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天空中的明亮太阳为纽卡斯尔的潮湿街道带来平静的暖意。夜晚结束,雨季过去,留下一阵清新,预兆凶猛的冬天终于快要退场。席德从杰斯蒙开到亚瑞法洛医学院的皇家维多利亚医院。新癌症门诊中心的地基已经取代了旧的停车场,但在星期天早上八点,他不太需要担心剩余的区域没有空位。
席德在大厅里看到一家义卖商店,买了一束花,还有一大块巧克力。他的e-i带领他穿过联结众多复杂建筑物的走廊,几分钟后带他来到哈德利楼。蒂莉·刘易斯在七楼的私人病房里。
他敲着半开的门,她朝他微笑,“哎呀,没想到你会来。进来吧。”
席德观察了一下明亮清洁的房间,家具的装潢看起来像是中等价位的旅馆,除了墙上一些没有画面的屏幕以外,看不到任何医疗器材。“家人不在?”
“当然。他们还要一两个小时才来,希望他们来得更晚。我很高兴能喘口气。”
“你看起来不错。”他松了一口气,把椅子拉到床边。
“别提了。这是德芙巧克力吗?”
“对。但现在才八点十五分。”
“那是真实时间。医院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中午了。他们六点就把我叫起来吃早餐,护士差点得为我住到隔壁病房。”
席德笑了,“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蒂莉打开巧克力盒,“可能今天下午,要看扫描结果。我想明天再走。整整两天不需要照顾小孩。幸福啊。”
“所以他们不担心?”
“呛了一点烟?没事,宝贝,我好得很。这只是预防检查而已。我们趁情况变得很严重之前就出来了。”
“对不起。”
“干吗?你又不在场。”
“这是我的案子。我早该想到他们会尽力消灭任何证据。厄尼的修车厂是个很明显的目标。”
“后见之明嘛,宝贝。”
“那些外聘警力简直是白痴。”这是很标准的声东击西。两个小鬼开着一辆偷来的车在西大路上狂飙,直直开入修车厂的前院,斜撞上停着的警车,然后又冲了出去。负责保护鉴证组的外聘警察当场无视档案里的所有安全守则,全部都追了出去——很显然白费工夫,因为谁也没抓到。但他们离开后三十秒,摩洛托夫炸弹就从修车厂窗户飞了进去。
“我没什么大碍。”蒂莉安抚他,从盒子最上层选了一颗香橙奶油夹心巧克力。
席德必须承认她看起来跟平常差不多,“真高兴听你这样说。所以我们能从修车厂弄到有用的东西吗?”
“哈!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关心我,你这人满脑子只想着案子。”
“我才不——”他看到她的偷笑,耸了耸肩。
“骗到你了。”
“哎,你真邪恶。”他从盒子里拿了一颗核桃霜口味的,“雅辛塔向你问好。”
“你们不是这个周末搬家吗?”
“对,昨天。”
蒂莉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应该在家帮忙整理吗?”
“我的朋友都进医院了,宝贝。我还能怎么办?”
“你再这样,小心她让你躺到隔壁床去。”
“我知道,可是搬家公司很专业,他们没有弄坏任何东西,所有箱子也都放对了房间。”
“男人!你们都是一个样,永远改不了。”
“你们也从来不放弃改变我们的想法。”
蒂莉叹口气,找到一颗榛果松露巧克力,“那里什么都没有。”
“哪里?”席德假装不懂地问。
“蠢蛋。修车厂啦。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而且在周末。”
“三倍加班费是吧?”
“绝对,宝贝。”
“什么都没有?”席德问。她说得对,很可耻的是,他来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鉴证结果。样本的实验室分析结果很重要,但如果蒂莉这样经验丰富的人说现场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那他也只能信了。她总是知道要找什么,要带走什么去检验。
他得等到星期三,北方鉴证公司才会提出已经送到实验室的样本报告。太久了。
“没有。没有任何会把他跟红盾帮绑在一起的东西。你记着,修车厂是他的伪装,所以干净得跟GE大公司的账面一样,连要告他零件以次等充良品都有难度。”
“重点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跟谁做。”
“我们的确带回很多残留物。实验室正在做DNA分析,所以你会知道有谁在车厂里,至少是一部分人,但这不能算是证据。”
“谢了,蒂莉。”
她举起盒子,“你只要带这个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来看我。”
席德刚过九点时走入第三办公室,很满意地看到小组成员比他先一步都到了。伊恩和伊娃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全神贯注在控制面板丢出来的数据上,一语不发。他派他们去查雷因特的第二账户。洛雷勒正忙着查雷因特过去几个月的跨网通话记录,辨认出他的联络人,想要把他跟已知的红盾帮活动串联在一起。黛德拉正在查住在圣詹姆斯镇楼的九名诺思二代的不在场证明,同时偷偷就他们最近的行为询问他们的亲密友人和同事。他们过去两个月以来有没有什么不同?是否忘记他们曾经谈话的内容?是否突然出现工作能力大幅下降的问题?任何能让他们推断出被人调包的信息都可以。
奥尔德雷德和里安娜正在处理跟外聘数据人员的联系,后者正在把圣詹姆斯镇楼周围的所有监控记录汇集成星期五晚上的虚拟现实。在这段时间,阿里花了不少工夫整合圣詹姆斯的网络数据,想要找出破坏行动的线索。只要知道该怎么找,就连网络撕裂手法都可以辨认出施行者的身份。
席德觉得自己就像走入了教堂。没有说笑。没有笑脸。只有完全的沉默。他宁愿认为这是对案子全情投入的表现,而不是对星期天上午加班的忧郁不满。
他看到奥尔德雷德坐在多出来的书桌前。上个星期三,不到两个小时之内,伊娃就检查并确认了他的不在场证明。他的克隆兄弟被杀害的那天,他的确九点四十五分时离开了圣詹姆斯,飞去伦敦。
“我刚去看了蒂莉,她没事,但也觉得剩下的鉴证材料无法提供多少线索。”席德说。
“这些外聘警力现在都在用什么样的白痴啊?”里安娜问。
“显然都是最优秀的白痴。”席德跟着骂了一句,“别担心,我的报告会强调他们的失职,欧鲁克会从很高的地方朝他们的上司拉屎。像这样危及他人性命的行为,说不定会让他们的合约冻结。”
“这样他们就会吸取教训了。”伊恩讽刺地低吼。
“事实上,这种威胁对那样的公司来说才是最严重的。影响他们的进账比抱怨程序不当、训练不足什么的有用太多。”奥尔德雷德说。
“没错。”席德把一张办公椅拉了过来,跨坐在上面,双手按住椅背,“有什么消息,阿里?”
“这次的破坏行动跟搞乱城市监控管理系统的那次很像。程序代码有点变动,但是来源一样。两次动手的人都是同一个。”
席德看不出来阿里是喜欢把显而易见的事特别提出来重说一遍,还是只是事事讲究步骤,一切按照既定程序来。“有线索知道是谁写的吗?”
“还不知道,但是写得很好,有最高的水平,这表示里面有AI的参与,同样意味着绝对不便宜。我们的数字反入侵服务部(DC-IS)正在检查已知的自由码极端分子,看看有没有人动手之后就失踪去过好日子。”
席德没说话,但从大家的表情看得出来,所有人的想法很一致。如果写自由码程序的人有这么强,那他们一定不会出现在任何DC-IS的数据库里,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想从跨网上找任何确切的事实,向来都跟用叉子喝汤差不多同样徒劳无功。“谢了。伊恩?”
“我得承认,这个厄尼真的很行。我们找到他修车厂用的第二账户,有很多不错的车被合法地卖出去,但价钱很低,这样牌照税就可以压到最低,而真正的差价直接送到他的第二账户。很标准的做法。”
“这简直就像闪着大红灯,告诉我们他是正常的二手车商人。我们目前没有找到其他的第二账户。”
“洛雷勒?”
“他的联络人名单上有很多姓名,但跟已知的红盾帮成员都没有关联。我同意伊恩的看法,他有个我们还没逮到的数字鬼魂身份,如果不能从他的e-i下手,大概永远都抓不到。”
“看样子我们所有的数据都得靠拉尔夫的审问了。黛德拉?”席德问。
黛德拉饶富深意地瞥了奥尔德雷德一眼。“所有的不在场证明都已经确认。在圣詹姆斯里的九名诺思族人都不是杀死我们受害者的凶手。你交给我的后续追踪任务倒是多花了点时间。目前为止我很确定其中五人的行为没有改变,也没有突然放假或是暂时旷工,更没有奇怪的短暂失忆现象。所有熟悉他们的人都说他们的表现没有异常。”
席德不知道她去检查了奥尔德雷德没有。他会是她咨询的人之一吗?他压下一丝笑容。“阿布纳?”
“我们差不多可以去剧院了,老板。AI在运行最后一次的罩网记录整合。”
“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单独看起来,圣詹姆斯镇楼没有半点出色的地方。中间的大圆顶包含了商业区,外面有五座住宅高塔,每一栋都不一样,有螺旋形的尖塔、修长的金字塔、方正的四角体,还有一座很奇怪、很窄的塔,看起来像是原本两边有高楼把它压扁,只是后来高楼消失了;最后一栋是生机盎然的圆柱,窗户间的外墙都是藤蔓与灌木。站在剧院里,俯瞰着建筑物的虚拟图像,席德觉得用来设计这镇楼的建筑软件当时一定没人管,被放着让它自己运行,才会使这里完全缺乏远见与理念,建筑很大很宏伟,但设计完全没有新意。
他已经很熟悉其实体——它就在军营路上,圣詹姆斯体育场对面,他在那里度过许多兴奋或悲惨的星期六下午,看着纽卡斯尔联队不断在英甲里升升降降。
“扩大到整个剧院地面的范围,但是保持五十米的边界线,我们需要看到所有进出的人。”席德说。
控制中心里的里安娜改变了投影的数据。席德和阿布纳看着影像在他们面前扩大。
“带我回1月10日星期四的午夜,标明所有入口:公共进出口、员工出入门、货门、垃圾搬运门、紧急出口、管线维修出入口,通通都要。”
他脚下的路面转暗,车辆开在路面上,昏暗的头灯照在积雪的路面。
“你在找什么?”阿布纳问。他整个人贴在控制中心的窗户上,看着全像剧院。
席德跟阿布纳交换一个眼神,“接下来二十四个小时内,每个进入的诺思家族成员,包括徒步、汽车、出租车、脚踏车,通通都要查。其中一个一定是我们的死者。”席德说。
绿色的符号出现在门口以及通往车库的斜坡。席德没想到有这么多,但这个案子已经让他很习惯全像剧院提供的细节有多繁复。“来吧。”他告诉阿布纳。他开始以逆时针方向,从史坦赫街出发,检视路面上因为冰冷冬天而缩成一团的一个个渺小行人。
那天晚上八点时,伊恩回到他的公寓。他在全像剧院里待了三小时,因为不断在检查小人、要求影像放大,让AI针对满是阴影的脸进行五官辨认而精疲力竭。在徒劳无功地追查了几个月的出租车之后,又要回到剧院运行虚拟简直是残忍、罕见的惩罚,但是这次没有人表现出搜查出租车时的担忧与沮丧。星期五早上十点时,他们已经找到六名进入圣詹姆斯的诺思族人。案情开始有了进展。他等不及要拉尔夫带着厄尼·雷因特的审问结果回来。这信息将带着他们进入最后阶段。虽然他原本不看好,但是现在开始觉得他们说不定真的能逮到杀人犯。当然不包括下令的人——总得认清现实,但光这样也就……
伊恩坐在床上,戴上网络眼镜,登入苹果控制台。马库斯·雪曼跟他的手下们这个周末以来所有AI能追踪到的活动都存在档案里,等着他去检视、比对,数量多得令人沮丧。光看着一个个档案整齐地以立体图形排列出红红绿绿的图样,就让他忍不住要大声叹气。他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找席德和伊娃来帮忙,不帮忙就要取消这次的跟踪。在这之前……他打算以最基本的时序排列开始检查。
AI的监控慢慢地重新找回了数据。幸好他们确定了雪曼和他手下必须亲自去的位置,数据搜集因此能够持续进行。
吉迪星期五晚上回到他在费林的公寓。伊恩检视当地跨网通信巢时,发现有几通电话是从正确的位置拨出,用的却是新的e-i码。
“……你要的东西得多花点时间……”
“有一个组合机可以做出那些东西,但它是被限定使用的机器……”
“……这种药的原料需要许可证,你的化学过程得往后退两个阶段……”
“……准备送货……”
眼镜镜片上发光符号后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唉,屁话连篇。”他哼了一声。不用多少脑子就可以知道这是诱饵。雪曼的人想骗他们对付一场根本子虚乌有的交易,想弄清楚警察对他们的活动有多感兴趣。
答案很简单,非常有兴趣。可是不能让他们知道。
鲁拜和博兹也出现这种很聪明的反诱捕行为,两个人都拿了新的通信码联络外界,一起很有技巧地堆砌假象。就连雪曼都亲自出现在邓斯顿码头上一阵子,鲁拜也把瓦伦丁娜送到“梅布里月光号”上过夜。
伊恩差点就停止检视档案,乔伊斯很快就要到了。然后他看到一通无法追踪的通信记录于星期六早上七点零四分,通过服务吉迪公寓的通信巢转到另一个他们没有记录的e-i码。通话很简短,加密到AI无法破解的程度。
他立刻调出吉迪公寓的所有记录。不管通话的内容是什么,都让对方有了立即的反应。果不其然,伊恩看着街道外面的中等分辨率罩网记录显示,吉迪于七点十一分急急忙忙出了家门,爬入停好的车子,开走,然后不到两分钟后,罩网就失去他的车子牌照码记录。如果他真想要继续追踪,就得像其他案子一样,变成正式的警察行动才行。伊恩突然灵机一动,也调出博兹和鲁拜的记录。无独有偶,他们在星期六早上七点三十分离家,立刻消失在城市里,快速地避开监控程序。
所有人都很久之后才重新出现。博兹那天晚上担任瓦伦丁娜的司机,鲁拜则是去夜店,在五六个高分辨率的公共罩网前出现。吉迪则是自从临门区事件后,第一次利用他们已知的一个第二账户雇了两名高级应召女郎到他的公寓去。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伊恩拿掉网络镜片眼镜,深思地看了一眼沉默的苹果控制台。他们需要确认的周六计划的内容并不在里面。“所以你们昨天晚上到底去做了什么重要的事?你们去了厄尼的修车厂,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