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德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回到埃尔斯顿的办公室,毕竟他昨天才跟这个人见过面,但早上九点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这里,勉强才把晚上得到的数据看过一遍。拉尔夫·史蒂文斯坚持要到HDA基地走一趟,所以席德在冬季的阴霾雾气中开过泰恩桥,他对大雾的恨意足足有对冰雪的两倍。车子的雷达在挡风玻璃上投射出纤细的绿色轮廓,增强他的驾驶信心。前面的面包车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一抹鲜红的尾灯,尾灯之间的绿灯显示对方使用手动驾驶。对面的来车是一片蓝白流光。即使有现代安全辅助装置与自动驾驶模式,仍然有几辆车滑到路肩,甚至出了更严重的意外。他一路上减缓了三次车速,好绕过处理事故的外聘巡逻车。
“请暂停你的记录。”拉尔夫说,两人正走向埃尔斯顿办公室所处的行政区。奥尔德雷德坐在办公室里等他们。
“从出租车的情况看,我们可以了解到什么?”他们一坐下,埃尔斯顿立刻问。
“火烧得很彻底。这群人知道自己在干吗,我们没有可以比对的胎纹,内装也是,没有毛发或皮屑,但是他们可能犯了两个错误。第一,后备厢里有一整套男装,全部浸泡在有机油里,因为包成了一团,所以有足够的残存物质,可以推断出原本的尺寸,尤其是鞋子,跟尸体的尺寸颇为吻合。”
“你能辨认出是什么衣物吗?”
“实验室正在处理。目前看起来像是昂贵的丝质西装。”
“这算是缩小调查范围吗?”奥尔德雷德嘟囔一句。
席德回答:“这是个可能的线索。当然,衣服算间接证据,但是如果有人刻意要销毁衣服,很有可能这衣服就属于被害人所有。”
“所以尸体原本在后备厢里,他们用出租车把尸体运到泰恩河?”埃尔斯顿说。
“目前看起来似乎是这样。出租车的电子仪器多半在大火中毁损,但是剩下的应该够重建分析,过程不便宜也快不起来,奥斯本似乎认为他们从剩余的车辆网络中应该可以取回一些程序。”
“所以我们可以拿到行车记录?”
“不行。网络的记忆芯片被拿走了,可如果这是专业杀手团队,他们一定也是用假的登记牌照——这是基本帮派行事守则。不过这种外挂都是自行设计添加的,如果有程序还在网络里,我们应该可以查得出来。”
埃尔斯顿抿起嘴唇,“嗯,虽然你的话里面掺杂了不少‘应该’,但整体说起来还是挺令人佩服的。”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完全不靠那些,它们都需要实验室的分析,得要花上好几个星期。一般来说,如果案件在五天之内没有办法侦破,甚至连个主要嫌犯都没有,那案子基本上就没办法上法庭。好消息是,这辆出租车有制造登记。工厂在底盘和车身埋了几万条的纳米线,不可能每一条都消除,因为所有零件上都有。所以我们知道这是一辆十八个月前被偷的出租车,车主在温拉顿。”
“谁会注意到纽卡斯尔又多了一辆出租车呢?”奥尔德雷德说。
埃尔斯顿不理他,紧盯着席德,“所以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这就是席德最期待的部分,就像是坐办公室的警察终于能开启警灯警笛,以最高音量与最高速度在快车道上疾驶。“现在一切都靠追查出租车的来历。我们知道它最后出现的地方在GSW里,我们也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爱思维克码头。我要查出它在这两者间的行进路线。”
“有什么用?”
“首先是看有没有人上车或下车,还有车子去了哪里,更重要的是,一旦确认了时间和地点,我们可以从城市交通记录中读取车牌。他们大概会不断变换车牌,这应该是外挂的一部分,但就算他们这样改过,我们仍然可以查出哪辆出租车的牌照码在星期天进入爱思维克附近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旦查到,就可以用影像追踪回到装载尸体的地方。一旦找到,结就打开了。”
“听起来像是大工程。你有办法吗?”
“有啊,我们刚建构了整个城市星期天晚上的虚拟环境,把所有的智慧粉尘罩网、所有区域、所有道路的区罩网全部都挂在一个AI上,用高清影像看过去事件重现。”
“用警局的全像剧院。佩服。”埃尔斯顿淡淡地说。
“很贵。”席德耸耸肩。
“确实。”
“我的人已经着手进行了。我一早就叫他们开始。”
“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被杀的是谁。”拉尔夫说。
“我必须问为什么。”埃尔斯顿直直看着奥尔德雷德,“你一直保证会彻底配合。”
“被杀的是我们的一分子,我们当然配合。”
“不是A。大概也不是B。布琳凯尔显然跟奥古斯丁一样关切这件事。这表示只剩下康斯坦丁的儿子。”
“他说不是。”
“那你得再问。逼着点。”
“我会请我父亲强调这点。”
“谢谢你。席德,那个通道的货物运输路径怎么样了?”
席德忍住皱眉的冲动。他不知道埃尔斯顿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今天早上对阿里大吼了一顿,办公室的一切都极为顺利,所以阿里犯错让他特别暴躁,可能因此反应过度。“在指定时段之内曾收到货物的公司有七成响应了我们的询问。他们的货物都包装完整,没有空箱或是缺少东西。”
“其他的呢?”
“阿里在查剩下的名单,今天会联络他们。”
“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
“嗯,还不知道。”
“我不认为那是我们现在的追查重点。”拉尔夫说。
席德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气自己信任这个联络人。在这个层级的政治角力绝对很凶狠,而他居然允许自己被对方和善的态度与表面上的支持欺骗了。
“说下去。”埃尔斯顿说。
“席德说得没错。出租车显示这是一个专业的杀人团队,熟悉城市运作。不是外星人。”
“方法是一样的。五爪刃。”埃尔斯顿坚持。
“对,但这是唯一的相似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证据则顶多只算是间接证据。”
席德如今明白为什么他们这段对话是发生在埃尔斯顿的办公室,而且没有官方记录。探勘行动日渐庞大,政客与HDA官员纷纷参与。现在踩刹车,不论是谁都会被碾入路面,再无重见天日之时——更不要提再被人雇用。
“有不知名的东西在针对诺思家族下手。HDA必须知道是什么。”埃尔斯顿说。
“我明白。但是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出租车的线索会推论到没有外星人参与的结果。”
“你说得很合理。我会告知我的上级。”
所以最后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要护着自己。如果席德不是忙着计算自己的风险,他说不定会笑出来。找到干掉诺思族人的帮派应该就能保住自己了。应该吧?
“我载你回警局。”他们来到基地的停车场时,奥尔德雷德说。
“可是……”席德朝自己的车比了比。
“我的人会处理。”奥尔德雷德说。席德有点不解地看着一名身着西装的助理从黑色奔驰下来,小跑步到警车旁边。
“现在怎么样?”席德问。奔驰的车门折下,开出基地。席德注意到门口有很多车辆进入,跟昨天一样。他原本很确定案子只要有正面的结果,他就能保住自己,但是眼看这么多人和物资都为了探勘行动而来,又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
“别慌。他只是想见见你而已。”奥尔德雷德说。
“谁?”
“奥古斯丁。”
“靠。”
奔驰行驶到西门区的某个办公高塔,这里是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在城里拥有的几座高塔之一。屋顶上有直升机等着,螺旋桨已经懒懒地倒转着了。
“我甚至不知道奥古斯丁住哪里。”席德说,靠到机舱内出奇舒适的座椅靠背上。
“不远。”奥尔德雷德保证。
直升机的隔音非常好,席德几乎没听到加速的引擎声,接着他们平顺地升空,立刻转弯,朝北飞去。之后他的方向感就举白旗了。他想要看看窗外,但是浓雾仍然遮蔽着城市。在浓不见物的大雾间飞行比开车要糟糕上十倍。
“我得跟你要个人情。”奥尔德雷德说。
席德很高兴有借口可以再次专注,“我最近送出去的人情还真不少。”
“别担心,你处理得出奇地好。我还挺期待看到整个城市的虚拟图像。以前有人做过这种事吗?”
“没有。四年前因为伊瑞克逊案虚拟了整个拜克区,那是之前最大的范围。”
“总而言之,我想请你不要对阿里逼那么紧。”
“他搞砸了。他应该整理出完整的进口商名单。”
“你把他从查尸体身份调到这件事来,他糊涂了。现在你整个办公室的运转快到让人晕头转向。”
“拜托。”
“席德,他是个三代。”
“什么!”
“他是个三代。”
“可是……”
“所有人对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成见。你们对于三代的成见特别深。”
“你这样说让我很难接受。”
“你自动以为阿里是二代。为什么?很简单,你很确定三代没有能力处理任何重要的调查工作。整个城市都确定三代不怎么聪明,但那绝对是以讹传讹。事实上,克隆错误的发生方式不是一成不变的。阿里是个好人,席德,他已经尽力了,而且同时尽量保护自己不受他人歧视。”
“他是你的儿子吗?”
“不是。”
“好吧,我尽量不要那么混蛋。”
“你也不要完全放纵他。我不想要有积极歧视,那是最差劲的做法。我只请你对他多点体谅。他会完成工作的。”
直升机已经飞出了浓雾,他们在纽卡斯尔的北边。席德认为他看到了艾尔威克——城外的大古堡很好认。这时候他们已经在下降。
这里非常荒芜,很多农场都被卖给土地投资公司,这些公司顺利地从GE自然计划中榨出钱来,任凭灌木和草原重生。他们飞过深谷,长满树林的山坡,海岸线出现在一边,山脉在西边升起。目的地很明确:一栋豪宅,位于广阔的庄园,有条蜿蜒的小溪和两座湖泊,如今全部冻结。整个区域都被浓密的树林包围,保证地面上的隐蔽性。人们就算从旁走过都不会知道有这栋房子。
至于金字塔形的豪宅,现代风格的外貌以巨大的长菱形玻璃窗镶嵌在粗黑的金属框架中。席德觉得这看起来像是把纽约哪个摩天大楼的屋顶给削掉后丢在乡间一样,实在与平缓的英格兰田野景致格格不入,但是奥古斯丁一如所有的亿万富翁,将一切都视为一种宣言。
建筑物内同样绿意盎然。巨大的玻璃门打开,连接高大拱门的长廊直接通往中庭,拟日光照明补充从远处玻璃尖塔射下的稀薄阳光,感觉像是走入温室。巨大的蕨类和热带树木从长长的种植槽里长出,肥硕碧绿的叶子随着水雾喷湿器带起的气流摇曳,正中央最大的树木有奇怪的枝干,扭转成紧密的螺旋形,从树干横向往外长。
席德热得冒汗。他脱下外套,努力想要辨认这些植物——这些长着深色叶脉的叶子有哪里怪怪的。“这些是什么植物?”
“这些?当然是圣天秤星的植物,有名的斑马种。”奥尔德雷德带着笑意回答。
“可叶子不是黑白的。”席德说。
奥尔德雷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呃,你知道圣天秤星上没有动物,对不对?”
“对,理论上是没有。但那怪物——”
“不要管怪物。在地球和其他殖民的星球上,植物吸收二氧化碳,分解成氧气,这叫光合作用。”
“这个我懂。”
“圣天秤星上没有动物吸氧气,自然也没有相应的二氧化碳被吐出,所以演化变得很聪明。圣天秤星上大约一半的植物是我们熟悉、会产生氧气的品种,另一半则逆转这个过程。如果失去平衡,例如产生氧气的长得太好,那就会让大气充满氧气,因此造福另外一半的植物;后者同样提高二氧化碳的产量,彼此互利。‘斑马’跟颜色无关,讲的是相对应的关系。”
“懂了。可是如果所有植物这样进化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动物,那怪物又是从哪儿来的?”
奥尔德雷德夸张地耸肩,“这是价值千亿欧法元的问题。”
“赫斯特警探。”
席德转身,看到一个诺思家族人士朝他走来,以一对雷克斯机械腿辅助行走,那是他看过造型最令人惊艳的外装骨架,与其说是医疗器材,不如说是时尚配件。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三十几岁,但是少了卷曲的褐色头发,露出的头皮显得太苍白,手臂细得令人心惊。腿想来也是,只是藏在了长裤与黑色的纤细机械骨架下。
他身边是两个女孩,一金发一红发,都只有二十出头,甚至可能还更年轻,穿着短短的夏季洋装,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肤。
“奥古斯丁·诺思。”席德回答。
奥古斯丁走过来,伸出手,同时传来极小声的引擎声响。“这么明显?”
席德忍着,没回答是因为那些女孩,毕竟还有谁能够有这么美丽的随侍。两人都惊人地迷人,但他唯一的感觉是同情。这两个女孩在本该在外享乐追求自己人生的年华,却出现在这里,像是温顺听话的人类牲口。这应该是种做父亲的愤怒吧,他保证扎拉绝对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奥尔德雷德提过您的回春疗程需要一些时间。”
“太好了,我的安全部负责人这么长舌。”奥古斯丁走到中庭花园中央附近的大理石长凳旁,小心翼翼地坐下,“你要喝点什么吗?听说你爱喝咖啡。”
“不用了,谢谢您。”席德不知道这个信息是怎么传到奥古斯丁这里的。女孩们走开,耐心地等在一段听不到两人对话的距离外。
“我主要有两个问题要问你。很抱歉,到了这个年纪,这种事情的答案我喜欢亲耳听到。”
“可以理解。”
“说实话,你真的会抓到杀人凶手吗?还有,那真的是个外星异种吗?”
“我们在追查凶手上有实际的进展。以我们缺乏动机和死者身份的两个限制看来,目前进度不算很差。至于是否为外星异种,我只能说就我看来,似乎是个职业地下组织的行动。只是有些事情不合理。死者身份不明一事让我很介意。如果这是因为某些跟布琳凯尔或是您的兄弟康斯坦丁有关的秘密商业行动,那我可能永远无法为您找到答案。”
“嗯,对。”奥古斯丁扬起冰冷的笑容,“我其实同意那个宗教疯子的看法。”
“您的意思是?”
“万斯·埃尔斯顿是福音卫士教派的信徒。HDA里面他们人数有点太多,虽然算不上非法,但我认为这会影响他们的观点。”
“我不知道这件事。”
“即使如此,我承认那尸体很有可能是康斯坦丁的儿子之一。且不论官方说法,当初我们的分家过程并非完全和平。巴特拉姆跟我至少了解彼此,可是康斯坦丁……他是个梦想家,而且不太坦诚。我会再去跟木星联络,逼他说实话。”
席德端详奥尔德雷德,想要判断自己此时此地可以放肆到什么程度,但那名诺思二代毫无透露任何信息的意思。去他的,奥古斯丁把我当个大人看待,那么……“先生,很抱歉我必须问一件事,但是这会让调查过程简单很多。请问您是否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人生下您的儿子?”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那两个女孩。
奥古斯丁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轻声笑了起来。“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在这方面有着让教宗皱眉的名声。可惜的是我得说,没有。那具尸体是四十多将近五十岁对不对?这意味着他出生时我大约是七十多或八十岁。那十年间我的生理状态并不好,而且当时我也还没开始巴特拉姆的疗程。那时所有的二代都是在公司的诊所里进行人工授精的。我的王国没有失散在外的王子。”
“那您是否能猜测为什么会有C支的诺思二代在这里,您的兄弟会派他来进行什么样的秘密任务?”他知道他绝对不会得到答案,如果真有理由,一定是某种企业高层机密一类的屁事,这种事情就连无照政治博客都不会知道。这个案子里将会充满传言和秘闻,让日后几十年里的菜鸟警察闻之色变。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有什么理由想跟我们打交道。他的科技主导理想,大为鄙视我这种传统市场经济论者。他再也不愿意参与任何企业或财经活动。警探,我很欣赏你的坦白。奥尔德雷德跟我说过你的事,尤其提到你明白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则。无论结果如何,我向你保证,这个案件都不会搞砸你的记录。”
“谢谢您,先生。”过去两天里,从欧洲最有权势的两个诺思家族人士口中听到同样的保证真是极大的一颗定心丸。他几乎想要相信这句话了,“您现在要怎么做?”
“我?”奥古斯丁似乎对这个问题微微感到诧异,“嗯,在凶杀案得出结论之前,出于政治考虑我会继续跟HDA合作,允许他们可笑的探勘队到圣天秤星去猎杀野外的杀人怪物。布琳凯尔也同意让他们用亚贝利亚作为基地,她比我更没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