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到巫岗的飞行过程不像之前艾德瑟到萨瓦的那段让安杰拉不舒服。也许是圣天秤星无所不在又单调乏味的斑马种植物让她渐渐认命,不过她也承认更有可能是因为这次不需要飞越像蚀影山脉那样的巨型地标。这趟旅程带着他们飞了两千公里到萨瓦的西北边,又到了他们已经很熟悉的紧实泥土跑道,尽头是一小堆的帐篷与快速房舍、车辆。巫岗是三个计划中前进营地的第一个,这三个营地几乎像是指南针的方向一样分布,位于萨瓦的西北方、正北方、东北方。萨瓦现在只算是补给基地了。正北方的法瑞斯营地正在压跑道,东方的欧玛鲁才刚完成第一次成功的柏林机降落。他们没有再规划更多的前进营地——探勘行动最多就到这里,预算也只能支持他们到这里。
也很合理,安杰拉心想。戴达勒斯的后装载卸货坡道在电子油压起动机的一片尖锐呻吟声中放下。如果异种生物学家在离亚贝利亚这么远的地方还找不到任何动物的迹象,那就代表他们绝对没有找到的机会。
她几乎以为埃尔斯顿会在坡道的尽头等她,但是不见他人影。安特利奈在萨瓦时很低调却很尽责地看好了她。
她踩上泥泞、紧实的泥巴地,立刻利落地戴上遮阳帽。早上的降雨让空气很湿热,离巫岗营地扁平地面几公里外的丛林上方已经升起白雾。北边的地面再次猛然拔高,陡峭的山峰间有停滞不去的云朵。
“这里是钓鱼线的尽头。”她说。
“被你说得好阴森的样子。”迪瑞特说。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想说这是我们会到的最远的地方。下次我们再上戴达勒斯,就是要回家了。”
“你不认为我们会去更远的地方?”
安杰拉指指机舱中央的行动生化实验室,机组人员正忙着把实验室的固定扣索解开。“他们会从这里再往外走个四五十公里,但不会更远了。”
“猫头鹰机没看到这附近有什么东西。”奥马尔说。
“他们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吗?”安杰拉回问,“我碰到的东西是有智慧的。自从人类到达圣天秤星开始算起,它们有九十二年的时间来准备要怎么应对我们。HDA这次难得说得对,测试基因种类是正确的做法。”
她看着安特利奈爬进第一辆行动生化实验室的驾驶舱,对那辆车几乎是小心呵护。能源槽启动,大车两边的排气孔吐出一小阵白烟。
“糟糕,又是帐篷。”帕瑞西喃喃地说道。
安杰拉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巴勃罗·博坦中尉正朝他们走来。
“帐篷。”她同意。另一架戴达勒斯正高高在天上盘旋,瞄准跑道准备降落。更多设备,更多人员。三架大飞机每天都要从萨瓦飞三趟。帕萨姆和指挥团队正投入所有的人力物力,想用最快的速度搭成前进营地。巫岗和它的两个堂兄弟是HDA对这巨大的星球下达的战书。他们向永恒的丛林进发,清楚表示人类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它的秘密一个一个地挖出来。
安杰拉忍不住想,万一他们成功了,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每个HDA官员的简报里都没有提到这个情况的应对方式。她知道他们一定有办法,只希望他们的办法够好。而她只有一个盲目的保命直觉:不要命地逃。
原本就紧贴的白色短裤,穿在身材健美的金发辣妹身上更是火辣性感。高级的弹性布料晶光闪闪,设计师品牌、俏皮的设计强调紧实的臀线。马克-安东尼和罗安娜两个人欣赏着他们的品位,尤其喜欢短裤搭配黑色弹性纱低胸露背上衣。
安杰拉溜回巴特拉姆在七楼的书房就已经没穿上衣,现在短裤也完蛋了。都是因为血,血渗进了昂贵的吸水布料。玛丽安杰拉的血,科伊的血,巴特拉姆的血,巴森·诺思二代的血,巴雷克·诺思二代的血……从被撕裂的皮肉与抓碎的心脏里流出的血,多到足够让宅邸的大理石地板变成一片湿滑的池塘。
安杰拉在客厅里又滑又跌,不断摔倒,外露的肌肤上都是血,头发也因为血黏成一团,时髦的短裤变成发光的红腰带,随着温度升高而变得更黏腻、紧绷。她的皮肤现在好热。
她要逃。她当然要逃。但是逃也需要方法。她还保持足够神志去她在六楼的房间里抓起一个小包,那个小包随时都装着准备好的东西,都是些如果事迹败露、她需要快速离开时,真正重要的东西。当然,原本没想到会是因为这种恐怖事件。
小包被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紧捏着,她顺着剩下的台阶往下逃,被困在大宅阴森的沉默中。沉默远比渗透在台阶上的点点环光更令人害怕。环光扭曲了台阶的大小,蔓延出欺瞒她的浓重阴影,她又摔了一跤,在冷硬的大理石上重重滚下,身后留下长长的血迹。她的闷哼与压抑的呼喊被沉默吸尽、消灭。
可是只有她发出声音。黑夜原本应该有极为响亮的警报声,叫醒所有人,招来带着武器的警卫。驱散沉默的警报声。令人安慰的警报声。如今沉默包围着她,跟着她一路害怕地跑下台阶,来到一楼的广大中庭,更多沉默等着她爬下另一道台阶,进入地下车库。就连环光都不来这里,一片漆黑。在毫无感官的情况下,她张开双臂,摸着墙壁想要知道自己在哪里。瞎了眼,忙着逃命、祈求——祈祷黑夜里没有别的东西。
前方下面有一丝光线。四条细线。一个长方形。门!
安杰拉冲进车库。这里终于有光。天花板上的光条散发着明亮、均匀、微微泛绿的光。她在冷漠的光线照射下眨眼,上气不接下气,呆滞又担忧地看着自己全身。涂满她裸露皮肤的血正在凝结、变黑、碎裂,从她的皮肤上剥落,像是某种恶心的痂皮。
她的哭喊惨叫在车库里回荡。
两排银蓝色的捷豹JX-7双门跑车排在她的左右。她仿佛听到后面楼梯间有声音传来,猛然一惊,呜咽不止。
“振作点!”安杰拉朝自己尖叫。她冲向第一辆捷豹,跳过门,直接落在驾驶座上,手重重拍向仪表板,指尖的暗黑武器撞上橡木表皮时的痛楚让她皱起脸。尖刃从指甲后的皮肉伸出,撕裂了她自己的皮肉,小小的伤口仍然疼痛不已。虽然多了这些尖刃,捷豹的自动驾驶系统仍然读到巴克雷·诺思二代的生物特征,操纵杆从控制面板中伸出,座椅的环肩安全带舒适地包围住她。她切换成手动驾驶,用力一扭操纵杆,加速逼出全速。轮子快速转动,磨出一阵轮胎烟,车子向前跳蹿,辅助系统启动,协助她操控车子闪过另外一排捷豹以及水泥支柱,然后她带着车子瞄准斜坡,冲入黑夜。
头灯亮起,照入外面的细雨,跑车的车顶开始关起。
安杰拉开到连接吉洛奈拉海滩和山另外一边的普罗旺斯隧道时,时速已高达一百七十公里。车子的牵引力跟湿滑的路面不断角逐胜负,有些打滑,但安杰拉拒绝减速。
在隧道里,遭受过度惊吓的生理反应终于开始,她无法控制地颤抖,麻木和保命直觉的专注逐渐消退,眼泪开始流个不停,剧烈喘息。他们死了,都死了,被杀死了。她在宅邸中认识的每个人——被残忍地屠杀了。
捷豹冲出隧道,她放开操控杆,换回自动驾驶。她现在没有办法开车。在震惊和害怕中,她的脑子正努力想要消化刚才发生的事情,想要维持理性。非常困难。这么多的死人,这样的惨状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可是现在发生了,她必须要面对。必须。
合约发出去了。她成功了,骗局居然完成了。转账成功。亚贝利亚的公共行政财务部办公室给了朱利欧星际公司一亿零八百万欧法元作为基础建设合约订金。现在这笔虚拟金钱会顺着他们设计的路径一路前进,在每家银行和金融机构间转折改变,身份和币值在改变十几次后才会消失在路径最后的数字世界,她一无所知的空无。
整个过程的完成需要两个小时。任何需要这么多交换和转手的过程必定都是复杂的。她不能冒险被人抓到,就算被抓也要等转账完成。这个念头让她的思绪整个冷静下来。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仍然有任务在身,无论任务现在已经乱得多糟糕。
环光消失,被一片悬在空中的浓云墙遮住。细雨变成暴雨,溅在柏油路上,强迫自动驾驶慢下速度。
安杰拉急踩刹车,车子甩尾,车轮努力想要抓住地面。她打开门,冲出去,站在暴雨下,仰起头让沉重的雨滴把她冲刷干净。
她双手急切地搓着粘在皮肤上的恶心干血,红色的河流开始顺着她的腿往下。她脱下短裤,远远抛到山谷,一心只想刷掉血腥的污渍,一遍又一遍地搓着皮肤,直到抓伤自己。她全身赤裸,泡在一片水里,又开始发抖,这次是因为冷。她转头看车里,橘色的内装灯照出驾驶座上的血迹。她打开后备厢,拿出一条毯子垫在位子上,这才再次上车,命令车子带她到镇上,一路开到维拉斯可海滩。
捷豹来到海滩后面的停车场时,暴雨开始散去。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她知道这附近不会有人,甚至没有多看左右。
走到海滩,离大道底端十五步,离墙边一步,挖。不要去想万一被人家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全身赤裸,在雨中焦急地挖着,很努力地不再哭。她像只疯狗一样挖着沙,花了一分钟才摸到那个紧急包裹。
光是把包裹从洞里拿出来就让她猛然安下心,像是吞了一剂回神药。她回到捷豹里,这次坐上乘客位,用毯子擦掉腿上和手臂上的沙,撕开塑料膜包装的盒子。她需要快速离开的所有东西都在里面。
首先是胶囊,重重抵上她的大动脉,好让取消剂能赶快进入血液循环系统。她举起双手,看着尖刃缩回皮肉以后仍然在渗着血的指尖血痂。暗黑武器要花上几天才会融回原始的细胞腺,新东京的专家警告她这段时间她会非常不舒服。那不重要。
里面有三组接口,已经都装好了身份。她拿起第一组,深吸一口气,才拨通紧急跨网地址。
她对留言功能说:“是我。转账成功了。知道吗?真的,成功了。里面钱很够,不只是够。一亿零八百万。而且天哪,亲爱的,好简单。我们计划的所有事,我们想做的所有事,都办到了,真的办到了,我们成功了。可是,糟糕,我发现……之后……糟糕,天啊,他们都死了。死了。巴特拉姆,那些女孩,其他人……死了。被杀了,像动物那样。撕成碎片。太可怕……对,可怕得跟怪物一样。有怪物跑出来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疯子在说话,但我说的是事实。我帮不了他们。真的。没有办法。我发誓,真的发誓,没有办法。等整件事炸上跨网、你亲眼看到时,你要相信我,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亲爱的,你会相信我的,对不对?我知道没有别人会信我了。我现在要想办法逃走,想办法逃回纽卡斯尔。他们会来追我,所以接下来这部分会很难。我可以忍的,好吗?如果他们抓到我,那就是代价,这是我欠下的,我会还。我不介意。值得的。钱安全了,他们动不到,完全动不到,不论是那些姓诺思的混蛋,还是警察、法官、律师、探员。你得要保证他们真的动不到钱。你也要好好的。你要躲起来。不要暴露自己,不要为我冒险,绝对不要。如果你爱我,就答应我这件事。答应我,拜托你。我求求你了。我有好多话想说,想要告诉你。我知道我是个贱人,是我逼你做这件事,我弄乱了你的人生,可是……他妈的,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好听,但是这一切,我会再来一次。我们从来没有时间,没有我想要的时间,所以我愿意这一切照样再来一遍,因为这样我们至少能有一点在一起的时间。最重要,永远最重要的是,我爱你。”
安杰拉又哭了起来。一个人在四点的清晨坐在捷豹里,全身湿淋淋的,没有半身衣服,陪伴她的只有落在车盖上滴滴答答的轻柔雨声。她知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她再也见不到任何她爱的人。她哭了几分钟,直到又能够提醒自己,在外面闲晃只会让情况更糟,她必须要振作起来,继续面对这个宇宙,以及宇宙接二连三往她身上砸的倒霉事。
所以——
拿出两套干净的接口组,把你用过的那组丢到停车场的水沟里,用光的胶囊也丢下去。衣服?袋子里有一条羊绒披肩,围在身上遮住胸部和屁股,现在也只能这样。现金?没有问题,其中一组接口可以跟某个密码账户链接。车?他们很快就会查到捷豹,所以开到附近的货仓后面,命令它完全关机,之后把电池的主电线完全扯断。一个小小喷罐往手上一喷,模拟手套的分子当场分解,把剩余的部分擦在地上的干草上。她走上街,用接口叫出租车,九十分钟以后车子抵达。
“机场。”她告诉自动出租车。
安杰拉根本不该有办法逃得这么远。要不是她人在亚贝利亚,大概也不可能。混乱的情况帮了她大忙。混乱以及极度的忧虑。宅邸的其他员工醒来后,终于发现了尸体。住在五楼的员工从来不会去六或七楼,除非特别被叫去,或者是因为每天定期的工作内容。巴特拉姆的助手早上七点半才上楼,一看到从客厅里蔓延出来的凝血时,立刻吐了出来。安全人员几分钟后开始抵达。客厅、巴特拉姆的卧房,还有六楼的资深员工卧室的景象让所有人顿时僵在原地。他们受过的训练从来没有包括这样的场景。
安杰拉订了机票。出租车顺着土比格路奔向机场。一架布洛加航空公司的标准民航班机预计早上八点钟起飞,出租车五点时就停在机场唯一的大厅外。安杰拉直直往登机门去,身上松松地裹着羊绒披肩,提着她的小包,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毫不在意任何惊讶地看向她的目光,至少这一点她做起来很容易,高傲的贵族气度,无视于任何人的看法。她有权去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看向她的人只会觉得这又是一个行事乖张的富家少女,刚结束了一个疯狂的夜晚,这里到处都是这种人。
她只在一个自动衣服贩卖站和药房前停了一下,然后就进了女士洗手间。
而安杰拉·特拉梅洛再也没有出那间洗手间。五十分钟后出来的女孩,身份是希琳·安尼席欧,有着锈红色的短发而非长长的金发,穿着牛仔裤,黑色T恤,红球鞋。
在巴特拉姆的宅邸,五名B支诺思二代抵达。兄弟们因为惨状与丧失亲人的痛苦而情绪激动。所有人都等着他们指挥。命令下达得很慢。亚贝利亚并没有真正的警察。企业安全部门处理了大部分的问题,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联络幸存的诺思家族成员,确定他们还活着,警告他们有杀人狂在外。八点四十五分时,终于清点了宅邸里的所有人,布琳凯尔九点整抵达,悲痛且愤怒,对她的兄弟们吼道这里由她来负责。那时安全部已经开始理出头绪,她也被告知安杰拉·特拉梅洛失踪了,同时有很模糊的传感器影像显示一辆捷豹冲进夜色。
“找到她!”布琳凯尔尖叫。
十点时,两架黑色直升机降落在维拉斯可海滩,安全警卫散开,又花了十二分钟才找到已经无法发动的捷豹。亚贝利亚民事安全局正式宣布安杰拉·特拉梅洛是通缉犯,通知了机场和码头。两架客机和五架私人飞机那天早上已经起飞了。机场安全画面显示所有乘客下机的画面。没有人跟安杰拉符合。所有离开的班机都被取消。海湾巡防直升机开始在海面上寻找任何可以把安杰拉带离亚贝利亚的船只。
宅邸方面,所有警方背景的安全警卫都知道这起凶杀案非常奇怪,绝对是失心疯的人才做得出来的行径。他们想得到最有可能的推断是有人穿着增强肌力的外附装置,以电力驱动刀刃手指。意味着这是预谋的行为。当晚离开宅邸的唯一车辆就是载着安杰拉的捷豹,它一定在不远处。他们开始彻底搜寻。
中午的时候,捷豹被送到研究院,那是宅邸附近唯一可以进行样本分析的地方。所有沾在毯子和驾驶座上的血液样本都进行了基因分析。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确定在捷豹里的人的确是安杰拉。
在布琳凯尔的催促下,安全部门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外附装置是怎么样突破宅邸的安全警戒线,进出自如。吉洛奈拉海滩的防护设定着重在预防任何危险的人、事、物突破警戒范围,传感器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进出,其中包括散布在沙滩之外海床上的全面扫描系统。唯一怪异的点是冲出去的捷豹,并没有被负责安全的AI质问,因为开车的人是……
“不可能!”震惊的巴克雷对布琳凯尔和另外两名诺思二代说,“我睡在六楼。我没被杀掉已经算是他妈的幸运了。”然后他整个人崩溃,哭了起来。
“她是怎么得到你的生物辨识数据的?”本杰明问,身为年纪最大的诺思二代,他是慌乱了一整天的宅邸里最冷静的人,“这些数据只能靠持续肢体接触取得。”
巴克雷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不断自责地终于说出实情。安杰拉作为巴特拉姆最新的运动女友抵达没几个星期后,他们便开始偷情。
“她利用你。你背着父亲做出这种事,她利用你的软弱!”布琳凯尔怒叱。
“做过这种事的又不止我!”他回吼。
“你把一个变态杀人犯带进我们家!”布琳凯尔不放过他地怒吼,不断发泄她的愤怒与鄙夷。
“不是我把她带来的,而且她不是变态杀人犯。不可能。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这不可能是她做的。有可能吗?我不知道她在撷取我的生物辨识数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巴克雷坚持。
“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她绝对也是共犯,但我很难相信动手的不是她。”本杰明说。
“我的老天啊。”巴克雷把头埋入双手,开始呜咽起来。他的兄弟们后来一致认为,他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崩溃的。往后他们其他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他跑出房间,回到他在六楼的客房,在里面待了两天,拒绝开门或跟任何人说话。接下来他们只知道他半夜开了一辆捷豹进城,三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独立国区,自称瑟贝迪亚,谴责他自己的整个家族。
安杰拉的班机五点的时候降落在高堡机场。过去三个小时内,她在座位上不断流汗发抖,把自己整个人包裹在软被里。她的高烧是因为暗黑武器在血液中分解时释放出的毒素,一如之前对方警告她的,她整个人将极为不舒服,但好歹她自己一个人走下了飞机。
她不敢相信下飞机时没有一堆武装警力在等着她。但是真的没有。
她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去质疑为什么自己此刻撞上这么大的好运,所以她从机场外搭上出租车,开向A号高速公路。一路平顺干净。她只停了一次,就是跟B号高速公路交叉的路口。
她盯着通往东南方的柏油路。独立国意味着她这辈子都要待在圣天秤星上,又因为她出生前就进行过的昂贵基因改造过程,所以这辈子会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一个迷你国政府会把她交给诺思家族,即使他们知道她不是他们的公民。大多数国家都不需要她去证明或登记自己的身份,但她的人生将到此为止,她必须待在圣天秤星,永远过着蛮荒的人生。如今,她有可能通过通道回到地球,不过就算他们今天还不想盘问她,到明天诺思家的人也一定要抓住她,通道边境的警官绝对都在找她。
飞机一来到高堡的跨网范围内,安杰拉就开始看新闻。宅邸大屠杀是唯一的新闻,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提起她的名字,要不是不想提醒她,他们正在猎捕她,就是他们甚至还没发现她不见了;而如果他们正在猎捕她,她一下飞机就会被逮捕——除非她粗糙的改头换面骗过了他们。可是就算能骗过一时,也不能永久。
所以她选了A号高速公路。
十分钟后,她已经来到通道传送站。希琳·安尼席欧的e-i确认她的身份是利比亚-意大利公民,她放在手上的扫描仪确认生物特征与安尼席欧小姐的GE公民档案相符,而她告诉无聊的办事员她是在亚贝利亚度假两周后要返回。他们问候她身体状况时,她安抚他们说是因为昨天晚上被雨淋到之后感冒,所以才发抖的。
安杰拉走过通道。她进入GE边境管理局大厅。希琳·安尼席欧唯一没有的一样东西(因为她不是真人)就是一枚GE签证代币。这样东西根本没有办法弄到,好让这个假身份显得更逼真。但安杰拉不在乎。她已经到了对的星球,她只需要把身份调换回来就好。她把安杰拉·特拉梅洛的签证代币放入钱币孔——一切顿时宛如爆炸。
“你为什么要逃?”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们不断问她这个问题,“如果你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逃?”
安杰拉很多次醒来时都在大喊:“因为我很害怕!”但这个答案没人相信。而她当然不能告诉他们她逃跑的真正原因,她去宅邸的真正原因,所以她的“外星怪物”说辞被嘲笑为可笑、幼稚的谎言。
三个月之中,GE司法部一直收到正式邀请,甚至是轻微的威胁,要把安杰拉·特拉梅洛引渡到亚贝利亚去接受审判。可是亚贝利亚的国家身份未经法律定义。技术上,GE与亚贝利亚没有任何协议,而且还有GE的宪法核心:生存权。任何犯人或嫌疑犯都不得被交给一个有死刑的国家。
亚贝利亚司法团队的论点是他们没有死刑,司法部的反驳则是诺思家族的专制领域没有反死刑的判例。这是唯一一个对安杰拉有利的论点。她在伦敦的老贝利法庭接受审判。她的辩护律师不错,是政府出的钱——但他极想要别人认为他是中立的。原告有七名资深律师,其中六名是由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出钱聘用。
跟所有人预料不同的是,越接近出庭日期,安杰拉变得越发愤怒与坚定,一般人在这个时候通常会崩溃自白,但她没有。惊吓、害怕、寂寞、不安绝对不是独居牢房的好室友,她越来越激动,但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没有人相信她看到怪物。就连她的辩护律师都建议她不要拿这件事当免罪证明,但这一点就是让她能坚持至今的动力,所以她不顾一切,大声地喊了出来,而原告方欣喜万分地拿这件事证明她的精神状态有多么不稳定——正是连环杀人犯的精神特征。
陪审团同意之后,她的余生将在哪里度过的问题,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