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拉被一只用力推着她肩膀的手摇醒。即便如此,她也几乎醒不过来,当她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一丝缝隙时,头痛欲裂。“怎么了?”她沙哑地问。
玛德琳跪倒在她的床榻边,面色惨白,一口口吞着空气,仿佛此刻正站在蚀影山巅。
玛德琳呻吟地回答:“空气。二氧化碳。杀我们。”
该死。安杰拉环顾圆顶屋,看到奥马尔面朝下地躺在暖气机旁。风与雷继续在外面咆哮。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出了睡袋。玛德琳正走向出入口的门帘,每个动作都极耗费力气,她摔倒了不止一次。安杰拉四肢并用地爬向出入口,其间差点又晕过去。两个人来到颤抖的布帘前,好不容易剥开底层的封条。这是密闭封条,让冰冻的风与雪吹不进来。
安杰拉瞬间一阵反胃,吞下卡在内外层布帘之间的干净空气。她的脑子清醒了一刹那。她知道一时的清醒和力气维持不了多久。她歪歪倒倒地跪起,抓住外层布帘,用力一扯,一阵满是雪泥的冰冻空气将她往后吹倒。堆在外层布帘的雪猛然涌入圆顶屋,包围住她的双腿。好冷,冷得发痛。灯笼疯狂地摇晃,撞上摇晃的配备包。所有松脱的东西开始乱飞。化学厕所周围的窗帘猛地被扯开,加入迷你龙卷风中。暴风雪中的怪异闪光第二度刺入圆顶屋了一秒后,立即消失。
“全面广播警报。把所有人叫醒。”安杰拉朝她的e-i大吼,用力踢开腿边的积雪。
风把他们吹倒在地时,帕瑞西和露露正在睡袋里挣扎。暖气机倒在半梦半醒间的奥马尔身上,赤红色的表面烫上他的脸颊和耳朵,令他发出一阵惨叫。皮肉烧焦,散发一阵阵烟雾。他反射性地一阵狂乱挣扎。从外面射入的另一道光束为这一幕增添更诡异的光影。
“发生了什么事?”埃尔斯顿质问。
安杰拉挣扎地想站起身。玛德琳已经开始动手想把外层布帘绑好,但是地面上的雪厚到她只能关起上半截。刺目的光又闪了一次,蓝白色的光线从开口射入。
“二氧化碳。”安杰拉望着晃动的光线和甩动的配备包上方的圆顶屋屋顶。最高的平板上有三道通风口,设计来通风挡雨。通风口跟其他的平板一样,都被封在冰霜里,但光是这样应该不能封死风口。“通风口有问题,你得警告大家。”
帕瑞西挣扎爬出了睡袋,整个人头昏脑涨,挣扎着想要摆脱令他无法正常行动的头痛,但还是把暖气机扶正,关闭,粉红色的光线变得昏暗。灯笼的光线被调成最高亮度,露露还躺在地板上的睡袋里,哭得像个孩子,跟风声与雷声一样响亮。
安杰拉帮玛德琳把外层布帘关起,封到半尺高的雪堆顶端,当她关到内层布帘时,她的手指差不多已经要失去知觉,整只手都变成了白色,整个人狠狠地发抖。她牙关打战地说:“谢谢。你怎么知道?”
“我的智元警告我。医疗套装侦测我的呼吸。”玛德琳喘着气回答。
“哦。”安杰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明白这套医疗套装有多先进,以及赚取最低薪资的普通餐厅打工女孩怎么可能有这种智元。所以她没有说话,只是紧抓住女孩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碰触玛德琳。她的眼睛泛起泪水:“我们还活着。”她带着绝处逢生的微笑说。
“我们会活下去。”玛德琳说。两人互望了很久。
“我需要帮忙。谁快点拿急救包来。”帕瑞西说。
“我来。”安杰拉摇摇晃晃地站起,叫e-i去找箱子的智慧粉尘标签。圆顶屋乱成一团。她的网格覆盖在一切表面上,紫色的符号在露露的床位上一亮一亮。她推开床,拿起急救包。
奥马尔半边脸伤得很重,皮肤被烧焦,裂开的地方露出鲜红色血肉。帕瑞西往他的脖子压了一剂止痛药,开始用封肤沫喷满烧伤的表面。
安杰拉监控营地的联机。另外五座圆顶屋有四座都发出响应,每一座都有二氧化碳累积的问题,全都回报通风口被堵住了,有些人已经陷入昏迷。幸好警报已经发出,出入口的门帘都被打开,让新鲜空气涌入。第六座圆顶屋没有回答,所以在生化实验室一号里执勤的雷欧拉·福克斯和罗克·克温德走了出去,两个人互相搀扶彼此,闯过暴风雪走到了圆顶屋,拉开外层布帘。他们发现里面的五个人,乔希·朱斯提克、飞机驾驶员洛尔莱和胡安-费尔南多、巴斯琴·诺思二代、欧格·多契夫,都陷入昏迷,但还活着。
这时候亚提欧和奥菲莉亚·特洛伊已经出去检查他们的圆顶屋,找出问题在哪里。他们报告风把细雪吹入圆顶屋上层的保护气阀,阻挡了通风功能,所以空气没办法从通风口流通。清除堵塞很简单,但一定要手动——而且得从外面来。
医疗报告情况也不乐观。洛尔莱、欧格、温·梅利亚、克里斯·费亚德罗、拉登中士和福斯特·沃代尔都有严重的二氧化碳中毒症状,还有被毁容的奥马尔。康尼夫医生希望让她的急救员检查中毒的人,她也要求把奥马尔带到医疗所去让她救治烧伤,确定他的眼睛没有受伤。埃尔斯顿和博坦安排安特利奈和达尔文·史沃洛斯基把担架当雪橇一样拖过来,用担架把奥马尔带去医疗所,博坦和吉莉恩·科瓦斯基会陪他们一起去,之后他们会带奇蒂和沙可回来。两个急救员会巡视所有的圆顶屋,检查中毒最深的病患。
最后要解决的只剩下被堵塞的通风口。埃尔斯顿不让他们打开门帘,这样会让所有人都受到暴风雪袭击,万一怪物趁这个时间出现,他们根本来不及得到警报。他命令先锋军和每座圆顶屋的一个人两两一组,一起清理通风口。他们同时可以观察雪多久会把通风口堵住,每两三个小时要再重新清理一次。这个工作并不愉快,但总比被二氧化碳毒死或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休止的暴风雪残害要来得好。
安杰拉跟帕瑞西一组,在天寒地冻的圆顶屋里穿上外套,僵硬的手花了很久才把拉链拉起,然后到处找靴子。玛德琳忙着安慰哭成泪人的露露。安杰拉白天用的手套还是湿的,在低温下已经冻住了。她扶正暖气机,重新打开,把手举在暖气机上。冰开始融化,滴在橘色的圆圈上,发出嘶嘶声,不断沸腾,冻疮同时开始啃咬她的手指。她准备再出去的时候,玛德琳正帮着泪眼汪汪的露露穿外套。帕瑞西加强奥马尔的止痛药强度,用自己的睡袋把他包起。
有人正在拉开外层布帘的封口。
“是谁?”安杰拉大吼。
帕瑞西举起卡宾枪,利落地瞄准了门口。
“安特利奈。”一个声音在风声中大吼着回答。布帘封口打开,寒风再次涌入。安杰拉赶在暖气机又被吹倒之前抓住了底部,为了安全起见把它先关闭。一阵亮光突然爆发,照亮跪在雪堆上的人影。
安特利奈通过缝隙进了圆顶屋。雪片沾满他的外套和长裤,一团团一丝丝。他头盔上的光发出黄色的光束。“抱歉吓到你们了。那个该死的电子风暴在乱搞我们的联机,什么广播都传不出去。”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闪电。”安杰拉说。
壮硕的男子耸耸肩。他身后的达尔文正从缺口钻进来。他们四个人一起好不容易硬把半昏迷、呻吟不断的奥马尔扛了出去,放到担架上。有个半身的短遮篷可以保护他的头和胸口不受天气侵害。安杰拉不觉得在这种天气下遮篷能有什么用,可是他们一定要把奥马尔送去医生那里,有遮蔽总比没有好。
吉莉恩微微挥手,安特利奈和达尔文同时抓起肩带,抵着强风,以缓慢的短小步伐前进。闪电不断往下劈,不是以往普通的分叉形状,而是巨大刺目的电球,从上方看不见的云层往下激射,宛如古代的炮弹攻击,击中地面后炸开,发射出细长的电流,四处乱窜一阵后才消散。
“他妈的!”帕瑞西大吼。
“我们得把雪铲走。”安杰拉回吼。她猜想现在地面上的积雪应该至少有一米厚,有些区域的落雪应该有两三米,不定期出现的闪电球爆炸,照出车辆停放的位置已经变成雪堆了。
帕瑞西立刻表示赞同,“好。去拿铲雪的东西。”
安杰拉蹲下来,又从缝隙间挤了进去。圆顶屋里面只比外面安静一点,碎冰在狂乱的气流间翻搅。露露眼神慌乱地盯着她,二氧化碳中毒带来的晕眩使得她害怕又疲累。
“我们得把门口的雪铲走。”安杰拉大喊,想要盖过噪声,“除非把雪铲光,否则根本没办法关上门帘,把门重新封好。”
“好。”玛德琳点点头。她扶稳了配备包,打开侧袋,拿出一把看起来很有杀伤力的猎刀,外裹钻石的刀刃三两下就把行军床肢解成大块的方形塑料板。
“谢了。”安杰拉戴上太阳眼镜保护眼睛不被雪刮伤,抓起其中一片方形板,重新奋力地走回风雪中。玛德琳待在里面,把雪从缝隙往外大把大把地丢,但另一半的雪又立刻重新刮了进来。安杰拉则开始对外面的雪下手,想要清出一条通往门口的简陋斜坡。再这样刮上两天,整座圆顶屋都要被埋起来了。
玛德琳尽量把门帘封起,减少刮入屋内的雪量。临时做成的铲子往外铲了四五堆雪之后,她终于把封条又往下密合了两厘米。
安杰拉一边铲雪,暴露在外的脸颊同时被快速吹来的雪片刮伤,还得不断地擦拭太阳眼镜上的积雪,不过她还是很高兴至少有东西可以保护眼睛。她又开始感觉不到手指,光是抓住塑料板就跟把雪抛入空中一样费力。闪电球继续骇人地爆炸,一定有一颗落在不远的地方,一条刺目的电鞭直直挥过她头顶,被附近一辆埋在雪堆里的车辆导入地面,吓得她整个人一跳,只是穿着厚衣服跳不了多高。
不知道多久以后,玛德琳才终于封上门帘下方的封条。安杰拉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脸颊已经被打得失去知觉,每口吞下的空气都在喉咙中烧出一条冰冷的火焰,整个营地到处都是闪电球的爆炸声。
帕瑞西用头抵着她的头,“我们去清理通风口。”
“我感觉不到我的手。”她朝他大喊。
“拿着。”他把卡宾枪塞给她,拿起床板,开始爬向圆顶屋的顶端。闪电暂时停顿,黑夜逼近。
闪电一退去,她的e-i就报告有联机开启:“你怎么样?”埃尔斯顿问。
“我们清理了门,现在正在清理通风口。”
没必要跟他说她手里有武器,这一定违反探勘队的每一条命令。“奥马尔撑到医疗所了吗?”
“他到了。康尼夫说他不会有事,眼睛没有受伤,只伤到周围的组织,得要做些颜面重建手术才能恢复漂亮了。”
“你看到那些闪电了没?”
“看到了。”
好像为了强调她的话,一团紫色的电球击中被冰块包围、摇摇欲坠的用餐帐篷,一堆如山鬼般尖叫的电波在空中往外爆炸。这一击彻底压垮了用餐帐篷,在一片雪崩中把帐篷击倒在地。安杰拉低下头躲过被风吹来的碎冰,被冲击力震得微微摇晃,联机断掉之后又恢复过来。
“这是什么鬼啊!”她呻吟一声。抬起头时,看到帕瑞西也站了起来,继续辛苦地清理着通风口。夜晚包围起他们。“埃尔斯顿,如果有闪电球击中能源槽,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我知道,但现在没别的办法。欧格跟我说那东西应该是抗闪电的。”
“这狗娘养的根本不是闪电,简直像是我们正被攻击。还要维持多久?”
“我不知道。我们好几个小时前就失去跟e射线的联机,在那之前,天气雷达显示黑云往后延伸很长一段距离,AAV小队预算大概还有十小时。”
“这鬼天气还要维持十小时?他妈的不可能!”
“我知道。你能看到安瓦和科瓦斯基吗?他们五分钟前离开朱斯提克的圆顶屋,正要去亚提欧的圆顶屋检查拉登和福斯特。”
“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太到了。”
“好吧,那——”
两个警告在安杰拉的网格投射出红色的符号。一个是穆罕默德·安瓦发出的入侵者警告,另一个……
“该死!”安杰拉咆哮。托克·埃里克森的躯网正在求救。医疗数据显示他的生命迹象正快速流失,血压降低,心跳乱拍。她集中注意力在心脏的数据,如果还在跳……
“你收到了吗?”她质问。
“它在这里。它在攻击我们。”埃尔斯顿说。
“你看到什么了吗?”帕瑞西边问边从圆顶屋顶滑下来。
安杰拉转头去看穆罕默德·安瓦躯网通信的方向,用网格搭配能见范围有限的肉眼。她扯下太阳眼镜。又一团闪电球落到她身后,蓝紫色的闪光把雪地变成一片灿烂的流星尾,在短短一瞬间的光亮中,她看到了所有的圆顶屋,几栋附近都有人,像她跟帕瑞西一样,被雪包成一团的臃肿人形。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样。闪电鞭在空中挥舞的同时,她看到一个人形倒在地上,网格导航辨识系统告诉她,那是托克。托克被撕裂的喉咙正流出沾染雪地的深红色鲜血。他的身边是穆罕默德·安瓦,因为眼前的惨剧发出悲痛又震惊的呐喊。他们身后是另外一个人影,跟所有人一样高,没有可辨识的五官,但在网格中没有躯网。一个朝暴风雪深处离去的身影。似乎不受可怕的风雪影响。
“穆罕默德·安瓦——你后面!”安杰拉大喊。她一面想要打开卡宾枪的保险,一面咒骂被一堆没有用的布料包得僵硬的手指。
纠结成一团的闪电熄灭,营地又恢复黑暗。她终于把被冰冻僵硬的手指卡在保险上,按了下去。她举起卡宾枪,用网格瞄准最后一次看到怪物的地方。等待——她僵硬的手指扣上扳机。等待——她咒骂着,她的e-i被禁止使用瞄准系统,因为她没有密码。等待——
“帕瑞西,给我密码——”
暴风雪朝行政快速房舍的地面吐了一团电波。安杰拉知道她只有一秒的时间可以借由电子翻腾时引发的光线瞄准。周围的景象再次出现。托克趴在雪地上。穆罕默德·安瓦站在旁边,也举着自己的卡宾枪,不确定地到处挥动,寻找杀手,纤细刺目的红色激光束切割了浓密的白雪。还有怪物,毫不迟疑地朝咆哮的白色深处前进,只留最后一个背影。
安杰拉扣动扳机,用身体扛下反作用力,保持枪身平稳,听到子弹从枪管冲出时的咆哮,闪电萎缩、消失。她知道她没有打中怪物。它仍然继续前进,完全不受划破空气的子弹影响。“他妈的!”
穆罕默德·安瓦也在开枪。她可以听到他的卡宾枪吐出子弹的声音,比风的咆哮还要大声,她睁大的眼睛看到枪口吐出的蓝白色闪光,就连激光瞄准器也被用上,想要突破白雪。
没有用的,完全没有用。她很清楚。它消失了。回到它完美的藏身地点。后会有期。
暴风雪又持续了七个小时。安杰拉和帕瑞西前后三次出去清理圆顶屋上面的通风口。每一次雪都比围墙要高,所以每一次他们要出去都得先把门口的雪铲开。
“这绝对会是问题。”他们清理了两次之后,玛德琳说,“有很大的重量从外面往里面压。”她思索着看了一眼覆盖着冰霜的墙壁。虽然暖气机开个不停,冰层仍然没有融化,他们开门去进行清除时吹进来的雪堆依然存在,堆在地上,有细小的水流顺着表面流下,看起来就是被冰堆出的小火山。它在地板上缓缓融化的同时也重新凝结,在地板上结成一片冰,让在屋里行走变得很危险。
奥菲莉亚·特洛伊重新设计了屋顶通风口以免又被雪塞住。她跟卡芮兹玛·瓦戴正在研究要怎么设计隧道一样的出入口,好让圆顶屋能度过下一次的暴风雪,把这些屋子变成真正的冰屋造型。
帕瑞西听到从联机传来的消息之后,便抱怨道:“我们得先把微制造厂给挖出来才行。”托克被杀死后,埃尔斯顿一直在传送他认为会振奋士气的消息。
“要挖出来也得先设计并打印出铲子来才行。”安杰拉说。
玛德琳笑了,“可是要打印出铲子,他们得先进到微制造厂才行。”
三人互碰手中的马克杯。
“推土机不能把雪铲走吗?”不解的露露问。自从托克被杀死之后,这可怜的女孩便整个人消沉下来,不太说话,只缩在睡袋里。其他人经常听到她转身面对墙壁,不断啜泣。
帕瑞西好心地赞同:“可以啊,推土机会很有帮助。不要担心,既然连昨晚那样都能度过了,我们什么都不怕。”外面某处闪电球落地的声音让他沉默下来。严格说起来,现在已经是清晨了,大气层投掷闪电炸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们不能用直升机离开吗?”露露问。
“它们没办法带我们飞到萨瓦那么远的地方。”安杰拉同情地说。
“可是跑道被雪盖住了。飞机没办法用。”
“有些戴达勒斯机是有雪屐的。我两年前在俄罗斯北部受训时看过。”帕瑞西说。
“哦。”露露又翻过身去。
中午的时候,风势大减,带走了最后那些支离破碎的云堆,只剩下几丝濒死的高层云聚集在高空,天狼星粉红色的光照在满目疮痍的营地上。圆顶屋的门帘纷纷被掀开,人们走入宛如极地的红色大地。最初几天的雪落在丛林的树林、树丛、藤蔓上,给了它们一身圆肿的白衣,当时这景象看起来有点怪,但还是可以认出来周围是被丛林包裹。如今,丰饶的植物都被巨大的雪堆湮没,比较高的树木,像是大牛鞭树、吸血刺和大珂亚树仍然在起伏的白色地毯上屹立不摇,但全被包裹在清澈见底的寒冰里,足足有五到十厘米厚。困在波浪般的水晶表面下,还没落下的枯叶永远地被包覆着,形成粗枝干外围稀薄的一层灰绿。
在冰冷澄澈的冬季大地上,极光光带肆意地流窜,蜿蜒的光河懒洋洋地流过圣天秤星高旷的晴空,在地面洒下奇异的彩光。
安杰拉站在保护她却也几乎害死她的圆顶屋外。屋子只有一半还露在外面,然而就连这一半上面都有一层白雪,周围的雪地散发着紫光,仿佛仍然充满了电力,紫光渐渐转成加勒比海的碧蓝,融入了下方覆盖着丛林的浓绿。色彩随着天上随机摇曳而过的光波变幻,但是荧光的光波从未消失,在亮晶晶的雪地上增添其鬼魅晶光。
巫岗营地的人员像是嗑药了一样,四处游荡,受过心灵重创的伤残人士对彼此呢喃着无意义的话语。安杰拉第一次开始真心欣赏起埃尔斯顿。是他在为所有人打气,出现在各种地方,让所有人看到他在意这里历经艰辛、仍然存活下来的每个人。他不断发出命令,解释他们要如何撑过这次考验。
对于工程队地面车辆组而言,推土机是最优先项目。他们很显然一定得想办法处理落下的惊人雪量。埃尔斯顿花了几个小时跟各单位负责人进行会议联机,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托克·埃里克森被抬到医疗所,让康尼夫医生很快地检视了一番。死因很清楚。一圈很锐利的五根利刃,划破他露在外面的脖子,几乎让他身首异处。
“我们有了一个小优势。”埃尔斯顿说。康尼夫正将遗体送入两台停尸间冰棺之一。
“优势?”她问。
“埃里克森按照命令穿了护甲。那怪物通常直直对准心脏戳下去,但这次不行,护甲保护了他。”
“保护了他的胸口。”康尼夫医生说。
“我们需要替所有人制造全身护甲。行动会不方便,但总比死掉好。”埃尔斯顿说。
“告诉我。”医生开口,指着她从托克尸体上脱下的衣服,现在全部高高堆在水槽里,覆在他外套上的雪正在融化,浸湿了其他衣服。“它怎么知道他穿了护甲?他的外套罩在外面,根本看不到。”
埃尔斯顿看着湿透的衣服,然后看向长方形的冰棺门,又看回衣服。“我不知道。”他坦承。
推土机一被挖出来,能源槽启动后,首先就是把微制造厂周围的雪都挖出来,清出一条通往入口的斜坡,黄色的大机器慢慢地滚回其他停在圆顶屋周围的车辆边。一个小时后,每栋圆顶屋门口都挖出了斜坡,接下来就是要挖出屋子本身。
第二批要从雪地里被挖出来、启动的车是两辆自动货板载卸卡车。埃尔斯顿和奥菲莉亚·特洛伊认定圆顶屋不能再被雪埋住了。如果再来一次同样时间长度和强度的暴风雪,一定会把圆顶屋完全埋起来。她已经跟他提过担心冬季气候对平板造成的气温差异影响——他们选用的组合材质并不适合在这么寒冷的环境使用,如果在零下气温中还要负重,平板可能会龟裂。
所以推土机在每栋屋子周围挖出了一道壕沟,两边各有一段斜坡,两辆自动货板卡车一英寸一英寸地开在第一座被挖出的圆顶屋前的斜坡上,然后缓缓地将前端的长叉伸到圆顶屋下。靠着两辆机械间的联机,它们同步调动升降装置,把圆顶屋抬了起来,慢慢地移到离医疗所近很多的雪地上。
奥菲莉亚跟卡芮兹玛检查搬移后的结果,确定平板没有因为压力过大而龟裂后,才允许另外五座屋子被搬走。
之后,推土机和卡车的工作就是要把货板搬到离圆顶屋更近的地方。行动生化实验室也启动,换了地方。3D打印机开始造出新版通风口,然后开始制造比较小片的六角形板,要替圆顶屋制作入口隧道,使圆顶屋跟冰屋长得一模一样。能源与数据线重新牵好。所有人都紧盯着天空,想知道云是否又飘了回来,除了先锋军——他们的视线紧盯在周围的雪地上,留意着任何动静。
下午时,AAV小队已经准备好让一架猫头鹰机进行火箭推动升空。这个附加的系统是标准配备,巫岗有三套,设计在没有短跑道或是空地的时候使用。虽然营地周围的巨大雪原上并没有任何障碍物,但AAV小队的队长肯·施密特并不确定猫头鹰滑行起飞会发生什么事,有可能可以顺利地滑行,正常起飞,但如果雪太软,它也有可能会把自己埋入雪里。在埃尔斯顿的支持下,肯·施密特决定不要冒险,而是让他的团队在机身两侧各加装一架牢固的火箭推进器,接着整架飞机与配备就被越野车拖离圆顶屋区。在离行政快速房舍两百米外的地方,无人驾驶飞机的尾翼牢牢固定在雪地上,机鼻直直指向天空。
暴风雪结束后,大家都不意外已经没办法联络过去这两个月都徘徊在南方三百五十公里外的e射线。AAV小队希望把猫头鹰推到足够的高度,找到并联结传递链中的下一架e射线机——假设还有存留的话。
营地里其他人停下为了注定会来的坏天气做的准备工作,全都聚集起来看这场小型烟火秀。肯的e-i命令猫头鹰的双依戴恩能源槽启动。网络确定飞行前系统检查通过后,他将系统转成全自动,往后退开,看着倒数。
“……七,六,五,四……”观看的群众在沉默的冬季旷野间呢喃着。
两架火箭推进器在一阵橘光和浓烟间点燃,接下来是蒸汽,从炙热的火焰周围嘶叫着喷出,烧入雪地,猫头鹰快速飞入晶亮的天空。火焰与浓烟盘绕,随着猫头鹰的机首瞄准了航道,指向霸占南方天际的银色光环,缠绕合一。咆哮的火焰掩盖了众人的欢呼。七十五秒后,火箭的能量耗尽,从猫头鹰的机身脱离,开始坠回地面。无人驾驶器转成平行飞行,以悠长浅微的曲线盘旋上升,穿过周围晶亮的离子气流,双轴螺旋桨在机尾无声但明亮地旋转。
四十五分钟后,它依然在巫岗高空盘旋,成功地与一架e射线联机。巫岗跟萨瓦间的四架中的两架e射线在暴风雪中坠落,剩下的两架状况很糟,但仍然在空中,只是正逐渐丧失氦气与动力,缓缓下飘。即使是这阵暴风雪过后的平静晴天,红光偏移的阳光也已不足以为它们的能源槽充电,但这两架仍能提供微弱的联结。
“它昨晚杀了埃里克森。”万斯告诉维梅齐亚,“我们差一点就要全死在暴风雪里,这还只是第一次风雪。你要不把我们弄出去,再不就要提供补给。”
“这都不是简单的选项。你有证据吗?”维梅齐亚问。
“有!我们终于有了!”他通过链接送去安杰拉的视觉记录,跟维梅齐亚一起看着闪电亮起时,埃里克森倒在雪地上,穆罕默德·安瓦站在他身边,一个隐约具有人形的形状在光线暗下时蹒跚地走入暴怒的风雪中。然后另一球闪电爆炸,再次闪光亮起,卡宾枪疯狂地朝灰色的影子开枪。
“这是特拉梅洛的视觉记录?”维梅齐亚问。
“对。”
“她为什么被发了一把卡宾枪?”
“你在开玩笑吗?你没看到天气吗?帕瑞西正在清他们屋顶的通风口,她负责守卫。”
“我可以理解你那里的情况很艰难,但是万斯,这图像文件并不能算是多确切的证据,而且提供这个档案意味着你会立刻受到质疑:为什么每次看到外星人的人都只有她?”
“我真不敢相信居然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埃里克森的脖子被一把五刃武器给划开了,我们看到一个人形跑走,这样还不够?”
“凶杀案发生的时候,特拉梅洛在哪里?”
“这个影像是几秒后录到的。不过几秒而已!”
“我问你的问题都是人家会问我的。你提供的信息可以,但我觉得还不够。纽卡斯尔的调查结束了。”
“不够?又死了一个人。死了!被五爪刃杀死的!”
“我知道。我们这里的看法要等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企业斗争。雷因特被起诉之后,GE财务管理局就有机会进入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一级网络,查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史克普西斯相信他们会找到秘密行动的证据。”
“史克普西斯!拉尔夫的后续调查呢?”
“还没有结果。赫斯特还在搜集信息。”
“有外星人在追杀我们。你必须逼他们给我们更多资源。去跟将军谈。给他看图像文件,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万斯……他知道。等着看纽卡斯尔状况如何解决的人就是他。他受到投放卫星这件事波及,政客们对他很不满。”
“可我们明明需要知道太阳黑子是否跟沾斯潮有关。”
“我知道。但如今在美妙的后见之明影响下,每个人都在抱怨花费过多。帕萨姆背后捅了探勘行动一刀,现在开始找掩护,说工作结束了。”
“一次戴达勒斯的航班。一次,只要有足够的先锋军,让我有一点机会抓到那东西就好。我只需要这些。”
“万斯,这不会只是一架。不可能。戴达勒斯不可能在巫岗降落,雪太多了,你也说了情况只会更糟。如果我们现在要去你那里,意味着我们得建造一整个通道。这种事就连HDA都办不到。”
“有些戴达勒斯机是有雪屐的,专门为极地气候设计,我知道有这种飞机,数据中有登记。送一架过来,它可以降落,然后回去亚贝利亚。”
“我会跟将军提案,解释情况有多紧急。我向你保证。”
“如果答案是‘不行’呢?我们该怎么办?这里的情况不好,e射线传递链撑不了多久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办公室帮你们规划了陆上撤退程序。我现在传给你,以免传递链真的失效。”
“陆上撤退?”
“这是可以实现的计划,任务数据中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你们可以抵达萨瓦,就可以在那边过冬,绝对没有问题。那里现在只剩下最必要的少数人员,你可以得到维持一年以上的补给品和原料。这么做对你们也比较安全,车队移动起来外星人很难追上。”
“前提是那东西只会用脚走路。它似乎轻轻松松就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它是怎么来的?你的办公室有人分析过这件事吗?”
“万斯,我了解你的处境,我真的了解,但谁都没有办法预料到天狼星会红光偏移。我必须说在圣天秤星上有困难处境的人不止你们。这种情况只要再持续一个星期,就会出现史上最大的灾难。独立国区已经在依靠维持不了多久的食物存量。持续降温下,浮藻田难以存活,GE的有机油供应量会减少百分之十。大多数高堡市的人已经在通道边扎营,要求回来。现在没有人做决定,GE里面绝对是毫无动静。每个委员都在乱跑,不敢下决定。他们正在举办高峰会,讨论该举办什么样的高峰会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惨状。就连有照新闻网站都在耻笑他们。”
万斯深吸一口气,“好。如果圣天秤星上有另一个对我们有敌意的外星种族,那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
万斯把安特利奈和杰·超米克叫进办公室来开会。刮暴风雪的时候,暖气被关掉了,所以每件家具表面上都有结冰的水蒸气,他开了暖气之后,墙壁和天花板都在滴水。唯一的屏幕墙正显示猫头鹰天气雷达传来的影像,西北方有另一大片云飘来。
万斯知道他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命令他们回收猫头鹰,否则会被看起来跟上一场一样凶暴的暴风雪摧毁,再也收不回来。只是维梅齐亚到现在还没给他将军的答复。他不是很确定为什么自己还要费老大的劲儿让猫头鹰继续留在空中——他很清楚将军会怎么说。
维梅齐亚是个好人,同样是福音卫士,一心只想消灭宇宙中的邪恶力量,大公无私,但是他仍然只是个凡人。他在澳洲沙漠下面一待就是几个月,现在已经成为HDA总部的人员之一,被HDA的主流文化同化了。他还没有放弃耶稣,但同样奉行官僚作风。说话之前要先掂量一下其中的政治意义,慢慢累积高层关系和盟友。万斯很确定维梅齐亚的说辞会是:他跻身HDA的最高层,才能达成福音卫士的目标。从大局上来看,说不定他是对的,可是如今身陷新生的极地荒漠中,远离任何星际星球,万斯发现自己很难遵行基督教诲的宽恕之道。很明显地,维梅齐亚已经被最古老的罪行——虚荣所打败。
“我认为我们现在不会再得到任何外援。”万斯告诉他的两名同僚,“我们必须靠自己的能力,以及基督的智慧给予的安慰来面对这场难关。”
“维梅齐亚会帮忙的。”杰说。
“我不认为他有办法。我们受制于天气,他一样受制于HDA的政治和官僚。如果能有援手,那是真正的恩典,但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维梅齐亚的办公室传了一些数据过来,让我们用车队的方式去往萨瓦。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这是一个权宜之计。”
安特利奈惊呼:“你确定吗?那是两千公里外!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好要应付这里的地表状况。谁都没有进入过被雪覆盖的丛林。”
万斯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就算明天冒出最后一颗太阳黑子,也要等好几个月以后它才会跟其他黑子一起消失,更别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半颗消失呢。在那之后谁也猜不到雪要多久才会融化,整个星球的状况已经变了。但我知道开车跨越冰冻的雪原远比融化的雪原要容易。两位,我们办得到。我看了一下前期数据,我们有足够的资源,虽然是勉强而已。但等越久,我们的机会越小。”
“似乎有点道理。”杰越发担心地说,目光遥远,显示他正在读取网格中的数据,“可是那只怪物,甚至是那群怪物,要怎么办?”
“维梅齐亚认为如果我们在移动,反而更能应付它。”
“说什么蠢话。它不是也追到这里了吗?”安特利奈说。
杰烦躁地握拳,“如果我们能知道它是什么就好了……看看我们,我们可是能在星球间航行的种族,我们带着人类史上最先进的研究工具,最好的传感器,他妈的超强的军队,却什么也没弄到。我们跟中古世纪的农夫一样,被晚上来临的怪物吓个半死。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正好相反。我们对它了解很多。”安特利奈举起手,制止杰的反驳,“除了它的心理思考模式以外。我承认它的思考逻辑很怪。可是首先,我们知道它不来自这个世界。这里的植物根本不足以变异,它们的基因结构太僵硬,也没有可以衍生出动物的基因种类,所以它跟我们一样,对这里来说都是外来客。其次,我相信只有一只。如果还有很多只,我们早死光了。很简单。我们也许不了解它的动机,但我们很清楚它的目标:杀死我们。如果不止一只,那它们会直接用武力打败我们。它们的速度更快、更强,而且掌握我们的科技,足以规避我们的传感器。”
“你认为它会是创造星球的生物送来的保护者吗?”万斯问。
“这是最合理的结论。我考虑过其他想法。也许它是猎人,以残杀我们为乐趣,或者它其实是某种叛徒,但它最有可能是保护者。我不确定它为什么杀了巴特拉姆宅邸中的每个人,也许和诺思家族玷污这个世界有关,但我们很确定它为什么会挑中巫岗而不是其他营地和补给站。因为我们才拥有足以毁掉圣天秤星的武器。”
“那你要怎么解释它的人形?在我们的了解里,演化不会克隆我们的双足系统,因为要走到这一步有太多的巧合了,更不要提有五根手指的手。”
“它有这种外形是为了在我们之间出没。”
“可是我看过它。两次。我看了从安杰拉意识里抓出的脑波扫描,我也看了她昨天晚上瞳孔智元的记录。它有人类的外形,但不是人类。”
“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从这场探勘行动的开始,这件事就一直让我很烦恼,而且是所有猜想中最明显的瑕疵,让史克普西斯和帕萨姆这种政客每次都能用这一点来对付我们。最简单的解释是最可能的:它在攻击模式时是人形。这几乎可以解释所有发生的一切。我们已经设想这是来自一个科技基础非常先进的文明。”
万斯瞥向杰,后者看起来很不安。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想要找出一个能排除这个想法的解释,但他深入过神奇得可怕的沾斯世界,知道真正异种的意义,也知道究竟能有多么不同。当一切想法、一切可能,无论多渺小都必须被纳入考虑范围时,变形人是非常合理的推断结果。“可是是谁呢?”
“谁出现在每个谋杀现场?”安特利奈问。
“不可能是特拉梅洛。我不接受这点。我们扫描过她,取过DNA样本,而且纽卡斯尔的凶杀案证明凶手不是她。”万斯说。
“她从哪里来?为什么二十年来外表都没有改变?我们知道每次有人死亡时她的确切位置到底在哪儿吗?这东西速度有多快?行动有多诡异?从来没有传感器察觉过它。它的外表都是靠她阐述。”
“她是人类。”万斯说,很不满自己退化到只能以固执当作自己的论点。
“我相信她是,只要她这时应当是人类。也许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如果它只有需要时才会从她体内出现?”
“杰?”万斯问。
“你知道我从来没信任过她。”
“我问你们,”安特利奈说,“如果不是她,会是谁?”
这是万斯无法回答的问题。这种分析和解读程序是好几个世纪以来情报工作的基石,是他基本受训的很大一部分。如果有答案,那一定存在于探勘队成员的数据文件里。他必须一一检视,寻找突兀的地方,寻找异常现象的线索。
这个想法让他全身一僵。穆兰死后,他允许安杰拉帮他们进行简单的行政工作,当时他就在网络里加入一些隐秘的监控程序,看看她使用什么数据。而她做的第一件事之一就是检视人员资料文件。难道她一个月前就猜出来了吗?
“好。我们先假设怪物不是我们仨之中的一个。如果那怪物来这里是要取得弹头,那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有权限了。”他说。
杰和安特利奈不情愿地点头。
“你再去追查安杰拉。”万斯告诉安特利奈,“她有些很聪明的程序会发现普通的智慧粉尘数据发送,所以这次要用我们的微型智慧监测器。”
杰笑了。“我来吧。”
“我要叫维梅齐亚通过AI确认程序运行过我们所有的人员资料,任何异常的地方应该都找得出来。在这之前……”他朝屏幕墙挥挥手,上面有一块鲜艳的紫黄色点,显示逼近的云朵,“这次我们要做好万全的暴风雪准备。”
“撤退呢?”安特利奈问。
“我认为是无可避免的。我们利用被暴风雪封闭期间开始准备。”
二十分钟后,他又跟维梅齐亚通话,“对不起,万斯,但将军说不行。我们用AI分析了你给我们的图像文件。那怪物的比例属于人类,步伐也是。不管特拉梅洛看到什么,那都是人类。我们认为你的营地里有个杀人狂,不是外星人。假设他真的就是她的同伙。”
万斯花了一段时间思考AI的分析,不安地发现有很多因素同时重叠起来,“特拉梅洛朝它开枪。”
“没打中不是吗?”
万斯几乎要笑了,为了压下一声怒吼,“好吧,既然这样,我想要请你们用AI分析巫岗每个人的个人档案。我要找冒名顶替者,看看有谁是别人塞入的间谍。”
“没问题。”
“我们要开始执行撤退行动。我认为e射线应该撑不过这一次的暴风雪,但我有五枚紧急通信火箭,应该能升到可以暂时跟亚贝利亚的网络联机的高度。如果我用了它,只会是因为那怪物是真的。所以你能不能至少安排一架雪屐戴达勒斯备用?”
“我会找人帮忙。我知道我们有人在战情中心,可以把这件事归类成战备演习。”
“谢谢。”
“万斯,你自己小心点。我知道这个任务是耶稣对你的试炼。我会为你的平安祈祷。”
伊恩·拉纳金警探回到四楼,他被分派给市警指挥办公室,帮助协调警方对于通道封锁的应变措施——这显示了他在欧鲁克面前的地位。但在这么辛苦的诺思家族案之后,这个工作量正好,过去两天都没有事要做。GE边境管理局的军队很强悍,没有人从圣天秤星进来,虽然几乎每天都有人想要突破防线。每一次高堡市居民的组织都更好,行动也更暴力。在此同时,GE委员们坐在布鲁塞尔的精致椭圆桌边,喝着矿泉水,避免做出任何一丁点关于圣天秤星人民应对方式的决定。其他国家领袖已经开始施加压力,发言表示他们关切GE无法有所作为的现状。
有机油仍然从圣天秤星的备用槽继续输出,伊恩很清楚布鲁塞尔只在乎这件事,可是这也让他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跟同事喝茶聊八卦。市警指挥办公室是圆形的,有内外两圈书桌,坐了二十名警探和特种机动警察,带队的是坐在中央的执勤六级警探。伊恩在内圈有张桌子,负责处理后备人员分配。他让装满外聘警力的二十三辆大地王停在邓斯顿山丘和A1旁,在临门区失控时可以立刻出动。从网格上出现的数据以及链接民众罩网的全像联结来看,他们主要的问题不是圣天秤星的暴民,而是纽卡斯尔塞满了即将成为难民的人。大多数人为了来到这个通道,已经穿过数个大陆、海洋,有些人甚至来自其他星球。伊恩从来没听过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他从小到大都有的背景噪声,跟泰恩桥一样,都是纽卡斯尔的一部分。如今,他到处在找事情填满无聊的日子,开始看跨网新闻,记者们都在报道通道封闭的消息。贫困的难民诉说着他们历经的辛苦,还有倾尽一切好逃离压迫与暴力与不容忍与压迫的理念统治,他们被迫舍弃一切,有些人还必须离开家人和爱侣。他们列举出来进行严厉批判的国家和政府让伊恩很惊讶。他不觉得他们特别腐败或独裁,但他向来没有统治局、人民委员会、安全局、宗教警察会反对的强烈信念。
这些难民在愤怒与恐惧的驱策下,坚决要前往独立国区寻找庇护,在那里他们可以在欣悦的自由中开始新生活,终于可以摆脱过去。现在却因为一群他们没有见过、没有选出的官僚,太阳黑子和天气被用来当借口,阻止他们加入他们的同志、同胞、兄弟姐妹。他们是从监狱或更可怕的地方拼命出来的人,绝不是马路上的塑料路障就能拦住多久的。红十字会为他们设立暂时住所,但他们的负面情绪累积得很快。
伊恩赌三十欧法元第一次暴动会在星期五发生。负责管理市场街警局赌盘的梅克鲁警员给他的赔率不好。
九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在喝餐厅端来的第二杯茶,e-i报告了纽卡斯尔市警局的一个监控程序抓到的活动。伊恩仔细地暂停自己的官方记录文件,然后将监控抓入网格。
波瑞斯·雅顿森正赶去搭乘伦敦快速列车。伊恩带着冷酷的笑意看着警局罩网的数据显示波瑞斯和两名同事走在漫长的圆弧月台上,朝火车最前端的头等车厢而去。他痛恨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展现出的高傲,手工制皮鞋与合身的骆驼毛长大衣透露出的低调豪奢。痛恨三个人聊天时他发出的嚣张笑声。痛恨那张脸。
伊恩换个屏幕。塔鲁拉今天穿着百褶深紫裙,深橘色的上衣,白色金扣宽领的外套。他觉得她穿这个配色很好看,正好衬托她栗红色的头发。她一如既往地搭上通往桥头区的地铁,然后走到班山路的办公大楼,八点半前抵达。他看着沿路上建筑物的民用罩网送出的影像,很高兴她在最后二十米的那段路碰上同事时,脸上露出精神奕奕的笑容,两个人热切地聊天。
他的监控在建筑物的入口停止。要进入室内罩网会有困难,不是不可能,但是实时读取私人建筑物室内网络会在市场街警局网络中留下记录,就连从埃尔斯顿那里偷来的密码都不能规避这点。
伊恩不介意。她十二点四十分午休时,他又可以看到她。她通常搭地铁回市中心跟朋友们一起去咖啡店或小连锁餐厅。天气晴朗的星期一,她跟一整群办公室的人走过吊桥,坐在河边工会大楼附近的啤酒花园里。她那天穿了一件带花的洋装,深蓝色的外套扣起,抵挡从泰恩河吹来的残存寒风。他比较喜欢那天的那套衣服,不过她穿什么都很时髦合适。
塔鲁拉安全地上班,波瑞斯正以每小时三百二十公里的速度疾行在东岸主铁道上,伊恩联络米切尔·鲁谢,一名伦敦都会警队的警探。他们曾经合作过一两次,处理横跨他们负责城市的案件,过程中一起喝过几次。他跟米切尔相处很愉快,两人对这世界与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有同样的看法。
“我今天可能需要你帮个忙。”伊恩说。
“行,希望不是太麻烦的。”米切尔说。
“没事,只是有个人正搭火车往你那里去。我不喜欢他。而且他真心以为自己屁股热是因为他的屁股会发光。他得知道屁股热是被我的靴子踹的。”
“你要怎么样?”
“就事论事,犯法的人就该被抓起来。这可是我们职责所在啊。”
“他犯多大的事?”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正好,他今天晚上会去夜店,是那里的常客了。我正盯着他的第二账户。当他花钱买不该买的东西时,我会让你知道。”
“行。我得改一下排班,但我可以处理。”
“谢了,老兄,事成我欠你一次人情。”
“你欠定了。”
所以那天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伊恩附在米切尔的瞳孔智元影像传输上,看着警探带着两名外聘警员进入南岸的泰晤士河畔欧洲旅馆。玻璃电梯带着他来到三十三层楼,波瑞斯·雅顿森在这层楼订了一间套房。米切尔看着半公里外的古老千禧年巨蛋,第三层的塑料屋顶终于被大蜘蛛一样长相的机器人用链锁分子平板直接原处印上。
“我把付款转账记录送到苏格兰场网络了。这样你就有调查他身份的理由。”伊恩说。
“行。那女孩你想怎么办?”米切尔说。
“不怎么办。你只是在查那笔转账交易而已。你原本就在调查那家夜店,看他们是否从事不法色情交易。雅顿森会把自己往死里整,尤其如果你没表现出是针对他的调查。”
“你要告诉我他干了什么事吗?”
“他是个银行家。”
“那就是他自找的。”
米切尔一边启动外套上的警徽,一边走向套房,路程不长。他用旅馆安全单位提供的强制开门程序让e-i把套房门打开,同时发出广播,一面大喊:“警察,不许动,留在原地。”
房间的灯同时打开,两名警察立刻冲了进去,举着电击器。米切尔慢一步跟在后面。卧室发出尖叫。
伊恩笑看着米切尔瞳孔智元送出的老掉牙场景。夜店的舞者坐在床上,丝绸被单紧拉到脖子,好像把它当成无敌盾牌。一件紫色亮片的短洋装躺在地上。她赤红色的丁字裤挂在波瑞斯·雅顿森头上。除此之外,他一丝不挂。
他想从床边的柜子抓起一个药囊塞到床头柜,当场被警察逮住,把他扯到地上。他被迫跪着,双手扣在脑后,电击器贴着他的胸口。
“警官,不用这样吧!你们不需要用武力,你们抓错人了。”他虚张声势地说。
“是吗?”米切尔好笑地问。波瑞斯伸手想扯下丁字裤,却被一名警察拍开。“所以你是霍圣理先生?”
一听到他的第二账户名字,波瑞斯立刻变了脸色,“我不是他。我可以解释。”
“希望你可以。我们一直在监控粉红杏桃的账户。”米切尔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女孩,“他们因为人口贩卖而受到调查。霍圣理先生今天晚上用他的朝鲜账户转了一大笔钱给他们,现在你又跟一名夜店员工在一起。”
“什么?不对,不对,你们弄错了。警官,拜托你,我们能不能私下谈谈?”
“对不起,霍先生,我不明白。”
“我不是霍圣理。”波瑞斯满脸涨红,“这实在太胡闹。你们很清楚这是干什么。”他想要站起来。一名警察用伸缩警棍一敲他的膝盖窝,波瑞斯大叫一声又跪倒。“你们这群龟孙子!我的律师会把你们这群法西斯杂种全部吊死。”
“拒捕且威胁警员。我想你应该跟我们回警局。”米切尔说。
“老天爷,拜托不要。不要。拜托。帮个忙,不用这样吧。”
“这样吧,霍先生。我现在心情不错,所以我让你先穿裤子,再带你穿过大厅去巡逻车上。”米切尔指着丁字裤,“这是你的吗?”
一个小时后,塔鲁拉·帕克被伦敦都会警队的电话叫醒。她的e-i确认来电者的身份。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们在泰晤士河畔欧洲旅馆收押了一名男子,他的血液指数显示他使用了许多药剂,同时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些混乱。我们从他的e-i搜集到的个人身份数据显示你与他相识。我们想知道你是否能替我们确认他的身份。”
睡意正浓、神情恍惚的塔鲁拉花了一阵子才回答:“我……好的。”
发送给她的照片中,她的未婚夫跪倒在旅馆的床边,一名赤裸的妓女躲在他身后,他头上还顶着一件红色丁字裤。
“请告诉我这位是否是波瑞斯·雅顿森先生?”鲁谢警探问。
“是的。”
“谢谢。再次抱歉,打搅了。”
通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