的形成方式非常复杂,使人眼花缭乱。希尔瓦从开口处跨了进来,带着一种半是觉得有趣,半是真切关心的表情看着阿尔文。
“阿尔文,你可醒啦!”他说,“也许你至少会告诉我你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以及你是怎么回到这儿来的吧。议员们要去看那条地下通道,现在正在路上。他们不明白,你是用了什么办法经地道回来的。你是从地下通道来的吗?”
阿尔文跳下床,用力伸展自己的身体。
“我们最好赶上他们,”他说,“我不想让他们浪费时间。至于你问我的问题——一会儿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们到达湖边时才赶上三位议员,双方稍有点不自然地打了招呼。议员们可以看出,阿尔文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不期而遇显然有点使他们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我恐怕使你们产生了误解,”阿尔文说,“我不是走老路来利斯的,所以你们想要封闭它,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实上,迪阿斯巴也封闭了他们那一头,但同样是不成功的。”
议员们的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一个个答案在他们脑子里闪过。
“那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带头的那个议员说。他忽然恍然大悟,阿尔文可以确定,对方已经开始猜到真相了。他在猜此人是否已经截获了他心里刚往山那边发出的命令。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指指北面的天空。
一道细长的银光呈拱形飞越过山脉,在后面留下一条闪亮的痕迹,其速度之快,连视线都跟不上。它在利斯上方两万英尺的空中停住。
它没有减速,而是一刹那间停下来的。霹雳般的巨响自天而降,那是太空船冲击空气发出的声音。一小会儿后,那艘在阳光里闪烁着灿烂光芒的太空船停在了一百码外的山坡上。
很难说谁最吃惊,但阿尔文第一个恢复了常态。当他们朝太空船走——十分接近于跑——去时,他纳闷儿太空船平常是否也是以这种流星般的速度飞行。他在旅程中并没有感觉到这种速度。
阿尔文站在打开的门里,希尔瓦在他身边。阿尔文回过头看看那几位噤若寒蝉的议员。他寻思,他们正在想什么呢?或者说,全利斯的人正在想什么呢?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几乎好像不会动脑子想事了。
“我即将去沙尔米兰,”阿尔文说,“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回艾尔利。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请你们好好考虑一下。
“这可不是人们在地球上旅行所乘的那种飞机。这是一艘太空船,是有史以来所建造的速度最快的太空船之一。假如你们想知道我是在哪儿发现它的,那你们将在迪阿斯巴找到答案。可你们必须到那儿去,因为迪阿斯巴绝不会到你们这儿来。”
他转向希尔瓦,做了个手势。希尔瓦只犹豫了片刻,回头对周围熟悉的景象看了一眼,便举步迈入气闸门。
议员们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太空船在南面的天空中消失。这次飞行速度颇慢,因为去沙尔米兰只有一点点路。然后,那个为首的头发灰白的年轻议员哲人似的耸了耸肩,转向他的一个同伴。
“你总反对我们变革,”他说,“而且支持你的人一直占多数。但是,我认为未来并不操控在我们两方之中的任何一方手里。利斯和迪阿斯巴都已来到一个时代的尽头,我们必须好自为之。”
“恐怕你是对的。”那人阴沉沉地回答道,“这是一场危机。阿尔文让我们到迪阿斯巴去,他是认真的。迪阿斯巴人了解我们的情况,再隐瞒下去就没意思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我们那些远亲建立接触——他们或许更急于合作。”
“可地下通道两头都已封死啦!”
“我们能打开我们这一头。用不了多久,迪阿斯巴也会这么做的。”
议员们——艾尔利和整个利斯的人——考虑了这个提议,虽然不情愿接受,但却找不到别的选择。
阿尔文播下的种子开始开花结果了,比他期望的速度更快。
他们到达沙尔米兰时,群山仍然被阴影笼罩着。从他们的高度往下看,要塞所在的那个巨大的碗形凹地显得非常小。地球的命运曾有赖于这个乌黑的小圆圈,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阿尔文让飞船在湖边的废墟中停下来,苍凉凄寂之感立刻爬上心头。他打开气闸门,那地方的死寂之气蓦地涌入飞船。希尔瓦在整个飞行中几乎没有说话,此时他平静地问:“你为什么又到这儿来?”
阿尔文没有回答。直至他们差不多走到湖边,他才说:“我要让你看看这艘飞船。我还希望那头水螅能再次出现……我觉得我欠了它一笔债,我要把我的发现告诉它。”
“要是为了这事,”希尔瓦答道,“那你就得等待。你回来得太早啦。”
阿尔文早想到了:这件事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即使失败他也不会失望。湖水纹丝不动。他们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那种令他们费解的稳定搏动也不再有了。他在湖边跪下,向寒冷黑暗的湖水深处窥视。
在水面之下,小铃铛似的透明物体拖着几乎看不见的触须漂来漂去。阿尔文突然伸手到水里,舀上来一个,但他痛苦地轻叫了一声,马上将它丢了——那东西蜇了他一下。
到某一天——也许几年后,也许几个世纪后——这些无知无觉的果冻状物体会再次聚集,那头大水螅会突然再次出现。阿尔文想,要是它知道了他的发现,会怎样呢?它可能并不乐意了解主的真相。实际上,它可能会拒绝承认,它许多世代的耐心等待全是白费劲儿。
但它的等待真是白费劲儿吗?尽管这些生物可能受了骗,但它们漫长的苦守终于得到了回报——它们把既往时代的知识保存下来,否则这些知识就可能永远被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