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凌晨两点钟,这绝对是他今晚最后一次运行数据。伊恩一整个晚上在路上到处寻找雪曼手下的已知车辆,现在已经累得半死。他得假装不经意间走过,很快地用施放管轻点一下车身,脚步一丝不错,然后在自己的车子里改换面具、穿衣脱衣,免得雪曼放在安全罩网里的影像分析软件会发现他、席德和伊娃都在不断与目标车辆相撞的规律行为。
就目前所知,他们的行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所以十一点半时,伊恩打开了一间无人公寓的门,跟马库斯·雪曼在席顿的公寓同一栋,只是雪曼的位在十九楼。他脸上的面具是依照不在家的屋主模样制造,免得引起大楼安全网络的警报。现在他趴在衣帽间的地板上,通过网格监控面前正在缓缓穿透墙壁的特殊钻头进度。小机器安静无声地缓慢旋转,半毫米直径的钻头穿透两间公寓的间隔,以慢得令人抓狂的精准缓缓前行。这个钻头是特别为营救人质所发明,可以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穿透几乎任何墙壁材质。离穿透最后的泥糊外墙还剩一毫米时,伊恩命令它停下来。他的e-i读取他偷灌入大楼网络里的监控程序,同时握紧了他从市场街警局证据库里解救出来的九厘米顿司手枪。
伊恩等雪曼回到公寓以后才开始动手。他跟席德推论,这是最适合动手的时间。雪曼回屋之后,公寓的外围保安将会以低敏感度运作,寻找人类大小的各式状况:独行杀手,或是狙击小组,或是绑架小组。大厅另一边的公寓里有两名打手,万一有人潜入他们主子的巢穴意图不轨,他们在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做出反应。
雪曼一点钟回到家以后,诱人的瓦伦丁娜被送到他身边,她伴随某种巴黎香水味一起飘入,薄透黑外套袖子与衣摆的轻纱缎带在身后飘荡。伊恩给了他们四十分钟,让他们有机会放松,也许嗑点药,再换到卧室,接着他开始钻孔。
他命令钻头重新开始动作。九十秒后,钻石头的尖锥轻柔地突破了泥糊墙。尖锥周围的小洞吸走了所有灰尘,把它们都收了回去,不让半点证据出现在主卧室内建衣柜的地毯上,泄露刺孔侵入的痕迹。洞钻好后,钻头收了回去。
伊恩屏住呼吸。什么都没有,大楼网络没有警告闪动,没有手下从公寓里冲出、挥舞着枪械。他紧抿的双唇间缓缓吐出空气,他感觉到脊椎骤然紧绷。他重新推回手枪的保险栓,放开握柄。
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营救小组会排放出一团智慧粉尘,努力取得关于当下环境的宝贵情报,包括坏人和受害者的位置。今晚则不然。伊恩举起小小透明的塑料盒,看着里面蚂蚁形状的小东西——这是拉尔夫提供的玩具之一。伊恩仍然不确定那个特务为什么要配合他们的行动,但知道他们的无记录观察行动有某种高层授权的支持让他觉得安心不少。当然,他也很实际地承认,一旦出问题,那特务会毫不留情地立刻舍弃他们。
微小的机械蚂蚁通过钻孔爬进去,一路摊开一卷细线。它以很简单的远程遥控,这么一来就无须使用任何可能会被侦测到的无线传输。小孔里的景象在伊恩的网格中被放大,地毯的纤维像粗厚的丛林在他身边耸立,他指挥蚂蚁爬向第一双鞋子。
鞋子总共有八双,从传统黑色皮革手工制晚宴鞋、耐用的短靴,到老旧的运动鞋。蚂蚁花了十一分钟爬完,在每双鞋子的鞋底粘上微型智慧监测器。伊恩最后让蚂蚁爬回洞里,一路把细线卷回去。蚂蚁爬回箱子里后,他把另一个工具伸入洞里,将原本的泥糊墙碎片跟透明黏胶混在一起,填补了洞口,墙壁曾被凿穿的痕迹彻底消失。明天早上当马库斯·雪曼打开衣帽间时,一切将会完好如初。伊恩只希望雪曼已经把当天晚上穿的那双鞋子也放回衣柜,而不是跟瓦伦丁娜忙着把身上衣服撕掉的时候,丢到房间的另一边。他其实没法想象雪曼会做这么随性的事。从过去几个星期的观察看来,这个人的控制欲大得变态,生活中的所有方面皆是如此。
安杰拉晚上醒来的时候,发现银色的保暖被不知何时从热带睡袋上滑了下去。现在她的脚冰凉,冰冷的空气让她有点鼻塞,环光和极光的魅影在装满行军床的大用餐帐篷内颤抖,形成退散不去的暮色,营地一半的人似乎都在打鼾、咳嗽、翻转,没有谁睡得安稳。
要不是她的网格告诉她,现在是清晨五点,她根本猜不到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她起身要把保暖被拉起来,结果看到帕瑞西睡在她身边的床上。直到两个小时前,他都一直在外面巡逻,再三个小时他又要出去。他跟其他的先锋军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巫岗打转,头盔的传感器努力地穿透雨水、雾气、怪光和电子风暴。
她怅然地看了他一眼。他年轻强壮的脸庞在一天天衰老,眼睛周围的暗青不断加深,他下巴紧绷,胡子拉碴。还有泥巴。他们每个人现在看起来都脏污不堪。丛林的泥巴塞满毛孔,填满指甲,沾在头发上。没有人敢花时间去洗澡。独自一个人,赤身裸体,待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有怪物在外面神出鬼没,没有人愿意冒险。
帕瑞西扭动着身体,发出微微的呻吟。不知道他怎么睡的,居然把只容得下一人的睡袋缠绕在自己身上。安杰拉走到他的床边,缓缓拉开他的睡袋拉链,小心不弄醒他,然后她窝进行军床上剩下的一点空间,把自己摊开的睡袋像是窄棉被一样盖在两人身上,最外面再加上一层保暖被。帕瑞西再次颤抖。她轻抚着她傻傻呆呆、心神不宁的小狗男孩,仿佛安抚夜惊的孩子,他整个人开始朝她拱去,呼吸平稳下来,陷入更深层的睡眠。她满意地、保护地搂着他。这时候,她看到用餐帐篷另一边的玛德琳,非常清醒地正在看着她。她们彼此互看了许久,安杰拉朝女孩翘起一边嘴角。玛德琳最后也露出同样的笑容,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安杰拉静静地躺着,血液在她全身鼓噪,不可思议的感觉温暖了她。她知道。她的笑容,她是在告诉我她知道。有一部分的她想要跳下床,跑去那女孩身边。这股诱惑简直是原始的冲动,几乎要超过她所有的理智。可是如果这么做了,那过去的二十年就完全没有意义,躺在几张床位外的埃尔斯顿也会知道一切,他很快就会搞懂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是个固执的混蛋。知道这件事以后,也许他会接着发现她经过基因强化的器官远比他们以为的要更快、更有效率地排掉他们注射到她体内的药物。她其实并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完全失去自我控制。她没有说谎,但她也没有像那间邪恶房间里的人们以为的那样,把所有的事实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她藏起了让她保有求生意志、战斗意愿和清醒神志的唯一真相。
饱受摧残的大气层散发出的闪动天光照在她身上,她抱紧了小狗男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阵意外的满足感涌起,她很快入睡了。
一个小时后,准备早餐的动静叫醒了她。帕瑞西整个人缠在她身上。周围的先锋军们一个个都坐了起来,意有所指地朝她咧嘴而笑。她朝他们耸耸肩,把他推醒。
玛德琳和其他员工已经醒了一阵子,安杰拉和帕瑞西昏沉沉地走到取餐吧台旁时,他们早已开始准备早餐了。清晨的粉红天光正从窗户透入,揭开另一个不怎么样的早晨。所有的行军床都被堆在用餐帐篷的一边,桌子在另一边,取餐吧台在中间。头顶的屋顶布到处都是补丁,加固薄弱的地方免受之后的冰雹侵袭。
后见之明,安杰拉心想。她端起一大杯茶,拿起一包培根蛋吐司,加上一小包烤西红柿与蘑菇,与帕瑞西坐在一起。他揉着惺忪的双眼,她撕开包装,把食物堆在盘子上。
“你每次都吃这么丰盛。”他说。
“早饭是每天最重要的一餐。”她告诉他,“你妈没跟你说过吗?”
“我认识的大多数女孩都很担心体重。你似乎从来不在乎。”
“这是好事?”
他笑着喝咖啡,“当然。”
“我的新陈代谢速度很快,只要运动,卡路里很快就燃烧掉了。”安杰拉沮丧地看了一眼用餐帐篷,“虽然我现在完全没有什么运动的机会。”
“安杰拉?”
“听起来不会是什么好问题。你确定你要问?”
小狗男孩几乎退缩了,但这个问题显然折磨了他很久,“你为什么在这里?”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里有外星人,对不对?所以你知道我们早晚会找到它。”
“我认为其实该说它找到我们。”
“随便啦。它在这里。它是真的。你根本不需要接受埃尔斯顿的提议回来的。你大可在地球待几个月,等到探勘队回去之后,就可以脱罪了。你早就知道。你可以聘个律师什么的。”
安杰拉用叉子推着培根。她看着玛德琳站在取餐吧台后,勇敢地微笑,递出用餐包,找出额外的番茄酱,给茶里加牛奶,倒咖啡,拒绝回应对方的调情。那女孩的个人档案没什么细节,只有基本项目:她出生的地方、父母、学校、地址、信用分数、过去雇主的推荐,几百万默默无闻的GE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中的一个。只是她当然不是那么普通的人。
“所以是为什么?”帕瑞西追问。
“啊?哦。你去过监狱吗,帕瑞西?”
“没有。”他坚定地摇头。
“那么你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在里面待了二十年,帕瑞西。像动物一样被关了七千三百天,只因为一件我没有做过的事。”
“我很遗憾。”
“我当然可以再等六个月。但我为什么要等?我过去二十年都知道事实,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二十年来都被人说是骗子。二十年来都被当成次等人类,没有人权,不能发声。饱受虐待二十年,为了一件我根本没有做过的事。二十年,都是因为政府与诺思家族的腐败。我被关了二十年。都是因为那个外星人。都是被那怪物害的。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爱过的一切。我被关在他们叫作牢房的坟墓里的每一夜,唯一真正拥有的只有知道它是真的。它在这里笑我。我就是这样才没有发疯,但也离发疯不远了。所以我加入猎捕它的探勘队,因为我要找到它,帕瑞西,不管有没有人帮忙。等我找到它,我会要它为对我做出的事付出代价,所以那一刻来的时候,你不准挡在我面前,你敢这么做的话,这个宇宙不管什么力量都救不了你。”说完,她站了起来,走出用餐帐篷。
外面的空气很凉爽,也很干净,没有孢子,她享受地深吸好几口,想要平抚心情。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植物和地面都亮晶晶的一片,但现在连光亮都受到玷污,植物和藤蔓叶子的末端已经发黄,被冰雹冻伤。她看到亚提欧和吉莉恩穿着护甲,在一段距离外一排被破坏的帐篷旁边走着。吉莉恩举起手打招呼。
脚步声在她后面的泥浆里响起。一瞬间,她几乎幸福地以为可能是玛德琳,但,脚步声太重了。
“你还好吗?”
她转身看到一脸关心的埃尔斯顿。他的防护背心显出他宽阔的肩膀,对大多数人来说,光是看到他就会畏怯。
“你真的在乎?”她问。
“你刚刚发表了好长一段话,我没听完整,但听到的部分已经让我够担心了。”
“我没说我要杀死它,但我的合约里也没有说把它交给你的时候,它得是完整的。”
“我们其实没有合约。”
安杰拉笑了,“我想神也没有律师吧。律师都是另外那个家伙的人,不是吗?”
“我只是要确保你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谢谢你,很有心,但我一直都跟你说了,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知道。”
“至少我们又活过了一晚,但带宽真是窄得可怜。萨瓦发射替代e射线机了吗?”
他叹口气,“没有。昨天一天的风都很强劲。他们今天会再试一次。”
“如果我们抓到了外星人,不管它的状况怎么样,我们要怎么把它弄回亚贝利亚?”
“他们会派一架戴达勒斯来。若是为了把外星人弄回去,他们会派一整个舰队来。”
“是吗?我不知道你的指挥链情况如何,但最近抱怨不断。”
“抱怨?”
“说我们被困在这里,说你没有尽力把我们弄回去。”
“我今天较晚的时候会做宣布,我们的任务要求很明确。”
“我们还是要待在这里,对不对?这么做也很合理。外星人要对付的人是我们,整个探勘行动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外星人。做决定的人还真有种。”
“你愿意说说是谁在抱怨吗?”
“卡芮兹玛·瓦戴。她对于待在这里很不高兴,认为HDA应该花更多努力在保护或是撤离我们上。”
“我以为你会指认戴维妮亚。”
“她也有份。”
“不要担心卡芮兹玛·瓦戴。我会处理。”
“你知道我想不通什么吗?”安杰拉说。
“什么?”
“我们为什么还没死。”
“怎么说?”
“因为我们在这里。有时候我们会忘记圣天秤星有多大,直到碰上像这样的事件。”她朝抹在玫瑰色天空中的极光光带一挥手,“整颗恒星发了疯,然后你才会记起这里有多大,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巨大。所以埃尔斯顿,你告诉我,你觉得这个星球上住了多少外星人?一亿?一百亿?这里大到可以容纳这个数量级的外星人也不会觉得拥挤,但现在似乎只有一只在对付我们。一只!这点不合理吧?它们他妈的在哪里?它们的村庄在哪里?城市呢?农场呢?”
“异种生物研究队坚信圣天秤星是被制造出来的。这里的植物基因太先进,不可能是进化的产物,天狼星根本就不够老。”
“而且没有化石。”
“这是另一点。”
“所以,是怎么样?这是创造者们离开之后,留下来保护丛林的唯一一个守卫?武器是五把刀?”
他柔和地朝她微笑,“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你应该想到的。你跟我搭同一班飞机飞过那些浮藻田,看到我们把这个星球掀个底朝天,就像我们玷污了其他星球一样。难怪这个保护者想要一次一个把我们干掉。”
“你真的这么想?”埃尔斯顿问。
“我看过它动手。它是杀人机器,毫无怜悯之心。”
“你那天晚上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要告诉我什么跟它打过一场的屁话。”
安杰拉笑了,对于两人很自然又回到过去的角色,觉得好笑又难过。“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事实。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如果那时你还活着。”
“是事实,但不是全部,对不对?”
“啊,你现在开始明白了。做得好。”
“真是谬赞了,谢谢。”
“还有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你认为它为什么挑中我们,巫岗?为什么没对别人下手?”
“我不确定。也许它记得你?”
安杰拉仔细端详他毫无神情的脸。他的表情太过平静。但他跟新摩纳哥的人玩扑克牌,绝对连一秒也撑不下去。“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请你回去用餐帐篷把护甲背心穿上。我需要跟亚贝利亚进行早晨通信。今天我们会完成新的建筑物墙板,所以我需要知道完成后我们还剩下多少原料。”
安杰拉夸张地朝他敬礼,“是的,上尉!”
“上校。我现在是上校了。”
万斯直接进了办公室,甚至没回头去看安杰拉有没有照他说的去做。她的问题让他有点心惊。他早就应该料到。营地的人一定已经在想,为什么只挑他们动手。一定是因为那个武器。那外星人不知道怎么居然知道,或感应到了。若不是这样,就是安杰拉真的有同谋,毕竟戴达勒斯是被人破坏的。这个想法可能让人更心惊。
他坐在书桌后,抗拒开暖气的冲动。一定要节省能源。所有物体表面上都有水滴凝结,仿佛前天晚上一片湖面的薄雾涌入了快速房舍。
他的e-i联络帕萨姆委员的通信地址码,然后转成安全联结。回应的人是贾克琳·瓦鲁兹,探勘队的协调官,是GE的人,不是HDA。
“帕萨姆委员呢?”埃尔斯顿问。
“抱歉,上校,委员目前无法联机。”
“无法联机?”万斯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她下网了?她人呢?”
“她只是暂时不在。我可以全权代替她发言。”
万斯想了想。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会下网,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她在做什么,会比接前进营地指挥官的通话还重要?“我想要讨论补给航班。”
“没有问题。航空人员正在将一架戴达勒斯改造成输油机的样式,应该再一周就可以完成,到时候我们会评估蚀影山脉的状态,希望那时候飞机可以飞越。”
“这是HDA飞机。它们现在就可以飞,里面的系统有足够的备用程序能够承受好几次电击。我们现在用于建造新建筑物的原料很多,但我们需要更多,而且我希望能得到额外的先锋军。我们有好几个小队都被你们留在亚贝利亚。”
“上校,我明白你的处境,但目前我们对蚀影山脉状态的风险评估太过危险。”
“这个探勘队存在的原因是外星人,这个外星人现在就在这里,在杀我们。我需要协助。这是HDA,我们的军队明白他们执行任务的过程具有风险。”
“很抱歉,上校,但他们的入伍原因是对抗沾斯,那是他们认定要承担的风险,不是被贸然送去面对危险的气候。”
“那我们面对的危机呢?”
“上校,你和我看过纽卡斯尔警送出的同样报告。诺思家谋杀案是企业内部斗争的结果。如果你想要你的人安全,我建议你把安杰拉·特拉梅洛关起来,找出她的同谋是谁。”
“我们的住所只剩泥巴地上的几块板子了。我需要协助。”
“紧急情况小组正在为所有前进营地草拟长期驻扎规范。一两天内就会送过去,他们会解释你要如何尽量运用现有资源。”
“我很清楚我们要待在这里,但如果我要维持任务团队的完整和正常运作,你们得想办法弄设备、原料和补给品给我。只需要飞一架戴达勒斯绕过蚀影山脉的西边到萨瓦。它们绝对有能力飞这段。一旦到萨瓦之后,它就可以运货给我们,不需要你们冒险。我知道那里的库存在必要情况下足够维持一个月的运作。”
“这是一个我们主动考虑的选项,但在委员和HDA指挥部讨论结束之前,我们不能做出任何决定。”
“她什么时候会恢复联网?”
“很快,上校,我向你保证,希望在今天结束前就可以。”
“她一联网我就要知道。我要她联络我。”
“当然。”
万斯看着瓦鲁兹的符号从他的网格消失。“替我接维梅齐亚。”他告诉e-i。
“我们不知道帕萨姆在哪里。”维梅齐亚说。
“我们是AIA。我们知道所有人在哪里。”
“我需要跟我们在亚贝利亚的人谈谈,要不了多久。”
“那把戴达勒斯弄回萨瓦怎么样?绕山的西路应该还算安全。”
“理论上是的,但那段路很远,e射线不太能看到山脉的终点。如果出问题,机组会陷在艾德瑟或萨瓦直升机飞不到的范围外。”
“我这里有一个对我们有敌意的外星人在闲晃。从我们对植物的理解看来,它有可能是一整个智慧种族的先遣人员。上帝啊,这就是HDA存在的意义。”
“我知道。听我说,万斯,一旦你确定它的存在,我一个小时内就能把援兵弄到你那里去,听懂了没?将军会亲自授权开启通往巫岗的战用通道。我们可以在你的空域里投放五十架戴达勒斯。你不是孤军奋战,我们也没有遗忘你。你只管把证据弄给我们。”
“好。没有人喜欢当诱饵,你懂吧。”
“我懂。我们很感谢你在那里做的一切。”
穿上护甲背心,吃完有点凉的早餐,安杰拉去找了微制造小组。他们的工作间已经用厚厚的防水布和组合板扩建了一块区域,像蘑菇一样繁殖拓展他们的领土,这工作花了微制造小组的天才们两天。她推开厚重的门帘,走了进去。有两架打印机在不断运作,里面明显温暖不少。打印机不断打印出军舰灰的六角形平板,直径一米半,边缘有看起来很精巧的卡榫,方便两两连接。
微制造小组的成员是卡芮兹玛·瓦戴和奥菲莉亚·特洛伊,现在还增加了巫岗的驾驶员和飞行工作人员,他们目前都手头无活,拥有极高的技术能力有待发挥。自从冰雹毁掉帐篷之后,他们都在努力建造替代住所。埃尔斯顿不愿意让营地呈现等待撤退、暂时应付的状态。人们都挤在一顶满是补丁的帐篷下会让人信心全失,变成丧家犬。他们不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执行任务。
奥菲莉亚·特洛伊设计了这些组合平板。卡榫的部分经过修正之后,现在可以很快速简便地卡在一起,形成冰屋形状的简单圆顶屋。
微制造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六角形灰片从输出道一片片滑出,由工人堆叠起若干摞,卡芮兹玛这才宣布他们手边的平板足够搭建第一批五座圆顶屋。安杰拉加入工作的行列。
她不得不承认,埃尔斯顿是对的。能做一件感觉有建设性的工作让人心情大好。穿着护甲工作,她几乎觉得全身热到像太阳黑子爆发。她跟托克·埃里克森两人一组,举起六角平板,等圆顶屋搭建人员把卡榫卡在一起。平板不重,这反而是问题所在——很容易就被风吹动,面积又很大,实在很难掌控,两人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平板卡入正确的位置。
即便有种种困难,第二座圆顶屋也在中午的时候完成了。直径五米,出入口的拱门之后会加装内外门帘,可以挡风挡雨。一组拿着刷子的人开始在第一座圆顶屋外面刷黏胶,准备拿救回来的塑料帐布块粘上。欧格·多契夫和利夫·戴维迪亚开始替圆顶屋接上电池,还有铺设联结营地主能源槽的麻烦工作。
“没有窗户。”安杰拉这才发现。她看着第二座圆顶屋的顶端,那是在拉维和克里斯·费亚德罗边捶边骂的努力下完成的。那个卡榫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完成组装,卡芮兹玛之前还说什么跟小朋友的模型玩具一样。
奥菲莉亚告诉她:“有一种原料既透明又有我们需要的硬度,但那种原料不太够用。不重要,反正这些圆顶屋只是用来睡觉的而已,没有窗户正好挡住这些鬼极光。”
于是安杰拉和托克开始拼第四座圆顶屋的新地板,地板也是六边形的组成。她很快就得脱下护甲还有长袖衫,然后再把护甲穿回去。热汗出现在她的皮肤上,在泥巴里画出一道道痕迹。她感觉到脸上的汗渍,笑了。曾经她雇了一个人,专职将她的皮肤维持在完美状态,靠精油和按摩还有监督紫外线暴晒。曾经。很久以前,属于别人的人生。安杰拉甚至想不起她的护肤师的名字,也想不起她的样子。她和托克又举起一块大六角形平板,移到达尔文·史沃洛斯基指示的地方。它哐啷地卡入底板的边缘,达尔文在旁边的缺口塞入一块三角形。
他们卡好了最下面两排六角形时,埃尔斯顿召集大家午餐。安杰拉没有抗议。红色天狼星已经看不见了,被一块从西北方飘入的低矮云层遮蔽,带来更强劲、更寒冷的风。广阔的大地上永远回荡着不间断的雷声,一丝丝闪电持续在远处的天际线闪烁。她需要休息一下。厚重的云层绝对不是好消息。她已经在想象他们得在一场真正的圣天秤星豪雨中完成最后一座圆顶屋的搭建。
穆罕默德·安瓦、雷欧拉、帕瑞西以及博坦中尉,正绕着营地进行永无休止的巡逻,营地里的其他人则进到用餐帐篷。埃尔斯顿开启与他们的联机,站起身,要求所有人注意。
“HDA正式取消了沾斯潮警报。他们推入的感应卫星没有在天狼星星系中发现异常的量子波动,可是太阳黑子依然在持续,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准备面对原本没有预料到的寒冷天气。”
“还要多久我们才会被撤离?”卡芮兹玛问。
“这是一个完全正常运行的HDA营地,一场大型且昂贵的HDA探勘行动的一部分,目的只有一个。我们现在有很明确的证据,那个外星人就在附近。我们不会因为天气变差就逃走。我不会让那些帮助我们取得现今成果的人们白白牺牲。”说完,他盯着卡芮兹玛,直到她垂下眼睛。
他继续演讲:“我们会找到这个怪物,我们会知道它的来处和目的。我希望不久后就会有来自萨瓦的补给航班,但你们现在可以把回家这件事完全忘掉了。我们要在这里长驻,大家搞清楚了。圆顶屋应该今天晚上就能完成。明天我们要重建这个营地的规矩与安全。之后,我们的任务要继续推进。完毕。”
人们开始进食,安杰拉选择的那一桌有很多饶富意味的眼神交流,她不免俗地也参与了进去。
“卡芮兹玛这下得闭嘴了。”吉莉恩低声说。
“别这么笃定。”乔希反驳,“你没看到吗?上校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时,那些平民都快哭出来了。我们今天晚餐吃的一定是炖大便。”
“他们要怎么提供补给品?戴达勒斯都在亚贝利亚。”奥马尔问。
“我跟拉维谈过了。他们可以绕道蚀影山脉西边,在艾德瑟跟萨瓦中间。比较不危险。”安杰拉说。
“我们知道西边在哪里吗?”亚提欧问。
“我哪知道。去问AAV的人。”安杰拉没好气地回答。她喝完芦笋汤,走了出去。这是好几天来第一次,那些让人讨厌的俗气极光波动消失了,被一大片从西北方滑入的浓密云层挡住。大地呈现一种从云层后面透出的病态橙红色,而且一切都很平静。众人在用餐帐篷里的短时间内,风停了。
安杰拉搓搓光裸的手臂,感觉一阵鸡皮疙瘩。她缓慢地扬起头望着突然变得模糊的云朵,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已经没有雷声了,只有空无,所有声音都被大气层吸走。
“不会吧。”她低声惊呼,这应该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
雪片开始从圣天秤星被毁容的天空温柔地落下。
那天晚上下班后,他们到了伊恩家,终于开了那瓶冰岛黑死酒。席德认为值得庆祝,就连伊娃都同意,接过伊恩递来的满满一杯后才靠回客厅墙壁。
“鲁拜的事情我很抱歉。他家的安保系统实在太好了。我读到的都是外面的罩网信息,他一定把每面墙都涂满了智慧粉尘,里面简直是个数字堡垒。”她说。
“宝贝,别多想了。我搞到了雪曼,席德搞到了吉迪,我们还盯上了五辆车。如果这还不够,那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够了。”伊恩说。
席德同意:“是够了,我宁可我们见好就收。我在想也许该把原本的监控程序都收一点,我可不想打草惊蛇。”
“我今天晚上处理。”伊恩跳上吧台,喝了一口酒,努力不皱眉。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下载数据?有容量限制吗?”伊娃问。
“理论上这些微监控虫搜集躯网的信息四个月,才会到极限,但我们当然没有那么久的时间可以等待,我估计大概十天的通话应该就能让我们看出他们到底涉入了什么好事。或者等两个星期。我希望能够久一点。”席德说。
“他们会发现下载吗?”伊娃问。
“希望不要,但这也是风险的一部分。”
“如果被欧鲁克发现我们背着他在搞这些,他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伊恩说。
“他妈的。如果有结果,我们背后有HDA。况且,欧鲁克要走人了。”席德说。
“真的?你怎么知道?”伊娃问。
“他去问拉尔夫能不能把厄尼和其他人直接送去监禁殖民地时被拒绝了,拉尔夫说他们是保护全人类,不是当他的私人盖世太保。”
“所以?”伊恩问。
“所以我得把我们的档案都送给法务。据欧鲁克聘请的律师说,我们指控这五个嫌疑犯的案子绝对能立案,但用HDA提供的证据会有问题。”
“HDA像是在自己辖区里运作的政府一样,就算我们不喜欢它的手段也得承认这点。”伊娃说。
“没错,但我们如果要证明HDA是合法参与,就得跟法庭解释我们的第一嫌疑犯其实是个外星怪物。那会使市场街警局变成笑柄,更严重的话也许会被扭曲成我们在为诺思家族掩饰。”
“这根本是放屁。”
“我知道,但一定有人会这样说。那些无照网站会爽到不行,更不要提那些爱搞阴谋论的家伙。巴特拉姆·诺思的案子又会被所有人重提,整件事会变成一件极大坨的狗屎事。”
“这些档案要什么时候被送到检察署?”伊娃问。
席德咧嘴笑了,“欧鲁克都掺进来了,法务就能拖一周左右。内部审核的期限是九天。”
“你好邪恶。那时候我们就搜齐所有雪曼的通话了。”她笑了。
“没错,如果有消息,我们可以拉欧鲁克一把。你觉得他会有多感激?”
“感激个头。他会拿多少钱出来?你老兄说不定可以当下一任警察局长。”
“我才刚从暂时停职中复职。”
“对啦,但我们真的能升等,说不定还升个两等。”
席德一口喝下他的黑死酒,做个鬼脸,“先看看雪曼干了些什么事,再来想这些吧。”
两人离开后,伊恩坐在床上,戴上网络镜片。案子的安全网络还开着,这是席德的功劳。技术上,他们可以等到法务把档案送到检方才完全关闭网络,在那之前这个网络联机仍然登记为开放。他利用万斯·埃尔斯顿的授权码钻回警局网站,开始搜集资料。
塔鲁拉·帕克二十五岁,但她的脸庞很甜美,说她再小三岁都会有人信。她的花费有点太高,跟纽卡斯尔所有高层主管一样。银行账户数据显示她的收入不错,比他还多,但每个月的花费仍然超过她的收入。衣服、鞋子、晚上的玩乐、旅行、圣詹姆斯公寓的租金,她的主要账户拖欠不少账款,但是银行没有抱怨,因为每个月的收入都附有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魔法代码,况且银行还赚了不少利息。
他很欣喜地发现,没有医疗开支。她的惊人的身材和美貌是百分百天然的。她确实是“精致健美”的会员,一家在圣詹姆斯镇楼里的健身房,如此而已。
他的e-i把一个优先消息的符号插入他的网格,伊恩很不情愿地打开了。塔鲁拉目前是全世界最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十八个主要GE新闻网站都在报道查莫妮克·帕萨姆委员从纽卡斯尔通道回来的消息。无照网站上还包括一些自己得到的小道消息,例如她搭乘私人超李尔飞机从亚贝利亚回来,所有随行人员竟然都被留下。亚贝利亚下雪的消息通过雪花飘落地面、亲吻丰饶热带植物、变成路面上泥泞的影像证实。
“这头蠢母牛。”伊恩喃喃道,看着帕萨姆站在印有GE异星事务局徽记的讲台后面。她的笑容如古董瓷器一般薄脆。“我很欣喜地宣布,圣天秤星地质物种分布探勘行动获得全面成功。在前进营地的科学小组努力不懈的研究下,我们确认圣天秤星上没有基因变种。那里从来没有昆虫或动物的演化,正如我们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个世界上只有美丽且活跃的斑马种植物。我要感谢所有对探勘行动做出贡献的成员,达成我们所有人都引以为傲的伟大成就。”
就连有执照的记者都不接受她这番说辞。他们不断质问,太阳黑子呢?天气呢?下雪呢?还有你抛弃在丛林里的人呢?
帕萨姆坚硬的笑容毫无波澜,“太阳黑子爆发只是惊人的巧合而已,这是恒星的自然现象,首次被我们观察到,但是经过历史事件的认证。我在前进营地的同僚们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不堪,他们并没有被遗弃。先遣部队有足够的补给品和紧急食粮,能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持续运作好几个月。天气一旦转晴,人员自然会立刻经由空中方式撤退。如各位所知,如今圣天秤星上的犯罪组织严重限制我们的戴达勒斯航班的飞行,以前所未有的卑鄙恐怖手段杀害我们的机组人员。如果前进营地因此而必须忍受一段时间的艰辛,这些狂热分子必须负担起全部的责任。谢谢。”帕萨姆离开讲台,被一群助理跟新闻官员包围,阻拦了更多问题。
“贱人。”伊恩做出结论。他把跨网新闻加入阻拦黑名单,继续搜集他的资料。
波瑞斯·雅顿森根据政府记录实际上是三十四岁,不是公众记录上宣称的三十一岁。月收入相当大的一部分汇给了一家隐秘的私人诊所,进行毛发重生。伊恩一看就笑了。他的其他支出同样引人探究。许多钱是在深夜时分花在伦敦、布鲁塞尔、柏林、巴黎的餐厅和夜店——他的老板们都让他以公关娱乐费用报账。
接下来的部分比较困难,要将躯网的信息跟当地通信巢的记录通过e-i编码比对。这工作花了伊恩一个小时,却也是他最拿手的项目。最后,他查到波瑞斯在一家委内瑞拉银行的第二账户,里面的金额相当可观。波瑞斯每个月都花了相当于伊恩一个月薪水的金额在私人享乐奢侈品上。伊恩不羡慕他,到处都有波瑞斯这种有钱的孬种,浪费自己的人生,这种人生生不息,是宇宙不变的法则之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也把塔鲁拉带上这条不归路。塔鲁拉在伊恩的怀抱里、在伊恩的床上,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伊恩查了付款记录,跟波瑞斯的所在地比对。之前的经验再次给他很大的帮助,让他看出没有任何AI会知道要去比对的征象。时间在八天前,塔鲁拉被审讯的前一个周末。波瑞斯住在伦敦南岸的一家旅馆,有最后一项深夜消费。伊恩立刻抓了旅馆的安保档案,而他在看到实际画面以前,早已经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一如他所预料,半夜十二点四十五分,波斯瑞下了一辆出租车,带着一个不是塔鲁拉的女孩,衣着时髦,年轻漂亮,平淡表情透露出无聊,就像其他那些同样没有自尊的人,只等着一夜夜过去,等着这个嫖客耗尽体力,心里料到事后一定得听那千篇一律的“我爱我女友”发言,说的人会充满罪恶和羞愧感,渴望同情与理解。她可以给波瑞斯他需要的这些,这是他花了不少钱买来的。
伊恩暂停波瑞斯消失在旅馆房间的影像,他整个人嗑药爽到不行,几乎忘记自己还带了一名妓女,以及又结束了高级金融的美妙世界里的一天,完成交易,打倒敌人。
“你的好日子结束了,朋友。”伊恩对着影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