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弄得到。”
“都可以?”
“应该可以。”
“你不能只跟我说应该。我要确切的答复。”
“好啦,好好好,我保证给你弄到。”
GE里的每个人都有第二账户,这已经成为普通的行为、广为人接受的事情。布鲁塞尔内阁好几次想要立法禁止这种行为,税务局也尽力在查,但是当然,如果要把每个人的财务状况都理得干干净净,百分之百合法透明,那这方法就必须施用在包括政客与税务官员的任何人身上。所以这场斗争在五十年前就大势已去。可是让大众设立与管理第二账户的科技与软件,也让警方追查个人财务犯罪的科技能力有大幅进步。俗话说得好,所有人都有罪,只是看他们要怎么告。
揭露公民的第二账户是现代警官可用的起诉方法中比较简单的一种,尤其如果对方是个监控专家,如伊恩·拉纳金警探。
吉迪第一次使用第二e-i码联络某个人的时候,他正在波西街上行走。伊恩用了埃尔斯顿的授权码,让覆盖波西街的三个跨网通信巢把所有通话记录都逐条列出来。其实这种要求是非常标准的警方办案手法,伊恩自己的权限就可以提出申请,但是在这个案子上,他绝对不会留下半点能让人查回他身上的尾巴。
“到手了。”
“好消息。鲁拜会跟你联络,安排送货。”
“很贵。”
“我知道。”
“我们花的钱比预期多。”
“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得跟你收更多钱,我总不能亏本。”
“我非常希望你不是真的想要勒索我。你知道我的老板是谁吧?”
“我跟你说了,价格就是很贵。”
“行,我们去找别的供货商。”
“你才不会,这是很偏门的东西,老兄。”
“我会,到时候你手上就会有卖不掉的货,还有人会找你。我们不喜欢被人耍。”
“百分之十。再多百分之十而已。就这样我也没赚到半毛哪。”
“我们按照约定付钱给你,否则你就等着淹死在大便里。”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老兄?”
“你太夸张了,我才不要你的命。”
“那好,我们来谈谈。这样很合理。我们来好好讲。我觉得百分之八可以。”
“我才不会要你的命,因为如果你死了,我就没办法折磨你了。”
“去你的。”
“价钱就照我们原本谈好的那样。会有人跟你联络安排送货。我建议你乖乖照着做。”
吉迪再次使用第二e-i时,人已经在格兰杰街上的一家酒吧里。伊恩拿到了当地通话记录,然后跟波西街的通话进行比对,有一个访问代码在两份记录里都出现过。他们弄到吉迪的第二身份了(或至少弄到一个)。拦截命令通过埃尔斯顿的权限被上传到跨网管理AI,之后吉迪所有的通话都会被转到市场街的警局网络,再立刻被转到秘密调查分类下——直接存入伊恩家的苹果控制台里。除了吉迪的第二身份外,AI同时会根据他联络过的通信码,记录它们拨打与收到的所有通信。
“星期天晚上。地方一样。”
“钱要先打进我的第二账户,你才拿得到东西。”
“你记住现在是在跟谁打交道。我们验货之后你才拿得到好东西,小子。你记得,我们这边可是有专家的。”
“绝对是好东西,绝对是真货,行的。”
“我当然行,需要担心的人不是我。明天十一点。别让我们去找你。”
星期天晚上十点五十五分,冰冷的雨水从北海重重地落下,这场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逐渐冲走纽卡斯尔街道与建筑物上累积了整个冬天的冰与雪。城市里不堪负荷的水沟往路面一波又一波地涌出寒冷的水,这些在冰面上恣意流窜的水让开车与行走都变得极为危险。每家市立医院的意外与急救部门都在回报骨折伤员的等待治疗时间已经高达五个小时,太多人因为原本熟悉的路面从冰冻变成流动而滑倒。
席德就在这湿湿冷冷、零度以下的天气中,凄惨地坐在一辆车里。这辆车是从警察车队里借出来的私家牌照车,所以就算有人偷偷去查,也不会发现里面有警察等着。他停在山毛榉公园的转角,就在临门区外,等着他们交货,只是不知道是交什么货。拦截到的通信记录里从来没有提到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吉迪跟他无名供货商的对话内容一定是从廉价警匪片里抄来的暗语。伊恩和伊娃也坐在另一辆警队车里等,只是车子停在临门区南边的黑尔福德路。
“老大,我们这里应该有动静了。鲁拜的车刚转上国王大道。”
席德的挡风玻璃仪表板展示出临门区凌乱的道路分布,有很多块暗影代表了罩网失效的范围。国王大道南端出现一个紫色的符号,直直从临门区中央穿过。“看到了。”席德回应,“有人跟他在一起吗?”鲁拜开的是一辆大福特特鲁斯轿车,注册在一个朝鲜商业地址下,纯黑色无反光的烤漆,但是车型很容易辨认。
“看不出来,但他绝对不是自己来。我们正在跟踪。”
席德把车从路边开走,进入与通道在同一高度的临门区,开始顺着国王大道前进,刺目的霓虹灯光与朦胧的投影光点满布在空中。广告的灯光打在湿滑的柏油路上,就像是开在一条扭曲的光影隧道里。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仍然会塞车。大型的HDA货车轰隆隆地开向通道,依然乖顺地载着探勘队用的设备与补给品,只是现在数量已经没有那么多。打满商标的企业卡车紧贴着商店装卸货区,十几年的老货车已经满身刮伤和凹陷,每天晚上都在独立小商店与贩卖区之间来回补货。篮子大到可以装人的摩托车,就连脚踏车都拖着小拉车,一辆闪亮亮的全新丰田六轮J巡航正朝通道开去,上面堆满了圣天秤星基本生存配备。席德有点讶异,即使有探勘行动,移民们仍然没有放弃梦想,提醒他以及他的调查小组,纽卡斯尔以外的星球与国家仍然一如往常地生活着。他看着一小群可怜人缓缓前进,拉着古老的超市推车,上面堆满了自己的东西,在冰冷的雨水下缩成一团。水不断顺着他们的外套流下,他们仍一步步地走向通道,走向等着他们的独立国区。席德快速瞥了一眼挡风玻璃仪表板,确定他离紫色的符号不远了。抬头的瞬间,他看到鲁拜的黑色特鲁斯大轿车在他前面,刚转了弯。
“目标出现在视线范围内。转上第六大道了。”席德回报。
“行,老大。罩网也追上他了。我们现在上了第八大道,如果我们停在公爵大道的交叉口,他出来时就可以看到他。”
“那我去皇后大道尽头等他。”他一边说,一边看到一辆深红色的克维诗法塔跑车经过,车身的投影光条随着车行而闪闪发光,炫动不已。博兹开着吸人眼球的拉风名车,巨大的身体被一家农具商店外照在骆驼厩上的明亮灯光彻底点亮。他正直直盯着席德的车。
“糟糕。”
“怎么了?”伊娃问。
“我好像被博兹盯上了。”
“什么鬼啊。罩网刚弄丢鲁拜了。”伊恩看到紫色的符号从挡风玻璃屏幕上消失,“博兹警告他了。”
“不一定。这附近的罩网坏得很严重。我们可以从公爵大道切过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他。”
“好。我绕回去。”伊恩说。他叫e-i开始监控第六大道上还在运行的罩网区段,确认鲁拜有没有改变特鲁斯的牌照号码好避开观察。没有车辆正在进行登记。
“鲁拜一定转走了。”
“我们也这样想。”伊娃回答。
“好,博兹现在一定在等我出现,你们顺着第六大道开。”
“现在正转进去。”伊恩说。
席德研究起临门区交错的路径,想要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任何安排妥当的正式监控行动都会有备用车辆、十五名探员、完整的智慧粉尘覆盖,甚至有几枚小型空中微飞行器来追踪嫌疑犯。而他们自己凑出来的简陋行动快要变成一场闹剧了。他立刻转上第八大道,当年给这里起名的人对此地的期望过高,道路两边都是改装过的商业大楼,像是阴暗的碳纤悬崖。外面五光十色的广告到这里便低调许多,只剩下几个招牌在铁窗后面闪烁。顶上的太阳能光板散发出暗绿色的光,点亮了单调的雨夜。堵塞的水沟让道路两边的排水道都淹涨了起来,污水流过龟裂的柏油路。他小心翼翼地往前开,车子的轮胎激起肮脏的小水花,一块块冰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难怪罩网在这里什么都找不到。”他喃喃自语。在这种天气的肆虐下,智慧粉尘一定早就失效了。他转个弯,顺着公主大道南向前进,“妈的!”他猛然刹车。挡风玻璃上的网格呈现直接从纽卡斯尔高速公路局得到的数据,显示公主大道南向直接连接第八与第六大道,然而真实世界里却不是如此。他前方七十米处是一面灰墙,连接道路两边的建筑物,墙面上的网状树脂痕迹显示这是自动机械搭建而成的墙,只有一层包在八角形框架外的皮。正前方是一道长长的卷门,卷门底端吞掉了原本的路。
席德转了控制手把,倒退出公主大道,回到第八大道。“我没办法开过去。”
“我们在第六大道,没看到他。”伊恩说。
“他有可能开到西大路,或是开进货仓里了。这里几乎每家店都有装卸货区。”伊娃说。
席德转向公爵大道。几辆卡车从旁边呼啸而过,粗壮的轮胎在淹水的水面激起黑色的波浪,看不透的阴影笼罩两旁无数的门口与狭窄的小巷,头顶上只有几片光能板还在正常运作。席德发现他并不想自己一个人开在这条诡异阴森的路上。“这样做太蠢了。如果一直兜圈找人,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回警局吧,今晚收工了。”
“唉,说得对。”伊恩说。
席德尽量加速,让一片水波漫过人行道。他现在只想离开临门区,这里百无禁忌的混乱、腐朽、贪婪,只让他觉得挫败。
他们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艾伊尔。万斯·埃尔斯顿让搜寻行动持续了两天。先锋军小队把附近到丛林边界间的范围翻遍,剩下的营地人员检查每一座帐篷、货架、车辆。三辆多功能越野车和两辆MTJ绕着最近的丛林打转,压扁矮树丛,扯下每根树干间垂挂的藤蔓。巫岗的三架西克斯奇CV-47飞燕轻型侦察直升机则飞向更远处的浓密树林上空,发射稳定高能量信号弹,想要启动艾伊尔躯网的回应码。他们同时启动了红外线扫描仪,寻找任何人体大小的热能点。埃尔斯顿从来没有跟驾驶员们说过什么,但他宁可找到的是会动的外星怪物,而不是已经不会动的冰冷人类尸体。不重要,因为飞燕机也什么都没发现。一对雷霆6-EB猫头鹰则由AAV小队操控,顺着最近的河流飞行,这也是姑且一试,他被激流冲走了也说不定。
在第二次彻底搜查营地后,没有飞行或徒步巡逻营地边境的人,都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戴达勒斯航班恢复,继续增加营地的物品种类,艾伊尔的状态变成公务中失踪。在正式记录上,因为没有尸体也没有犯罪证据,所以他不能算是死亡。
营地的传言则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人们对于他为何被灭口有一套极其纠结复杂、毫无可信度的猜测。
万斯到了晚上才终于承认失败,更改了艾伊尔的档案状态。快速房舍中的空调正挣扎地想要抗衡另一个湿热的圣天秤星夜晚,营地外的人们则聚集在一起,准备进行周日夜间的烤肉派对,这种派对很快已经成为各个营地的例行活动。他叫e-i与维梅齐亚建起安全通信,通过丛林上空六百公里的e射线机传递,然后到海底电缆,再经过四千公里的地面联结,其间还要穿过几十个民营传递站与通信巢,这种通信真要说很安全简直就是笑话,但他们的通信内容只有语音,AIA的加密系统仍然是最优秀的。
“死了两个人?”维梅齐亚问。
“一个死亡,一个失踪。”万斯说,暗自气恼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像抗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以接受穆兰因为一不小心发现某个非法行为,结果因此受害。艾伊尔的情况就太可疑了。”
“外星人绑架吗?”
“我不知道。”万斯承认这句话他很辛苦才说出口,“是或不是都没有证据。”
“你的直觉?”
“我只能说我很确定不是安杰拉·特拉梅洛,不过我也必须承认别的营地都没有这种事。至少还没有。”
“不可能有别的原因。我不接受都是巧合。”维梅齐亚说。
“我想提议让巫岗担负主要防御任务的责任。如果外星人发现那件事,它们可能会开始进攻。艾伊尔是异种生物研究队的人。”万斯说。
“但他不是防御任务的一员。”
“我知道。”
“外星人怎么可能知道那件事?”
“我们对于它们真正的能力一无所知。可是我们知道其中之一也许去过纽卡斯尔。”
“所以你相信它们真的存在?”维梅齐亚问。
“我开始觉得有可能了。当然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证据,只有间接证据。这种事一定需要确凿的证据。赫斯特警探那边怎么样?”
“还在查那些蠢出租车。”
“真的?”
“对啊。从数据上来说,他现在应该要找到了。我觉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万斯为那可怜人感到一阵同情,突然就被卷入一场噩梦般的调查,所有人都给他无止境的压力。“他在做的事情都是我们要求的。”
“不重要。我们现在认为答案会出在你身上。”
“我明白。”
“你什么时候开始基因采样?”
“巫岗已经建构完毕,我明天下午就要派第一组人员进入丛林。”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需要结果。”
万斯断线,在密闭房间里坐了很漫长的一分钟,呆看着因为自己的阶层才获得的一条窄窗户,圣天秤星的自转把布洛加带入黑夜,窗外的环光灿烂起来。两起死亡(他确信艾伊尔已被杀)不可能是巧合。他确定丛林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他觉得很紧张,因为他想不透那些东西躲起来的原因。他现在终于开始体会到巫岗有多么远离文明。上帝的宇宙大到人类的灵魂难以接受。
音乐开始响起。某首吉他摇滚乐,在快速房舍里听起来相当刺耳且失落。在丛林里听起来想必也是一样,一种怪异的声音,被无尽的植物吸收、打碎,绝对的渺小。
万斯叹口气,想把日渐增强的担忧放在一边。至少今晚先放一旁。今天晚上有汉堡和香肠,冷藏了太久的生菜,还有番茄酱不够的面包。再正常不过的烤肉派对,是身为人类的庆典。他把控制台关闭,走出去加入人群。
安杰拉喜欢周日烤肉派对。每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一点——忘记他们来的原因,暂时闲散一些。食物不错,虽然她从来都不确定汉堡肉中间到底熟了没。不重要,因为在这宝贵的短短几个小时里,煤炭的气味驱散了丛林的味道,音乐抵挡了星球与生俱来的巨大沉默压迫,人们脱掉了HDA制服,穿上普通衣服。
他们没有使用用餐帐篷。烤肉架被设在帐篷后面的地方,煤炭散发灿烂的橘色,与银色的环光相映生辉。炊烟袅袅,搭配肉汁滴下时的嗞嗞声。她跟小队的人一起抵达时,第一批食物刚烤好。他们拿着盘子排队,盛起色拉,等着供餐人员发放肉片。
“香肠每次都太辣了。”穆罕默德·安瓦抱怨。
“你真是孬种。”吉莉恩·科瓦斯基对他说。
“为什么不能有两种口味?这件事很难吗?”
“行啊,我们叫外送吧。”戴夫·葛兹曼说。
安杰拉跟其他人一起大笑。她转头看向一样笑嘻嘻的帕瑞西。
“我只是说说而已。”穆罕默德·安瓦扯着剩余不多的尊严嘟囔。
安杰拉伸出盘子,向红脸颊的露露·麦克纳马拉道声谢,后者啪的一声在她的盘子上甩下香肠和汉堡肉。
“每次都是有你在的地方出事。”一个声音响亮且清晰地说,“在萨瓦是穆兰,现在是艾伊尔。”
安杰拉转过头。排在她后面的第五个人,戴维妮亚·贝尔尼。她是AAV小队的成员,猫头鹰遥控飞机的技师。
“你跟我说话?”安杰拉说。
“别的营地里都没有连续杀人犯。别的营地里都没人被杀死。”戴维妮亚说。
“喂!”迪瑞特上前一步,满脸愤慨与怒气。
安杰拉伸出手臂,不让他再往前走。“没事。”她感觉其他小队成员都靠拢在她身边,“你想找麻烦吗?”她问戴维妮亚。
“我们还会有多少人像艾伊尔那样消失?”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死。我也没杀过任何人。此时此地或二十年前都没有。我会蹚这摊浑水是为了帮助你们,阻止外星人再杀害别人。你给我记住,我其实不需要来这里,我可以安安全全地待在地球上,我只是个蠢笨的义工而已。可是当它们从丛林里跑出来对付你的时候,你会需要我。”
AAV小队的克里斯·费亚德罗和麦凯站到一脸不屑的戴维妮亚身边。安杰拉盯着她,仔细注意她的肌肉动作,提防对方猛然向前一扑。她认为自己的小队成员和AAV的人一定会阻止戴维妮亚来到她面前,但她在监狱里打过太多次架的经验,已经让她无法再依赖任何人。
这时,巴斯琴·诺思二代出现,看到两方对峙的场面,其他人都一语不发,只有钢吉他的音乐还在兴高采烈地奏着。诺思家族成员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安杰拉,面无表情。她很自傲没有退后,也没有别过头。这一刻很难熬,持续了太久太久。最后,玛德琳·霍克往戴维妮亚的盘子甩下一片汉堡肉,戴维妮亚似乎因为这个打断她注意力的小动作而显得烦躁,麦凯轻推她一下,她鄙夷地哼了一声以后便走开。收场,结束。巴斯琴站到队伍最后面。
一只手握住安杰拉的前臂。“走人吧。”雷欧拉·福克斯说。其他人推安杰拉的动作大到她差点摔倒。她没有反驳,顺从地跟着走,她的朋友们在她身边形成一个圆圈。
“你还好吗?”所有人都在草地上坐定时,帕瑞西问。
“我不想破坏大家的兴致。”她说。
“才没有。我们知道那两次你都跟我们在一起。”马帝·欧瑞利说。
“戴维妮亚每次都嗑多了。她有药瘾的问题。”乔希·朱斯提克低声说。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她拒绝过你。”亚提欧咬着香肠笑说。
“喂!她才没有拒绝我。”
所有人都笑了,恢复正常。一群人打闹的自在气氛洋溢在四周。安杰拉开始吃起自己的食物,看到帕瑞西还关切地看着她。她用唇语示意:“我没事。”随后看到他安下心的表情。
能有像这样一群朋友很难得,知道自己能依靠这些人,彼此的相处也绝对自在,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安杰拉曾经也有过这样一群人。好笑的是,那群人跟这个烤肉派对绝对是两极化的存在。可是回忆仍然强烈地相似——她曾经像这样坐在户外,身边是一群跟现在的他们大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星空之下。突然间她的手臂泛起一阵寒意。她很意外那么久远的事情仍然能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人生。属于很久以前,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年轻的安杰拉·德维亚参加过的许许多多豪华宴会中,最后一次是在马帝夫王子的豪宅,2111年1月17日,一个跨星际金融业里的每个人都会记得的日子。她当然是跟莎丝塔·诺利夫一起去的。她们在新摩纳哥的社交界里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姊妹,一直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德维亚家族的财富是从华尔街以及全球金融市场起家,之后在跨星际扩张时期顺利地随着新商业发展而成长,他们是东岸的富庶世家,贵族气息代表,以利益得失为主要条件衡量往来交际。
身为继承人,安杰拉·德维亚的美丽是基因修正后的完美结果,还有她的父亲雷蒙德希望她拥有的种种特质:高挑、健康、强壮、敏捷、聪明,记忆力强度可媲美芯片。生下安杰拉的露西·特拉梅洛只是代孕母亲,生产后一个星期便离开,停留这段时间也只是为了让德维亚宅邸的诊所对小安杰拉进行种种测试,确定她的DNA有雷蒙德订购的所有特性。其他必要的特性——那些不能靠基因转移的,例如这家族自古以来的无情、狡诈、几乎无限度的野心——则是靠养育与教育培养,确保家族生意与收入能被好好地掌握和延续。
莎丝塔的家族财富则来自印度的一个工业领地,她的曾祖父聪慧且粗鲁地在21世纪初期扩张成全球巨人,雇用三十七个国家的超过二十五万人。她的祖父展现了同样的无情以插手原料生产领域,让他能借由微制造革命进入新的跨星际世界。
为了马帝夫王子的宴会,安杰拉选了一件外表看起来很简单的白色鱼尾礼服,作为她的到场服饰。她选用的意大利高级定制设计品牌派了两名女裁缝作为她的随行人员,好方便她们完成创作。这件衣服如此贴身,使用的加结司卡蜘蛛丝以及微钻石闪光颗粒布料是如此细致,她们必须在她下飞机亮相前才能让她把洋装穿上,手工缝合开口。为了搭配服装,上百枚红宝石与祖母绿镶成的细发簪被编入她蓬松的金发,她的项链、耳环、编织手链则是一组古董芮库特珠宝,价值略超过八百万元。
安杰拉有点不高兴父亲没有陪她一起来参与宴会,但家族AI发现从纽卡斯尔到巴尔干半岛间的巨大欧洲输油管网络中,突然多出一股有机油,量大得罕见。他怀疑这批油是来自法属星球奥尔良,但他不知道买主是谁,而且这批油量大到他应该对这笔交易了如指掌。所以他告诉她,他要留下来监控市场。德维亚金融管理公司控制将近百分之四十的GE有机油投资市场,他不想被突然杀出来的这笔交易骗过。
安杰拉跟莎丝塔计算好出发时间,好让她们的超音速VTOL专务机能够同时在宅邸的降落坪抵达,时间是第一天的下午。这么一来,她们就可以共乘镀金的马车,顺着绿色草坪驶向银白辉煌的宅邸,大屋两旁的尖塔以一百五十米的高度刺入清澈带紫的新摩纳哥天空。
王子迎接他们,旁边还站着他的八个妻子,全部都是来自瑞亚德与新波斯的良好的阿拉伯家族,她们明白自己的地位,正确执行自己的职责。“我希望在宴会结束前,你会跟我上床。”他在安杰拉耳边呢喃。一旁穿着赤红制服的宅邸总管正朝挑高的黄金与大理石舞会厅宣告她的到来。身为阿拉伯皇族的直系后裔,马帝夫偏好国家元首礼仪以及服装繁复的军事风护卫,仿佛他仍然统治着地球上的沙漠王国。
“再说吧。”安杰拉低声回应,端庄的笑容无懈可击。有些宴会里,两人会一起在私人套房里休憩,享受对方百无禁忌的性欲。有时候只有他们两人,有时候莎丝塔或另外一个女性朋友会加入,有时候马帝夫会召集他的男性亲戚来包围她。每次的邪恶感和愉悦感都是绝佳的享受。
“请你答应吧。时间很多。你知道我有多么欣赏你的体态。”马帝夫说。
“甜心,我当然知道。”她说。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她基因中的“十选一”修正在她的身高完全成长以及第一波青春期荷尔蒙停止后便启动,如今她看起来仍像是青春洋溢的十七岁,也许这是假的青春期,但诱人程度是实实在在的。
“豪斯登会来。他晚上到。”安杰拉说。
“你们俩是认真的吗?”
“有可能。”她打着哑谜回答。
“啊,他真是幸运。我再次恳求你嫁给我。”
“也许有一天我会,马帝夫。但不是现在。”
“那我会等到那天。”他鞠躬,亲吻她的手,握手的动作有点用力。
舞会厅的露台上有一组乐团正演奏高雅的舞曲,十几对舞者已经在舞池里优雅地旋转。白色燕尾服的侍者端着银盘提供香槟,女孩们则穿过房间,走到果园厅,那里有摇滚乐团正在演奏。两人无声地扫视面前展示的服装,华贵奢侈,独一无二,来自每个跨星际星球,所有设计师都努力吸引注意力,寻求新摩纳哥上无数富豪的青睐与定制。安杰拉有点惊讶地看到还有这么多附加义肢,尤其是翅膀与孔雀尾巴——这一波流行应该已经过了吧?女性对手们如雷达般锐利的双眼同样也对她们的衣着进行扫描,直觉性地估算价格与美感。在这期间,笑容不变,飞吻不断。
“豪斯登?真的吗,宝贝?”莎丝塔问。
“长得可爱,本钱不错,有幽默感,年纪也对,这些特质很难得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你不觉得吗?”
“而且是我们这种人。”
“而且是我们这种人。”安杰拉同意。豪斯登来自华人家族,他们的矿业在非洲大幅扩展,直到跨太空科技打开星空,稀有的地球矿物不再那么稀有。跟很多类似企业一样,他们成功地将主业从挖矿变成提炼原料,继续蓬勃成长。
“还有王子。”
安杰拉皱眉,“他不在选择范围。”虽然他很迷人,但安杰拉觉得马帝夫王子太传统了一点,他的妻子都需要完全服从他。况且,双方还有商业竞争关系。
最后几十年间,海湾原油富豪花了数百亿投入有机油提炼市场,以及在新世界上开辟大片土地养育浮藻田。这些新提炼厂让原本的原油贵族们继续成为跨星际能源制造的先驱。他们不喜欢德维亚家族带头的有机油未来市场投资操作,向来拒绝在生产量、市场占有率、投资的选择上跟投资者配合,给他们找了不少麻烦。
于是,与敌人共枕对安杰拉而言更是邪恶的享乐(她猜王子也这么觉得),但仅此而已。
安杰拉跟莎丝塔在干冰瀑布与激光下共舞,当莎丝塔开始跟一群她勉强算认识的人挑逗地跳舞时,两个人便分开。安杰拉去了餐厅,许许多多的桌子上摆满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食物,大片落地玻璃让人一眼尽收园艺风光。宅邸前方的斜坡底是一面一英里宽的喷泉湖,巨大的水柱高高地喷入暮色空中;强大的直高水柱,扭转的圆弧,四散的喷雾,弹入空中波浪,全都从湖面下打上灯光,色彩不断随着水波荡漾而变幻。
安杰拉往外走入暮色天空下,路上经过一群虐恋狂魔,贴身剪裁的皮革服装上装饰着黄金链子与镶着钻石的尖刺,一群人正要去罗马奴隶地窖,马帝夫在那里聘了十几个加州顶尖的男女演员枕鞭以待。这群人因为手边的囚犯引起的兴奋显而易见。他们抓到了一只天使,一个十几岁的美丽男性,有着完美肌肉的胸膛和经由外科手术缝合在背上的白色羽翼。一名侏儒身上披着子弹皮带,里面塞的却都是药,正拖着天使行走。安杰拉看到他们浩浩荡荡的夸张景象,忍不住咧嘴而笑。
马帝夫在他的花园中造了一面玻璃围墙的圆形露天剧场,里面正在赛骆驼,算是对他的出生地幽默的致敬。豪斯登正好赶上第二场比赛。他的身材修长健硕,光头上有银色刺青装饰,穿着楠鲁装显得十分帅气。他们和一群朋友进入其中一间包厢观赛,为自己选中的骆驼加油。安杰拉每场比赛都下了二十五万的注,总共输了两百五十万,豪斯登运气比较好,还赚了五十万。
车夫驾驶的小车载着他们去到隐蔽的庭阁,一间间沿着喷泉池畔而建,却都隐藏在花树间。安杰拉得叫她的意大利女裁缝们来替她宽衣。这间庭阁内的情欲按摩师是一名非常高壮的女子,白礼服在她面前被脱下时,安杰拉甚至感到一丝刺激。豪斯登站在她躺下的软垫长椅旁,欣喜地看着她被涂满香油,油光辉映出池中喷泉的多彩水光,在轻柔飘下的粉红花瓣间,按摩师开始以极致专精的指压技术揉捏她的皮肉,很快便让安杰拉的大腿无助地开始轻颤。过了一会儿,豪斯登也加入,他一边上她,按摩师一边继续着对她的精细折磨。安杰拉相信整个园区的人都可以听到她最后的媚叫。
安杰拉的第二件礼服是赤红色的丝绸,线条干净流畅,造型师则将她浓密的秀发做成看起来很简单朴素的农家女波浪卷,在她身后披散而下。打理好造型后,安杰拉和豪斯登及所有人聚集在前庭,进行早餐时段前的宴席。
清晨到来,带起一阵寒风。豪斯登送她进屋,两人同意分开一阵子。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她看到他几次都在扫视在场的女客。很公平——她的e-i已经连续两个小时一直收到马帝夫的呼叫。
一名侍从正在等她,她有点好笑地顺从了,允许男仆带领她到卧室去,王子与他五个妻子正在那里等着她。
疲倦感开始涌上,但马帝夫是准备最周到的主人,绝对不会让她的倦怠破坏他的早晨。其中一个妻子替安杰拉施了一剂药,让她整个人开始晕眩,得扶着家具才能站稳。但恢复的速度也很快,马上让她直接拥有早晨的清醒与精神。她站到马帝夫面前,他带着清冷且期待的笑意,看着他的妻子将她的红礼服从皮肤上脱下,然后她们让她跪在他面前。
安杰拉独自一人在客房卧室醒来。她不喜欢这样——这是宴会,她不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气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就觉得不舒服与自伤自怜起来。不过,她也必须坦承,此时的情绪反应也是因为王子出乎意料且令人不安的行为。他的动作远远超过她愿意接受的范围,而且似乎享受着她的愤怒与惊慌。
她的随从们等在套房外面的客厅里。她隐约记得马帝夫和他的妻子们彻底餍足之后,便招来他们把她带走。他们的存在与细心照料立刻让她觉得安慰,并服下可以解除用药后不适的药。还有热水澡,里面加了香膏,她的护肤师与女佣一起轻柔地将香膏抹上她全身,让她精神一振。她的药剂师很快对她的血液进行筛检,确定马帝夫给她用的亢奋剂里没有有害物质。安杰拉增强的肝脏与肾脏功能可以应付血液中大量有害物质,所以她想要喝到有点微醺都得比一般人多喝两倍的量,但谁知道那王子用了什么东西。发型师照样施展了她的奇技,梳顺了杂乱和纠结,编入鲜花与纤细的白金线,此时安杰拉才问:“现在几点?”
她不意外地听到已经是下午一点。马帝夫还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尽情享受她的不适。久到其中绝对没有误会,她知道当时他并没有把她视为应该平等对待的对手,这一点让她极度反感。
众人帮她穿上新礼服时,她启动了跨网通信接口,e-i告诉她有三通父亲的未接信息。她父亲会在她参加宴会时联络她,实在很奇怪。她叫e-i回拨,但他没有联机。“他联机以后告诉我。”她告诉e-i。
她下定决心不要让马帝夫破坏她的兴致,因为这反而让他又赢了一次,所以她立刻全心参与。
在果园厅里,一个叫作粉红不爽的七人团体正在演奏他们强情绪的乐曲。安杰拉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曲风,再加上她心情不好,更是让她无感。她出了屋子,搭乘小车去了圆形剧院,里面正在进行午后无规则铁笼决斗,最后一个还站着的人可得五百万奖金。安杰拉睁大眼睛,着迷地看着里面的人刻意折断别人的四肢,把人脸打得血肉模糊,黑手贱招层出不穷。她想象在赛场上被狠揍的人是王子,让她的心情立刻舒服很多。
在参加晚上的赛事之前,还要再一次换装。事前的准备工作包括一轮真正的按摩,彻底冲洗清洁每一寸肌肤,然后让药剂师调了一剂解亢药去除酒精带来的亢奋。当她终于整个人神清气爽之后,她的护肤师在她全身肌肤都喷撒了白金细片,让她整个人变成光洁明亮的银色,更极巧妙地调整浓淡以强调她的乳沟与肌肉线条,然后服装师拿出一件宽幅布料的淡紫色晚礼服,用来衬托她如今的白金肌肤,强调她胴体的女性特质与力量。
随从们结束他们的仪式之后,豪斯登加入她跟莎丝塔,一起参与晚上的烤猪野晚宴。
“棒。”他露出停不下来的贪婪笑容,大赞了一句,“棒,棒,真是棒。我可以亲你吗?但我不想要把白金弄糊,你看起来太灿烂了,绝对不能被我破坏。”
“你可以亲我,不会糊掉的。”安杰拉强迫自己咯咯轻笑。她没办法决定自己是不是该跟朋友们说说马帝夫的行为。说了他们又能怎么办?而且豪斯登可能还会因此对马帝夫生气,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一行人上了小车,前往喷泉湖上方的平原斜坡。冒着绿光和蓝光的火把点亮小径,穿梭在好几百张桌子间,桌子则半隐蔽在香甜玫瑰花与铁线莲交缠成的密亭中,厨房区被五个烤架包围,明亮的炭火上各串了一只不同的动物,有公牛、猪、驯鹿、水牛……
“那不会是真的熊猫吧?”豪斯登皱着眉头看最后一个烤架。
“马帝夫绝对做得出这种事。他就喜欢这些惊世骇俗的行为。”安杰拉回答。
他们坐在铸铁桌边,上方挂着好几把手绘日本纸伞,垂吊在紫藤藤蔓下,告诉侍者他们想吃什么。安杰拉没胆要熊猫,但是豪斯登要了。“我要戳穿他的骗局。”他声称。
“男人!”安杰拉跟莎丝塔互相碰杯。
斜坡给了他们很好的视野,可以欣赏两只升空中的红色热气球,两个气球被绳子系在一起,像是飘浮在一千五百米高的两颗红月亮,五架极小的瑟斯纳火箭机从两根尖塔之间轰隆隆地飞过豪宅,利落地转个弯,朝第一个气球飞去。安杰拉看得不禁拍手叫好,欣赏如黑针般尖细的形状彼此交缠,机尾后的烟雾像四散的DNA一样在温暖的夜空中扭转。火箭机绕着气球相互追逐盘绕,展现特技飞行技巧,引来野餐众人的另一波掌声。
安杰拉惊呼,看着其中两架飞机间的距离近得惊险无比,机翼末端几乎都要碰到彼此之下,争相选择绕行气球最好的角度。刺激永远来自猜测是否会发生空中相撞,然后冒出灿烂的橘色火焰花朵,冒烟的残骸从爆炸间四射而出。在灭绝边缘游走的脆弱生命。
在她的内心某处,深到几乎是潜意识中,猜想自己是不是开始对生命的经验无感了。她在永无止境的新摩纳哥宴会中尝试了如此多种的愉悦,现在只有越发极端的事情才会让她感觉兴奋。她几乎要羡慕起莎丝塔必须经常进行商业旅行,在自家的商业王国中逐步攀升,直到有一天一手掌握散播在十个星球上的工业帝国。她家族的财富是有形的,而德维亚帝国只是数字而已。
他们正看着第二场火箭机比赛,安杰拉在一架碧绿色的飞机上押了二十五万的赌注,因为她喜欢驾驶员的名字,杜克·道格拉斯。这时豪斯登微微朝莎丝塔点头。
“那里有个我得去打招呼的人。”莎丝塔说一声便走开了。
“你可以再明显一点。”安杰拉念了他一句。
“我知道,抱歉,宝贝。”
安杰拉的e-i此时告诉她有机油产量的市场警戒已经上升到琥珀色一级,圣天秤星仍然透过纽卡斯尔通道在增加输出油量。她取消了提示,心情突然雀跃起来,因为她猜到这是什么。对,她是个真正的新摩纳哥女性,在她惊人的人生中,无论任何事物,她都算得上是经验丰富,而且还刻意培养出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的无谓,但似乎仍然有些事是天生能让人感觉兴奋的……
豪斯登清清喉咙,“安杰拉,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很不错,我希望让它成为永久。”
她因为他方正脸上期待的表情而微笑。她很了解他,知道他是真心这么想。“好,我当然愿意永久跟你在一起。”
他向前倾身,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谢谢你。”
安杰拉看向他递给她的小盒子。她露出笑容,打开它。里面是一枚透明宝石指环。透明到极点,而且还闪闪发光。她双手捧住脸颊,因为这真的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让她极为开心。“豪斯登,这是不是……”
“对。我选了一枚钻石订婚戒给你。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老派作风。”
她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从盒子里拿出来欣赏。天哪!指环完全贴合她的指围。“他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它真的是太美了。我好喜欢。”她内心里有一个坏坏的想法,等不及要拿给莎丝塔看——她一定会嫉妒得要死。
“我们家族在莫桑拜的一个矿场挖出了一颗巨大的原石,我把它送去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公司,他们发展出这种新的切割技术,似乎跟精准中子光束有关。总而言之……他们在钻石里切出了一个圈。这是第一枚这么做出的戒指,而且就我所知,也是唯一一枚。”
“谢谢你。”再次亲吻,这次比之前更为急切,“非常谢谢你。”安杰拉喂他吃蘸了蒜泥的甜虾,他递给她一杯加了JK覆盆子伏特加的香槟。两人再次接吻。“还要谢谢你跟我求婚。你可是很抢手的对象呢,知道吗?”
“你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所以我们要生小孩吗?”
“我想要小孩。我相信律师们一定可以谈出合适的配方。”
“花钱请他们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她赞同地说。
他们当然还不会公布,一定要先等双方律师团都谈定基本合约——这是新摩纳哥的做事方法。他们一定会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协商,确定最后的合约,明定所有事项,包括他们负担得起几个小孩,每个小孩会从两边得到的财富百分比。毕竟谁会想要自己的小孩无法达到新摩纳哥每人需有五百亿资产的公民资格?她绝对不想。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生小孩,我希望小孩能拥有复合型的公司,不像我们这样,只有钱或是只有你的原料提炼厂。”
“多样化经营?是不错,但还需要核心策略。”他沉吟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到随口说说而已。”当她开始跟她父亲一起进行市场操作之后,纯粹的金钱操作让她越发不安。对德维亚家族而言,这甚至已经不是钱了,跟那些有账户和第二账户的几十亿普通星际公民所了解的不一样——已经不再是金钱与信用账户。在她父亲的指引之下,他们的AI操纵纯粹的数字,用别人的数字创造出更多数字。他们操作的市场繁复程度可以用美来形容,但说到底也只是更多数字而已,原因跟结论变得越发难以厘清,造成的结果就是——与现实脱节。
“你真温柔。你会是很保护孩子的好母亲。”豪斯登说。
“哈!我只是从实际角度来看这件事,还没到母性泛滥的程度。说到这个,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我们要用代孕。兰妮艾沙也许觉得花九个月在肚子里装一个宝宝是很浪漫又复古的流行做法,但是我花了许多金钱、时间,努力维持这副身材的绝佳状况,我可不想抛掉这一切。”
“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绝佳状况受到极为广泛的欣赏。只要你在场,挺立剂的销售量就会猛然下跌。”
安杰拉与他贴得更近,喂了他一口香槟。“豪斯登,你不一定要回答,但是,你是‘十选一’吗?”
他摇摇头。“宝贝,我不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个技术还不存在。我父亲说我差了五年。怎么,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而且你应该很快就能进行回春手术了。据说巴特拉姆就快要证明手术的有效性了。”
他举杯,“希望如此吧。”
他们吃完了剩下的烤肉,看着火箭机在空中不断盘旋。最后一场赛事结束之后,安杰拉口袋里又多了七十五万。
“该死!”豪斯登少了一百五十万。
“别生气了,我们加在一起还是有赚哪。”她逗弄他。
“是啦,但我们还没结婚啊。”
喷泉开始降低舞动的水雾,让客人们第一次看到湖的对岸。看到宴会最后表演时,客人们的掌声持续非常久,也非常兴奋。
“他开玩笑的吧。”安杰拉说。
岸边有一架极为老式的火箭,被十二道强大光束钉在巨大的水泥台上,白色的烟雾诱人地顺着两侧的白霜流下。火箭顶上有一个小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蓝灰色圆舱,尖端的赤红色逃脱舱看起来像是临时加上去的。旁边一半是缆线与粗管的粗糙起重架,有一根粗粗的梁臂扶着圆舱。
“不是。我听说过这件事。这是水星宇宙神号。”
“是什么?”
“太空火箭,上面有一个单人驾驶舱。它完全克隆美国第一次把航天员送入太空轨道用的火箭。里面用的是现代网络而不是古时候的电子仪器,驾驶舱里也有现代的安全系统,但基本上这就是1960年代的轨道飞行任务用具。”
“它会飞吗?”
“会啊,它是真的。马帝夫的表弟纳吉特要担负这项重任。”
“纳吉特要驾驶它飞入太空?那个药头?”她气愤地说。
“他什么都不用做,而且火箭也只会绕行两圈,他会落在八十英里外的坦依海里。马帝夫特别为此进口了一些船以及打捞直升机。”
“真是爱耍花样!他花了多少钱啊?”
“据说六七千万吧。他得特别聘请波音-简公司为他建造。这很不容易,因为当时的蓝图都已经不存在了,他们的工程师必须根据博物馆里的残骸,重新克隆出舱体和火箭的主要部分。据说他承诺了负担史密森尼的两场展览费用,他们才让那些工程师足够近距离地接触那些残片。”
安杰拉乐不可支,“这绝对会开启隆重的军备竞赛。”她转过身去看开心的王子站在斜坡顶上的豪华贝都因式帐篷前,一遍又一遍地鞠躬答谢。这时候,她注意到他身边站着两名诺思二代,看起来放松又满意。这个景象有哪里看起来很不对劲——诺森伯兰星际企业跟王子家族的有机油企业并不能算是敌手,但双方向来关系不好。
斜坡底下升起巨大的投影画面,显示纳吉特在起重架高塔下方下了卡车,他穿着一件笨重的银色太空装,戴着暗橘色的圆罩式头盔。看起来的确很复古且写实,甚至包括插在他胸前的伸缩塑料管,连接着一个金属的便携式生命保障系统,正由他身后的一名辅助团队成员替他捧着。
众人再次发出欢呼。安杰拉叫她的e-i再去联络父亲,这次使用绝对优先权限。他还是没有回应。绝对不对劲。她连接到家里宅邸的AI,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疯狂的太空竞赛重演,好让她的网络镜片能给她清晰的视觉影像。
“我父亲在宅邸里吗?”她问AI。
“是的,女士。”
“在哪里?”
“在他的私人书房。”
“使用内部传感器,给我影像。”
“无法执行。”
“为什么?”
“房间里的传感器被解除了。”
她全身洋溢的幸福暖意——来自香槟、夜晚、宴会、订婚——立刻消散。“谁解除的?”
“一定是您的父亲。根据我的记录,最后进入房间的人是他。”
她猛然站起。“叫机组人员准备好我的飞机。我现在就要走。”她告诉e-i。
“怎么了?”豪斯登担心地问。
“是我爸。他故意让自己失联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杰拉微微气恼地对他一耸肩。
“嗯,对。这问题也太笨了。”他懊恼地承认。
“没关系。”
“你打算怎么办?”
“去跟那笨蛋说说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注意到有机油的市场警戒已经升高到琥珀色满格。进入GE的额外油量是2095年以来的最高点,当时人类保卫联盟的成立让国家预算整个崩溃,所有跨星际星球都陷入至今仍没有完全恢复的经济大衰退。
“我跟你一起去。”
安杰拉迟疑片刻,“你真的很体贴,但是我可以处理的。你留下来享受纳吉特被炸飞。”
“好吧。”他亲了她一下,“我原本并不是打算要这样度过今晚的。”
一辆有人驾驶的小车停在他们的桌边。
“我也不是。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我还没有穿我的皮装。我也不打算浪费那件衣服。”
“我会提醒你的。”他温和地说。
她爬上小车,车子快速驶上山坡。她的e-i告诉她马帝夫王子想与她通话。她瞥向他奢华的帐篷,可以看到他正靠在巨大的椅子边,看着她的小车。
在岸边的投影画面正显示载着纳吉特的电梯爬上起重架塔顶。
“你不会现在就要离开了吧?”王子问。
“抱歉,马帝夫,我有事得走了。”
“对我这样的贵族,正确称呼应该是:王子殿下。”
什么?她无声地比个口型。马帝夫个性中的混蛋特质越来越强烈了。“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须离开。”
“我明白。”
某种原始的直觉让安杰拉更加忧心忡忡。当她回头去看皇家帐篷时,一名诺思二代正开心地轻笑,马帝夫脸上也充满笑容。他的笑容一点也不让人感觉愉快。
“快点。”她告诉司机。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她的飞机旁,一架流线造型的三角超李尔LV-505z型飞机,最高时速可达3.8马赫。以这个速度飞行到德维亚宅邸花不到二十五分钟。她告诉驾驶员用最快速度飞行。
他们才刚进入超音速,她的e-i就在她的网络镜片里闪出红色市场警告。GE油量增幅现在被普通市场发现了。以圣天秤星为基地的最大的七家公司仍在继续提供用油,足以满足未来一年的需求,这还不包括未来期货市场已经拥有的量。可是真正让她不安的不是油量,而是价格:七家制造商提出的价格完全一致,没有调动。“卡特尔垄断。”她低声说道。圣天秤星的制造商——以诺森伯兰星际企业为首的八巨头——联合起来要让市场供货过量。
安杰拉抓紧了把手,肌肉纠结,在柔软皮革上留下微小的白金痕迹。屏幕在她面前的桌上显现,充满更多详细的图表。她惊惧地看着有机油的价钱下跌,再下跌,不断下跌。“狗娘养的。”她闷咒一声,“我们受到的影响范围有多少?”她问家族市场AI。
“目前程度为百分之三十七。”
“狗娘养的。”而且爸还什么都没做,他没有买入来稳定过度的供应,也没有卖出来减低损失,他们的损失已经相当骇人了。一整年GE用量的有机油供应?他们一定花了好几个月、好几年来计算与制造这种过量。
她可以授权给他们的交易操作员,但她没有应对策略。诺森伯兰星际企业、马帝夫,还有其他人从来没有掩饰他们对有机油投机投资的憎恨,所以他们现在想把德维亚和所有其他有机油期货交易公司从跨星际宇宙中歼灭。他们的超量供应会不断持续,不断从通道涌入,就算她花光所有的钱也遏止不了。她应该联络其他的交易公司,找出应对办法。我们是该全买,还是全卖让市场垮台?如果市场垮得够惨,会威胁到制造商吗?会迫使他们停止吗?卡特尔联盟的成员在计划过程中一定也做过同样的推算。
更多警告出现。银行正在中止对德维亚金融管理公司的所有借贷。
“不!你们不能这样!”她现在只能卖掉他们其他的资产,准备努力偿还贷款。她也知道如果她开始在别的期货投资上产生损失,以应付他们手边的有机油囤积情况,银行就会开始寄发偿还通知。
“我该怎么办?爸?爸!”
当超李尔降落在德维亚宅邸面前时,卡特尔释放出的额外油量已经让整个星际有机油市场价格跌落百分之四十五。安杰拉现在开始害怕了,这种情绪对她而言几乎是陌生的。想要用买入的方式来应对已经不可能,油量实在太大。就算把她认识的每个期货商的资产加在一起,他们的钱还是不够。况且有机油的涌入完全没有减缓的迹象,更不要提结束。这是一场冷酷的溺毙行动,规划得无比精细。
有机油的价格一跌,市场的其他部分就开始攀升。持续的低能量价格正是跨星际金融所需要的契机,让它能振翅高飞,摆脱十五年来的经济衰退。过量供应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极好的。除了金融市场,股价已经在上扬,货币走势也在增强。她可以感觉到整个星际中几十亿普通人的希望与期待。她明白他们,他们新生的乐观,他们因为改变的可能所带来的兴奋。从地球的贫民迷宫城市到跨星际星球上枯燥的克隆新镇,他们会庆祝好几天,为奥古斯丁·诺思和他的同伙欢呼。他们绝对不会注意或在乎金融市场已经改变,缩水到只为替有机油期货市场收尾。他们为什么会在乎?过量供应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至少接下来几年都是,最后新填满的油槽被用尽,有机油制造商变成绝对的控制霸主,可以随意操纵价格。没有人会在乎几个有钱人因为这个变化而受苦。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跟所有新摩纳哥的住户一样,雷蒙德·德维亚在他的一万平方公里宅邸正中央为自己建造了一栋极大的豪宅。主建筑的双H形结构有四个主要中庭,山形的墙面装饰延伸出对称的两翼,形成辽阔的法式庭院广场。大多数的角落都有哥特式的深色尖塔伸出,上面有一圈圈的彩绘玻璃窗,屋子中央是一个八角形的圆顶,覆盖一座很大的游泳池,旁边是私人的热带丛林,朝夜空中投射出灿烂的碧绿光线,等着安杰拉低空掠过。
超李尔降落在西翼末端完美平整的草皮上。安杰拉快跑到小车边,司机是她父亲的私人助理之一。两人快速穿过主入口左边的拱门,进入一座中庭。每扇窗户里都点着灯,照亮了广场以及里面端庄的小花园,宛如白昼。又一道拱门,进入第二个中庭,八角形圆塔下面的小门打开着。
安杰拉迈入宽敞的走廊。这是私人区,宅邸的核心,有着最奢华的内部装潢,让古时法国太阳王的皇宫都要自惭形秽。她来到大厅,放慢了脚步。有将近三十名她父亲的部下正在以黑木与白杨木镶嵌出玫瑰形的光滑橡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乱走。他们通常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遑论盯着她看。但她能分辨出他们此刻转身面向她时的担忧和无助的表情。他们剥夺了她露出同样表情的权利。
两名资深私人助理以及马拉克,他们的法律代表,陪伴她一起搭乘电梯来到五楼。她父亲的书房是一间很大的圆形房间,从宅邸末端突出,仿佛有架飞碟意外撞上墙壁后卡住。书房的墙壁完全透明,让他能够将园林与远方的雪山一览无遗。
两名助理站在外面,担心地等着她进入书房。他们进不去,因为门不认可他们的身份,这暗示安全系统是完全正常的。安杰拉把手按上了扫描区,e-i则将私人密码输入网络。门顺畅地打开。
雷蒙德·德维亚知道来龙去脉。这是因为他花了六十三年的成年人生与期货打交道,专长就是有机油,也因为他的情报搜集能力远超过这个领域中的任何人,还因为家族AI昂贵的专属基因运算公式直接联结跨星际油管网络的私有传感器,它们随时都在抽样检视银行和有机油公司之间的金钱流动,从业界上千名联络人中吸收分析最微小的低语——他们发现走势的时间比竞争者及对手早上好几周,甚至是好几个月。德维亚是期货市场的优秀指标,永远都是盈利,永远都是投资领袖。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这一行的赢家。
所以雷蒙德两天前就发现GE油管网络里出现来路不明的额外油量——原因不明,去处不明。他拒绝了马帝夫王子的宴会,去追踪有机油的来源、出资者、买家。一个小时之后,他就知道这不是来自奥尔良。纽卡斯尔通道是罪魁祸首。他找得越久,就发现越大量的油,事态就越发明显。然后是当前市场的一致性,每个圣天秤星有机油制造商都在收取同样的价格,同时完成小心翼翼出现的货单。他比任何人都先清楚趋势。他尝试亲自联络奥古斯丁·诺思,但是他的通信被拒绝了。对市场无与伦比了解的他,明白有卡特尔垄断联盟通过不存在于任何记忆储存库的秘密会面与协商诞生了,而他也猜到这场游戏的收尾会是多可怕的局面。他看到了它的覆盖范围。他知道其后的政治力量。
洞烛机先之后,他仔细地解除了书房里的镜头与传感器,坐在他最喜欢的宽背古董椅上,看着太阳消失在天边的伟大山脉后,饮入年份有一世纪的白兰地,吞了一颗药,再一颗,再一颗,再一颗……
安杰拉抚上雷蒙德的脸颊,拒绝相信事实,尽管他在她手下如此冰冷。毫无动静。他的眼睛大睁,皮肤苍白,全身因为死去而僵硬。她拒绝相信,因为靠意志力她就可以让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要拒绝下去,爸爸就还会活着。
现实缓慢而坚韧地低语,突破了她固执的拒绝。安杰拉·德维亚在她死去的父亲身边跪倒,十几年来,第一次开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