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演的感觉紧紧裹着席德,比冬天的厚重大衣还困人手脚。午夜后三分钟,他坐在坎贝公园东北角的一辆私人牌照警车里,拉尔夫坐在他旁边,两人等着看雪曼的人想干什么。小雨从南方飘来,吹冷了享受过连续五天晴朗无云好天气的街道。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他的e-i仍然需要一直挡下外聘公司经理们的联络。这一个星期以来简直忙到不行,市政府也雇用了很多外聘公司,从通道涌入的高堡难民潮让人焦头烂额,迫切需要民间救助单位的协助,市长团队的资深人员经常通过席德的部门安排这些公司,因为席德的部门有谈外聘合约的丰富经验,而且一切都需要很快做出决定。
即便现在这个时候,布鲁塞尔提供的火车专车仍然不断从纽卡斯尔中央火车站发车,带着难民们通过英吉利海峡隧道,然后散布到GE指定的疏散城市。临门区和火车站在奈韦尔街上的宏伟岩石大门之间不断有巴士来往,都市交通管理网络则负责保持路线随时畅通,警车在旁随行,美其名曰要保持道路畅通,实际是要确保没人在纽卡斯尔跳车、扎根下来。这里已经无法再容纳新移民了。光是要安顿先前回来的有机油员工就已经很辛苦,那些人至少还有企业金援资助。
远离繁忙的高堡救助行动工作,雪曼的团队成员在吉迪的仔细管理之下逐渐成形。三辆火车在西齐尔顿GSW藏身处完成隐藏身份的改装,正顺着A149东行,速度绝对在限速以内,尽力不要引起任何警察注意。
三架微飞行器之一正跟着领头的小货车前进,货车里面坐着鲁拜以及两名他们找来帮忙的数头。第二辆小货车由博兹驾驶,两名街头打手在车子里,都是些狠角色,随时准备应付麻烦的情况。吉迪亲自开第三辆车。
为了配合他们的安排,席德和拉尔夫坐一辆车,阿布纳和伊娃坐一辆,停在加洛区的北边,伊恩则独自一人等在席蒙塞地铁站的停车场里。他们没有使用监控程序,甚至没有用交通罩网来跟踪小货车。根据帮派行动组的数据,吉迪聘的两名数头是处理警报和监控程序的专家,席德不打算冒险。虽然下着小雨,他仍然下定决心只靠微飞行器来跟踪货车,况且这个天气算温和,小机器上的传感器绝对能应付一场小雨。
“你觉得他们会杀掉守卫吗?博兹带的打手有武器。”伊娃通过安全联机问。
“我不觉得。雪曼不会想要引人注意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就我对他的了解,除了目标物品外,他还会偷一堆东西,以混淆视听,让别人完全不知道他们是来拿什么的,看起来会像是高级黑市窃盗行动。”席德说。
“但万一他们动手了呢?万一出问题了呢?”
“那我们就知道要抓谁了。”
“这对受害人的家人没有意义。我们可以让特勤小组在一旁待命。”
拉尔夫转头去看席德。在透过挡风玻璃的黄色街灯的光线下,他的皮肤看起来是死气沉沉的灰色,更加重了表情的灰暗。
“这么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伊娃。”席德说。
“这些是专家。他们会用电击波和麻痹子弹,不是普通子弹或e电波。”阿布纳说。
“太棒了,所以我们得期望雪曼的办事能力。”她说。
“他今天能走到这一步绝对不是大吵大闹得来的。况且,这是正式的HDA行动。我对此负责,是我决定不要找别人来。你不用负责。”
现在轮到席德转头不解地看着拉尔夫。探员耸耸肩回应:“这样她就会闭嘴了。”
席德吐出长长一口气,继续去看网格中的图像。
特立法分子解决方案公司占据整个贝迪工业大楼,七层楼高,超现代炭黑外形,整栋大楼由尖角几何图形以怪异的角度凑在一起,像是过程出了点问题的建筑结晶。周围是一圈企业公园,有草皮、简洁干净的灌木、栽种良好的树木等,还有长凳、桌子组成的休憩区,让员工在温暖的季节里可以休息。
鲁拜和博兹开的货车停在入口,一道红白相间的栅栏挡在前面。它立刻往上收回,两人开着车子进去,顺着路绕到建筑物后面的装卸货区。
“警局网络没有任何警讯。他们来得很干净。”伊恩说。
“很行嘛。”拉尔夫承认。
两名手下从博兹的车子上下来以后,一名警卫才从侧门走出来检查意外的客人。微飞行器的感应罩网记录到微小的一闪,还有电磁力加强的记录。守卫倒在地上,一名手下把他拖入室内,鲁拜带着数头们跟着进去。
“电击器。高兴了吧,宝贝?”伊恩说。
“乐翻天了。”伊娃没好气地骂回去。
两人盯着入口等了十七分钟,博兹耐心地坐在货车里,小雨慢慢停歇。席德努力不去想象黑色建筑物里正上演的混战。伊娃的担忧是在他脑海中不断滋长的病毒。
终于,吉迪的车停在入口前,路障再次打开,他绕到另外两辆货车停靠的地方,然后跟博兹两人也进去大楼里。又等了十一分钟,装货门的一扇才往上卷起,让一片明亮的橘色灯光洒在潮湿的柏油路上。博兹从平台上跳下,快步跑到吉迪的货车边,把车子倒退到装货门旁。一群人开始往货车里放东西,身影在灯光下来回穿梭。
“唉。我得说,这些人很清楚自己该干吗。”席德不情愿地承认。
“看得到箱子里有什么吗?”拉尔夫问。
“没办法,除非把飞行器开得更近,但我不愿意,我可不要现在暴露我们的行踪。阿布纳,请释放另外两架飞行器,我们得紧盯着吉迪货车的撤离路径。”席德说。
“升空中。”
货车们又装了四分钟的货。门重重关上,装货区的灯光熄灭,三辆货车同时出发。
“好。阿布纳、拉尔夫,我们去追吉迪的货车。盯紧了。另外两辆我们有辨识方式,随时去逮都行。”席德说。
“是的,老大。”阿布纳说。
席德瞥向拉尔夫,用眼神跟他确认,但探员已经闭上眼睛,正对e-i低声下指令,控制着微飞行器的飞行方向。席德心想,再多嘱咐几句只会显得他小瞧了探员,所以没再说什么。
三辆货车一出特立法的大门就分道扬镳。博兹和鲁拜开着自己的车回了城中心,吉迪则往泰恩隧道开去。
席德把警车改成自动驾驶,叫它跟着吉迪。阿布纳让一架微飞行器赶向泰恩河北边,确保吉迪出隧道时飞行器已经在等着他。
“除非他们在隧道调包。隧道是最合适的地方,我们也知道他们很擅长这种手法,看看他们是怎么拿假出租车骗了我们的。”伊恩说。
“不太可能。”拉尔夫说。
“我们现在也要来到隧道口了。如果有另一辆货车,我们也会看到。”席德说。
他们顺着入口道路往下开,进入隧道。席德看着网格,看到吉迪的货车出了隧道口,允许自己很快露出一丝笑容。“应该没事。”他的e-i传来自动驾驶的警告,表示隧道出口的路口罩网刚刚故障,建议他换成手动驾驶,“就有这么巧。阿布纳,他在干吗?”
“绕了圆环两圈。等等,他开走了,他在A19上。”
席德把车子换成自动驾驶,“有没有人要跟我赌现在货车换了牌照码?”
“没人要跟你玩。”拉尔夫说。后面的伊娃和阿布纳正进入隧道,伊恩离他们再迟一分钟。路上没什么车流,主要都是出租车,席德脸上出现挖苦的笑容。
阿布纳和拉尔夫保持微飞行器以三角形的阵势在货车上方两百米空中持续跟踪,他们的三辆车则在半英里外跟着,匀速前进。吉迪一路开到A19尽头,然后转上A1。
“有意思。”伊恩看着货车转向北向高速公路,加速开在几乎空无一车的道路上,“那小子想去哪里?”
他们跟着货车上了A1,席德保持同样的速度,让车辆间的距离加大了一两英里,之后加速以和吉迪一样的速度前进。
开了四英里之后,高速公路的路灯消失,他们在黑暗中继续前进。道路两旁以前多半是农田,但农夫们在很久以前就因为回归自然计划拿了GE的补助金,现在森林面积再度扩大,在平缓的地面上生长出坚韧的树木,为大量野生动物提供家园。
“得考虑什么时候把飞行器带回来充电了。我们可以轮着来。”拉尔夫说。
“好。谁想到他会开到这么远。”席德同意。
他们经过艾尔威克路出口的标示。“奥古斯丁住在这附近,对不对?”席德说。
拉尔夫瞥了他一眼,“不可能。他直接买特立法就行了,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我只是提一下。”
“啧。”拉尔夫闷哼一声。
“正状态物质除了用来建立通道之外,还能做什么用?”席德问。
“抱歉,这是机密。”
“我们查过,这家公司在国防部有备案,所以一定是在为HDA制造某种武器。”
“你的推论我不予置评。”
“所以是战用通道吗?据说战用通道比没有送定位点过去的探勘用通道还要稳定。”
“席德,我真的不能告诉你。这是保密资料,只有有必要知道的人才能知道。”
“好吧。”席德抱怨。两人沉默地度过十分钟。
然后货车来到北查尔顿。微飞行器传回刹车灯亮起的画面,之后指示标记出现。
席德研究投射在车窗上的地图。小村庄周围有三条小路,没有一条有全区罩网的覆盖。“该死。”
拉尔夫沉吟一声表示同意,“这路太小了。晚上只有当地人才会用,如果他们要在这里交货,一定会派人看着。”
“我们刚经过B6374出口。没办法,只好跟着了。伊娃、伊恩,从B6374出去,我们继续跟下去。”
“知道了,老大。”伊娃说。
席德焦虑地看着货车开过高速公路桥,开始在窄路上往东开。“该死的,那条路绕回B6374。伊娃、伊恩,你们停下。”
席德开到吉迪刚开过的桥下,忍住不去转头找货车在哪儿。况且,他从网格可以看到吉迪在他们以南的方向了。
货车以不到二十英里的时速往前开,然后他们看到刹车灯又转红,然后熄灭。
“你又跑到哪里了?”席德问。他的e-i立刻把卫星影像放到挡风玻璃上,覆盖在地图上方。影像是夏天时拍的,原野和小丘是层层叠叠的碧绿,小路通往一堆被森林包围的老建筑物。
“农场。那里有很多红外线活动。有意思,因为我的e-i数据搜集结果显示这些谷仓正被英国乡野度假村公司改建成度假小屋。”拉尔夫说。
“叫飞行器撤退。如果这是奥尔德雷德的行动据点,一定有很先进的监控器在看着。”席德连忙说。
“这些飞行器很隐蔽,老大。”伊恩抗议。
“我不管。这些人很聪明。把飞行器撤回来。”席德非常想要把车掉头开回其他人在B6374上暂停的地方,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必须继续开一个小时再穿回北查尔顿,以免引起怀疑。“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把飞行器叫回来,派人去。我会派很多人去。这件事的严重性刚才大幅上升。他们没有要把系统放到黑市上转卖。这里是一个完全运作中的指挥中心,准备要动用正物质。”拉尔夫说。
“啊,我才正觉得好玩呢。”
“席德,你做得很好,真的。我们不会忘记的。”
“谢了。帮个忙。”
“什么忙?”
“接下来的部分让我们参与。当旁观者没问题,但我们有权利在场,甚至可以继续提供协助。”
“最后一击是吧?你现在应该是个稳坐办公室的大佬了。”
“但还是我的案子。况且你欠我。”
“我们需要跟当地警察局的高级人员合作。我会跟一些人提你的名字。”
巫岗车队终于在星期五的时候离开丛林,比万斯心里暗暗祈祷的日子又晚了两天。仿佛作为补偿,天气逐渐转好。极光仍然是圣天秤星天空的主宰,但云飘得更高,偶尔还会散开,让他们看到清澈的红铜色天空,上面的天狼星是不自然的鲜亮粉红色,甚至偶尔还会瞥到环光。气温上升了一两度,风还在吹,但是没有之前那么强劲。
这种好运应该能让他们前进得更顺利,但开阔的地面也带来新的问题,所以他们每天的进度仍然有限。
万斯开着MTJ一号领路。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种治疗活动。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开车需要绝对的专注,让他根本无暇去想其他事,反而是一种休息。
一片白雪映照出俗气的红与绿,来自天上极光形成的巨大光河。变动的光线大大扰乱了他的视线,让雪地上的起伏沙丘与洼地难以辨认。有时他以为只有一米高的隆起,开近之后才发现跟MTJ一样高,所以原本以为雪铲很容易就可以铲平的矮墙会让整辆车撞上,车子卡得紧到轮轴马达无论怎么转都无法脱身,所以得花上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牵起钢索,让另一辆MTJ把这辆车拖出来,之后还得找个矮点的地方挖出过道来。如果找不到低凹的地方,那就只好撞沙丘直到撞穿,这又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结果就是他们在雪地上以之字形前进,花了很久才来到河边。万斯快开始怀疑他们的地图和导航系统的准确度了。根据他和肯的推断,他们应该昨天就会到达蓝河支流——另一个专注开车让他无暇去想的问题。
他们开在矮丘地区,绕过大山谷,避过山尖还有他们一早就发现下面堆满大片蕨类的粗糙雪面。形状凌乱破碎的雪地总是松软,冻僵的蕨类叶片只要一有东西轧过就会像玻璃一样折断,让整个区域变成巨大的碎冰沼泽,车辆陷入之后,任凭轮子怎么乱转,都只会激起白雪纷飞。
万斯可以看到前方的雪丘,天上滑过的绚丽极光把雪丘染成晶亮的绿色。他仔细地观察雪丘,MTJ则不断前进,雪铲利落地切穿皱纹地面,大轮胎激起翻腾的雪浪,为后面的车队轧平地面。雪丘不是太高,最高大概只有一米。挡风玻璃上弱得可怜的雷达确认他的判断,但他几乎已经不参考雷达了——他们发现雪的密度相差太多,让雷达收到的信号变得很奇怪。他踩下油门,微微转动方向盘,让MTJ对正。一直到雪铲的尖端又要撞上雪墙之前,万斯才发现自己又错了。他现在看到雪丘的后面有一块深深的凹陷。
“错了。”他咆哮一声,雪铲插入雪丘。他非常专注,知道车子开始往下滑,然后减慢速度,因为阻力渐渐增加。他知道他的车没有足够的动力穿过雪丘,好几百次的经验让他已经产生这方面的直觉。雪铲叉铲起的雪在空中缓缓画出弧线,掩盖挡风玻璃,重重落在车顶上。他小心翼翼地减低速度,让车子停下来时,马达也同时停止,雨刷很努力地要将挡风玻璃上的积雪刷掉。
“你做对了。”卡姆·蒙托托在车子停下后说。
“看看情况再说吧。”万斯说。他让轮轴马达改成逆向,催动油门。如果他做错,让速度增加得太快直到MTJ埋入雪堆中,车子将会动弹不得。MTJ往后倒退了一点点。万斯继续催动油门,但仔细注意不让大轮胎空转,而是能够在轧扁的雪地上找到一些抓地力。MTJ缓慢却明确地开始退出雪堆,爬回斜坡。
“你还好吗?”戴维妮亚通过串联问。
“我们还可以动。雪丘另一边有斜坡,不确定多深。”万斯确认。
“我们要绕过去吗?”
万斯望向坐在副驾驶座的奥马尔。先锋军露出笑容,让覆盖在脸上的贴布皱了起来。“可以的。”
“穿过去。”万斯宣布。MTJ从雪丘退出,万斯继续往后倒退。离雪丘二十米后,他停车,调整雪铲的高度,猛力扭转油门,让MTJ再次奔向雪丘。他必须握紧方向盘,确保大车会从他们已经撞出的空缺穿出去。
他们又撞上雪丘,撞得更深。万斯直觉地知道他们穿不过去,所以一旦他感觉MTJ的惯性开始减弱,便放松油门。缓慢退后,调整,向前冲,保持雪铲的尖端与空缺中央对齐。
第三次就足够了。他们凿穿、开过去,雪在空中形成一片窗帘。车子在往另外一边开下的斜坡不断弹跳,雨刷快速挥动,抹掉雪块和雪痕。前方有树,一大片的牛鞭树和卡帕树,还有特利纳树,被一团藤蔓缠在一起,形成一片雪与冰的天幕,周围的雪地是熟悉的蕨类皱纹。
万斯放慢速度,左转,对有问题的雪地退避三舍后才缓缓停下。MTJ上没有多少可用的传感器和智慧粉尘,但他的网格仍然能让他得到一定的信息,以及看到后方被他凿穿的雪丘缺口。第二辆MTJ正缓缓开过。戴维妮亚用雪铲在缺口旁边挖出一大块,替卡车和行动实验室挖出更宽的路。
等待车队穿越的时候,万斯叫e-i再把地图调出。哪里不对劲。不是地图不对,就是导航不对。可是每辆车都有自己的导航系统,所有系统中车队所在的位置都是一致的。所以有问题的一定是地图。
万斯仔细端详起伏线,想要找到可以辨认的地标。除了支流以外,没有别的可辨识物。可是就像利夫说的,只要他们一直往南开,早晚会到。那时他们得重新评估燃料——
“惨了,惨了。”奥菲莉亚在串联中惊呼。
“要倒了,要倒了。”吉莉恩补充。
万斯通过MTJ的后罩网正好看到卡车二号陷入雪地,开始往旁边倒,他焦急地倒抽一口冷气。在歪倒的角度大到会让整辆车翻倒前,卡车动作停止,但整个轮胎都陷入了雪地。拖在后面的雪橇悠闲地继续往前滑,直到钢索用尽,反作用力的一扯让雪橇半转弯后停下。
“他妈的,今天完蛋了。”奥马尔抱怨。
“看样子是的。”万斯认命地同意。
他们花了十分钟才做好外出的准备。四个人扭来扭去地穿上一层层的衣服。万斯在他的棉衬衫和保暖内衣外面又套一件高领毛衣,然后再加两件毛衣,才穿上护甲;接下来是保暖外层长裤,加上防水长裤,两双手套。安杰拉没替他织面罩——意外吧——所以他的面罩是打印出来的,还有塞在头盔下的厚帽子,刮得他耳朵一直痒。穿了这么多层之后,他终于可以挣扎地套上他的大外套,最后是护目镜。
“如果我们得赶快下车怎么办?”卡姆从后座抱怨,一面挣扎地穿上外套,“谁知道紧急程序是什么?”
“先下车。”安特利奈没好气地说,“晚点再担心冷的问题。人得要冻上两分钟才会真的出事。”
“多谢提醒。”异种生物学家讽刺地闷声回答。
他们下车,进入冰冷的空气中。万斯踏在MTJ轧出的轨迹旁,靴子陷入十厘米深的初雪,每一步路都走得很辛苦。他经过卡车一号和油车时,走回车轨,踩在轮胎轧出的痕迹上。
奥菲莉亚·特洛伊已经穿上了外套,站在外面检视发生了什么事。吉莉恩待在卡车二号的驾驶座中,看样子在生自己的气。
“你为什么没照车轨走?”万斯问奥菲莉亚。他正在看雪地,看到卡车二号偏离他跟MTJ二号轧出的轨迹。
“我们下斜坡的时候往旁边偏了。”奥菲莉亚说,“下坡时调整也没用,吉莉恩打算到平地时再开回轨迹上,而我们正在这么做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如果你往旁边偏三米,你也会陷进去。”
万斯缓缓点头。她说得对。卡车陷入的雪地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也许表面隆起得比较高,但完全看不出来下方有多松软。事实上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密度差异。这是圣天秤星以一贯的冷漠,又朝他们丢来的另一重阻碍。
其他车队成员也围了过来。万斯很满意地看到所有先锋军成员都扛着被雪覆盖的卡宾枪。利夫和达尔文正在看抓住轮胎的洞口。
“这里有流水,我想是水把下面的雪给冲掉了。卡车陷入小冰穴的洞口,现在轧在一堆碎冰上。”达尔文得出结论。
“听起来有道理。”安特利奈说,“我们在斜坡底。也许这里以前是冲积扇一类的。”
“也许。”万斯知道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有多像在闹脾气,却完全顾不得。车队一整个星期以来历经的不断阻挠与烦躁已经彻底消磨掉他每一分幽默感。
首先是把轮子挖出来。MTJ二号负责拖的雪橇被打开,铲子分给所有人。每个轮胎分给两个人,开始挖雪。工作很辛苦,因为松雪很容易碎裂,他们挖出的斜坡得比轮胎宽两倍,免得自己也掉到洞里。
卡芮兹玛走向行动实验室二号拖着的雪橇,拿出要放在卡车轮胎下面的弹性平板。她和艾琉斯把一片片组合起来,形成四长条。利夫亲自把卡车拖着的一雪橇有机油囊绑上MTJ二号,小心翼翼地移开。
趁着在挖轮胎的时候,万斯命令所有车辆都加满油。他正在帮忙解开捆在油车旁边的管子时,安杰拉走过来。
“燃料用量出奇地少。我一直在注意耗油量。”她说。
“当然,我们大半时间都在闲耗,等着MTJ开路。保持车厢温暖不像开车那样耗油。”
“可是我们要开到那里得用掉很多时间。”
“不管我们的地图有多烂,支流离这里一定最多只有一天的路程。”
“很好。”
“安杰拉,你说吧,到底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对劲?”他看着车队所有人。大多数人都下了车,不是帮忙补充燃料,就是在挖卡车二号。五名先锋军采取简单的防卫路线在巡逻周围,环顾空旷的白色大地。从他们离开巫岗后,就没有怪物的迹象。
“燃料维持得还行,但我不确定食物是否撑得下去。”她说。
他闭上眼睛。上帝,我恳求您,让我们至少能有一件事顺利。“真的吗?”
“埃尔斯顿,已经一个星期了,而我们还没开出三百公里。我们原本只预计开两个半星期,最多三个。我是根据这个数据计算食物的存量,加上一个星期的合成凝胶,作为紧急备粮。”
万斯再次检查周围,确保附近没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你现在正在告诉我,我们的食物不够吃吗?”他越发烦躁地问。
“我在跟你说,如果我们还要开两个星期以上,那就很难说了。首先,你得叫所有人少吃点。每个人都像明天就有空投美食一样大吃特吃。我们还要让他们开始习惯吃合成凝胶。准备好之后,一盒能够提供一天所需的两千卡路里,人类只要这么多就够了。如果需要开更久,那我们可以节食一个星期,不会有问题。”
“好。卡车二号挖出来之后,我就公告。从今天晚上开始,轮流吃一般食物包跟合成凝胶。”
“谢谢。”
“你吃过准备好的合成凝胶吗?”他问。
“没有。”
“算你运气好。”万斯继续他的工作,把油管头拖到MTJ二号旁边。周围的雪地上都是繁忙的人影,大家忙着拖出油管,填满油箱,卡车二号的前轮已经清空,艾琉斯趴在地上,一边扭一边挖,想要把固执的弹性平板还有大块冰垫在轮胎下。利夫已经在卡车二号前加了两条钢索,正在等MTJ完成补充燃料就定位。两辆车加上卡车自己的轮轴马达,应该够把车子从坍塌的冰洞里拖出来,至少利夫是这么说的。
在每个人辛苦了九十分钟后,卡车二号的解救工作已准备就绪。两辆MTJ系上钢索,缓慢地在雪地前进,调整角度以配合卡车倾斜的方向。利夫开MTJ二号,安特利奈开一号,吉莉恩在卡车二号的驾驶座上,下定决心要弥补她造成的混乱。
万斯跟一大群人站在旁边,看着钢索绷紧。奥菲莉亚跪在轮胎歪斜的前轮旁边,在斜坡上观察轮胎是否轧上弹性平板,同时跟吉莉恩联机,让她知道下面的情况。帕瑞西走在MTJ二号旁边,替利夫盯着它的状态,尚·克雷肖则替MTJ一号做同样的事。万斯可以看到随着压力增加而开始晃动的MTJ二号一个后轮打滑,开始空转。卡车二号颤抖,往前移动几厘米。
“轮胎轧上平板了。慢慢来,快好了。”奥菲莉亚说。
群众脸上纷纷出现笑容,看着卡车缓缓前进,慢慢站了起来。这个动作让拖着车的钢索一时松软了下来。两辆MTJ继续前进,再次把松软的钢索拉紧,不到一秒钟就又灌注全部的力量。
然后,把卡车跟MTJ一号绑在一起的钢索断了。钢索发出如子弹射出般的响声,让万斯整个人往后一缩,肌肉反射性地紧绷,立即半蹲下。两段断裂的钢索在空中挥舞,以极快的速度释放紧绷的能量。
钢索的挥动带着凶恶的低声嘶吼,即使这样仍然没引起附近人们的警觉,因为它的动作实在太快。
MTJ突然失去拉扯的反作用力,立刻往前扑,开始乱转。车子尾端一边旋转一边撞上尚·克雷肖,把他整个人撞得往旁边倒下,钢索则划破冰冷的空气,与雪地平行,直接切过帕瑞西·艾维特的胸口。他在外套下穿着的护甲救了他一命,没让他整个人当场被切成两半,只是凶猛的威力仍然割断了护甲强韧的纤维,让护甲因为重创而龟裂,冲击力穿透层层毛衣跟衬衫。他的手臂也被划中,但护甲再次保护他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只是他的肋骨立刻折断,肩膀脱臼。他被抛入空中,飞了好几米后才落地,那时候人已经昏迷了。
奥菲莉亚·特洛伊当时人还跪在卡车外前轮旁边挖出的冰斜坡旁,卡车正沉重地爬上斜坡,底盘与她的头同高时,钢索被扯断。仍然绑在卡车那端的钢索往旁边一挥,带着典型的高频尖鸣。奥菲莉亚才刚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钢索已经从侧边划上她的脖子,就在她上身的护甲领口上方。她毫无保护的脖子被铡刀般的挥砍直接切断,身体肌肉花了一段时间才失去硬度,让她无头的上半身保持在蹲起的姿势,而心脏最后几下鼓动则让她被切断的颈动脉喷出鲜血。在令人作呕的血柱终于减弱时,奥菲莉亚的身体才放松、软倒在地。
在驾驶座中的吉莉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知道车子因为不明原因而震动,她也感觉到车子前进的动作有些微的迟钝。她的反应是扭转油门,决心不要失去让轮胎轧上弹性平板的惯性。“快点!”她朝拖拖拉拉的卡车大吼。从眼角余光,她看到MTJ一号的尾巴开始往旁边打滑,撞上可怜的尚·克雷肖。“混蛋!”可是她仍然踩着油门,强迫卡车顺着斜坡往自由前进。帕瑞西·艾维特飞入空中,一堆符号像是烟火爆炸一样冲入她的网格。这时她才承认她的潜意识早已经知道的事情:出了非常严重、可怕的问题。
卡车二号缓慢地爬上了斜坡,吉莉恩减低动力,开始注意红色的符号在告诉她什么。在此同时,叫声透过车厢临时加上的保温内里传了进来。
安杰拉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往前跑。前一秒钟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旁边,注意到卡车奇怪地颤抖了一下,下一秒她已经累得直喘气,慌乱地低头看着帕瑞西毫无动静的身体。他的外套前襟被划破,像是有人拿刀切过层层衣物,露出护甲。护甲受到重创,她可以看到前面有一片裂痕,宛如冻霜。她的e-i正在与他的躯网医疗智元联机。他还活着。她扯下他的护目镜,把歪掉的头罩拉正,微微一丝气息从他的嘴唇间吐出,血正从他的嘴角淌下。
“帕瑞西!”她大喊。
康尼夫医生赶来,跪倒在安杰拉旁边。“走开!”她呵斥,一面扯下手套。安杰拉往旁边挪了挪,让医生能够摸上帕瑞西的脸,用指尖探索脉搏。“气管畅通,没有阻碍迹象。马克,扫描仪!”
马克·奇蒂跪倒在帕瑞西的另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型手持扫描仪。医生开始用扫描仪挥过帕瑞西身体上方。
安杰拉痛恨此刻的无助感。她用尽全力才不让自己打断医生的动作,坚持要医生解释。她只能在一旁看。
“该死的。”康尼夫低吼,“穿不透护甲,好,手臂断掉,但断得很干净。肩膀需要接上,没办法检查胸口是否有碎块,但一定有很多软组织损伤。面罩!”
奇蒂已经准备好透明的氧气面罩,一卷塑料管卷入他的包中。
“我需要担架。”康尼夫大喊,“马克,稳住他的手臂,把他扛去行动实验室。”她站了起来,转头看尚·克雷肖,他正晃晃悠悠地坐起来,身边是他的朋友欧格和兰斯。
“等等,帕瑞西怎么办?”安杰拉朝赶向尚的医生大喊。
“我们得把他搬进去。”康尼夫背向她说,手下不停,“我把他扫描完成后才能好好治疗他。他的情况算稳定。”
“噢,天杀的!”安杰拉低声咒骂,紧握住帕瑞西的手,隔着保护手套捏着他,“我在这里,亲爱的,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马克·奇蒂用一把电动小刀割下帕瑞西断掉手臂周围的袖套,顺着护甲往手臂半卷半套地套入圆管。袖子很快充满气。
似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之后,朱厄尼塔·沙可和拉登中士才扛着担架笨拙地穿过蓬松的雪地。帕瑞西被小心翼翼地放上去,安杰拉扛起一角,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行动实验室二号。他们一边走,她隐约知道后面开始动荡不安,歇斯底里的艾琉斯正在对利夫大吼。所有人都知道艾琉斯跟奥菲莉亚在巫岗时交往过。现在艾琉斯正把惨剧怪在利夫身上,因为连接钢索的人是他……而且他们也是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都是你的错,你这个混蛋!”艾琉斯尖吼,愤怒地挥拳。穿着这么多层的衣服,攻击的动作实在慢得可怜又很笨重,但他的拳头的确击中利夫,利夫摇摇晃晃地后退,脚步不稳,所以他同样愤怒地扑向艾琉斯想要反击。几名先锋军步履蹒跚地前进,试着把他们扯开。
这时候抬着担架的人经过奥菲莉亚的尸体。有人拿塑料布把她遮起来,但是布不够宽,盖不住洒在被搅动的白雪上的一片鲜血。几米外,另一块比较小的布盖着她的头。安杰拉觉得胃部一阵翻腾,几乎快吐了。
帕瑞西呻吟,一边咳嗽,面罩内开始出现点点鲜血。
“你没事的。”安杰拉朝他大喊,一面前进,一面弯腰靠向他,把脸凑在他的脸上方。他的眼皮正在翻动,她不确定他到底醒过来没有。“你听见我了没有?你没事。医生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他们抵达行动实验室,把帕瑞西扛入小空间里。外层的门关上,安杰拉不耐烦地跺着脚,看着他们把他扛入中央区域。门又打开时,康尼夫跟肯·施密特一起扶着一拐一拐的尚·克雷肖走入,所以安杰拉又得先等尚跟医生进去。
当她终于进门后,中央区域已经很挤了。他们把卢瑟搬到了驾驶座的乘客椅上,在这辆车上的异种生物研究队成员也撤退到实验区,让医疗人员有工作空间。尚坐在角落,朱厄尼塔正帮他脱下层层衣服。帕瑞西躺在担架上,奇蒂和安特利奈帮他把最后一点护甲除去。氧气罩仍然盖在他的口鼻上,但是血似乎止住了。
康尼夫医生烦躁地看了安杰拉一眼,“这里的空间不够,请你去外面等。”
“有本事你把我丢出去。”安杰拉愤怒地回嘴。安特利奈又气又急地看了她一眼。
“过来我这里坐。”卢瑟说,拍拍驾驶座。
安杰拉快速朝他一点头,有点惊骇于这位餐饮主管看起来居然仍这么病恹恹的。她钻入小拱门下,刮掉靴子和裤腿上的雪。雪立刻开始融化。她傻傻地望着小水洼。行动实验室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白色的光,温暖干燥的空气。她硬生生地忍下磨人的寒冷已经太久,这种舒适的环境反而让她感觉异常。
在卢瑟小心翼翼的协助下,她开始脱掉自己一件件的衣服。康尼夫在帕瑞西身体上方挥动着一具大扫描仪,闭着眼睛,专注于网格上的影像。奇蒂开始把他剩余的T恤剥下。安杰拉看到他胸口皮肤上紫黑交错的痕迹,倒抽一口气。
“没事的。”奇蒂温和地告诉她,“护甲的耐受蜂巢结构承受了不少撞击力。那东西很不错。没护甲的话他大概已经死了。”
“多根肋骨骨折。”康尼夫回报,仍然闭着眼睛,“看不到任何肺部穿刺的迹象,但是要继续观察。每小时重复扫描,检查状况。”
“知道了。”奇蒂喃喃地说。
“接下来是心脏。这种钝物撞击一定会造成心脏挫伤。请替我架好心电图,告诉我现在的状况。”
奇蒂在帕瑞西紫色的胸口喷了一片透明的黏液,里面满是智慧粉尘。“罩网安置完毕,与网络联机。开始测量监控他的心跳韵律。”
帕瑞西再次呻吟,吐出一口气。
“够了。我要让他完全麻醉,现在要接回脱臼的肩膀并固定手臂。”她转头去看安杰拉,“你男朋友的运气很好。他很年轻,壮得跟头牛一样,这也有助复原。我们会修复受损的地方,给他好好注射一剂抗发炎类固醇。肋骨前几个星期会很不舒服,但是一旦瘀青减少,就能用内部新肉贴植入来舒缓症状。”
“他没事了?”安杰拉很懊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可怜。
康尼夫嘴角翘起,这个人笑起来大概就这样。“对。好了,现在你一定要离开,因为我不要你在这里看我们把他的肩膀敲回原位,过程对亲友来说太恶心了。反正他也要接受好几个小时的麻醉。他清醒后马克会跟你说,到时你再过来跟他说话。”
“谢谢。”她花了一段时间慢慢再把层层外衣穿好,看着帕瑞西被完全麻醉。奇蒂开始在他的上半身和上臂锁上一些看起来很残忍的铁夹。安杰拉皱起鼻子,很快抱了一下卢瑟表示感谢,便离开了实验室。
从暖到冷的变化让她呆站了好一段时间。圣天秤星邪恶的寒意从衣服缝隙钻入,细小刺麻的手指抓着她的皮肉。粉红色的阳光穿插着鲜绿色闪光,把雪地变成一片恶心的灰紫色。她站在行动实验室外,看着周围,现在看起来跟之前停下来补充燃料时已经没有什么差别。车辆排成一排。人们抱着器材走来走去。达尔文和欧格把弹性平板收回雪橇。卡车二号又跟雪橇绑在一起。先锋军在巡逻。奥菲莉亚的尸体不见踪影。
安杰拉一咬牙,踏步踩过凌乱的雪地,走向卡车二号。到达时,她看到驾驶座是空的,拖曳钢索也被拆了。一个壮硕的身影拦住她。
“他怎么样?”埃尔斯顿问。
他当然知道帕瑞西的情况如何,他只是给她机会来胡言乱语,让她累积的恐惧一股脑儿释放出来。换作别的时候,她会很感激他的举动。“他不会有事。他们正在处理手臂。医生不让我待下去。”
“这样就好。我很高兴。”
安杰拉指着卡车,“拖曳钢索呢?”
“收起来了。我们有额外的钢索,所以没关系。”
“我要看那条钢索。”
“安杰拉……”
“我要看钢索断在哪里。我想知道一条可以承受五十吨拉力的钢索,怎么会因为一辆MTJ轻轻一拉就断。”
“跟我来。”
埃尔斯顿抓住她的手臂,但这么做根本没用。她手臂上的衣服多到他没办法抓牢她,绝对没办法把她拖着走,但她选择跟他一起缓缓走向实验室一号。
“你说得对。”他小声说。
“什么?”
“我看过断掉的地方。钢索是一团超接合的碳纤细丝,包在三层化学聚合物外皮里。钢索是被人割断的。不过没完全割断,只割了足够的细丝,让钢索不会立刻断掉。”
“那个混蛋赶上来了。”她低声怒吼。
“我们走了一个星期都没看到它。可是那条钢索已经十几次把MTJ从雪堆里拉出来。如果它在巫岗时就已经被破坏,早就该断了。”
“狗娘养的。”她沙哑地压低声音说,“你认为是今天干的?下手的是自己人?”
“对。我唯一能想到的可疑对象就是卡芮兹玛,因为她想回巫岗,但我不知道这么做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奥菲莉亚是她的朋友,跟她一样想掉头回去,而且还很活跃。”
“她不会这么做。她一定知道这样会害到奥菲莉亚。”安杰拉说。
“这表示我们手上有个大麻烦。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下手的可能是任何人。”
“该死。”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安杰拉很遗憾埃尔斯顿整个人被包成一团,她看不出他的表情,因为这个问题的用意太明显了。“没有。有人想要暗地破坏的做法并不合理。如果我们卡在这里,大家都活不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好吧,那我来重新调整车辆顺序,先照顾伤员的需求。实验室二号现在太挤了,卡车二号也需要新驾驶。等医生把帕瑞西的肩膀处理好,我们就出发。”
丽贝卡坐在热带车二号的乘客前座,看着安杰拉和埃尔斯顿上校间激烈的谈话。她很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灾难发生的瞬间,大多数人直觉地冲向MTJ,帕瑞西和尚动弹不得地躺在那里,全身伤痕累累。另外几个比较大胆的人由焦虑的艾琉斯带头,走向奥菲莉亚的无头尸体,正好看到冒着热气的鲜血缓缓冻结在雪地里。丽贝卡跟大部分的车队人员一起走过去看,但稍微偏了一下路线,靠近断掉的拖曳钢索旁边,边走边抓了起来,戴着手套的手掌一路顺溜了过去,直到末端。她立刻把钢索甩下,那时她已经完全储存了钢索末端的影像。
康尼夫医生照顾帕瑞西的时候,她就跟其他人缩成半圈,焦急地等待最后结论。戴着护目镜的双眼紧闭,她的网格呈现影像让她浏览。好几千根如发丝一样细的线条从破裂的生化纤维外皮中露出来,像是植物的须根一样,看起来长短不齐,毕竟因为是被扯断,但是有超过一半的钢丝是整齐的一般长短,显示有某种刀刃把钢索给割断了。
这带给她两个问题。什么时候?哪种刀?是手指一样的刀刃吗?
“进来了。”安杰拉通过与热带车二号的联机宣布。拉登帮她开后门,安杰拉则靠在车身上把靴子和绑腿上的积雪掸开,然后进入车子坐下。
“他怎么样?”福斯特在驾驶座上转身问。
安杰拉扯下头罩,开始拉下外套的拉链,车厢内的暖空气绕着他们吹拂。“医生说他运气好,被护甲救了一命,几根肋骨和手臂断了,他们要继续观察他,确保心肺功能正常,大致上就这样。他看起来就像一块大瘀青。”
丽贝卡也摘下头套,“好消息。”
“是啊,谢了。那蠢蛋害我担心了一阵子。”
“埃尔斯顿说我们要休整两小时。”拉登说。
“他派达尔文去帮吉莉恩开卡车二号。”
“我们应该弄个晚餐放到微波炉里,难得能坐下来好好吃饭而不是一直晃来晃去,说不定这次我不用吃得全身都是。”丽贝卡说完,便径自忙了起来,把晚餐包丢入微波炉,表面上维持着玛德琳的个性,大致上把总是笑嘻嘻的简餐女侍角色演了一遍。热带车车厢里很快就充满肉肠比萨和热巧克力的气味,在沉重的气氛中增添些许的欢快。
现在就连她自己的乐观都摇摇欲坠了。如果他们不快点找到支流,那就要被逼着掉头。在巫岗等人拯救的前景并不乐观。在钢索被刻意破坏前,她一直很自信可以完成任务、抓到怪物——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她一直知道任务不简单,但她从木星带来的系统让她格外有自信,如今她承认这份自信可能是她的误判,谁也料不到来了圣天秤星以后,居然会是灾难接连不断的状况,就连花了二十年准备这一天的康斯坦丁都没有预料到。人数不断减少,让她同车队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很紧张。她在车辆内放置的微型侦察智能监测器在暴风雪和零下天气中不断阵亡,渗透入车队网络的智能程序因为硬件不断衰弱毁坏,也只剩下最微薄的功能。她相信如果是一对一的打斗,她会获胜,但要把怪物引诱出来进行单挑,看来是越发不可能的事。她跟其他人一样完全想不出来那鬼东西到底躲在哪里。它真的是神出鬼没,这也表示她的高分子护甲在没有启动的状态下,她跟任何人一样脆弱。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更高调地行事,却有可能因此造成自己与所有人的对立。说不定最后真的会走到这一步。
丽贝卡那天早上醒得很早。她整个人兴奋至极,笑得合不拢嘴,直到居住所的转轴光环升到最高亮度,鲜艳的森林鸟类叽叽喳喳地迎接快速到来的清晨。她推开薄薄的棉被,在床边坐起,一边伸懒腰打呵欠。
“窗户透明。”她告诉e-i。面前的弧形窗户从一片朦胧的紫雾,变成能看向整片居住所的简单窗户。屋子周围一圈棕榈树挡住她中间和右边的视野,长长的叶片垂下,尖端刷到玻璃。第三棵棕榈树,就是左边的那棵,大概一年前死了,留下长长的一根干枯树干,已经开始腐朽,长满一堆很有意思的橘色与褐色菇类。爸还没空去弄一棵替代的树来,他和妈还在争论要种什么,两个人都同意再也不要在离房子这么近的地方种这么大的树。丽贝卡觉得他们绝对没有争论出结论的一天。
她慢慢地走到房间另一边,脚步绕过衣服、脏内衣、运动器材、杯子、空瓶子、十年级时做科学实验的材料包、变体石材雕塑作品、素描本、水彩刷、化妆盒……
她鼓着双颊,微微懊恼地看着地毯上乱成一堆的垃圾。也许她偶尔该打扫一下。妈好几年前已经放弃念叨她了,但拒绝帮她的忙,说她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老妈就是这样,一天到晚都在说要当个好公民。
今天我真正成为公民了。
一个抽屉里放着干净的内裤和胸罩,还有她昨天——还有昨天的昨天以及之前的几天——穿过的还算干净的牛仔裤。有三件洗过烫过的T恤放在她刚从洗衣间带回来的铁网篮子里,她挑了一件橘色的,袖子上绣了小花。
“给我镜子。”她告诉e-i。窗户一部分变成完美的银色,她仔细地检视自己。修长的双腿使她显得高挑,金色的头发深到几乎可以称为棕色,但染色很容易,末端还是粉红跟紫色,刘海有一条染成了丧尸绿,长形脸蛋,虽然鼻子很窄,不过还是可以称得上漂亮,只是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丽贝卡皱眉,向前弯腰端详一下,然后气得叹了口气。为了庆祝她的青春,她的下巴在晚上又冒出两颗新痘。她挺直肩膀,把胸罩调整到一个更好的位置。笑了。每次爸看到她喜欢穿的低胸上衣都会翻白眼,半认真地表示他的不赞同。
她走入套房里的小浴室,在嘴巴里漱了两口清洁液又吐掉,仔细地用洗面奶把脸洗干净,然后翻找出一包贴布盖在痘痘上。居然长痘痘,还挑今天!眼线,紫色和金色。把头发梳好——没时间洗头洗澡了。挑好地方擦香水。她准备好迎接这美妙的一天能带来的所有体验。
她的父母在早餐桌前等着她。一楼的圆拱窗户完全打开,让晨风和煦地吹入屋内,闻起来很清新,饱含昨天晚上水雾的湿气,这是来自大气系统每天在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喷入居住所的湿气。鸟儿在树木间飞翔,蜥蜴顺着屋墙往上爬。
仔细一想,丽贝卡觉得人生最棒也不过如此了。也许她是有很多应该觉得感恩的地方。也许她这些年来是应该表现得更感恩些。突然涌现的情绪让她措手不及,她只能用力吞咽,尤其是看到爸妈正很努力地掩饰自己的骄傲与难过。
然后两个人露出大大的微笑,伸出双手,异口同声地说:“生日快乐,亲爱的。”
丽贝卡紧抱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眼中都是泪水。“我爱你们。”她哽咽地硬挤出声。
他们煮了她最喜欢的早餐。甜培根还有一堆松饼,上面有草莓、鲜奶油、枫糖浆,一大杯芒果小红莓汁,里面有很多碎冰,农场面包烤的吐司,还有厚涂樱桃橙果酱。
“我吃不下啦。”她虚弱地抗议。大家一起在户外的大桌边坐下。
爸笑了,打开香槟瓶塞,在果汁杯里倒入清凉的气泡酒。他很有自信地说:“开始今天的最好方式。你只能过一次十八岁。”
在开心的笑声中,她注意到父母交换的奇异眼神,但认为那只是因为她很快就要搬走了。她自己的公寓在新的外层居住所区,有这边的两倍大,旁边的湖大到可以算是海了。她甚至考虑过是不是该申请一个现在有人开始用的行动胶囊屋,但不确定那会不会是一群人想赶流行而已。
无论如何,她会是个独立的大人,就像成年后的劳尔和克丽丝塔。她心想,之后这房子对她父母而言会显得很大。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一直拖延决定该换哪种树。只是她很难想象没有父母的家。
三人碰杯庆祝,喝了口加酒的果汁。
“谢谢你们。”她依然眼中含泪,“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女儿,而且——”
“别说了。”她父亲搂着她,“我不想你破坏打开礼物的好心情,况且我已经准备好几个月了。”
虽然情绪依然激动,但丽贝卡的好奇心立刻就升起,“真的啊?”
他手伸向桌下,拿出一个扁长方形盒子,外面包着银色与蓝色的纸,外层一圈粉红缎带。丽贝卡接下,感觉到重量时更为好奇。
“打开啊!”她父亲催促,跟她一样兴奋。
她拉开缎带,打开包装纸,里面的东西让她迷惘了一下,因为她从来没有摸过这种东西,然后她突然明白过来。“是一本书!”她惊呼。她翻过来时,上面的书名用烫金字写得清清楚楚:《爱丽斯梦游仙境》。她这时真的哭了出来,这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书,就算她是个住在绕行木星的太空居住所的女孩,仍然觉得书中的内容是神奇又不可思议的冒险经历,也许正是因为在这里,艾丽斯的奇怪冒险让她更有共鸣。
“谢谢爸爸。”她紧搂住他,用力抱着。
“这不是什么初版,但也是20世纪的书。克莱顿上次回地球时我托他弄来的。”他沙哑地说。
“真的好美。”
她母亲拿出一个小很多的黑丝绒盒子,里面是一个朴素的金戒指。“我祖母的结婚戒指。我要你永远知道,永远明白,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丽贝卡抱着她母亲,开始担心今天都会哭个不停,不过也许都是因为太开心。
终于,戒指套上手指,她随时可以欣赏,书放在桌上,等一下就可以读,她开始吃起松饼。
“劳尔和克丽丝塔会来一起吃午餐。我们一家人聚聚,趁今天晚上的大派对之前,享受点安静的时间。”
丽贝卡露出迫不及待的笑容。她花了好几个月跟朋友一起计划今天晚上的活动。
“你知道你要穿什么吗?”妈妈问。
“呃,不知道。”
“我们可以一起翻翻商品目录,挑个合适的样子印出来。”
“好啊,这样太好了。”
她父亲清清喉咙,“你没忘记今天早上应该干什么吧?”
“才没有!我该去见康斯坦丁。”
“很好。”
“他会说什么?劳尔跟克丽丝塔从来都不肯说,弄得神秘兮兮的,好蠢。”
“他只是会问你,你想做什么,确保你在这里真的快乐,毕竟居住所的环境很脆弱,我们不能冒险弄出想惹是生非的人。”
“哇,那一定无聊透顶了。”
“有可能,亲爱的。”妈妈端庄地说,“但你尽量不要表现出来。毕竟这是他的居住所。”
“如果我跟他说我恨这里,他会怎么办,把我赶走吗?”
她父亲立刻把脸埋入双手。
“别担心,爸,我会乖的。亲亲保证。”
“嗯,凡事总有第一次嘛。”他调侃地说。
丽贝卡的e-i带领她从居住所外层边缘进入低引力区。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居然会不喜欢无重力的环境。无重力看起来太好玩了:可以飞,比体操芭蕾舞者更优雅地翻滚,像是不会停止的回力球在墙壁间弹跳,而且最刺激的传说是无重力性爱简直赞到极点。可是她的中耳非常不欣赏无重力的环境,不止一次造成她剧烈的喷射式呕吐。在妈妈第五次逼她自己洗衣服,同时去跟轴心健身房里的每一个人亲自道歉后,就连她大名鼎鼎的执念都已经不敢再逼自己去“适应”无重力环境。
一路顺着轴心上升的电梯上升七百米后,停在一层三分之一重力楼层的弧形地面前。她往后一推,轻柔地前进,很敏感地察觉脚步在走廊上每点一下都会向前滑行好一阵子才落地。墙壁上每两米就有大的把手,让人想要减慢、停止,或在路口改变行进方向时都可以借力使用。她伸出手臂,随时准备抓住握把,以防万一。目前为止她的胃还撑得住。
她的e-i带领她来到一个门口,看起来跟这一区其他门没有什么不同,根据区域蓝图,这里的门主要用在居住所维修工程。门滑开,她滑步向前,进入阴暗的房间。
房间比她以为的要大很多,有点像小型的停机舱,弧形的屋顶离头顶有十米,到处都是奇怪的结构,仿佛是巨大的DNA条,但是有更多膨胀的螺旋,用一种像是珍珠的材质组成。不同大小的圆拱连接一条条的螺旋,看不出来有什么规律,使这一片结构看起来像是某种海底生物的壳,让她相信这是某种活物的身体结构,而不是科技架构。不过这也很难说,因为它们不断地在时空间现形隐形,毫无规律可言的区域会突然消失,只剩翠绿色与橘色的激光点勾勒出原来所在的位置,好像光子和原子在交替出现。这现象引发的光雾让人很难看清昏暗的室内。
她眯起眼睛端详时,可以看到尽头的墙壁是巨大的长方形窗户,直接望向宇宙。在转动的星场前,有一抹剪影。
“丽贝卡,谢谢你过来。”康斯坦丁·诺思说。
“这是传统。”她回答,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向他,很紧张地不想撞上任何扭曲又不太真实的结构体,因为它们现形时,圆拱上的凸起看起来又尖又硬。“我不打算当第一个打破传统的人。”
她来到他面前时,木星的暗面正出现在窗户前。她每一次都会惊讶于他的年轻外貌,看起来只比劳尔大个两岁,但她知道他出生于一个世纪以前。
他说:“如果真有人会打破传统,那……”
丽贝卡嘟嘴,“我才没那么坏。”
“对,当然没有。孩子青少年时期对家长来说总是很辛苦,但是每个人也都靠自己的方法度过了。”
“妈说你想知道我在这里过得快不快乐。”
木星云层上反映出的浅光为他的脸涂上灰影,“不尽然。这个面谈的目的是看看你住在这里,以后会不会快乐。”
“哦。”
“我认为这个谈话就像是阿米什信徒的成年式。”
“你说的我听不懂。”
“阿米什人是一个社群中的社群,住在美国。他们拒绝现代生活,选择宁静的乡村生活方式,如此持续下去好几世纪。当他们是青少年时,他们的家人会鼓励他们出去尝试包围他们的主流社会所能提供的所有邪恶乐趣,他们称之为‘成年式’。将近九成的人在离家之后选择回去,永远加入阿米什教会,这个比例对我们其他人而言高得令人咋舌。我想这代表我们很多人都过于自大地觉得我们的生活方式比较好。我认为他们的行为相当值得敬佩,同时引人自省。”
“所以你想要给我同样的选择?”她迟疑地问。
“某种程度上是,这就是你的‘成年式’瞬间。我想要给你一个解释,还有一个选择。我想要建立的也许不是民主,但至少是建立在同一个理念上的集体认同,所以请你体谅我有时候的行为,仍然脱离不了家族长老的影子。积习难改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建立起这个社会吗?”
“我们是方舟,如果跨太空世界被沾斯攻陷,我们就是人类的最后希望。”
“这的确是我们的一部分身份,但我想要比这个更伟大的目标。终极目标是,我希望我们能够打败沾斯。”
“哇。这真的……很大。”她开始在想还要讲多久,她的派对有好多事还等着她去准备。
“的确是。”他带着笑意说,“可是要实现这一点,要研究能够达成这个目标的纯粹科学理论,我们必须摆脱束缚着我们的经济与物质考虑。好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真正的创意一直被这两件事牵绊住。差不多六十年前,当我环顾四周时,我看到的只有停滞不前。HDA的立意虽然很高尚,仍然不过是个守成的做法,所以我来到木星。我们靠着微制造还有融合能量的技术,已经能够脱离主宰我们过去数百年的经济体系,让我们从物质考虑中解放出来。可是我们却没有这么做。社会的惰性与少数顶级阶层的利益考虑让整个种族无法进步。他们统治我们,为了就是能继续统治我们。”
“历史重演。”丽贝卡睁着大眼睛说。
“一点也没错。我跟我的兄弟们也是这停滞不前的一部分,我们打开圣天秤星让人类殖民,创立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希望能够维持有机油市场的主宰权。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股停滞不前的力量有多强大,多容易污染和吸纳任何与主流不符合的异端。我们三个人许多年来一直在争论所谓的脱离该怎么做。我去世的亲爱的兄弟巴特拉姆相信,只要能给每个人一千年的生命,我们就能比人类历史上过去的任何一刻都珍视生命,因此改变会发生。可怜又可怜的巴特拉姆。我们三人中他是第一个达成目标、第一个开始回春治疗的人类,他被杀害则是命运最残忍的讽刺。奥古斯丁……嗯,他相信演化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他说带给足够的人民足够的财富与进步是注定的进程,他指控我们想要抄捷径,是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世代中最恶劣的产物,我们自私自我到相信光靠希望就能成功,而不是靠努力坚持来赢得成就,所以他留下来,继续建立他的企业怪物,满足于相信它带来的财富是一切答案。最后是我。我选择孤独,得到追求不同社会演化路线的自由。我选择了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例如遥远星球,或是亚贝利亚的独立城邦,就能强迫这里的居民欣赏科学和科技。我们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必须要维持机器的运转,这有助于让思考集中于宇宙的真实面。不过丽贝卡,今天在木星只是暂时阶段。我们是进化的复刻版。你成长的环境说实在只是块复兴的飞地,住着的全是百万富翁的马克思主义信徒,一心一意要把科学往新方向推动,因为旧方向在一个世代左右以前已经到达高峰,没有再前进的空间。因此我现在都挑这个房间进行这个对话。”他示意周围忽隐忽现的巨大螺旋结构。
“我上钩了。这些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她说。
“这是正物质,算是很常见的东西,但我们拿它制造出的东西却很不同,是全新的。这是个光波引擎,如果我们受到威胁,能够把整个居住所群载着飞到安全的地方。”
“居住所是宇宙飞船?”她兴高采烈地问。光想就觉得很棒。
“我一直说这里是个方舟。”康斯坦丁平静地说。
“哇。”
“希望我们永远不需要移动它,但这种空间引擎技术正是我们这样的社会能够创造出来的,理论的发展和硬件的建造完全不需考虑造价以及政治经济影响。”
“所以你不打算给别人?”
“亲爱的,说实话,我觉得给了也没意义。这不是能打败沾斯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建一艘能有这种引擎的船舰会很方便。将它带入跨网星球只会造成大范围的经济动荡和高失业率。如果他们真的想要这种技术,大可以自己发展。他们想要偷懒就偷懒吧。”
“好。”丽贝卡有点迟疑地说,“可是这在沾斯潮里可能有用。有光波引擎的战机绝对比雷刺强,不是吗?”
“对,这在他们的飞行包围战斗策略上绝对会有很大的改进,可是沾斯仍然会蜂拥而入,引入光波科技更会带来巨大动荡,造成又一个二十年的经济萧条,同时会有不同的群体很想知道我们在这里有什么成就。这种意念会终结我们如今的孤绝状态,所以不提供这个技术给外人是我们主要的政治决定。”
“这样啊,我懂了,大概吧。”
康斯坦丁的笑容带上同情,“事实上,还不只这样。木星像真正的最极端的那种政权,完全无法允许任何理念上的异议。这个居住所是个很脆弱的人造环境,不能像威尔斯所假想的那样,出现受教育的人和野蛮人之间的冲突,因为我们不能承担有野蛮人出现的后果。我们在这里的宪法很简单:公民权与责任等同。我们是只有一个信念的社会,如果你不喜欢这点,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目标,或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梦想,或是如果你对我想达成的目标不认同,那你不只可以选择离开,我们还会鼓励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甚至帮你在那里安身立命。”
“我其实不是个科学家。”丽贝卡觉得这一切几乎要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没想过生日这天要处理这种事,不过说实在的,这一切还挺刺激的。
“我知道。可是我们真正的目标是理解,彻底的了解,不只是从抽象的角度,而是从非常实际、非常实质的方面着手,每个人根据需求与能力都可以有所贡献。”
“所以你觉得我在实际的方面能有所贡献?”
“是的。丽贝卡,我有一个需要解决的谜团。虽然目前克莱顿和其他人都非常努力,但答案仍然离我很遥远。我相信你在这件事情上能够帮上大忙。事实上,这就是我要把你带来这里的原因。我这个人有很多怪癖,其中一个就是相信因果,而我们两家在这件事上有很深的因缘。”
“我的家人?”
“没错。”他递给她一个挂在银链上的小玻璃管,“对了,生日快乐。”
“谢谢。”她反射性地回答,“呃,这是什么?”管子装得半满,似乎是非常干的尘土,她摇晃时它流动的样子几乎像液体。
康斯坦丁替她把链子扣上脖子。“这年头很罕见的东西:是你出生的星球的土壤。我想,当你碰上很混乱的情况时,这会是你的支柱,可以说是你的基石。”
“真的?”她举起坠子,端详里面灰褐色的小点,“这是从真耶路撒冷来的?真厉害。”
“不,丽贝卡。不是真耶路撒冷。你是从那里来的没错,但你出生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席德对拉尔夫的手段不只是佩服,已经快要变成敬畏了。在他们确定雪曼的行动正是以那个农场为据点后,席德顺着A1继续往北开了三十分钟,半个小时后他回到北查尔顿南边的B6374交叉口,沿着路开下去。那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大半路程上,拉尔夫都闭着眼睛,对他的e-i低语。如今他睁开眼睛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农村,挡风玻璃上出现该区域的卫星地图。
“继续前进,过前面的路口,这条路上有几间农舍,我们要去第二间。”伊恩和伊娃把他们的车停在B6374的交叉口边,席德经过他们后,他们便跟上,一分钟后他们来到布谷鸟农场,一个现代的多角形屋子,有弧形的太阳能板屋顶,后面的田野上满是工业级大小的温室,全部都亮着黄绿色的人造光。
“这是专业的菊花农场。对我们正好。这些温室都是水栽,自动化程度很高,但白天时会有很多货车进进出出,我的人认为这里最适合作为前哨监控点。”拉尔夫说。
“嗯,好。”席德说。
“开过屋子,直接进谷仓。”
谷仓是温室的两倍高,一片大卷门已经打开。头灯照出两辆已经停在里面的黑色轿车,旁边是一堆农用机械,还有一堆肥料以及搬运鲜切花的桶子,更里面还有松土机和土壤消毒剂。
“这些是你的人吗?”席德问。脏兮兮的水泥地上站着六个人,都穿着套装和长大衣,看起来像是制服。他觉得其中一个女人看起来很像搭直升机来把厄尼·雷因特带走的人之一。
“对。他们在纽卡斯尔待命。我跟你说过,我们需要后援。”他打开门下车。
“你说了算。”席德腹诽。伊娃、伊恩、阿布纳都下了车,打量地看着HDA探员们。
拥有并经营布谷鸟农场的米克雷斯维特一家人缩成一团,睡衣外罩着厚外套,满脸睡意与迷惘。三个小孩年龄在十二岁到七岁之间,紧抓着父母。一名席德认为应该是祖母的老妇人正在跟探员争执,沙哑的嗓门逐渐升高。她在争取很多权利,同时用纳粹和腐败政府官员等言辞侮辱他们。
这种谩骂对警察而言几乎有安心的作用,因为太熟悉。席德整个人开始放松。
“谢谢你们的合作。”拉尔夫开口打断对方的谩骂,“因为征用你们的产业,我们会给予你们全额补偿。现在已为你们安排了五星级度假旅馆的住所。”他朝最大的车示意,一名探员替他们打开后车门。
“希望不是市政府要支付这份补偿。”伊恩对伊娃低语。仍然心绪不佳的米克雷斯维特一家人乖乖地上车。
“你安排得很好。”席德对拉尔夫说。载着一家人的车开走。
“谢谢。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我们来看看要挑屋子哪里当指挥中心。”
他们最后选择客厅。剩下的探员从车子搬入一箱箱的设备,包括一台安全激光数据序列组,它跟在太空中绕行地球的HDA卫星可以直接联机。“以防雪曼的数头正盯着当地网络。我不想他们发现布谷鸟农场的数据流量突然增加。”拉尔夫说。
那时已经凌晨三点。席德和他的人决定回家,已经没有他们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了。
时间已经将近早上八点,席德正开车到市场街警局。雅辛塔抱怨他又在星期天工作,现在他已经是高层管理人员,不应该做这种事。他做了所有已婚男人谈到工作时的处理方法:推到老板身上,答应她这次一定会跟老板争辩。
他让丰田车使用自动驾驶模式,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开车能力。实在睡得不够。虽然他的人很疲累,却很兴奋,暗地里也很满意。他完全靠直觉行事,把事业生涯拿来做了一次极为冲动的豪赌,看样子是赌赢了。无论这个农场跟诺思家族凶杀案有没有关,他现在都有HDA的支持。有了他们的背书,外聘公司也为他说话,坐上警察局长的位置理论上是可能的。他只需要跟市长搞好关系。
席德笑看着市中心的古老石头建筑沐浴在阳光下,享受地做着白日梦,幻想一切顺遂的世界。离答案如此之近,他极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企业内斗才会造成诺思族人的死亡。他相信拉尔夫一定会告诉他,就算是非记录上的告知也行。
他的e-i告诉他拉尔夫来电。“早安。”他欢快地说。
“我需要你现在来布谷鸟农场。”探员说。
市场街警局差三十秒就到了。“确定?”
“对。”
“好,我开过去。一小时内就会到。”
“你不要开自己的车。雪曼应该有所有警官车辆的牌照码。如果他没有,奥尔德雷德也绝对有。”
真是货真价实的特务心态,杯弓蛇影得很,席德心想,但他不打算跟对方争论。“好,那我们怎么过去?”
席德先开车到船坞区的HDA基地,跟探员换了对方的私家车,然后再开到A19旁边的商场,又换一次车,这次是艾莉森花屋的商用小货车,他甚至还得穿上工作服。
他们刚过九点时到达布谷鸟农场,对于任何在监视的人而言,只会看到又一次的正常收花工作。
他也不是农场接待的第一批秘密访客。席德走入客厅时,里面已经装满控制面板和大型投影屏幕,远比他昨晚离开前看着拆箱出来的设备要多太多。吉迪带他们来到的农场正在所有的屏幕正中央,由不同角度呈现,然后是同样的影像却有各式各样颜色的版本,包含从视觉到热感应到电磁场的各种分析,甚至有一个放大到很高倍数的粗糙灰阶图似乎在飘动。十名探员坐在控制台前,四个人坐着折叠椅,监控着进程。几个小点的屏幕正在轮流播放一张张人脸,下面持续出现他们的身份资料。
他看着灰阶影像时,有人从主屋走出,进到旁边的外屋。
“三号敌人。发型确认。”某人宣布。
“谢谢你来。”拉尔夫说。
“应该的。你是怎么弄到这些影像的?”他指着黑白画面,“我以为你担心他们从空中系统会撷取到大量信号。”
“是担心。这是卫星图。我们改变了低空环球侦察舰队的绕行轨道以提供随时监控,现在每三分钟都会有卫星从上面经过。”
“这一定得花上好一笔钱。我没想到原来天上有这么多卫星在飞。”
“机密。”
“所以你要我来干吗?”
“有进展。我要你提供意见给林赛探员,她正在替我组建一个小组,打算从HDA的船坞区基地出发。我们需要随时监控雪曼、奥尔德雷德,以及他们所有已知的同党。你对他们很熟悉,所以你可以设定监控规则,给她提供一些策略情报。”
“行是行,但雪曼是个狡猾的东西,奥尔德雷德还有他自己的企业安全部门替他挡着。”
“你比他们都聪明,之前你已经展现过了,而且你甚至不需要考虑经费问题。你需要什么,林赛都会帮你弄到。我们必须随时拥有他们所有人的实时数据。从这个下午开始。”
席德又看了一眼屏幕,对于这个行动的紧绷程度开始有点紧张,“好,我可以提供建议。是什么原因让你想要这么做?什么事情改变了?”
拉尔夫转向不断在播放脸孔的屏幕,屏幕定格,出现一个席德觉得他认得的男人,将近四十岁,长脸,发际线开始后退,戴着老式眼镜。叫不出名字。
“我们昨天晚上施放了一批监控昆虫,它们潜入丛林,设定了一些罩网,然后在树顶安置了一些远距离镜头,所有昆虫跟我们都是用光纤联机,所以不会有信号泄露。”
“昆虫?真的?”
“比我借给你的版本好。对。我们对于农场及附近的建筑物有不错的掌控,两个小时前,我们看到这个人。他坐农场货车来,去了最大的谷仓。现在还没出来。”
席德看着屏幕上的脸,“这是谁?我觉得我认得他。”
“你认得。”拉尔夫没好气地说,“塞巴斯蒂安·昂布里特博士,为了找他,发布了全球限制警报。”
席德惊呼:“他就是那个消失的D炸弹设计师?”
“他一家人都被绑架了。对。把他带来的人现在给了他国防部级的微制造设备,可以制造正物质。他们昨天从特立法就是抢了这东西来,这是D炸弹的主要原料。”
“他们要拿D炸弹干吗?”
拉尔夫沉重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们真的很需要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