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索尔·霍华德的不是奇异的光线,而是声音。大海不太对劲。他在卡米洛海滩旁边住了这么久,海浪拍在沙滩上的声音已经深植于他的脑海。今天早上海浪的声音、韵律通通都不对劲。索尔在床上躺了好几分钟,想要弄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他最后的结论是,浪的声音很压抑,潮汐好像在地球上那样会把水往外卷走,而不是圣天秤星惯常的少许波动。
太阳黑子应该不会有这种影响吧?他想。
他发现身边的埃米莉已经醒了。他转头去看到她在看他。粉红色与淡黄色变幻的朦胧天光不断从百叶窗间渗入,洒在床上。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颜色的天光,所以不知道现在是清晨还是半夜。
埃米莉温柔地微笑,但奇异的光线变化让她看到他脸上的犹疑不定。昨天整个跨网都是太阳黑子出现的新闻,让人非常不安,再加上探勘队的额外消息说他们陷入某种困境,一直有人死于丛林。新闻网站没有提名字,所以他不知道死者是谁,这让人十分不安。亚贝利亚的生活不应该如此。
他沉默地看着她掀开薄薄的棉被,双手将睡裤褪下她的臀部、双腿。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宛如游蛇一般覆盖上他,赤裸且饥渴,柔软的秀发刷过他的胸口,拥抱他。她缓缓地在他身上坐下,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两双手交缠,用力紧握。两人一语不发,一起律动起来。她的动作带有他许久未曾感受到的迫切,也许自从他们成为情人的几个月之后就没有了。现在,她需要肢体的接触,需要因此带来的安慰与保证。他也一样。
结束之后,两人拥抱许久,依然沉默。亲吻,微笑,轻抚对方,仿佛第一次相遇那般彼此探索,这份亲昵将现实挡在一臂之遥。
终于,他看向钟。皱眉。时间停止在二十三点十七分。可是他知道现在已经很接近清晨。太阳闪光在圣天秤星大气层中产生的极光,一定影响了屋子里的电子系统。
“我需要去看看海怎么了。”他告诉她。
“我知道。我也听到了。”
两人穿上浴袍,从厨房的露台门口走出去。他向e-i询问时间时,网格显示五点五十七分。体内的先进软件没受到太阳闪光的影响是个好消息,至少屋子的部分网络仍然在运转。
外面的天空沐浴在极光的色彩变幻中,在大气层上层引发大片浅色流光的波动,比环光还要亮上许多,索尔忍不住欣赏起展露在世人面前的神奇能量变化。
两人依然握着手,踩过露台,走上熟悉的温暖干燥沙地。他看到海岸线的位置一如往常时,略略松了一口气。倒不是他真的以为海洋面积正在缩小,但是……
他们来到潮湿的沙地时,索尔最初的想法是发生了有机油外泄事件。在电子饱和的天光下,上层的水面显得黑暗、油腻,质地被某种不明的化学元素改变,显得神秘而富有威胁性,在沙滩上发出凶猛的咕噜声与吸吮声。白浪不再,只剩下绵长平滑的海面起伏,滑向沙岸的力量大幅减低,更可怕的是,海水居然看起来像是凝结成块。
“那是什么?”埃米莉担忧地低声问他。她把索尔的手握得更紧。
他看着想要抓向他脚趾的水波以及温和起伏的海面,一直看到环光与极光争相媲美的天际线,整片大海变得像是糖浆那样的质感。他深吸一口气,尝到空气中满满的酸涩硫黄味。他终于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水母泡。好几百万的水母泡。”他不敢相信。
圣天秤星的海洋跟陆地一样,没有鱼、贝壳、浮游生物。连珊瑚都没有,只有水草。而主要的植物,至少在海岸线边只有一种,就是水母泡。它黏腻的外形几乎透明,跟人类手掌一样大的椭圆形,里面塞满了种子,看起来像是半透明的石榴,长在扎根于沙地里的海带上。成熟的时候,海带会褪下果冻状的泡,泡泡就会浮到海水表面,随波逐流地逐渐腐败,同时散播种子。
索尔眼前的海面被整片水母泡覆盖,好几百万颗挤成黏巴巴的一大团。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水母泡不论成熟与否,一夜之间同时脱离了海带开始腐烂,如洪水暴发般释放而出的种子无所不在。
“这太夸张了。它们怎么会知道?跨网新闻说所有植物放出孢子,是因为它们的叶子感觉到太阳的改变,可是这些水母泡怎么也会知道?”埃米莉说。
“我不知道。”索尔回答,改变后的海洋让他担心却又看得目不转睛。他冲浪时,有时候被大浪卷到海面下,会吃到一口酸涩的水母泡,味道很糟糕,而且如果吞下去了,那就得赶快上岸,因为它对人类来说有泻药的效果,可是不会致命,至少一般冲浪客的少量误吞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这样……快乐、和善的卡米洛海滩被一大片毒稀泥攻占了。
“我们得警告邻居们。也许要拉条警戒线,别让孩子们下去。”他难过地说。
埃米莉想都没想就说:“他们是好孩子,不会下这种水的。”
“也是,我也绝对不会下水。”
“到底怎么了,索尔?这不会是沾斯吧?”
他很熟悉这种惧怕。如果是沾斯,他们绝对来不及赶到高堡通道。他闭起眼睛,想要阻挡内心黑暗的恐惧,一种他以为再也不会感觉到的恐惧。仿佛是为了要强调他的担忧,某架超级富豪的私人飞机从远处发出超音速的轰隆声,载着乘客飞往南方的安全地带。“这不是沾斯。”他鼓起所有的自信说道,“这里的植物很显然已经发展到可以适应太阳黑子出现,光线偏红的时候,它们就靠着这种办法活下来。我们也能活下来。”他看着横跨天空的壮丽光带,覆盖的范围和颜色的浓烈让他不安。今天只是太阳闪光的第一天,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太阳黑子仍然在增加。
“什么活下来?太阳黑子对圣天秤星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埃米莉问。
“我不知道。”他承认。其实他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但他很严厉地告诉自己,你必须去想。你有一个家,你要为他们考虑,保护他们。像之前那样。“我们回去吧。我先去联络奥托和凯莉。我们应该先组织起来,聚集资源。这个村目前跟外界还算是隔绝状态。”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索尔多疑地看了极光一眼,“我只是未雨绸缪。而且说实在的,亚贝利亚并没有达到自给自足的地步。”
“如果不是沾斯,那我们可以通过通道离开。虽然不容易,但我们可以在另一个星球上重来。”
“也许。如果GE让我们回去的话。记得他们昨天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吧,而且班机也没那么多。”
“我以为我嫁了一个乐观的人?”
“别担心,你没嫁错人。”
索尔开始联络邻居,埃米莉则忙着做早餐。孩子们来餐厅时都很安静,他们也已经充分融入卡米洛海滩的生命律动,因此海岸的变化让他们非常不安。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埃米莉要他们吃东西,她做了新鲜的松饼,并且难得允许他们自己淋枫糖浆。
奥托、凯莉以及另外五名邻居接了索尔的电话。他们对事情的发展同样感到不安,也开始联络其他邻居——连锁反应的结果就是,那天早上十点将有一场卡米洛居民的会议。
杜伦在七点以后联络索尔。“很令人不安的时刻啊,朋友。我希望你没事。”
“不能算没事。海里满满都是水母泡。”
“没错。这算是新的反动行为,刚刚出现在新闻上。非常奇特。这星球很明显地在让人们知道,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一如瑟贝迪亚兄弟的预言。”
“真的?我以为导因是恒星?”
从厨房另一边,埃米莉问:“是谁?”
“杜伦。”他小声地说,她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
“恒星与星球是亲子关系,它们会发怒,你应该也不意外,它们因为我们侵入了它们的领域而做出反应。”
索尔开始想念起以前的杜伦,当时他解决任何争执的方法只是把人抓起来撞向最近的墙。“嗯,好。我今天有点忙,你有什么事吗?”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占据时代的即将终结。星球将把我们赶回我们来自的那片巨大黑暗中去。”
“我真的很忙。”
“我知道。要不了你多少时间。我们希望你把我们要求的东西带来。”
“拜托!今天吗?”
“尤其是今天,索尔。东西都在你那里了吗?”
“对,都在这里。”
他取得原料之后,祖拉给了他很简单的微制造细节,在“夏威夷之月”后面的3D系统很轻易地就打印出来。他告诉埃米莉他们的要求后,对于该不该做的问题讨论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这些圆柱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的功能,所以他就全都制作出来了。跟亚贝利亚警察说他在做有内部气囊的压力容器也没有什么用。直到那通无名电话打通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瑟贝迪亚要拿这个去做什么。索尔甚至设了一个无法被追踪的地址,从那里发出通话——跟以前一样。
“请你把东西带来给我们。这是我们的地址。”杜伦说。
一个符号出现在索尔的网格,打开后是在镇外围的土比格路上的地址。“我不确定今天有没有空。”
“我明白。你现在应该在家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索尔的背脊一阵发凉。杜伦的e-i一定比他以为的还要先进。他没有回答。
“我派祖拉去拿我们的东西?”杜伦问。
索尔几乎要打起哆嗦,“不用。我拿去给你们。”
“请你今天早上带来。”
通话结束。
“你今天不能去。”埃米莉说。
“我不要那个女人来这里。你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才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拜托,埃米莉。我必须去。这件事今天就会结束。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我能帮的最后一次。”
“我认为我们现在就应该联络警察。”
“但我们能跟警察说什么?拜托,亲爱的,这件事讨论过上百次了。我们连那些圆柱要用来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情愿地嘟起嘴巴,“好吧。可是我要有些安全保障。我要搭在你的躯网上。”
他最直接的反应是不要,不想依靠她帮忙,不要她介入。可是同时也有点罪恶感地感到安心。如果出了事情,如果他们开始逼他,要求他给更多,她可以去联络警察。“好吧。”他说。
他开着洛罕车出了卡米洛村,上了蓝内拉路。这时候今天带来的第一个问题才浮现。车子的自动驾驶在他的网格里闪出一个警告符号,告知与罩网连接不顺畅。索尔关闭自动驾驶,换成全面手动。天上的天狼星依然明亮,亮度跟平常一样,可是即使在这么强大的阳光下,极光依旧清晰可见,如灵蛇般在高高的天空中穿梭。他放下车篷,感觉大气层中的静电让他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路上没什么车。就连镇中心都几乎没人。他停在“夏威夷之月”后面的专属停车位,下了车。瑞可酒吧和爱尔兰冰激凌店都关着门,路上大多数店也都没开。
三个圆柱在后面的储藏室,就在墙边的壁柜旁大剌剌地摆着。两个小的容积是两升,里面有气囊,两端都有阀门。原理很简单:用液体装满气囊,然后从另一端把空气推入圆柱,空气就会挤压气囊,把液体喷洒出去。索尔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泵,但他也不知道大架构是什么。第三个圆柱容积是四升,有两个灌入阀门,完全让人猜不出来里面要装什么。
当祖拉把细节交给他时,他就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他还是弄不懂。这些东西甚至负载不了多少压力。不过这些阀门非常精准,可以正确地控制流量。他怀疑这才是他们来找他的真正原因,因为没几个微制造系统可以做这些阀门。还有一个他们可以随便使唤的人。
圆柱全被装进一个陈旧的帆布背包,他回到车上,以为警察会从暗处冒出来逮捕他,但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车子从小巷里跑出来阻挡他的洛罕,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小组大喊要他投降。大背包就待在副驾驶座,跟他一起开车穿过旧城区的街道,上了大欧索利欧广场交叉口。这时候车流量开始正常,他必须专注地操控并保持与其他车辆的间距。所有其他车辆都亮着绿灯,警告正在进行手动驾驶状态。依靠了自动驾驶几十年,他紧张了好几分钟,直到再次习惯。他不解地看了周围的车辆,不知道它们是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他想起来,土比格路通往亚贝利亚机场。看起来镇里的居民不打算等着看太阳黑子的结果,也不打算等HDA对沾斯活动可能性的研究结论出来,他们打算用尽所有信用额度,只为了尽快赶到通道。
杜伦的地址是一栋白色的独栋别墅,在惠尔塔山谷半山腰一块小小的区域。山坡深红色的土壤上长着枯干而稀疏的草叶,离海岸这么远的炙热空气少了他习惯的温湿。山腰被开发出来的平地上,有大约二十栋别墅紧紧地贴在一起,让住户能够欣赏山坡下绝佳的美景。他开进去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杜伦的别墅前有一辆车,是一辆阿尔法·罗密欧八门图占款豪华房车,有着深靛蓝色的车身与黑色合金轮毂。
“整个地方都没人了。”埃米莉说。
为了方便她观察,索尔放慢了速度看着周围,凝视着长了小灌木和树丛的小区,唯一的声音是吹上山谷的风声。“来吧,早开始早结束。”他踩着炙热的柏油路面来到别墅,还没走到目的地,房车中间的门已经往上滑起。
杜伦坐在里面。“真高兴又看到你。”他欢迎地伸出大手,突出的犬牙挂在下唇外,“埃米莉你也好,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
“该死的,他们发现我们联机了。”埃米莉在索尔的耳中说。
索尔举起背包,“我把你的东西拿来了。”
“谢谢你。进来吧。”
索尔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居然就上了车。
车门在他身后平滑地关起,他坐在圆弧形的座位上,旁边是杜伦。内装是很俗气的紫色与金色布料,搭配黑色家具,还有一张占据整个后车位的床。他对面是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的罩袍,手臂上有着小小的深黄色圆圈与三角的企业商标。她脸上的严肃表情宛如六十岁的妇人,显示她是瑟贝迪亚虔诚的信徒之一。
“索尔,这是卡特里斯。她跟我们有同样的信念。”杜伦说。
我没有。“瑟贝迪亚呢?”索尔问,同时暗自高兴祖拉没有出现。
“你想跟他谈谈吗?”
“不特别想。”他举起背包,“你要的东西我做好了。我要走了。”
“会吻合吗?”杜伦眨眼,有一瞬间,他恶魔眼的刺青朝索尔闪闪发光。
“吻合?”
“试试看吧?”杜伦接下他的背包,交给卡特里斯。
“谢谢。”她低声说,拿出一个体积两升的圆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再打开一个平薄的黑箱子。
索尔很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段管子塞入阀门,满意地点点头。
“我有事情要跟你说。”索尔说。
“什么事?”杜伦以恼人的平静语气问,仿佛无论索尔想说什么都不重要。
“我不会再见你,或见你们任何人。我不在乎你们做什么、信什么。但你偶尔该抬头看看天空。天狼星发疯了,你也许该想想要怎么办。”
“也许你该想想它为什么发疯,索尔。这个星球不想我们在这里,尤其是现在。”
索尔发觉跟这样的人说话非常困难,尤其当对方的不理性是通过平和理性的态度展现时。“杜伦,这是太阳黑子爆发,不是政治抗争。而且你说‘尤其是现在’是什么意思?”他问完就想揍自己一顿,怎么又把自己扯进去。
“探勘行动。他们来这里是准备要杀死这个世界的,索尔。HDA带来了极其邪恶的东西。瑟贝迪亚警告过我们,他知道这会发生。”杜伦说。
“没有人在杀死什么。”
“索尔,他们有这个能力,而且如果他们傲慢地认为有必要,他们就会动手。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恒星用了它唯一知道的方式,抵制他们的入侵。”
“哦。”索尔开始紧张了,他希望这奇怪的折磨赶快结束,好尽快离开。他对面的卡特里斯正在朝阀门里塞光纤和电线。
“我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会如何,索尔。我知道圣天秤星会胜利,因为以前也发生过。”杜伦说。
“什么?”
“很久以前。有别人来到这个世界,想要占为己有。你能想象这种傲慢吗?想要占据一个不属于你的星球和生命。”
“结果呢?”
“他们离开了。当太阳变冷以后,所有短暂的动物生命都注定如此。我们皆寻求太阳的温暖来孕育我们,没有它的赐予,我们这样微小软弱的生命无法存活。”
“你是说有外星人在我们之前就到过圣天秤星?”
“对。”
“你怎么知道?”
“瑟贝迪亚告诉我们的。他知道这个世界、这个生命的历史。”
索尔拒绝再问下去。不要。我拒绝继续参与。所以他转向卡特里斯,“都吻合吗?”
“可以。”卡特里斯说。
“那我要走了。”他说得仿佛像是要看他们敢不敢把他留下,“我没别的意思,但我不想再听到或见到你们。”
“你逃不了圣天秤星送出的信息的,索尔。看看周围。你面对的东西是多么巨大啊。我们做的事情很微小,但我们尽力而为,并因此感到骄傲。这里再也不欢迎人类了。你应该回家,老先生,经过通道去过一个更快乐的人生。”
“行了,老兄。”
车门打开,索尔进入干热的空气与灿烂的蓝白色天狼星光芒之下。他回到洛罕上时,一阵彻底的放松灌注全身,他启动能源槽,朝通往土比格路的方向驾驶。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埃米莉问。
“他们是疯子。”索尔闷哼,“一群人都是。狂犬病的疯子,什么古代外星人、飞碟、HDA要炸掉星球,瑟贝迪亚发明了这个超级阴谋论。我最介意的是他到底怎么让他们都听进去这些话,更不要提信成这种德性。”
“因为他们是很可怜、无法自立的人。这种宗派向来都找这样的人参加。”她说。
“对啦,但是……该死的!”他转上土比格路。回程很顺畅,他这边没有车,“我不敢相信杜伦参与了,他以前可不会听这种屁话。”
“你自己也说了,他把这个当借口,可以对不信的人施以暴力。”
“也许吧。”他猛力加速往前冲。土比格另外一边的路已经开始塞车,即使在灿烂无云的天空下,红与绿的尾灯依然明亮。他其实没有注意到车辆和货车,直到快速开过的车辆上突然有样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你看到了吗?”他问。
“看到什么?”
索尔踩下刹车,转过头再看看开过去的大货车。“那里。”他叫e-i冻结画面。
“看到了。”埃米莉说。
他再次加速。货车车身上有着和卡特里斯罩袍一样的黄色圆圈与三角符号。
“空技维修服务。”埃米莉读了下面的字,“我正在看资料。这是登记在案的公司,一部分隶属于亚贝利亚的行政管理局,负责在机场维修飞机。”
一阵冰冷的战栗蹿升,让索尔的皮肤冰凉了起来。“他们想做什么,埃米莉?噢,老天啊,我替他们做了什么?一架飞机?他们想要破坏一架飞机吗?”
“索尔,冷静下来。不会有人去攻击飞机的。他们只是妄想而已,还不到发疯的程度。他们想要发表意见,让所有人注意他们,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想被承认,而不是被抓去关起来。”
祖拉冷酷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个袋子!他从来没跟埃米莉提过杜伦提到“快乐月亮号”的冲浪袋。他责怪自己的软弱,居然这么害怕那袋子里的东西。
“我们必须通知警察。用我设定的那个地址。去警告他们。”他说。
“警告他们什么?”
“我为什么要帮他们弄那些圆柱?该死,我真是白痴到极点。我明知道他们是疯子。我在想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做也是因为被他们威胁,而你害怕而已。天啊,我没碰过他们都很害怕。光听你跟我说的事情就够了。”
你以为这样就很严重?有好多事情我没跟你说过,永远都不能跟你说。“拜托你,埃米莉,用那个地址,去跟警察说我们认为某个政治团体要去破坏飞机或机场。把设计程序送给他们,告诉他们那些圆筒是装置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可以猜出瑟贝迪亚做了什么。”
“索尔……”
“埃米莉,如果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却没有试图改变它,我会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真的,我不能做这种事。”不能再来一次。
“好吧,亲爱的,但我希望你把那个地址设得够好,否则我们就得回答一些很麻烦的问题。”
九点十五分,一条奇怪的信息传到亚贝利亚警局。警局跟其他的公务机关一样人手短缺,因为亚贝利亚有一半的员工都待在家里,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或是忙着采取行动来保护家人。九点五十五分,终于看到这信息的警探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处理这个消息——瑟贝迪亚·诺思在这里,跟一群发疯的追随者一起威胁别人。奇怪的圆柱可能危及飞机安全。疯子替空技维修服务公司工作。这当然是一堆屁话,但现在的情况……他把消息转给一个目前设置在机场军营的小型HDA安全办公室,也送给了机场安全部,两者都将蓝图交给工程专家进行仔细分析。
极快送回的结果立刻将这份报告的危险系数大幅升高。空技维修服务公司随即被禁止继续提供服务,所有人员被命令不得靠近任何飞机,燃料储藏库也成为禁止区域的一部分。
格里芬·托因少校要求跟帕萨姆委员进行安全秘密会面,让她知道可能的危险。她同意之后,约定跟他在十二点十七分的时候,在她征用的旅馆套房会面——那是她下一个空当。
十二点十二分,探勘队唯一的一架戴达勒斯C-8000-KT燃油运输机从亚贝利亚的跑道升空,装载不同种类的有机油燃料,要去补给萨瓦的储油,总重为九万两千千克。四台普拉特与慧妮公司的H500-300高速涡轮风扇都提供二百一十牛顿/千克的推力,将沉重的飞机以极陡的角度推到一千四百公里的航行高度。戴达勒斯到达两千三百米高度时,爆炸在机体中央炸出一个约三米直径的大洞,同时炸穿飞机中央的五个有机油槽之一。
爆炸的火球直径总共有两百米宽,覆盖下方的田野,残骸散落在方圆七公里间。
索尔当时在海滩上,忙着在涨潮线以上的沙地钉告示牌。卡米洛村的居民印了很多警告标志,告诉大家不要进入黏腻的污水。爆炸声回荡在山峦间,他停下动作,不解地抬起头。声音听起来像是暴风雨将至,但天空晴朗无云,只有极光浮动,送下一条条如火焰般的冰冷电光,轻拂着山巅。
e-i同时传递机场的新闻。索尔跪倒在地,在他的孩子面前哭了起来。二十六年前充满期待与喜悦的人生,此刻到了最低点。
仲夏的波士顿炙热且美丽,索尔热爱这里的忙碌,毕竟这也是他的家乡,这让他带有对家乡忠诚的偏见。他走过波士顿公园,密集的建筑物是另一幕令他欣喜的景象。他在别的星球上时,非常想念古老房屋与现代高楼同时盘踞的城市中心。两者之间的差异本应大到无法调和,但在这里却意外地协调,呈现出活力充沛的都市面貌,忙碌的街道与保养良好的基础建设显得格外鲜亮。波士顿跟大半东海岸城市不同,在新生的美属星球吸引走许多对现况失望的人、未来的帝国大亨,以及因为2057年的《联邦独立土地所有人法案》而被外移的长期社会福利享有人之后,波士顿的人口仍然保持稳定。当然,大学有助于维持波士顿的繁荣,学生与赞助企业共同维系这里的文化身份和商业中心地位,这样的稳定态势又带来了许多企业,因为它们在如此动荡的时候,只求稳定而已。新兴产业蓬勃发展,旧产业与公司变革图存。作为城市而言,波士顿灵敏地顺应着21世纪的变化,可以说是毫发无伤地进入现代。
出了波士顿公园,索尔走上夏日街。这里车辆很多,所有人都赶着要冲入办公室或工作室或商店——他从来弄不清楚这些在市中心工作的人都把车子停在哪里。每一条街道都布满了欣欣向荣的商店,精神奕奕的住户与他擦肩而过,毫不停歇的城市活力让索尔对他的家乡充满骄傲。可是他一直知道,他没办法待在这里。他的哥哥约瑟夫会继承他们的家族企业。在曾祖父的时代,这只意味要管理不动产,但自从美国的跨星际扩张政策让地价崩溃之后,祖父和父亲强力将事业扩张到土地开发和金融领域。如今约瑟夫已经搬入在奇比街顶楼的办公室,坐在1958年定制的玫瑰木书桌后。约瑟夫是为了交易而生,他热爱无止境的会计细节、合约细项、节税方案,而索尔对这一切都感觉索然无味。他的姐姐琳赛已经跟她标准的好丈夫彼得搬去拉姆拉。根据索尔随性的原则来看,那个人也太标准了,但是琳赛爱他,也很快乐,至少从他们兄弟姊妹偶尔一次的联络听起来是如此。
他来到采买街的交叉口,准备迎向从南站涌出的大量人潮。诺亚等在议会街的交叉口,这位四十三岁的地产经理来此的目的是确保索尔不要干傻事。索尔觉得他们两个是很好的组合,他的钱和热情与诺亚的经验和实际,这绝对是成功的基础。他们进入现代化炭黑色的办公大楼,搭电梯上到十一楼。
马萨诸塞州农机公司有一间角落办公室,窗户直接往下望到狭窄的碉堡水道公园。索尔站在会客室里,看着下面的自动拖曳机忙碌地修剪公园里偏黄的草皮,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马萨诸塞州农机做的,这是个不错的活广告。似乎他想得到的农业机器他们全都有。
“卡斯特利亚诺先生现在可以见你们了。”接待员说,他是一名英俊的年轻男性,穿着今年很流行的仿优摩西式的正式套装。
索尔和诺亚穿过一扇高高的黑木门,到了一间风格极简而高贵的办公室,白墙面与红黑两色的家具,没有办公桌,只有由雾面玻璃与核桃色咖啡桌还有几张沙发组成的谈话区。布兰多·卡斯特利亚诺正从红色的沙发站起,露出专业、热情的微笑。跟索尔预期的差不多,五十多岁的男子,上健身房的次数不够,因此必须调整深色西装的剪裁,唯一让人有点奇怪的是咖啡桌上的牛仔帽,但布兰多·卡斯特利亚诺一开口就是得州口音:“大家好啊。”
这时,索尔对于布兰多的口音与外表已经浑然无感了。红沙发后面站着一个女孩,穿着中等的高跟鞋,看上去跟索尔一样高,健美诱人的身材在紧身利落的套装以及膝上裙摆的衬托下清晰可见。她的金发蓬松,编成长长的一条辫子,几乎要撑破垂挂到她背后的银色发网。但让他看得目不转睛的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容貌。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无礼,但仍然克制不了自己。她非常非常美丽,有着深邃的轮廓,俏皮的鼻子,以及如天堂般湿润的嘴唇。引人失神的绿眼睛正容忍地看着他,很显然她的耐心不会持续多久。
“我……好啊。”他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在他后面的诺亚担心且不赞许地全身一僵,才刚见面五秒钟,老板就已经被爱情的闪电劈中了。索尔无法克制自己,他也跟不少家境优渥的犹太好女孩约会过,但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这样让他震撼,唯一让他有点诧异的是她的年纪,看起来似乎只有十八岁。她会介意两人之间有十岁的差距吗?他应该担心吗?老妈会怎么想?
“我的助手,安杰拉·马修斯。”布兰多充满绅士修养地友善介绍。
“我以为这个办公室就是属于安杰拉·马修斯女士。”诺亚说。
“那是我母亲。我其实是小安杰拉。”
“幸好你不是她。”索尔不经大脑就冒出这么一句。
绿色眼睛中的笑意消失。诺亚直接呻吟出声。索尔满脸通红,尴尬地握握她伸出的手。
布兰多·卡斯特利亚诺示意大家坐下,“两位想要买农业机械?”
“呃,对。”索尔说。
安杰拉还站在布兰多后面。他只能仰起头看着她。应该说是欣赏她。她比他见过的任何青少年都还要有存在感,而且更冷静自持。“我要在另一个星球上开辟农场。我们想要知道你们能提供什么样的优惠。”
“我们可以提供全套服务。”安杰拉说。
这是在跟我调情吗?听起来像是。
“你说得对。”索尔说。
诺亚用手盖住眼睛,揉着太阳穴,一面叹口气,“你们看过我们的清单吗?”
“我昨天晚上扫过一遍。很高兴能告诉两位,我们可以满足每个需求。”布兰多说。
“可以吗?”索尔问。
“这个办事处代表一家很大的跨国企业。你们的订单数量对我们很有吸引力。”安杰拉说。
真的是调情。一定是!
“任何人都可以提供设备。我们在意的是售后服务。”诺亚说。
“不能满足客户的公司很快就会关门大吉,我们很了解这点。”布兰多向他保证。
“你可以把这点写在合约里吗?”索尔问。
“我们只会提出一份让你们完全满意的合约。”安杰拉表示同意。
又是在跟我调情吗?拜托,一定要是。
“我们会非常仔细地检查财务部分。”诺亚说。
“我们的贷款条件非常有利。”布兰多承诺,“你们是要租赁还是直接购买?”
“以这个数量来说,我们会需要先看看你们的合约条款才能决定。”
“自然。”安杰拉的嘴唇弯起最小幅度的笑意,“在较大型的合约中,直接拥有者的优势会比较大,从你们农场的地域来说,你们对于该地的办事处会是一笔大合约。相信我,如果可以谈成这笔生意,我们绝对不会希望你们走。大规模向来可以拥有比较好的折扣空间,以及最优惠的条款。”
“对。”索尔想看看诺亚要怎么反驳这个极好的论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诺亚似乎已经气得放弃了。
然后就是细节,这正是让索尔逃离家族事业的事情,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尽其所能地参与贡献,问出他听到父亲和哥哥问过的所有问题。维修安排?零件是有授权的微制造还是有折扣的进口品?保养——会不会考虑跟马萨诸塞州农机进行合作,让双方在当地都可以更加壮大规模?税务优势?免运费送到现场?持有公司登记?
九十分钟之后,布兰多·卡斯特利亚诺已经组织出大致的合约轮廓,他向两人保证,今天下午就会把数字算出来,将财务和合约细节寄给索尔的律师,让他们去检视和进行最后的协商。
“你们要开创的未来真是美好。”布兰多一边称赞,一边跟他们握手,预祝合作成功,“我很羡慕你们。如果我还年轻,大概就会跟你们一起去了。”
索尔傻傻地微笑,“你有空的时候,愿不愿意跟我喝一杯?”他猛然冒出来一句。
如坟墓般的沉默中,只有诺亚凄惨的低声呻吟。
“喝一杯?”安杰拉的声音冷酷得令人无法承受。
“请你?”
“跟你?”
“呃……这……”
“潜在的客户?”
“……因为……”
“这不只是不专业,更是极端自以为是。”
“……我没有……”
“难道这种无礼的态度会让我对你有好印象?”
“噢。”沮丧的索尔喃喃地说,“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你实在太……哎,该死的。”他知道自己一定满脸通红。
他两颊散发的热度一定启动了办公室的冷气。诺亚和布兰多·卡斯特利亚诺倍觉丢脸地互看一眼,同时在计算搞砸这笔合约到底会造成多少损失。
索尔可悲地朝门挥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走吧。”
“为什么?”
“呃?”
“我说过不吗?”安杰拉口气不佳地问。
“呃……”
“一杯。今晚。七点。哪里?”
索尔的嘴巴跟他狂转中的脑子已经搭不上线了。
“我听说联合码头上的达瑞酒吧还不错。”诺亚说。
“好。达瑞酒吧。不要迟到。”安杰拉说。
索尔其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眨眨眼睛,看到采买街上的人流在他面前经过,自己则在人行道上左摇右晃。“诺亚?刚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你刚刚约到人了。”
索尔开始露出微笑,笑容越来越灿烂,“约到了,对不对?”
“我希望你留下了律师认证的遗嘱。跟那女孩约会,你可能会用到。”
“她多惊人啊。”他眼中只能看到那张绝美的脸,带着迷人的微笑说:“好。”
“她的确很……与众不同。”诺亚已经放肆地大笑,“天哪,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勇敢,或者说这么笨的方法。你邀她的方式!”
“喂,那是我要娶的女人。”
“那一个?你先想想母蜘蛛在交配之后是怎么对待公蜘蛛的。”
“喂,你是在嫉妒,很明显就是。”
“老板,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并没有。”
“你嫉妒也没有用。对了,这个达瑞什么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要穿什么?你觉得她会喜欢什么样的酒?”
“不重要吧。你知道这一州并不能卖酒给不到二十一岁的人吧?”
“她一定有……啊,也许没有。你觉得怎么样?她有二十了吧?”
“老板,你得回神了。我们四十分钟以后要跟种子厂商会面。买了那么多新新亮亮的机器,总得有点种子可用。”
“对。四十分钟。时间还很多。我没事。绿色外套怎么样?你看过我穿那件吗?那件可以吗?不会看起来太像上班族吧?”
“我的妈呀。”
达瑞酒吧颇有格调,沙发小包厢区有舒适低暗的灯光,光滑的长吧台前设有凳子,后头发光的柜子上放了不少酒瓶。两名帅气的酒保欢迎客人的调酒挑战。甚至还有一个私人露台可望向水面,并且点了柑橘蜡烛来驱赶夜晚的蚊虫。
索尔没有迟到。他觉得六点到那里很合适,如果她到得早了一点,他也算是很有礼貌地配合早到,而且也让他有机会先考察一下实地状况,免得诺亚说错话,挑了个脏兮兮的小地方。另外就是他可以先喝杯啤酒,镇定一下快要崩断的神经。两杯啤酒,效果更好。三杯啤酒让他觉得整个人冷静又风流倜傥。没错,他也是条件不错啊。另一个星球的土地所有人,未来的帝国创造者。打扮起来一表人才。不是那件绿色外套。那是带老妈出来吃晚餐时候穿的。现在他穿着简单的紫色衬衫,上面有白色的方格,窄翻领的浅褐色外套,黑色牛仔裤,还有昂贵的杜顿靴子。就像以前的兄弟们说的,最帅的就是你。他已经很久没有问那群兄弟的意见了。跟他们大多数人失去了联络。故意的。他朝啤酒傻笑。酒吧中的交谈声突然安静下来,引他抬起头。
她站在门口。鲜红色的夏季洋装像是在发光,烘托她完美的肤色。裙摆比办公室的那件还短,健美的双腿迈着大步,低胸的上衣露出些许乳沟,没有刻意托高,大波浪的鬈发散在肩膀周围。
所有人看着他下了凳子,走过整个酒吧去接她。这一段路上,他沐浴在所有男人的嫉妒眼神之中。还要算上一半的女人,他得意地想。
索尔停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再近就没有办法欣赏她整个人了。
不要搞砸了。不论你活多久,都不会再出现这么好的事情。不要搞砸了。拜托。不要——
“你好。有一杯酒在等着你。”
安杰拉舔舔嘴唇,压下一丝微笑,“你选了什么?”
“桑塞尔酒,11年的。白葡萄酒不像红葡萄酒,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美好,但这一年的酒仍然是不错的。”
“只对某些人而言吧,但我很乐意试试看。谢谢。”
他再一次穿过整间酒吧。这一次是胜利的游行。
酒保差点毁了这一刻。“我得看看你的身份证明。”他带着歉意向朝冰凉酒杯伸手的安杰拉说。她什么话也没说,表情难辨,连酒保都觉得有点难以招架。索尔不知道她的e-i送去什么样的身份证明,但酒保立刻退开,像是屋子里有头凶狠的老虎一样。安杰拉端起酒杯。
“沙发还是吧台?你选。”索尔问。
“露台。今天晚上很温暖,我们享受一下。”
“露台正好。”
两人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中间隔着蜡烛与一株芳香的小苍兰,看着水面上来来去去的私人游艇。
“我必须坦承一件事。”他说。
“说吧。”
“我今年二十九岁,目前跟爸妈住在一起。”
安杰拉咯咯笑了,“你爸妈住哪里?”
“栗子街,公园另一边。”
“我知道栗子街。很不错的一区。适合富有的老家族。”
“我们可以算是吧。”
“你说目前?”
“嗯,你也知道我买了什么,我会住到农场上的快速房舍里,直到我有钱盖屋子,现在是最后一趟回波士顿来买设备和种子,然后就要住回我的快速房舍了。我是小儿子,打算脱离家族好自力更生,这是值得的。安杰拉,你真应该看看我选的地方。五千亩最棒的土地,在奥克兰州长办公室网络上有登记,一旦我做出成效,就可以再购买八千亩。虽然新世界上的土地用不了多少钱,但华盛顿不愿意让人买下一整片大陆投资用。”
“你做得很好。”她看起来真的很佩服的样子,“我欣赏追求梦想的人。能贯彻到底的人真的很少,太多人选择盲目带来的安稳,问题是,安稳其实并不真的存在。”
“哇,你有点愤世嫉俗。”她说话的口吻并不像青少年,这样却让她显得更神秘。
“我只是面对现实而已。”安杰拉用拇指与食指转着酒杯,“想要听我坦承吗?”
“你在跟别人约会?”
“不是这样无聊的事。我母亲并不拥有马萨诸塞州农机公司。我出生一周后,我妈就离开我爸了。”
“啊,对不起。那公司是谁的?”
“我的。布兰多是个暂时失业的演员。这其实是关乎顾客期待的问题。虽然布兰多有点小问题,但他很适合充当门面。今天早上你也看到了,你的朋友诺亚把我当成办公室装饰品。而布兰多是男人,联络人,是其他男人可以与之合作谈生意的男人。”
“啊。”他震惊地说,“马萨诸塞州农机是你的?”
“这是拉文沙当地的加盟分红店。我买入硬件,打上我们的品牌,同时拥有他们产品维修服务网的支持,他们的服务范围很大。这一行很有利润。你的订单价格是一百三十万,对于在美国新领土中想要起步的人而言,只能算是最低的入门金额。”绿色眼睛眯起,等着看他的反应,打算因此对他做出评价。
“我就知道你有哪里很不一样,只是摸不透是什么。看来笨的人是我。”
“不能这么说,这家公司的人都是我亲自训练的,表面上很难看出什么。所以……你知道真相之后,要去找别人做生意吗?”
“不会。说实话,我现在比之前更放心了。我以为我已够有野心,但你让我了解那只是我的自大而已。你是怎么进这一行的?”
“我爸去世之前教会我很多生意上的事。我知道怎么运用资金,而我们正处于经济衰退后的成长期,农业机器正是高单价、高需求的单品。我们只需要站在交易的中间,让银行和供货商去处理那些麻烦事就好。清楚明了。”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请提醒我,绝对不要介绍你给我哥认识。”
“为什么?”
“他会在五秒内跟他太太离婚然后来娶你。他是为生意而生的。”
“算了吧,他一定没有你帅。”
灼热的脸颊再次泄露他的心情,“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猜不出你的口音。你怎么来到波士顿的?”
“我长大后经常旅行,所以口音受到很多影响。至于波士顿,则是因为这里不是纽约。我在那里有些不愉快的经验。不要问。”
“好,换问题。”
“问吧。”
“再来一杯好吗?”
安杰拉住在北昆西区。“他们拆了不少房子之后,那一区住起来很不错。”她解释。目前租金便宜,所以她可以住进一个很大的屋子,有海景,离地铁站走路不到一分钟,地铁可以带她直接到南站上班,她也用不到车子。
他发现她谈话的内容通常跟钱有关,包括她赚钱的方式,或是东西的价格。
“我跟你一样。”那天晚上晚餐时,她这么说。离开达瑞酒吧后,他们换到路西亚诺餐厅。“我想要重新开始。然而真的要重新开始,就需要钱。”
“重新开始?”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要起步吧?你得先过了几年之后,才能重新开始。”
“我二十一岁。经历过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我想要重新开始了。”
“好,所以你想要有什么样的开始?”
“我还没决定,但你离开地球是对的。这里的一切早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所有人只想要保持现状、寻求安稳,税率简直是反商业的笑话,法律严苛得令人发指,只是为了保护官僚体系。在这种状况下,要寻求真正的成长非常困难,尤其是小本创业。要有作为,就得去新开拓的区域,那里的人民真正拥有自由,是什么都有可能的地方。”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跟谁比?”
就是这点。她既聪明,又美丽。事实上,他担心她比他聪明太多。约会到一半,他就已经害怕她会看穿他根本不够好。他早就接受她远比他要杰出太多的事实。
“要来我家吗?我今天晚上还不想见你父母。”她喝咖啡时问他。
索尔觉得他要哭出来了。今晚过得刺激万分,她简直是从他梦中走出的女孩,他觉得如果自己撑得过今晚,能够再把她约出来一次,他会做得更好。
“我非常乐意。”他只能这么回答。
两人搭上南站的地铁,来到北昆西区,然后搭上出租车,很快就来到她在亚波速街上的公寓。北昆西是一个很大的住宅区,经过五十年改头换面,原本还算便宜的屋子被重新开发、改建,变成适合年轻一代都市上班族的住处,因为他们负担不起市中心住宅区的价格。索尔下出租车时,听到了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我会很想念这点。我的农场离海岸有三百英里。”他说。
安杰拉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想错了。你的第一座农场只离海滩三百英里。”
她租了一大间鱼鳞板独层屋,外面有一圈露台。“我不需要很多房间。”门自动为她打开时,她说,“可是我太喜欢客厅。”
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客厅很大,大概占据房子一半的空间,宽敞的大门通向外面的露台,一端还有一个很大的石造壁炉。装潢以淡蓝色与白色为主色,简单的木框家具上有很多软垫。索尔喜欢屋子的夏天气息,但他觉得到冬天的时候,可能会有点萧索。安杰拉走来走去,点起蜡烛时,他有点懊恼地承认,这是个真正的黄金单身女郎住家。厨房因为无人使用而一尘不染。露台上有气泡浴缸,黄色的水底灯点亮气泡。卧室中最大的家具是一张巨大的床,有古董黄铜栏杆床头板——她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瞄到了。她说:“我去换衣服,一下就回来。”
索尔,足迹遍布数个星球,将近三十岁,有点身家,也有点跟女人来往的经验——如今却完全手足无措。他看着沙发和一堆软垫、冒泡的气泡浴缸,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要脱吗?也许先脱靴子就好。
于是,他坐在一个大大的地板软垫上,扯着脚上的农夫靴,觉得自己完全跟英俊潇洒扯不上边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他原本担心他会因为紧张,加上喝太多,所以完全无法满足她的期待与需求,今晚将会无疾而终,像是……也没那么多次,但是的确发生过。可是当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时,所有的怀疑立刻消失。她身上的性感诱人内衣,有着黑丝的肩带与大片蕾丝布料,隐约露出大片无比美妙的肌肤,让他光是看就有了这辈子最硬的勃起。安杰拉看着他的反应,高傲地微笑。她要他站在那里,等她脱光他全身的衣服,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折磨。
她动完手之后,留他一个人光溜溜地站在房间中央,突然停下动作,修得光滑水亮的指甲敲着牙齿,摆出一副无法决定的神情,看着客厅。“从哪里开始呢?”她沉吟,“壁炉前的地毯?气泡浴缸?”
索尔再也受不了,他大吼一声,扑向她。安杰拉尖叫,咯咯笑着,两人一起倒在软垫上。
他们在她家里待了五天。光溜溜的五天。除了授权付款给马萨诸塞州农机以外完全没有工作的五天。说说笑笑(他当了一辈子的民主党,有点震惊如此绝美的人居然有这么强烈的共和党倾向)的五天。每一餐都是吃外卖的五天。从来没有这么火辣的床上运动的五天。这就是成人的性爱,他真是彻底受到了启发,他们是成年人,爱做什么都可以,完全不需瞻前顾后。相较于跟父母争执,找到农场,把整笔继承金全花在自己的梦想上,这个才代表他个人真正的解脱,获得自由。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完整了。
“为什么是我?”在第三夜的某个时刻,他在她的耳边低语。两人躺在抱去露台的软垫上,让温暖夜晚的海风吹干身上的汗。在外面做爱,虽然是半夜但仍然有被人看到的风险,让他兴奋到出乎自己的意料。年轻时残留下来的压抑像溃塌的堤防,激情全然爆发,他热切的程度连安杰拉都对他刮目相看。现在他搂紧了她,从胸口到大腿感受她的肌肤。“你要谁都可以,你知道的。为什么是我?”
她伸出一只手,捏起酒杯,悠长地喝了一口才说:“你是我。”
“差太多了吧。我不懂。”
“你是没有包袱的我。是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的我。你的这座农场,是我一直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会不顾一切踏出的一步。你相信自己,你愿意冒险。而我离相信自己,已经很久了。”
他用一吻阻止她说出如此天地不容的话,他想要拥有她,想要属于她。“我知道爱是什么。是你。”他告诉她。
她脸上再次出现谜样的神情。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心里在审判什么,唯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做出对他有利的判决。
终于,她说:“你是一个好人,索尔·霍华德。我不知道还有好人存在。”
第五天,当清晨的阳光从大开的露台门涌入,索尔双膝跪地,崇拜地望着眼前发型狂野的天使。他鼓起所有的勇气,逼自己说出:“请嫁给我,安杰拉。”
“你很可爱——”
“不要说这些!”他把她拖下来,让两个人能够对视,看见她绿色眼睛中的警戒,“不要说什么很可爱,也不要说什么我们不够了解对方这种话。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嫁给我,跟我一起去农场,帮我把农场建造成很美妙的地方。没有你,我一定会搞砸,因为我没有可以看到我所有错误的人。该死的,安杰拉,我甚至不想离开这栋房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求你?”
好久好久,她只是看着他。他终于明白,谜样的神情只是掩饰那份悲伤与畏惧。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微笑,“好。”
“好?好什么?”
她忍无可忍地叹口气,“好,我嫁给你。”
“真的?”
“嘿!”她推他。
索尔把她拉到怀里,证明他力气比较大。这一吻,吻了很久。
他们选择去拉斯韦加斯,下午就搭飞机出发。索尔一直不敢相信。没有人会真的去拉斯韦加斯结婚,但是他们两个就去了。只有他们两人。当晚十一点走在热情上帝教堂的走道上时,两人很努力不爆笑出声。安杰拉穿着一件花了八十七美元租的辣妹结婚礼服,看起来又坏又美貌,整场婚礼的花费(包括圣歌女子三人合唱团)高达七百七十八美元一毛二,加上州立结婚证书费五百美元。
蜜月是在大道边新开幕的白特海旅馆的豪华套房住了两晚。索尔真心想要待久一点,但马萨诸塞州农机的设备已经准备好要寄送了,安杰拉不止一次告诉他,而且诺亚越发惊慌的来电一直提醒他:播种季快要到了。老板,如果我们赶不上,那你就完蛋到没药救了。
所以不情愿的霍华德先生与霍华德太太飞到迈阿密,在海边旅馆又住了一个晚上,这时候他们终于联络上索尔讶异的父母,告诉他们有了新的媳妇。第二天早上,快乐的新婚夫妇从谢南多厄通道离开,在新佛罗里达过起重新开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