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发出锐利的尖鸣。席德摸索着闹钟顶端的暂停键。来不及了。他的躯网已经注意到他的状态改变,启动瞳孔智元。网格在他蒙眬的眼前展开,行程功能提醒今天待办的工作事项。他懊恼地呻吟。
“好了,宝贝。今天是你的大日子。”雅辛塔说。
“是是是。”席德嘟囔。他叫e-i取消网格。卧室是舒适的昏暗,苍白的阳光一丝丝从挂在窗户上的厚重毛巾间溜进来。雅辛塔说这是暂时的,直到她订的窗帘送到为止。窗帘到之后,就会凸显出整个房间的问题。房间需要重新装潢,需要新地毯,旧家具也该换掉。
“你这周的工作多吗?”他边下床边问。
“不太多。明天有导管手术,所以我会晚回家。星期五有换肺手术,所以我得早起,除此之外都是轻松的一般工作。”
“所以没有人砍手术?”
她一边盘头发,一边笑了,“砍?”
“对。”
“抱歉,宝贝,很冷的医院老笑话。手术数量还是差不多啊。怎么了?”
“大家都说要进入经济萧条了。我只是想保险公司是不是在减少经费。”
“宝贝,保险公司随时都在想要减少经费,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你想要知道情况有多糟,得留意的是工程公司。这城里一半的工厂都给高堡、浮藻田和提炼厂提供物资。有机油生产关闭影响的会是他们,所有人都在靠有机油赚钱,你有没有看到现在加满一缸油得花多少钱?”
“是啦,但也是供需问题而已。没有圣天秤星的产量,其他制造商想收多少钱都可以。”
“太阳黑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没错,但我希望我们能够想想如果GE进入经济萧条,要怎么样挨过下个冬天。”
“好的,宝贝,我们来想想。”
“谢谢。”他走入主浴室,打开莲蓬头。
他出来时,看到雅辛塔拿出他唯一一套还不错的西装,一套他们几年前买的赫伦·特罗尔。店家把西装修改得与他现在的身材分毫不差。
“你今天需要看起来很帅。”她一边告诉他,一边举起不同的领带来比较。
席德缩缩肚子。不知道为什么,裤腰有点紧。“这件事还真难得。”
雅辛塔挑了深紫色的丝质领带。“这一条。”她决定。
“我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婚礼。”
“你看起来很帅。”
席德下楼时,扎拉和威廉已经坐在厨房桌边。他们穿着制服,吃着自己倒的早餐麦片牛奶。阳台的法式玻璃落地窗打开,清晨的新鲜空气涌入。
“爸爸,你要去参加葬礼吗?”威廉问。
“才不是!你这个鬼家伙,没大没小。”
“不准说脏话。”雅辛塔在他后面警告。
扎拉开始偷笑。
“我要出庭。这很重要。那里有很多记者。”席德解释。
“是诺思家族抢车案吗?”威廉问。
“对,但其实不是抢车。”
“你本来说是的。你还跟我们说不是布鲁塞尔把他干掉的。”扎拉追问道。
“不是他们。”
“那是谁?”威廉问。
“我们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出庭?”
“去起诉后来灭迹的那个人。总而言之,很复杂,我今天晚上再跟你们说。”他弄了几片烤吐司给自己,走到落地窗外的阳台。这对孩子们不公平,但他觉得自己无法与他们轻松地聊天,至少今天不行。他整个人越发紧张,就连躯网都察觉到迹象,医疗功能在他的网格中闪出心跳和血糖的警告。他的代谢速度加快,肾上腺素涌出。
雅辛塔来到他身边,“你还好吧,宝贝?你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我没事。”他抬起头,看着尖尖的屋顶,还有小小的锈红色陶瓦和纯黑色的太阳能光板,“这上面其实还能加装很多块板子。先进一点的板子,有不错的能源转换比例。”
“也许吧。”
“我们可以装一套好的再生能源槽,把夏天的能源存好,冬天就不用买了。”
“那东西好贵。我们还得装修房子。”
“基本需求先处理好,装修房子是次要的。花园呢?”他指着上面有很多块黄斑的干枯草地,都是前任屋主的狗在上面乱撒尿的结果,周围的架高花床也杂草散乱。
“花园怎么样?”
“花园不适合孩子。我们应该把花朵挖掉,上面种草,也许替威廉装几根得分杆,然后拐角可以种蔬菜,这里够大。我们可以买个新的冷冻库,把所有东西都冻起来,这样冬天就有自家种的青菜可吃。”
“你等等!首先,这会花好大一笔钱。再说,你到底怎么了?”
席德充满罪恶感地瞥了一眼敞开的门,“我上周跟奥尔德雷德谈过。GE,甚至是所有人,都会陷入经济萧条。圣天秤星之前为我们提供了百分之六十的有机油用量。”
“六十?天啊,你确定吗?我以为是十五。”
“不是。布鲁塞尔希望大家都这样以为。但结果那些GE有机油制造商并没有好好地投资,都只是分红给持股人,却没有扩建基础设备。所以接下来的生活会变得很辛苦,也许会辛苦很久。”
“所以你才变成这副野外求生的样子?”
“这个周末我得到一笔奖金。意料之外的奖金。这是奥尔德雷德给我的调查工作的酬谢。我们有钱可以更自给自足一些。”
她鼓起脸颊,“这么做也没坏处啦。”
“很好,那找人来报价吧。”
“小狗呢?威廉每天都在问,他甚至很听话。他已经尽力了。我们不能一直拖下去。”
“行啊,有什么关系?酱汁调得好的话,小狗排也很好吃。”
“你啊!”雅辛塔一手捂着嘴,开始笑了起来,急忙看了落地窗一眼,“你不能这样说!孩子们分不出来你在开玩笑。你这人很坏啊。”
他咧嘴一笑,搂住她,两人拥吻。
“所以哪种狗?圣伯纳德犬?英国牧羊犬?”
“噢,当然不行,那些都是大狗,你在想什么?我们去收留所领养小狗。”
“小狗爱乱叫,我讨厌小狗。”
“如果之后时局很艰难,我们养不起大狗。你知道大狗的食量有多少吗?更别提兽医保险了。”
“那我们给他们各养一只金鱼好了。”
雅辛塔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门口,“那我们种的土豆做成薯条配着吃正好。”
两人充满罪恶感地一同笑了起来,搂在一起。
扎拉出现在门口,歪着头看着他们,“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事,宝贝。”席德安抚她,“你功课写好了没?”
“写完,上传了。”她自豪地说。
“真乖,手手过来拍一下。爸爸今天带你们去上学,我十点才要去法庭。”
那天下午,市场街警局看起来像是席德想象中贵族寄宿学校期末的样子。所有人都晃来晃去,没在工作,餐厅的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好让大家可以交换消息和意见。办公室空无一人,案子被放在一旁。有些门外面放着看起来很有问题的“私人物品”箱子,堆得高高的,等着清扫人员拿走。去外面或是往楼上走——是所有人唯一的讨论话题。
早上的开庭仿佛与市场街警局无关,而不是开启革命的事件。厄尼·雷因特因谋杀案从犯被起诉,他承认有罪,毛拉·德林顿、切斯特·赫布利、默里·布拉查卡、卢卡斯·克雷默都以较轻的包庇罪起诉。
出席的媒体数量庞大,多半是欧鲁克和市长办公室找来的大型新闻媒体,席德却得负责面对他们,解释抢车案是必要的伪装,目的是让警方能够在不受干涉的情况下顺利侦查。他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错,面对一些很不友善的质问时仍然保持风度。大多数问题都是想知道为什么没有抓到真正的凶手。
好问题,他在心里默念一句后才重复官方回答:调查还在进行中。
回到警局,他被詹森·商叫去,一路上在混乱中,注意到他的同僚们都纷纷赞赏他的冷静自持。
席德终于出了六楼的电梯时,差不多每扇门口都堆了同样的一堆箱子,每扇门都被打开,指示灯黑暗无光——今天管理楼层里没有任何隐秘或特殊层级的事件发生。克洛艾·希利站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整个人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席德走向高层办公室门口时,两人视线对上。她跟他一样,今天穿了最高级的套装,一身优雅的灰色真丝外套,配上笔挺的白衬衫,完美的妆容,唯一的破坏是看起来很像泪点的睫毛膏晕散了。
詹森·商在欧鲁克的办公室外间等他。今天没看到他的私人助理。
“他可以见你了。”詹森·商说。
欧鲁克的办公室里只有五个箱子,全都已经装满,贴上胶带,旁边有八个绿色塑料袋,塞满碎纸和压扁的数据柜,还有一块块半固体状的移除泥,被涂在墙壁以及天花板上的好几个地方,大面积清理智慧粉尘。
欧鲁克坐在办公桌后,一只桌脚上贴着一圈橘色的标签,好让清理人员知道要把桌子搬去楼下的货车上。警察局长身上的背心敞开,但是领带仍然挂在脖子周围,白色衬衫毫无皱纹。席德原本猜想欧鲁克手边说不定会剩一瓶半满的威士忌,却看到他正在用古董骨瓷杯喝着茶,桌上放着同款的茶壶。
“你可以走了。”欧鲁克告诉詹森·商。
员工代表离开办公室,蓝色的指示灯在门周围亮起,欧鲁克对浅色的光鄙夷地哼了一声。“我干吗还多此一举,反正大家都会知道,又不差这几个小时。”
“长官?”
“马利根那坨裤管泥联络你了没?”
“没有,长官。”
局长办公室的公告是午餐时候发出的,就在雷因特出庭以后。罗伊斯·欧鲁克为纽卡斯尔奉献心力四十三年后,即将退休。市长站在讲台后跟记者们宣布消息时,成功地挤出一脸忧伤。六级警探特雷弗·马利根会接管纽卡斯尔市警局,这个职位六个月以后会由市政府全员会议确认。
“他根本是个混账,连自己的屁股都摸不清楚在哪里,而且还是个肥屁股。”欧鲁克骂着。
“没错。”席德附和。
“我跟市长有合作关系。那是必要的,否则这个城市会被搞垮,但我会去争取预算以维持警力工作的质量——不像马利根那家伙会放到自己的口袋去。现在好了,比沾斯更大的东西要对我们砸屎了,这城市绝对会完蛋,尤其是接下来的经济萧条,够我们受的。半个城市的收益都是靠有机油,现在钱要从哪里来呢,啊?”
“市长得想办法,长官。”
“没错,但马利根会花在哪里呢,啊?那才是重点。”
“我相信新任警察局长会明白的,长官。”
欧鲁克倒杯茶,递给席德。“哼,他要是可以弄清楚,熊都会走出森林冲马桶了。你和我这些年来是有点冲突,但是你很聪明,你知道这里是怎么样才运转得起来,不像其他半数人那样,忍受那种屁事。我一直敬重你这点。”
“我重视结果。”席德回答,不知道欧鲁克想要说什么。
“没错,这是我们需要的,席德。”
“我不太明白……”
“那个混蛋市长,他把整件事讲成大获成功,有人因为诺思家族凶杀案而被逮捕,但我们都知道全是屁话。雷因特连个屁都不是。你和我永远不会知道是谁杀了那个诺思家族成员以及谋杀的动机。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没有诺思家族允许,人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不过他们认可你,我知道。”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关系,这也是必要的。”
“一点也没错。我也有关系,所以我接下来会去北方都会服务公司接管一个不错的非资深主任职位。世道就是如此。”
“恭喜,长官。”
“可是我还没去。我要待到下午的轮班结束,把密码交给马利根之后,才正式离开这职位。在马利根带来一批蠢蛋把事情搞砸前,我还可以任命一些人。他想插手我已经指派的人也没那么容易,至少要等六个月以后,议会正式将职位交给他才行。”
“对。”席德谨慎地说。
“我会带一些不错的人走。但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你现在是五级了,所以你可以在管理楼层这里带一个分部。”
“我不认为马利根会高兴。”
“我管他会不会高兴。克莱斯里要跟我走。马利根会把他转去小学脚踏车部之类的屁职位,所以他要提早退休,去北方鉴证公司接任案件协调工作。我要你接下他的办公室,席德。”
“这样啊。”席德这下明白了。克莱斯里之前管的是市场街警局外聘合约与执行办公室,这个位置掌控着发给外聘公司的市府资金,北方都会服务公司是最大的获益商。“你放心我在这个位置上?”他犀利地问。
欧鲁克露出一丝冷笑,“你帮我、我帮你嘛。我不知道你跟奥尔德雷德之间有什么协议,但如果你希望把我这个位置抓在手里,背后的靠山可不能只有一个。这些外聘公司在市政府花的钱可不少,他们很知道该怎么照顾朋友。”
“警察局长?我?”
“怎么?你不够格?”
“我还没想那么远。”
“那你差不多该想想了。你可以的。在C&I待个五年,拉点同盟,干掉马利根,正好准备上位。你要接克莱斯里的工作吗?”
席德最不想当的就是警察局长,光是这个职位的政治角力就让他恶心,他的目标一直是还不错的公司职位和薪水,但那是诺森伯兰星际企业还有奥尔德雷德会帮忙的时候——等他们从雪曼的人身上下载监控资料之后,那个美梦大概就要被炸碎了。
席德伸出手。“谢谢长官,我愿意。”
“好家伙,聪明人。”欧鲁克用力地跟他握手。
是聪明,但原因跟欧鲁克想的不同。老警察局长以为一切会照旧,太阳黑子和从通道回来的大批移民是暂时的,生活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席德却很确定纽卡斯尔的生活即将走样。奥尔德雷德正涉及某种家族企业内部斗争,就算他们永远不能把凶杀案安在他头上,这个争夺一定还是会带来某些影响。
接下C&I的职位让席德会有最多可能的选项。这是很单纯的自保行为。
“C&I部长?”伊恩当晚就问,“我不敢相信他把这个位置给你了。你简直是周周中大奖了。你想要什么,那些外聘单位都会给你弄来。所有人都说克莱斯里在戛纳和奥克兰都有房子,还有他住的那个北盾小区豪宅。”
“五个小孩都上私立学校,然后上大学,两个还去了美国常春藤联盟大学。我根本不敢想象那要花多少钱。”伊娃说。
“我听说他在某栋镇楼里还有情妇,年纪比他女儿还小。”伊恩说。
“对,我知道大家都怎么说克莱斯里的。”席德说。
“干得好,老大。”伊娃说。
“我只是自保。只是为了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绝对不可能从马利根手上得到这种任命,他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现在知道了。”伊娃说。
“对。”席德承认。在六楼的交接仪式完成之后,两人独处了五分钟。马利根原本以为可以让欧妮·史瓦毕直接空降到克莱斯里的位置上,就像他在市场街警局每层楼的重要位置都安插了自己人那样,但席德的新任命是他还没有足够的权力去挑战,更遑论否决的。马利根比席德原先以为的更讲求实际。他们很快达成协议,在大合约时要彼此讨论,毕竟马利根得到市长的支持也是因为动力保安公司的强烈游说。席德离开角落办公室前,两人甚至还握手表示达成协议。不过欧妮·史瓦毕就没有那么大度了。她刻意从席德身边挤过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下楼回到她原本以为可以甩脱的交通指挥部。
“他可以把你赶走吗?”伊恩问。
“要赶走我的话,先不说过程很漫长,欧鲁克的影响力也还在,马利根不会希望刚接任的第一个星期就开战。况且……”席德想起当时会面的情况,露出笑容,“他也才刚发现我们在诺思家族案上花了多少钱,HDA还没付款。”
“还没付?”伊娃惊讶地问。
席德很肯定地回答:“还没。我想拉尔夫在等着看我们有没有新消息给他。”
三个人同时转身去盯着苹果控制台。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我们案子上的表现都算可以,而且看起来要发生经济萧条了。”伊娃问。
“我们要解决这件事。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就算整件事永远没有上法庭的一天,能多知道一点就是跑在前面一点。”席德说。
“跑第一不一定是好事。”伊娃喃喃道。
“我们先下载来看看有什么东西,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总不能放在那里不管。”
她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必须保护她。”伊恩闷闷地说。
席德没说话。他从来没看过伊恩被迷得这般神魂颠倒过。塔鲁拉绝对是城里最致命的女人香。爱情——或执念——真的能让人盲目得可笑。
“好,那动手吧。”席德说。
三个人戴上网络眼镜。已经老掉牙的警察监控程序仍然忠实地尽力追踪雪曼和他的手下。席德检查了一下奥尔德雷德的位置,他待在自己的圣詹姆斯镇楼公寓里。伊娃则确认了雪曼在自己乘车前往邓斯顿码头的途中。伊恩去查吉迪。博兹正在“尊爵健身”锻炼肌肉。鲁拜快到码头区,要去接瓦伦丁娜。
车辆位置出现在纽卡斯尔地图上。所有雪曼住所附近的已知通信巢都已经准备就绪。
“大家准备好了吗?”席德问。
“动手。”伊恩紧绷地说。
所有人的指示从纽卡斯尔的跨网发出,目标猎物所在的所有公用通信巢同时发出广播信号,收到信号的微型智能监测器则开始送出储存数据,里面有目标猎物通过躯网与跨网之间传递的所有通信记录。下载时间只花了几微秒,但伊娃仍然紧盯着鲁拜不放。他是那群人的数头。如果有人会发现暂时出现的安全网缺口,一定就是他。
席德的网格显示结果。在他们安装监测器的五辆汽车和十一双鞋子中,有四辆汽车和九双鞋子回应——包括奥尔德雷德的。
“比例不错。”伊娃喃喃道。
“鲁拜发现了吗?”席德问。他仍然正在跟踪马库斯·雪曼,后者没有发出任何仓皇的通信,车子已经转上可列利路。
“我觉得我们成功了,应该没被发现。”她说。
席德叫e-i去读取存在苹果控制面板里的通信档案,进行比对,看有没有吻合的通话记录。比对结果以荧光绿的表格呈现在席德的网格中。
“逮到你了。”他满意地喃喃自语。
奥尔德雷德·诺思二代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跟马库斯·雪曼联络过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