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帕瑞西·艾维特下士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可怜、无比焦虑。
“前进途中。”拉维·亨德里克安抚他。从导航图像中查出数据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习惯——根本不需要e-i分析,“再五分钟。”
湿热的大雨打在柏林机宽广的挡风玻璃上,拉维驾驶着沉重的飞机快速低飞过丛林,响应搜寻小队的紧急求救通信。雨刷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弧形玻璃窗上的水流早就让他看不见五十米下方起起伏伏的树顶。他看到的景象多半来自跟头盔网络镜片连接的瞳孔智元,依靠直升机的网络将机鼻上的特殊光学传感器、机身智慧粉尘罩网和雷达三方采集到的数据混合为一。肉眼看到的景象几乎只会让他分心,但拉维是很有经验的飞行员,很清楚绝对不可以只依赖软件产生的影像,肉眼仍然是驾驶员最大的助力。
长条的白雾在山坡上翻滚,但电子仪器几乎显现不了雾的存在,它的浓度不够,不会以云朵的形式呈现在屏幕上,但是可见度却低到可以藏匿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拉维总是很提防圣天秤星上长得比较高的几种树,如大牛鞭树或大珂亚树或吸血刺,它们从树林间向上伸出,准备抓住不够小心的猎物。几个星期前,他就见过一棵超过一百米高的吸血刺。
今天,离巫岗五十公里外,在一片陡峭山丘与纵谷间的崎岖地面上,他更加提高警戒。早上天气很阴沉,天狼星被堆积在天际高处的黑云遮蔽,让山谷和河流提早进入暮色。湿度降低了涡轮的功率,他的e-i正在读取巫岗和搜寻小队间的联结——每个人都濒临失控,不断地大吼,听起来就是一连串混乱的杂音。康尼夫医生正口头指示安杰拉·特拉梅洛和雷欧拉·福克斯使用紧急装备里的器具处理一个很深的伤口。可怜的马帝·欧瑞利像是被某种不平整的树枝刺穿了大腿。大家都在高声吼叫,中间夹杂着马帝的尖叫声;朱厄尼塔·沙可同时也在呼叫医生,因为他需要固定戴夫·葛兹曼的脊椎。拉维认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状况:急救员专注于戴夫的断背而不是马帝,但听起来马帝的腿似乎不断在往外喷血。这一片惊慌的声音,让拉维很高兴自己不能分神去看安杰拉跟医生之间正在进行的影像传输。
“我们现在听得到你的声音了。”帕瑞西·艾维特说。
“你高兴就好。”拉维喃喃自语。闪电在雨水跟云朵间闪烁。
柏林机飞过一条山脉,转入山谷,两边的斜坡之上都是绵延不断的植被。传感器立刻锁定车队,行动生化实验室和两辆多功能热带型越野车停在一道峡谷的正上方,在满是泥泞的高大灌木、杂乱树丛、岩石堆间依稀可见。当雷达显示MTJ半挂在山壁边时,拉维忍不住同情地皱起眉。它一定是翻滚了很多次以后,才撞上那片灰绿色提柳之间的岩石堆。他们根本不应该开得离悬崖这么近,但这个问题留待让埃尔斯顿上校处理。
拉维一眼扫过这个区域,寻找空地。他知道一定没有,但圣天秤星绝对是一个充满意外的世界。大概有十个人站在山谷顶端,雨衣上不断往下流着雨水。小小的紫色和红色攀爬绳系着他们以及破烂的MTJ。更多人在残骸之间爬来爬去,全身湿透,满是泥巴。
“你能降落吗?”帕瑞西问。
拉维绕着事发现场盘旋,观察着斜坡和浓密的树丛。树干间的距离可以让车队车辆穿过丛林,但是柏林机太大了。
“不可能。哪里都没地方。”拉维告诉他。
“我的人在下面,受伤了。”
“我知道。我会停在空中。我们得把他们吊起来。”
“好吧。”
拉维再次掉转柏林机,机内的托克·埃里克森帮利夫·戴维迪亚、穆罕默德·安瓦、马克·奇蒂扣上背带。马克会帮他们治疗伤员,另外两名拥有吊架证照的队员会把伤员固定到柏林机的医疗搬运担架上。
柏林机飞在雨雾中,螺旋桨把雨滴重重地甩在植物上。拉维现在已经飞得跟斜谷顶端的车辆一样高,越靠越近,随时调整机身以应付暴雨与山谷不定期刮起的小飓风。正前方是安特利奈·维亚纳还有马文·特朗毕,他近得可以看见他们严肃的表情。闪电再次在直升机后方某处闪过,机身罩网传来的影像显示他在MTJ的正上方。托克打开机身侧门,拉维锁定扫描传感器,注意不让柏林机被气流甩来甩去。
“可以放下吊架。”他告诉托克。
最先下去的两人吊在坚韧的碳纤绳索上,像是蜘蛛一般灵敏地滑向下方的意外现场。看着他们下去的速度,拉维知道可能需要花上一个小时才能将五名伤势严重的先锋军载上柏林机。他要在暴雨与混乱的风速间完美保持不动。这没问题。对一名曾经在沾斯潮里服役的前雷刺驾驶员来说,在这种天气下飞行一小时,根本算不了什么。
2119年,拉维驻扎在南内华达的葛鲁湖,这是地球上负责太空防御的两座美国战略太空军队前线基地之一。当时的他,十三个月前才刚获准驾驶新型洛克西德SF-100雷刺机,那是美国对HDA的主要贡献。
第一波沾斯潮警报传来时,他正在拉斯韦加斯狠狠地放大假,把六个月的飞行奖金都花得差不多了。基地指挥官的反应迅速且令人佩服,派遣了一批直升机到沙漠中央宛如俗丽珠宝的城市里,把她的服役人员都接回来。两个小时内,所有人都神志清醒地回到基地,同时,葛鲁湖的战用通道技师也打开了通往新佛罗里达的跨太空联结。
拉维跟他的副驾驶,一级轰炸员邓纳姆·沃尔什,以及其他的狂野女武神机队驾驶员,一起在飞行前简报室里了解新佛罗里达的基本地理分布。这个美属星球有九块主要大陆,只有三块——奥克兰、坦帕、长戴德——高度开发的程度到成立了州,以及有众议员代表在华盛顿。HDA指挥部分狂野女武神机队去守护北奥克兰区,范围有三百二十五万平方英里。基地指挥官祝他们与上帝同在,命令全体进入红色警戒状态。
拉维和邓纳姆开车来到他们的“恶人尼俄柏号”雷刺机旁。飞机停在寒冷的沙漠夜空下,群星明亮地在头顶上闪烁。邓纳姆说,那是在嘲笑他们。拉维爱雷刺暴力的三百一十七吨导弹级精密机身,更爱着太空机的所有一切,包括每架十八亿的造价。SF-100从机头到机尾有五十八米,伸缩机翼在完全展开时,两端总共有五十三米宽,在进行外层空间飞行时,机翼可后缩成流利的三十一米宽。它在全空中模式——包括闸门关上,武器收回——拥有设计团队能做出的最流线化造型。锐利的弯弧表面让机翼可完全收入机身,机翼尾部的引擎舱里有涡轮风扇与推进火箭,令机身最上面冒出两根像鲨鱼鳍的凸起,上机身有一个微凸的地方装下椭圆形的驾驶舱,附有狭窄银色的全包式挡风玻璃。机身是晶亮的黑色金属陶瓷,极能抵抗缠斗中不可避免的狂暴热浪与放射线。
拉维在驾驶位坐定,把驾驶服管线插入接口。太空机的战略网开始上传新佛罗里达外星区域数据。美国战略太空军队上传了他们的武器码,地勤长确认油箱加满,管线移除,拉维放开地面刹车,雷刺机缓缓向前滑行,排在八十五架准备出战的狂野女武神机队的第十九位。
机队一一开出到沙漠的夜空下,顺着基地的滑行道咆哮地排上跨太空跑道。跑道尽头是椭圆形的银灰色战用通道,像是一抹被困住的月光。
拉维看着战队指挥官开启她的雷刺涡轮扇,巨大的太空机向前疾冲,在半英里长的跑道上猛然加速。SF-100到达每小时两百英里的最高地面速度以后,冲过通道,第二架雷刺已跟随其后加速前进。
五分钟的煎熬等待后,拉维他们来到出发跑道,看着“超悍伊俄勒号”的四枚刺目橙红色排气孔在前面疾驶而去。他将推进器推到底,“恶人尼俄柏号”在涡轮的咆哮中兴奋地前冲,加速度让他整个人贴上椅背,超悍爱奥号消失在前方的战用通道里。
“害怕吗?”拉维兴奋地大喊。
“当然!”邓纳姆回吼。
拉维开心地大笑。“恶人尼俄柏号”冲过战用通道进入新佛罗里达上方七百五十公里的太空。
噪声瞬间被吸走,因为随同他们一起被卷入通道的稀薄地球大气在一阵刺目的闪光中飞速消散,让他们的周围只剩下真空。“恶人尼俄柏号”的涡轮扇因为气流消失而断续地停下。拉维握在操控杆上的手微微放松。当前的空间似乎没有敌人。引擎舱的引气闸门关闭,战用通道已经消失,一如所有非固定占用跨太空联结那样。难得这次的入侵状况对HDA有利,让葛鲁湖可以将派出的雷刺分布成保护伞阵型,俯瞰他们的目标大陆。
拉维到达太空后的最先五秒是进行必要的视觉与战略协调。
圆弧的星球表面离他们远去,一片天际线切过邓纳姆那一侧的挡风玻璃。新佛罗里达浓密的云带在金色的阳光下明亮闪烁。奥克兰大陆是一片褐色山脉与蓝绿色的植被,河流与沼泽地闪烁着金光。拉维来到此处后快速一瞥,没有在慵懒云朵下看到任何人类文明的迹象,但在下方的大陆上有一千两百万美国公民住在此处,全都慌乱地想要赶到能把他们带回安全的迈阿密的通道。他现在的任务就是为他们争取时间。
灿烂的星辰已经在爆发,以宇宙距离来说,不算是很远的距离,明亮的等离子云雾散开。第一枚Mk-7009核子弹击中了敌人,爆炸。在拉维眼里,那些爆炸看起来跟普通的烟火差不多,都是因为驾驶舱挡风玻璃的放射线阻挡功能。“恶人尼俄柏号”不会让她的人类机员受到新佛罗里达上空电离层里充斥的高能量碎片与放射线伤害。
闸门顺着“恶人尼俄柏号”的脊椎骨架一一向两侧打开,伸出传感器对周围扫描。一片银色散热片同时在后机身翘起,释放雷刺无数系统产生的热能。
“备战完成。”邓纳姆宣布。
头盔网络镜片投射出的3D雷达屏幕在拉维的视线范围中展开,影像不断跳跃,图像的线条模糊、颤抖。
“电磁波干扰很严重。”他嘟囔一声。才出通道二十秒,外头的干扰已经十分严重。“恶人尼俄柏号”的电子仪器有特别加强的防干扰功能,但是就连她的战略网都受到影响,运行效能远远不及理想水平。
“对啊,量子状态也扭曲了,完全没办法跟星球卫星链接。我们没有通信网了。”
“地面站呢?”
“也不行。核子弹和裂缝扭曲把电磁波谱弄得乱七八糟。”
“好吧。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恶人尼俄柏号”开始下坠。他们冲出通道的速度没有到达绕行轨道速度,因为战用通道的向量是以星球地面位置为准,所以重力开始影响战机。拉维再次抓住操控杆,启动反应控制喷射器。一波波热气流从引擎舱后方聚集的小喷射口中冒出。雷刺以尾翼为底,扬起机身,然后……
“他妈的。”拉维低声咒道,首次确确切切地看到他们巨大、可怕、不可能击败的敌人出现在挡风玻璃前。
在他们二百公里外的上方,沾斯正在宇宙时空中撕开大片裂缝,疯狂涌入新佛罗里达星系。鲜红与紫红的多角星云包围着星球,似乎是随机地盘旋、消长,像一片刺目的披风,几乎要遮蔽远处干净的星光。一块块沾斯正缓慢地从裂缝的无尽空无中渗透出,看起来像是有棱角的水滴,底部约有二百米宽。它们跟雷刺机一样,与星球的相对速度是零,但重力很快便捕捉到它们,把每一块拖住,沾斯根本不用进入大气层,就已经一块块以终端速度冲向地面。外表看起来像是假冰山,内部有无尽的折射表面,阳光与星光在沾斯周围四散,使它们从空无的太空往下坠落时,散发出彩虹般的光芒。
“这里看起来像是被天使拉了满头屎一样。”邓纳姆没好气地说。
“不对。”拉维咆哮,生气自己居然因为看到几十亿吨的刺目沾斯碎片正朝自己落下而惊慌,“这混蛋跟天使沾不上半点边。”他发射了“恶人尼俄柏号”的六枚主要火箭。自燃燃料在引擎舱后方的钟形喷射口混合、燃烧。噪声和颤动再次在驾驶舱中出现。三G的重力加速度让他重重往椅背一撞,雷刺像是愤怒的半神体一样被炙热的火柱推动,朝挑衅的入侵者奔去。
武器槽打开。载着D炸药飞弹的发射轨道扬起,电子设备已经尽量被简化与加强,能够与无向量裂缝造成的怪异离子变动相抗衡。圆形的导弹头冒出契忍可夫辐射的邪恶紫光,罕见元素的光子带被限制在压缩状态中,几乎没有进入时空。
拉维关闭火箭引擎,“恶人尼俄柏号”继续无声地攀升。正前方是一片闪烁的裂缝,形状像是一团被压扁的棉花糖,上万的细小红色裂缝在邪恶的旋涡中同时扭动;沾斯块从赤红的薄雾间缓慢渗出,行动宁静优雅,无数的切面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开始朝星球悠长地坠落。
“那就是我们的贱人。”拉维说。机鼻的量子传感器告诉他裂缝还有八十公里远。
“四枚武装。I-G锁定,十五秒后准备发射。”邓纳姆说。
“确认。”拉维在武器控制面板上输入密码,“导弹启动。你拥有发射权限。”
雷达发现第一批的沾斯潮开始逼近新佛罗里达,任何一块撞上大陆后会造成的损害都无比巨大。撞击引发的冲击地震会让两公里范围内的所有人立刻死去。拉维想要发射“恶人尼俄柏号”的每一枚Mk-7009,把沾斯块炸成带有辐射的片片碎片。
“这么做没用的。”他低声说。冰冷的闪光如今散播在他面前,无所不在地落下。好几千,好几万块……这还只是开始。
“什么?”邓纳姆问。
“我们谁都救不了。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拉维,你清醒点!”
葛鲁湖的心理咨询师把这个称为“现实冲击”。突然意识到沾斯的巨大,面对无可抗衡的敌人,人类的灵魂只能缩成一团,可怜地呜咽。
“该死的。”邓纳姆咆哮。他翻起发射钮上的红色保护盖,按下每一枚按钮,“四枚点亮。”
“恶人尼俄柏号”颤抖着。飞弹以十倍的重力加速度飞出,浓密的火箭喷射废气包围住雷刺,形成一片被阳光染金的碎点,几秒后便消失。
拉维看着烟雾消失在扭曲的猩红裂缝前。巨大的沾斯碎块星座群集闪闪发光,随着被重力拉近,越发明亮。
“你他妈的怎么了?”邓纳姆质问。
“你没看到那是什么吗?”
“我当然看得到。十秒后D炸弹引爆。”
拉维试着不要对邓纳姆强壮的乐观发出冷笑。裂缝引发的量子扭曲让电子仪器彻底失常,只要有一枚导弹能击中上方的可怖赤红就已经算很好运,但他发现自己仍然开始倒数。
两枚D炸弹爆炸。沾斯的红光联结了当前时空以及其未知根源,而这片红光的存在仰赖非常微妙的平衡。灿烂的紫红色星形光芒,意味着百万吨核融爆炸强化的空间不连贯性效果摧毁了这平衡。D炸弹挫伤了裂缝。拉维看到被炸出的脏褐色伪维度空间区块不断颤抖,像是被雷劈到的皮肉,猛烈后缩。褐色污渍非常快速地扩散,穿过互相联结的红色云片并扭曲它们。裂缝颤抖,吐出一道道怪异的能量,仿佛在流泪哭泣,然后整片区域萎缩,朝中心压缩到极致后,恢复成正常的宇宙空间,那一块原本不断掉落的沾斯潮也随之消失。
拉维咧嘴大笑。D炸弹成功击溃了沾斯,把裂缝修补起来。我们是有用的。虽然用处不大,但是确实有用。
他浏览着雷达显示屏幕。“恶人尼俄柏号”的数字功能随着裂缝的消失而有所增强。战略网正为落下的沾斯块计算落点,Mk-7009从武器槽里升起。
“该我们大肆破坏一番了。”拉维说。
他们在新佛罗里达上空的真空状态里度过了四小时,做出的所有闪避动作种类已经超出拉维的记忆范围。能量降低到百分之二十。第二阶段的裂缝渐渐开始出现,比第一批要高五百公里。从“恶人尼俄柏号”的高度估算,D炸弹勉强能够到新的裂缝。他们还剩下七枚Mk-7009。一旦这些炸弹用完,太空机就必须让重力带着他们滑行到地面,穿过通道返回葛鲁湖,在那里重新补充燃料和弹头。
四枚D炸弹飞向上方鲜红色的多刺裂口。
“有物体逼近。”邓纳姆警告。
拉维已经看到一片石块大小的碎片飞近。“恶人尼俄柏号”的火箭推进器猛烈地燃烧,带着他们飞离。随着四散的残骸越来越多,他们这一区也变得越发危险。他抓住操控杆,让巨大的雷刺翻滚。更多系统停止运行,在南边比较低的空域,十几枚核弹引爆了。雷达显示几乎是空白。
“我没有——”拉维开口。
撞击的噪声大到像是有人狠狠一拳挥中他的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失去神志——在这段不知道长短的时间里,他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当终于能再次集中心神时,他什么都听不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他的装备整个绷紧。机舱被穿透了!他不需要剩余的些微显示画面也知道“恶人尼俄柏号”正混乱地翻滚,被重力拖向地面。有东西遮住他一半的视线,图像在一团暗色潮湿里扭动。他凭直觉举起手,抹开头盔面罩。手套被染成一片红。
“邓纳姆。”拉维擦掉更多血,转身,“邓纳姆!”他的肌肉因惊骇而僵硬。碎石大小的沾斯块穿过金属陶瓷机身以及驾驶舱撞击防护罩,把邓纳姆的头和大块的肩膀削掉了。撞坏的头盔仍然在驾驶舱里滚动,被乱震乱晃的太空机甩来甩去。
拉维忍住反胃的冲动。手凭直觉地翻开外装上的大腿包,用力按下止吐剂。药物带来的暖意随着血液流过全身。
优先处理:停止“恶人尼俄柏号”的翻滚。他握住操控杆,靠一次次的试探判断还能掌控多少系统。右舷引擎舱似乎受损最严重。他缓慢地一点一滴催加气体,让令人晕眩的翻滚渐渐停止,受伤的太空机终于停下来——与星球位置呈四十度垂角,机鼻指向东南方。被破坏的飞行控制台正在自我调整,战略网用剩余的显示屏幕呈现必要信息。“恶人尼俄柏号”某个裂开的槽还在流失某种气体,机鼻又开始飘移。
拉维发现不受控制的气体流泄问题是左舷的二氧化氮槽,于是打开阀门把剩余的液体通过非推进出口排出。几个能源槽被破坏了。机体压力网回报数量惊人的刺穿点。
“还有一名死掉的副驾驶。”他凶狠地低语。
雷达还运作正常,正显示有大量的高速碎块在他四周落下。雷刺的主要撞击防御目标,也就是巨大的宇宙空间,正随着每分钟的过去在递减。狂野女武神机队出奇地成功,击中好几百块沾斯。现在拉维只好承担成功的后果:他大概很快就会因此而死掉,就连幸存的沾斯都逃不过碎块的攻击。
他再次轻碰操控杆,缓缓地掉转机头,直到机鼻直接指向受创的星球,然后又启动了主推进器。他现在只剩下三架正常运转的推进器,因此必须随时进行调整,二十秒持续的燃烧再搭配重力,带着他朝星球飞去。
随着“恶人尼俄柏号”向下降落,重力越发明显。拉维最后一次调整太空机的位置,摆平了机身,让机腹平平地贴向大气层。邓纳姆的头盔轻轻地落在驾驶舱的地面,停在拉维的脚边,无头尸体向前倾倒,双臂下垂。因真空而沸腾的血迹缓缓地顺着墙壁、控制台、玻璃罩流下,画出鲜红长痕。
拉维尽量不去看血腥的四周。传感器缩回机体,闸门再次合上。阻力板以及翼形弯度制动装置进行测试。战略网的结论是整体运作情况不太好。拉维认命地笑了笑。
电离层布满了波纹丝绸般的磷光,强烈到遮蔽了下方的地面。狂野女武神同伴们在坦帕与长戴德上方释放数百次核子爆炸,让新佛罗里达的大气层充满高能量碎块与强烈的辐射,使电离层的电量过度饱和。就算沾斯现在立刻停止潮涌,这个星球的大气层也要花上好几个世纪才能恢复过来。
“恶人尼俄柏号”下降,进入燃烧的大漩涡。风阻表面开始划破充满能量的浓密云雾,拉维感觉整个机舱都在震动。一组新的红色警戒符号急迫地闪烁。他看不穿饱受污染的电离层,只有不断的闪光,都是沾斯碎块爆炸时的团团火球。
“我们会带你回家的。你别担心。”拉维对邓纳姆的遗体承诺。
他们很快在大气层落下。拉维让机鼻朝下,利用机翼剖面把下坠之势转换成向前的动力。他们穿过饱含电离层的鼓胀底部,扭曲的诡异阳光充满了机舱,直直进入巨大的电子风暴。闪电撕裂空气,顺着雷刺的机翼弹跳,每隔一段时间就从翼尖朝太空机行进的反方向吐出明亮的电球。
进入云层之后,新佛罗里达用来欢迎它的防卫队的攻击武器又多了一项——豪雨。拉维伸展雷刺的机翼,听着机翼伸展到极致时压力结构发出的吱嘎声。下降的角度开始趋向平缓,他现在只靠着调整惯性飞行,绕了一个大弯要在扬威奇机场降落,HDA的回收通道就在那里等着他。
拉维离开云层七十公里,以2.8马赫的速度飞行时,雷达发出逼近警告。他带着“恶人尼俄柏号”猛然右转,正好瞥到北面十公里有一整块沾斯完整地从黑暗的云层冲出,在滂沱大雨中直冲而下,多棱角的表面在减弱的阳光下隐约地闪烁。撞击激起一片浓密的脏污云圈,遮住了沾斯块。拉维屏住呼吸,怅然盼望撞击力会像7009一样让这外星怪物变成碎块。可是随着脏云被雨水冲刷走,他已经可以看到它以垂直的角度立在巨大的凹洞中央。
他心想,重点向来不是拯救世界,只是让人们有脱逃的时间。也许有一天HDA会找到办法来破坏裂缝,把沾斯引离人类居住的跨星际星球,不过他怀疑到那时,他的孙子们也都已经有孙子了。
拉维看到所有机底轮子都滑下、锁定,给了他三枚绿灯时,略感讶异。离跑道十公里处,雷刺的四座涡轮扇中的三座亮起,地面雷达找到他,他跟空中交通控制中心有了基本的通信,战略网正将“恶人尼俄柏号”的状态下载到葛鲁湖。
虽然损坏严重,拉维仍然成功地以机轮在跑道的正中央着陆。紧急救护车辆一路追着他,直到滑行到尽头的通道前。他来到通道时,狂野女武神机队的另一架雷刺正在后面降落。
回收通道的另一端是绝对的冲击,让他有点恍惚。前一刻他还在即将死于残暴异种入侵的异星球上挣扎求生,下一刻他已经回到宽广平静的内华达天空,熟悉的葛鲁湖建筑物散发出例行欢迎的热浪。工程车辆聚集在“恶人尼俄柏号”周围。拉维关闭了涡轮扇,卡车也开始朝太空机喷洒黏腻的碧蓝色消毒液体。技师插入管线,拖曳车自行与机首轮胎连接,拖着他进入战略工事停机棚。
他们驶入巨大的建筑物时,他看到十二架雷刺机已经停放在机械修整机位里,排成一列,其中两架的状况看起来比“恶人尼俄柏号”还惨。穿着防辐射衣的工程人员似乎无所不在,攀爬在每一片机身表面上,遥控工具以及机位AI在一旁协助。机械手臂把破裂的机壳从压力结构上移除,更多手臂把新的机壳铺上。被撞坏的引擎舱直接被取下,换入新的。所有机上系统都已经模块化,任何毁损的部位皆可快速被拆卸,立刻补上新零件。
两个小时又二十分钟后,“恶人尼俄柏号”又恢复成可飞行状态。
“让我回去。”拉维向战队指挥官恳求。他之前看到托合与詹宁站在通往修补好的机舱梯子下时,愤怒不已。
“你失去了邓纳姆。”指挥官说。
“不能怪我!沾斯碎块击中了他。只要偏个半米,现在跟你说话的人就会是他,不是我。只是概率而已。这跟我的能力无关。拜托了!邓纳姆和我,我们俩炸飞了五十块沾斯。”
“你碰到的情况很糟,拉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再应付同样的情况。”
“那里很棒。我很棒。拜托,我干掉了五十块沾斯,还把‘恶人尼俄柏号’带回来了。你又没有克隆出一堆驾驶员,我们又不是诺思家族。拜托,让我回去。让我用点亢太保持清醒就好,我会再帮你干掉五十块。你该不会真的认为托合是比我优秀的驾驶员吧?”
“托合跟你一样好——”
“他哪里跟我一样好!”
“可是你说得对,我的驾驶员不够。所以你去休息一下,等‘恶人尼俄柏号’回来,我再派你出去。”
拉维最后飞了六趟针对新佛罗里达沾斯潮的攻击行动。他没想过第四次以后,自己还能活着回来。最后“恶人尼俄柏号”的左舷下方机架在降落时整个崩溃,逼得他只好把驾驶舱弹射出来,最后太空机翻滚成一团火球,就连战略工事停机棚也修不好。他最后两趟飞了不一样的雷刺机,因为驾驶员损失的速度太快。新佛罗里达上空的太空辐射量变得极端危险,但是雷刺依然在飞,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射中裂缝的D炸弹越来越少,粉碎的沾斯碎块也越来越少,如今裂缝在新佛罗里达的上空已有三千公里宽。他们不断出发,只是因为没有别人会帮助受困的人民。
最后,在沾斯潮开始四天后,每个幸存的机队成员愤怒又沮丧地发现,HDA指挥所停止了太空防御飞行。横跨五千公里的裂缝已经出现在新佛罗里达的上空,裂缝和大气层中间的太空是一片沾斯碎片风暴,可以粉碎任何太空机。电离层因为辐射而发光,让新佛罗里达看起来像一颗沁凉的太阳。
已经没有可供他们拯救的东西了。
万斯·埃尔斯顿不断擦拭额头上的汗滴,柏林机在如雷吼声中刚把伤员送到巫岗,便又飞回丛林另一边的意外现场。直升机座舱里热得很不舒服,但没人有心情开空调。托克·埃里克森靠在大开的侧门旁,边嚼着口香糖,边看着碧绿闪亮的树海。已经快要傍晚,圣天秤星湿热的空气令人难以忍受。奇怪的是,大开的侧门以及不过在一米上方逆时针旋转的螺旋桨,完全没有带入任何凉爽的空气,万斯认为凉爽这两个字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星球。
“两分钟后抵达。”拉维·亨德里克宣布。
万斯检查一遍安全背带后,便走到托克的座椅后面,低头看着起伏的地面。这一区多为矮丘,虽然有坡度,却并非无法翻越,问题都来自丛林;树木长得密密麻麻,车辆根本无法穿过浓密的低矮植物,不过研究车队仍然开到离巫岗五十公里以外的这里。车辆轧过低矮的植物,用MTJ前方的自动锯子切断任何木质的阻碍或缠绕,像是树干、矮枝,或是纠缠无尽的藤蔓,所以他们才带了这么强壮结实的车辆来,这些车子可以推、切、撞开石头以外的任何东西。
托克伸出手一指,“那里。”他大吼好盖过螺旋桨的噪声。
万斯看向翻车地点。植物上升起丝丝水雾,早上的雨很快在赤裸的天狼星阳光下蒸发,一层骚动不断的薄雾纠缠在停在峡谷山崖上方的行动生化实验室以及两辆多功能热带型越野车周围。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箱子和背包,都是研究车队为了过夜需要的所有帐篷和设备。他的目光循着泥泞的陡峭山壁往下。红褐色土壤上有长长的刮痕,压烂的植物,最后是侧靠在一片岩石上的MTJ。它负载的行李因为撞击而裂开,地上到处都散着杂物、帐篷、衣服,在惯常的微风里飘摇。两名先锋军蹲在废弃的车辆旁,纤细艳丽的攀爬绳绑在他们的腰带上,另一端连着峡谷上方。
“该死的。”万斯低声骂了一句,习惯性地在胸前画个十字。迪瑞特根本不该把车开得这么边缘。当然,有后见之明的他自然会这么说,但当时与这片丛林搏斗的人又不是他。
柏林机飞过静止的车辆,降落在他们上方二十米的位置。乔木和灌木在直升机刮起的大风里摇头晃脑。
“长官,如果你要下去的话……”托克说。
万斯严肃地点点头,努力不让别人看出他的紧张。他上一次这么做的时候还在受训,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好。”
托克拉出大概一米的绞索,扣在万斯的背带上。绞盘臂伸向机舱外。万斯又想要在身前画个十字,但压下了冲动。托克在他的头盔上轻拍了两次,他便将身体探出门外,让绞盘承载他的体重,随着绞索的延伸,慢慢朝地面一边打转,一边降落。
帕瑞西·艾维特抓住万斯的双腿,让他稳稳地站在地面上。绞索被解开,柏林机飞离,悬停在MTJ正上方。
“长官。”艾维特下士行礼,万斯回礼。帕瑞西全身的泥巴正在被蓝白色的灿烂阳光烤干,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担心、愤怒和疲累,“长官,他们怎么样了?”
万斯忍不住瞥向停在行动生化实验室旁的三个黑色运尸袋。里面是当时坐在迪瑞特身边副驾驶座的希龙下士、皮斯-戴维斯大兵,还有拉蒙·毕肯大兵。“医生觉得欧瑞利应该可以保住他的腿。特拉梅洛和福克斯取出树枝的工作做得很好。斯利思和迪瑞特不会有事,他们只是骨折而已。可是医生对葛兹曼的情况不放心。亚贝利亚可以更好地治疗他,所以等他回到那里以后,我们可以知道更多详情。他们四个人会搭乘下一班戴达勒斯离开,飞机应该一个小时后就会在这里降落了。”
“好的。”帕瑞西点点头。
万斯觉得年轻的下士正在努力不流下眼泪。“下士,这里的回复行动做得很好,你的小队应该感激你的领导能力。”
“谢谢长官。”
安特利奈·维亚纳过来行礼,“接下来怎么做?”
万斯环顾营地。达尔文·史沃洛斯基,基地的地面车辆组长,正在从柏林机垂降到MTJ旁边。“你带车队回巫岗。我要你带着他们的遗体回去。柏林机负责把MTJ吊回基地。工程师觉得他们可以修好车子。”
“我倒想看看他们是要怎么办到。”安特利奈闷哼。
“下士,请把他们的遗体搬入生化实验室,然后准备收队。柏林机一升空,你们就可以离开。”
“是,长官。”帕瑞西乱糟糟地行了礼,走向他的小队,他们都坐在两辆热带型越野车旁。万斯瞥到安杰拉,她正靠在其中一个轮子上,全身脏污,精神萎靡,卡其色背心上有血和泥渍。
“怎么样?”他等帕瑞西走出一段距离以后才问。
安特利奈长长地叹口气,“地狱业火的。我不知道。希龙在探路。我在生化实验室里,跟着MTJ。这不可能是故意的。迪瑞特车开得太靠近泥泞的山边。他这么做是太冲动,但在这里开车,每个人都有把车开得太靠边的时候。要是我领头,大概也是这样。”
“你亲眼看到车掉下去吗?”
“没有。”安特利奈指着车辆切出的道路后方二十米外的破碎植物区,“我们在后面那里。现在每一辆车之间的距离都有四十米,这是我们第一天就学到的经验。如果MTJ碰到没有办法切过的东西,那所有人都得倒车,另找一条路。如果后车一直紧跟前车,倒车就会很困难。”他从咬紧的牙关之间吐出一口气,“所有的车子都有联机,他们的尖叫声……”
“我要看他们翻车的地方。”
“没问题。”
万斯走到边缘。泥泞现在干得很快,地面上有一堆脚印、刮痕和被踩烂的植物。异种生物研究队的斯玛拉·加卡还有先锋军的吉莉恩·科瓦斯基正坐在岩石上,拖着绑在乔希·朱斯提克和奥马尔·米哈伯身上的安全索,这两人正在MTJ旁边帮助史沃洛斯基把吊索钩上车子,斯玛拉和吉莉恩两人身上的绳索则系在弯向山崖边的一棵大牛鞭树上。万斯抬头看着树顶,它横向盘起的树枝在头顶上方,浅褐色树干上长着短而光滑的白毛,树枝与地面平行的姿态让他想起地球种的西洋杉。
虽然行人很多,还是很容易就可以看到MTJ翻车的地方。轮子在斜坡柔软的泥浆里打滑,一路带起了很多小植物。万斯顺着斜坡走到山崖上方,闭上眼睛,叫e-i播放影像。迪瑞特的视觉记录开始播放,万斯出现在MTJ的车厢里,被崎岖的地面抖上抛下,双手在身前,挣扎地要抓稳方向盘。虽然有动力操作和阻力控制,在这种地面上要让MTJ能够稳定前行也极不容易。迪瑞特似乎有种愚蠢的傲气,在这种路况下的开车速度被万斯认为简直是不要命。四个轮子里的转轴马达让车子不断前进,轧过大部分的阻碍,即使出现树干,车子前方如昆虫足钳的致命电锯也会立刻把它们砍倒。
迪瑞特从丛林里开了出来,来到悬崖边缘算是空旷的路面。他转弯,开始与山崖平行前进。前面有些石头——
——万斯睁开眼睛,把眼前大腿高的石块与迪瑞特视觉记录里的石块相互验证——
——迪瑞特右转。万斯了解他的动机。左转会让他回到丛林,右边比较没有阻碍,虽然MTJ此时的位置已经离山崖顶端不远。车子很顺畅地转弯,绕过石头,继续往山上开。
一切都很正常,然后猛然一震,挡风玻璃便突然面向悬崖上方的天空。迪瑞特挣扎着要抓住方向盘,后轮在泥泞里打滑。万斯看着影像,可以感觉到车子后半截朝旁边滑开时的冲力。在抖动的影像中,迪瑞特握住方向盘的双臂晃动不止。MTJ即将回到他的掌控下时,天际线却随之仰起。
“停。”万斯告诉e-i。自从迪瑞特抵达巫岗的医疗所以后,他已经把这段影像播放了八遍,想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安特利奈问。
万斯站在原处,检视地面。压烂的蜜莓树丛和藤蔓叶子、泥泞开始干涸,跟丛林其他区域看起来一模一样。他转了一个圈。所有靠在热带型越野车旁边的小队成员都在看他。柏林机在天空缓缓盘旋。
“迪瑞特一直喊有东西撞到MTJ。”万斯说。
“他当然会说不是他的错。”
“嗯……”万斯的脑海依然看见在巫岗的小医疗所里,那名尚未从震惊恢复的先锋军,强压着痛楚,拼尽全力想要告诉任何靠近他的人:“我们是被撞的。有东西推我们。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发誓!”恳求。坚持。心焦。万斯看过太多次审问,见过太多震惊、否定、逃避、充满敌意的表现。他很确定迪瑞特说的是实话。可是真相很主观。话说回来,MTJ会这样往下滑,一定事出有因。
现在,几个小时后,站在事发地,万斯看不到半点会让车子如此猛烈转弯的东西。他用靴尖挖着柔软的地面。就连泥泞的质地都很平均,没有隐藏的深水洼或小凹洞。转轴马达突然暴冲?毕竟抓地控制也是软件的协调,只是这技术极为安全,而在此时此刻发生这种意外,造成这样结果的机会实在是……
万斯走到离忧郁的幸存者们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幸好翻倒的不是生化实验室。”
“这还要你说吗?我们的座椅是有不错的防撞击装置,但这种翻滚绝对会挑战装置的极限。”安特利奈说。
“我想的其实是你们车上的东西。”
“啊。那方面就更不需要担心。那些弹头就算用最高速直接去撞石头,它们连刮伤都不会有,更别提破裂了。弹头必须经过武装过程才会开始释放程序。”
“固体火药呢?”
“不会因为生化实验室翻滚了两三下就爆炸的。那个系统里有很多防护措施。”
“很好。我们也许有需要。”
“你说什么?”安特利奈说。
“我不完全相信是意外。”
“我想不出来这怎么会是人为破坏。”
“我也想不出来,但到底是不是意外,概率还是一半一半。所以我们得确定武器都是安全的。”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就算它们存在,圣天秤星的外星人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带着什么?整个HDA,只有二十八个人知道我们的备用防御措施。”
万斯缓缓点头,想要相信安特利奈是对的,是他担心过头。“你再跟我说一次。意外发生时,安杰拉·特拉梅洛在哪里?”他低声说。
安特利奈掩饰不住震惊,“你是说真的?”
万斯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上帝啊,你是认真的。好,她当时在我后面的热带型越野车上。”安特利奈说,“开车的是艾维特下士。乘客有特拉梅洛、科瓦斯基、朱斯提克。尚·克雷肖开着最后一辆越野车,里面有巴斯琴·诺思二代,梅利亚,还有多契夫,每个人都可以确认她的人在车上。万斯,我们所有人都包围着她。这不可能是她造成的。”
“好。我暂时接受这个说法。”
“你真的觉得跟她有关?”
“我不知道圣天秤星上到底有什么鬼,这才是问题。这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很难把这一切当成巧合和运气差。我对安杰拉是有点揣测,现在我跟你说在前头,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真的吗?”
“你不觉得我们死伤的速度增加得有点惊人?”
安特利奈不得不点头赞同,“没错。就连我的人都在谈论。”
“而且每次事情发生,她都没有离太远。”
“凭良心讲,我们每个人都不远。”
“但巴特拉姆·诺思和他家里的人被杀死时,只有她在现场。”
“我以为她的审判已经显示怪物很有可能真的存在。”
“纽卡斯尔的调查越深入,越觉得诺思家族的凶杀案跟某个秘密企业斗争有关。”
“我们已经抓了厄尼·雷因特。前线的人会从他身上问出真话。”
“拉尔夫·史蒂文斯会找出是谁雇用他的——如果厄尼知道的话。”
“怎么了?你对探勘行动动摇了?”安特利奈问。
“我不知道。外星种族绝对符合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是安杰拉又怎么说?”
“她又怎么了?”
“她是个‘十选一’。”万斯说。从1月时维梅齐亚把她的档案给他起,这件事就一直让他很介意。看到她在霍洛韦监狱里跟许多年前长得一模一样,仿佛她从过去时光直接穿梭到现在,让他无法放心。不是嫉妒——不完全是——虽然他每天早上对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越发不满。他只是不了解她到底怎么想的,这完全违背他所信奉的一切。AIA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得到答案。“她是二十年前被逮捕的。我不太会判断年纪,但是她那时看起来像是十九岁。我对‘十选一’治疗进行了一些研究。它会在身体发育接近完全成人之前启动,大概是在十几岁将近二十岁的时候,所以当年她可能是十八到三十岁。”
“这我懂。所以呢?”安特利奈说。
“这种治疗非常非常昂贵。假设她四十五岁——我对这个数字也不是很有把握——那她就是2098年左右受精成功的。”
“数字上看起来差不多。”
“数字上对,但她到底是谁?现代的‘十选一’治疗没有以前那么特别,但仍然极为昂贵罕见。可是四十五年前?那是在最早的实验阶段,当时的要价一定高得令人咋舌。”
“继续。”
“所以,四十五年前,有谁有钱到能在女儿身上花这种钱?我们现在在说的是几千万元。确切数字很难估算。况且美国大多数州都有很严格的反基因操作法律。”
“很显然是个亿万富翁。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跨星际太空里这样的人都不少。”
“是不少,但是我请维梅齐亚尽量想办法挖出她的背景,结果实在很有意思。我们找到一个可能的亲缘关系,对方是露西·特拉梅洛,她在GE公民部有资料。她是法国公民,四十七年前移民到奥尔良,当年三十五岁。她来到庞坦时,在镇郊买了一座大葡萄园,过着很优渥的生活,一年后结婚。记录上她有三个小孩,他们仍然经营着葡萄园。露西本人两年前去世,可是她的父母家族记录没有半点迹象显示他们有财力替她买下这样的庄园,她在移民之前也没有任何法国工作记录。所以我的推测是,她拿代孕的酬劳买下了庄园。DNA比对给了我们一个第二代的关联,所以基因上安杰拉等同于她的孙女。以‘十选一’对DNA的影响来说,也很合理。有趣的是,维梅齐亚没有办法找到其他的家族特征。我们对于她可能的父亲人选没有任何记录。”
“这不太可能吧。AIA可以读取每个政府的身份数据库。”
“其实不行。”万斯笑了,“首先是那些遥远星球。从跨星际世界的角度来看,它们并不正式存在,而我们从来没有跟他们的网络联上过。除此之外,还有新摩纳哥。”
“啊。我喜欢这个说法。一个禁止我们造访,亿万富翁专属的星球。很符合。”
“的确符合。事实上,这个说法差不多是完美符合。只有一点问题。”
“怎么样?”
“上帝告诉我,新摩纳哥的女继承人怎么会变成巴特拉姆·诺思的妓女?”
“啊。”安特利奈的好心情立刻蒸发了,“很有道理。”
“她在那里出现的唯一可能解释是卧底。即使是这个角度也很牵强,因为仍然没有办法解释她的动机。有这么多财富,这样长大的人根本不会做这种事。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企业阴谋行动的可能性就很值得深究。”
“所以你是说,纽卡斯尔凶杀案是个长达二十年企业斗争中的最后阶段,其实没有怪物存在?”
“不是。审问安杰拉时,我在场。我坐在那里看着脑部扫描从她的思绪里抓出影像。她记得那天晚上巴特拉姆的宅邸里有不正常的东西出现。考虑到审问得到的其他线索,我很难忽略这点。”不过有一件事他绝对不会告诉安特利奈,那就是安杰拉的抗拒。他看过最强悍的男人在那污秽至极的地方彻底崩溃,整个人倒在地上哭号不止,被药剂逼到发狂,恳求他们问问题,迫切地想要满足逼供的人。那些人想要讨好审问者的失去神志姿态异常可悲。
而他们虽然从安杰拉那里问出了一切,却从来没有击溃过她的精神。她变得自怜自艾,心神不宁,但直到最后,她内心的怒火仍然极端炙热地燃烧——只要问问那个因为她的愤怒而失去一只眼睛的技术员就知道。她从未屈服过。只有很特别的人,绝对自信的人,才能熬过前线加诸他们身上的一切,之后的精神状态基本上仍然可以算是毫发无伤。一个新摩纳哥土生土长的居民才能拥有的绝对高傲与自信。
“见鬼了。”
“一点也没错。”万斯说,“所以我们回到起点,问题仍然是圣天秤星上很多起无法解释的死亡。如果要找出整件事的起因,绝对需要确切的科学证据。你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有用的。”安特利奈承认,“自从车队离开巫岗后,我们采集了超过八千种样本。我的人对分发给我们的取样器已经用得很熟练了。目前处理了百分之七十的样本。这里的植物品种多到惊人,但跟圣天秤星的主要基因序列比对并没有真正的分歧。”
“明白。”
“它不在这里,万斯。我们在亚贝利亚、艾德瑟、萨瓦都取过样。哪里都没有差异。”
“这些都不是大范围的样本。”
“没错,但这些地方相隔六千公里。在这种距离范围内的完全稳定状态是很可靠的迹象。而且,这个距离还不包括从这里到独立国区之间同样没有品种差异的情况。”
“你觉得我们在浪费时间?”
安特利奈耸耸肩,“如果问我,我会说对。我认为大家都该收拾行李回家去了。这个星球绝对很奇怪,但我对这里了解得越深,越倾向认同人造生物理论。”
“真的?”万斯讶异地问。安特利奈向来坚信宇宙中的所有生命都是神的秘密,完全来自自然,上帝赐予许多星球生命的祝福。只是人类在探索的几十年中,从未找到另一个有智慧的种族,于是支持了《圣经》的说法:神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目前为止,整个宇宙里存在的就是人类跟沾斯。所有福音卫士都知道,沾斯是恶魔的化身。
“对。我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相信斑马种植物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它们这么工整的对称性在大自然里不多见,但是非常优雅。我们探勘过不少跟人类不契合的星球,之后也没打过它们的主意,那上面奇怪的东西还更多。可是,在这里我每天从处理过的样本拿到自动光谱,可以说它的基因结构非常繁复,绝对是经过数十亿年演化的结果。这是这些植物进化的终极巅峰。这个世界已经达到了和谐,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平衡。奇怪的是,这里却没有化石层。”
“只是到现在还没有人找到而已。你也必须承认,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并没有花很多精力在这方面。”
“在这么大的星球上没有一个单细胞?一个也没有!别开玩笑了。”他朝山峦挥挥手,“况且,天狼星并没有存在好几十亿年。它最多四亿年而已。不可能的。这一切,全都是种植出来的,而且以地理年代来看,还算是最近的事。这些都是被人放在这里的。”
“为什么?”
“那沾斯为什么存在?主的行事不是我们能明白的。也许他年长的孩子选择这个世界作为花园?我们无法质问为什么,至少这辈子是不行了。”
“那些无法解释的命案呢?迪瑞特说得对,有东西击中MTJ,有某种外力把它撞向山沟。”
“那些命案只出现在我们的军营里。”安特利奈指指热带型越野车,“也许你说得对,有一个人跟这两起事件都有关联。”
“她跟纽卡斯尔的命案无关。”
安特利奈皱眉,“也是。”
“拉尔夫再过一两天应该就会结束对厄尼·雷因特的审问。一旦我们确定纽卡斯尔的命案是否跟企业斗争有关,就会比较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进行。”
“很合理。我猜是跟企业斗争有关。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永远都一个样,为了多赚一块钱,没什么事情是他们不会做的。”
安杰拉背靠着热带型越野车的炙热黑轮胎,看着埃尔斯顿和安特利奈站在峡谷边缘进行热烈的讨论。他们激动地比画着,对话似乎充满热情和信念,又故意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到。
其实她不太在乎他们在谈什么,不过可以猜到对话内容一定跟她有关。安特利奈有两次示意越野车,故意不去看她跟其他人。
这场意外让她跟车队里的每个人一样,极端震惊,精疲力竭,一切忙乱至极。安特利奈和帕瑞西因为她体重轻同意她用绳索攀降到MTJ。每个人都很怕车辆会再往下滑,继续往山沟底端摔去,所以最先下去的是她和雷欧拉,任务是要用很坚韧的碳纤绳索把朝天的轮轴绑在岩石上。这是她这一辈子最艰困的一刻钟,因为她们必须固定车辆,罔顾她的朋友们在车子里的哭喊。一如往常,她提高警戒,留意丛林混杂的气味中是否又出现那股诡异的薄荷味。直到MTJ被绑在岩石上之后,他们才带着战地急救包进到车子里,尽量救治伤员。
她从破碎的玻璃爬进去,里面的鲜血和惨状让她心神大震,整个人进入某种自动运作模式。看看需要做什么事,评估该怎么做,只顾着动手,不去多想。把凶残的蜜莓树枝从欧瑞利的大腿拔出,不去听他痛苦的惨叫,用急救包里很灵巧的小工具封起他被撕裂的血管。她没有容纳情绪的空间。安杰拉很擅长这点,擅长孤立、忽略情绪。每个人对于她做的事情都充满谢意,称赞不绝,尤其是当他们看见她处理了如此严重的伤口。她想起他们的意外神情,露出没有半点笑意的微笑,当她终于爬回山崖顶时,身上衣服上的血量让帕瑞西都担忧起来。
可以把女孩带离新摩纳哥,但不可能把新摩纳哥带离女孩。
她上次承受了即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致命的震撼之后,很快便让自己脱离任何愚蠢的情绪波动,全部依照逻辑行事。那是纯粹的生存直觉,她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需要过……
安杰拉的珠宝放在一间独立的更衣室,是她在新摩纳哥宅邸卧室套房中的一间。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数百个小抽屉,就像是站在保险箱金库前,只是里面没有锁,现在连安保系统都没有了。用人行窃向来是让人有点担忧的小事,所以宅邸的AI随时都在监控着珠宝室。有权限关闭AI的人就是雷蒙德和安杰拉。安杰拉把AI关掉了。
她走到控制台。清单存在里面,还有一个很有用的服装搭配程序,替她安排衣着,建议合适的物品。她把手伸入键盘空间,e-i输入她的密码。她有兴趣的不是大件、高价值的珠宝。在她这么多年来搜集或获赠的精致珠宝中,有不少小手链、戒指、皇冠、项链。好几百件。多到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抽屉无声地滑开。光点散落在房间各处,仿佛有人在房间里放了一颗激光球,但其实只是所有切割精致的钻石,如今暴露在房间明亮的单色照明板下。她绕着房间一一检视的时候,她的e-i开始深入AI的记录层,一面删除掉某些特定数据。
一个紫绿色的符号出现在她的网络镜片影像中——马拉克正在找她。“接过来。”她告诉e-i。
“抱歉,安杰拉,可是议会代表来了。”马拉克说。
“当然。我等会儿就下去。我正在换衣服,毕竟不能穿一身的宴会服见他们,不是吗?”她说。
“当然。我会通知他们。”
当她回到房间时,她的女佣丹妮爱莉亚正在等她。安杰拉立刻注意到对方态度的改变。她没有多提女佣不再展现的礼貌,开始解开淡紫色礼服的绑带。
“德维亚先生的事,我很遗憾。”丹妮爱莉亚说。
“谢谢。丽欣呢?”她的护肤师应该在这里准备服侍她把皮肤上的白金片除掉。身上贴着价值好几万的贵重金属,闪闪发光地去见议会代表们,应该不是好主意。
“她回马帝夫王子那里去了,小姐。”
“哦,当然。好吧,那就由你来了。”安杰拉脱下她的礼服,“你去帮我把皮肤清洁液找来。”
丹妮爱莉亚没动。安杰拉挑起一边眉毛。通常这动作足以让那女孩变成一只害怕的小老鼠。可是现在没有。
“我很抱歉必须现在提起这件事,但我们都在想,我们合约的付费是否还会履行?”丹妮爱莉亚说。
“这样啊。”安杰拉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上面的钻石大概不到三克拉,“拿去。”她丢给丹妮爱莉亚,后者一把接住,“费用加奖金。现在,请你去把清洁液找来给我。”
丹妮爱莉亚看着戒指好久,然后塞入上衣口袋,“是的,小姐。”
当安杰拉终于从私人区的圆弧台阶走下时,已经穿着一条简单的西装长裤,一件黑色的利凡内上衣、莫方特外套。她的网络镜片全黑,只有一个数字出现在她视线的角落。一个很长的数字,象征她的世界末日。
马拉克在一楼等她。“他们到了。”他以很不赞许的口气说。律师已经六十多岁,过去四十年都在为德维亚家族服务,完全以雷蒙德为中心。他赚的钱够他好几年前就退休,在孙子女们定居的萨杰洛尼过着愉快的生活,但他选择留下,享受现代金融法律的挑战。这是他唯一知道的生存方式,唯一让他脑子灵活的东西。
“谢谢你。”安杰拉说。
“我认为他们不该这么快过来。我可以向议会提交抗议。”
“我想议会对德维亚家族的人说的任何话都不再放心上,所以我们不要再丢人了。”
“我明白。可是请你知道,他们必须遵照法律。任何违法的事我都会注记下来。”
“你真贴心。”
在光滑木质地板走廊里等他们的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都穿着黑色西装。安杰拉注意到,昂贵的定制西服的确合乎他们的身份,可是他们却挤成一团,看起来就像穿了校服一样。
“德维亚小姐。令尊的过世相当令人遗憾。”负责代表马修说。
“谢谢。请告知你们的来意?”
“新摩纳哥政务议会被告知贵家族的财务状况。总共有三十二家银行与市场机构在今天的原油投资市场崩盘之后,申请借贷偿还,税务数据显示你们的资产现金不足以履行他们的申请,请问是否如此?”
“你是问我是否承认有罪?”
“是的。”他冷漠地说。
“这真是你们的大日子啊。你不常有机会这么做吧?”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与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德维亚小姐,我必须请你现在回答。”
安杰拉深吸一口气,“没有。我的家族目前无法偿还债务。可是我相信,如果你让我开始协商——”
“对不起。我对于你跟你的债务人之间的偿还协议没有疑问。我只关切新摩纳哥公民的居住法律。因此我要确认:你的资产总值是否已经不到五百亿美元了?”
“正确。”我哪来的资产——我负债二十五亿,你明明很清楚。
“既然如此,我必须很遗憾地告知你,根据政务议会的宪法规定,你不再具有新摩纳哥公民居住资格。”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是我的星球。”
“不,德维亚小姐。这里曾经是你的星球。法律上,你有二十四小时可以处理私人事务,之后我会护送你去通道。但是,议会很乐意提供无偿延长额外四十八小时,方便你处理令尊的丧事。”
“他们真是太好心了。马拉克?”
“我会处理。”
“议会同时表示,如果你的财务状况恢复,我们非常欢迎你重新申请公民身份。”
“是吗?我会记得的。”她高傲地说。
马修清清喉咙,显然对于她没有要闹事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德维亚小姐。我会待在你身边,直到一切结束。”
她朝他露出鄙夷的笑容,“你觉得我会逃?还是觉得我会躲到野地里,对无辜的镇民下手?”
“我并不这样认为。”
“抱歉,我很不礼貌,你只是尽责而已。我今天不太顺心,你能了解吧?”
“我觉得你调整得很好。”马修朝女代表点点头,“你可以叫他们进来了。”
“谁?”安杰拉厉声问。
马修不安地瞄了马拉克一眼,“呃……”
马拉克不自在地开口:“银行跟财务管理委员会联络了。委员会的一群主管被委派管理剩余的家族资产,他们需要从你的公司和投资中尽量收回资金。”
“这样啊。现在吗?”
“他们担心你会想要藏匿资产。”
“真的?”她抬起头,看到一群人走入豪华的大厅。他们跟代表不一样,衣服没有那么昂贵,都是办公室的办事员,那些她平常甚至不会留意的小人物,现在却要来撕裂她残存的人生,顺便还会替自己赚一笔不错的奖金。
安杰拉举起手,“看到这个戒指没有?这是我的订婚戒。我的未婚夫今天晚上向我求婚了。请问这属于谁?”
马修终于明白这件事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技术上来说,委员会的人可以拥有你的每样私人物品,当然他们会留给你一些衣服和有纪念价值的低价物品,但是像这样的戒指,恐怕一定会被收走。呃,那是钻石吗?”
“对。我们得看看我的新摩纳哥公民未婚夫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吧?”
马修点头。“当然。”他跟其他代表和管理委员会的人聚集在一起讨论,留下她跟马拉克独处。
“他们真的会找到每一样东西。你父亲跟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藏任何钱。新摩纳哥理论上该是顶级富豪的财富最不会受威胁的地方。”马拉克低声说。
“我知道。”她眯起眼睛,“你呢?他们不能拿你的东西吧?”
“已经付给我的不行。我这个月的薪水还没收到,所以技术上来说我是你的债权人之一。”
“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至少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说,我还是很有钱的。事实上,我很欢迎你来新华盛顿跟我一起住,多久都行。那房子有一间客房,我已经八年没去过了。”
“不了,马拉克,你真的很体贴,但是我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你看样子真的要退休去跟孙辈多相处了。”
马拉克做个鬼脸,“真可怕。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没有说出的问题让她整个人一缩。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用?“这是我得去学的。我有财务理论的学历,应该能帮我……”她没说完。找工作。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像是黑色笑话。这个宇宙里谁会给我工作?连我自己都不会雇用我。她懊恼地朝马拉克一笑,“其他二百亿人都有办法。不论什么办法。”
“的确如此。我不知道你订婚了。是豪斯登吧?”
“对。”
“他是好人。联络他。他应该会听你说。”
“对。”
她深吸一口气,叫她的e-i拨出她一直不敢打的电话。响应她通信的是马帝夫王子的跨网通信地址管理程序:“王子不再接你的通话要求。”
“我明白。有转达留言功能吗?”
“有。”
“留言开始:‘你最好祈祷你再也不会遇见我。用力祈祷。’留言结束。”她舔舔嘴唇,很满意这么说让她觉得愉快许多。空洞的威胁——但也许不是。她会活很久。谢谢爸爸。安杰拉吸吸鼻子,趁眼泪没有流出来之前压下。
豪斯登立刻接起她的通话要求。他向来都是最好的。“我听说了。卡特尔垄断成为宴会的话题。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
“你真贴心。他没有受苦。正好相反。”她说。
“那很好。”
沉默蔓延。“豪斯登,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要求你继续与我维持订婚关系。”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问题只有我,那当然我们还会在一起,可是家族……”
“永远都是家族。我明白。”她带着难过的微笑说。
“也许,你愿意当我的情妇?”
安杰拉笑出声,引得代表们转头看她。“噢,豪斯登,你的人真好。不,你去给自己找个很好的人。谢谢你。为了我。”
“我爱你,安杰拉。”
“我也喜欢跟你上床。”
“不只这样,你也知道的。”
她再次举起手,最后一次欣赏钻石戒指。原来的裸石一定有鸭蛋大。真是惊人!
“我戴着戒指。现在正在看着它。它真的很美,豪斯登。”
“那是你的。那是我为你定制的。”
“你真好。可是我不能收,真的,那些警察会把它拿走、卖掉。我不能忍受这种事。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最浪漫的示爱表现。你把它收回去,给你的下一个未婚妻,任何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就配得上它。”
“让我跟我的家人谈谈。也许我们还是能继续。”
“不,我的宝贝。不要这样。爱过之后失去才是比较好的。你继续为我过着这样的人生,好吗?”
“但你要做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新摩纳哥公民在真正的宇宙里有什么用?“我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况且,我是‘十选一’,记得吗?你跟我最后应该还是会在一起。在我的一千年用尽以前。”
“我会夜以继日期待。”
“你能记得就好。可是现在,我希望你打电话给马修代表。告诉他我们的婚约取消,戒指是你的。他会确定你把戒指收回,好吗?”
“我会的。安杰拉,我真的爱你。”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保证。再见了,爱人。”她转身面向一堆代表,“嘿,马修。”
当他转身看她时,她已经拔下戒指。“接着!”
他扑向在空中旋转的戒指时,脸上的表情真是好笑。
“我的前未婚夫等一下就会联络你。你负责把戒指还他。”
代表瞪视她。
现在是真正重要的电话了。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联络我。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卡特尔什么的。王子宣布宴会延长一天,一定会很棒。”莎丝塔说。
“真的?所以他要发射阿波罗号庆祝吗?”安杰拉低吼。
“你打电话给我已经很不合宜了。你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卡特尔,那你就知道我现在需要有人帮点忙。”
“我向很多跨星际慈善机构进行大笔捐款。我的e-i会给你清单。”
“不,莎丝塔。我需要帮忙。我需要你把我弄出这个烂星球。今天。”
“这个星球是天堂。再也不要联络我。我的e-i不会允许你的通话要求。再见了,安杰拉。”
“贱人!”安杰拉朝断线啐了一口。但她的确有了大问题。她以为能依靠莎丝塔,如果两人的处境相反,她一定会帮忙的。我会吗?
“还好吗?”马拉克问。
“我不知道。马修代表呢?”
马修离开其他人,走向她,“来了。”
“已经是半夜了。我的父亲自杀,我是要被放逐的破产人。你介意我现在就寝吗?”
“当然不,请便。”
安杰拉独自一人醒来。她希望很快就能破除这个习惯。至少她还在自己的卧室里,虽然它的装潢绝对完美,是整个跨太空星球上最优秀的室内设计师的杰作,但今天感觉一点也不像家。
因为不是。已经不是了。它属于银行。
她洗个澡,走入更衣室之一。她决定今天是穿简单牛仔裤和套头衣的日子。她正要叫e-i招来女仆和发型师,然后停下动作。“真蠢。”她喃喃自语,蠢的原因太多了。
这时候她必须专心。“我住所区域的监控仍然关闭吗?”她问e-i。
“是的。”
“给我宅邸里每个人的位置影像。”她检视网络镜片上呈现的图形和符号,看到马修等人在她住所外面的走廊上,马拉克和几名委员会人员在她爸爸的书房,委员会的人正用外接方式把自己的系统与宅邸AI链接。
她回到浴室,从昨天晚上脱下的浴袍口袋里拿出珠宝。这些是她从收藏中取出的几样,每一样的AI记录都已经被消除。她挑了五只戒指和两对耳环,跟她拥有的一些珠宝比起来,算不上大件精品,但每一颗宝石都是又大又无瑕,加在一起大概值一百五十万美元——如果在店里买的话。她完全不认为她能够换到这个价钱,但至少是个开始。
问题在于怎么藏。她环顾浴室,最后决定用肥皂。她用磨指甲板把玫瑰香皂的两侧割出深深的凹槽,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件珠宝塞进凹槽,然后把肥皂屑塞回去,最后把香皂封起,装到一个盥洗袋里,里面还有她的超音波牙刷和已经打开的精油跟化妆品。代表们一定会让她把这些东西带走,不会刁难她,但穿过通道时会有问题,她一定会被搜身和扫描。独自离开星球的非公民住户向来都要经过这一关,而她知道他们对她绝对会特别彻底执行。直到昨晚,她原本还以为能跟莎丝塔一起出去,因为跟雇主同行的雇员都是直接被放行,她得快点想出个办法来。也许丹妮爱莉亚会愿意帮个忙?
安杰拉坐在更衣室里,开始梳理她的湿发。她花的时间远比发型师打理时要久很多。她没想到这么基本的事情会这么困难,她的梳子不断跟头发纠结成一团。而且为什么今天头发打结得比平常还严重?
等到她走到主走廊时,马修代表早已经在那里等她许久。“你私人住所的网络似乎有问题。”他说。
“马修代表,早安。你用过早餐了吗?”
“我们需要你的AI登入码。”
“我也没有。你留下我的厨师了吗?我也不是不能弄个烤吐司、煮个蛋什么的,会有多难?跨网上一定有这类的新手教学。”
“请给我登入码。”
她翻翻白眼,命令e-i把登入码传给代表。
“谢谢。”他以平板、有礼的语气说,“还有,我知道怎么煮蛋。你今天不会饿到。”
“你人真好,我觉得你选错职业了。”
“薪水不错。”
“真的吗?有空缺吗?我对新摩纳哥的金融市场绝对有一流的知识。”
他感慨地摇摇头,“我永远无法了解你们这种人。”
“你是没办法,真可怜。”
马修没乱说,他真的会煮饭。如今她坐在西翼的厨房——这一辈子只来过这里三次——然后让他把放在厚片烤吐司上的烟熏鲑鱼炒蛋端给她。他示范要怎么用古老得可爱的榨橙子器给她看,拉下镀铬机器的手把,强力把切成一半的水果榨出汁来,让她有极大的满足感。咖啡机上的按钮和闪光灯倒是比通道控制室还要多,不过他还是知道怎么用。
“我有很多事情要习惯,对不对?”她深思地说,端起一杯完美烹煮的意大利浓缩咖啡。
“是不少。”
“有什么建议吗?”
“花点时间想想你接下来的人生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我要怎么负担自己的支出?”
“你的父亲在美国出生,所以你有美国的合法居住权。他们有社会福利,金额不高。如果你年轻有力,会被送去一个新世界,给你一块种食物的地,十亩。大欧洲也一样。”
“送出去?”她不齿地说,“那我干脆在额头刺上‘失败者’算了。”
“你的朋友不会帮忙吗?”
“也许有些会吧。我的前未婚夫。可是我不接受施舍,马修代表。”
“跨网媒体应该会对你的故事有兴趣。”
“他们一定会。”
马修皱眉,抬起头。“失陪。”他走出厨房。
当安杰拉要她的e-i查出发生什么事情,它回报她已经没有登入宅邸网络的权限了。“来不及了。”她低声喃喃自语。
马修几分钟后回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身边。莎丝塔的父亲,班特利。他比马修高,正在朝比马修两倍宽的方向发展。他的圆脸长满胡子,她记得小时候觉得那把胡子有宇宙一般地黑,现在却被岁月的银丝狠狠入侵,褐色的眼睛有着连环杀人狂的气质。他穿着深紫色的丝绒套装,看起来偏中式而非印度式,扣在传统头巾前的钻石应该也大到可以挖出一只戒指,安杰拉估计。班特利向来自诩为现代版的古代印度君王。
“亲爱的孩子。”他以低沉的声音响亮地开口,朝她张开双臂。正符合她想象中一名慈爱的父辈会对待她的方式。
她走过去,被他的拥抱包围。“班特利,你好。”她很惊讶在所有人之中,前来提供同情与安慰的,居然会是他。这个人不太做好事的。她已经开始猜想他来这里是想要沾点什么好处。
“我对这一切深表遗憾。”
“这不是你的错,班特利。我们应该要更小心,而且当然应该要更警觉,只是有机油市场向来有利可图。唉,现在说这些也太迟了。”
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你的父亲是个很出色的人。我会很想念他。”
“谢谢你这么说。”
“你呢?你怎么办?我看到那些寄生虫已经来了。”
“这里是新摩纳哥。一切都是为了钱。”
“当然,当然。”他往后退了一步,以贪婪的欣赏的眼光看着她。这个表情比他装慈祥要正常多了。
“所以你没钱。”
“对,班特利。但你早知道了。”她淡淡地说。
“我知道,对,我知道。在跨星际世界里没钱是很可怕的,不知道我是否能提供协助?”
安杰拉很满意自己在他提议之前就想出他会来的主要原因。这意味着她不会露出任何讶异的神色,就只等着他提——
“你会是我最华美的藏品。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将是我的荣幸。”班特利带着希冀的语气说。
“六个月合约。你替我弄到印度公民身份,从今天开始。之后我需要有地方住。”
她反应如此迅速,让他眨眨眼。“十八个月。”
“十二个月,再加免税奖金。而且我要的衣服都属于我。”
“十四个月,含奖金。十二套衣服,但不包含高级定制礼服。我知道你和莎丝塔在那些衣服上花了多少钱。”
她点个头。他举起戴着几只戒指的粗手指,勾了勾。安杰拉认得快步从厨房门口走入的男子。
塔瑞克,班特利的资深律师,等同于她家的马拉克。“塔瑞克会负责规划合约。我要去看看你们图书馆里的艺术品,想给你们的几幅莫奈出价。”班特利告诉她。
“很有眼光。”
他的脸上挂着令人不快的胜利笑容,“没错。”
“你不需要这么做。”班特利一离开厨房,马修立刻说,“你不用像这样把自己卖掉。”
“我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可卖了。你跟委员会的人非常彻底地断了我的后路,马修代表。”
“可是这个……你甚至没去看看外面还有什么机会。”
“拜托,你该不会认为我一辈子都要自己榨橙汁吧?”
他摇摇头,愤怒被懊恼浇熄大半。“该死的,你们这种人。”
安杰拉让她的e-i检视塔瑞克提供的合约档案,最主要的几点都在上面,尽管她不在乎:她的目标只是要成为班特利的随行人员之一。如果她得跟个胖老头上床……反正又不会是第一次。
她把自己的认证加到档案里,上楼去收拾行李。一名委员会的人跟在旁边监视,确保她没有把定制服、设计师鞋子或其他贵重的东西塞到行李箱里。盥洗袋完全没有被多看一眼。
他们下午离开。离开之前,她把父亲埋在一片新种的地球种橡树林中,这是他最爱的树。
他们搭上回班特利宅邸的班机时,她犯下第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就是以为她会跟他一起坐在前面的机舱。
“不,亲爱的。你现在的位子已经不在这里了。”然后一挥手就让她下去。安杰拉站起来,走向飞机后方的随行人员区。整趟飞行途中,没有人跟她说话。
所以莎丝塔还是再次见到了安杰拉。不过她恪守承诺,没有再跟她以前的朋友说半句话。她在马帝夫王子的宅邸又欢宴了二十四小时后才回到家,看到她父亲在他们家宅皇宫里的早餐室,独自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吃着,享受每一口,仿佛这是他的最后一餐。
安杰拉安静地站在他的雕花重椅后方两步的位置,穿着合约期间的标准衣着:绕颈式上衣,还有轻薄布料的宽松印度式长裤。女佣们替班特利端来新餐点,用银壶倒咖啡,没有理会她。皇宫里每个人都没有理会她。她还蛮高兴这一点的。
莎丝塔走入早餐室,尽责地亲了亲她父亲,虽然她很明显在生他的气。他们交换了几句闲谈,然后她宣布自己要睡一个星期才能恢复过来。“就是有这么好玩。”
她离开,中间停下一次,把脸凑到离安杰拉几厘米的地方,没有说半句话地瞪着她,然后再愤怒地回到她自己那半边的皇宫。跟幼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一样的可悲幼稚。班特利和她都没有看到安杰拉嘴角瞬间微微扬起的轻蔑笑意。
三个星期以后,班特利造访印度,开始另一轮出差。他每年大概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新摩纳哥,出巡检视他的帝国,跟经理人、投资人会面,款待政客与官僚。安杰拉很熟悉他的惯例——莎丝塔从小就抱怨她爸爸老是不在。
依照惯例,班特利的随从们很快就被有礼貌地送出新摩纳哥通道。安杰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们抵达孟买的五星旅馆。班特利一睡着,她便从行李箱里拿出盥洗袋,径自走出旅馆。
随从们甚至不知道她消失了十小时。有何必要——她又不是他们的朋友。
在明白她抛弃雇主之后的最初四十八小时内,塔瑞克联络了她的跨网通信地址好几次。先是质问,然后是威胁。他的最后一通留言是通知她的合约已经正式失效,她的印度公民身份取消,她的新银行账户被冻结,他们要申请法院下令取回给她的所有金钱。
不重要。安杰拉已经用三个星期的薪资帮自己买了一张单程机票(普通舱,天哪!)飞到纽约。当塔瑞克的第一通通话拨通时,她已经站在中央公园,看着新的一天开始,朝周围美丽的古老建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