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射线的探勘数据与古老地形调查影像组合成的粗糙地图被简化成明显的地标轮廓,填满MTJ一号的半侧挡风玻璃。导航系统认为他们在恬河南边。事实上,安杰拉还在顺着蓝河前进,寻找他们应该要汇入的大河。她痛恨起他们的导航系统,又笨问题又多的烂东西。
整个早上,蓝河两边的森林都有一丝雾气偷偷摸摸地溜出来,颜色是比赭红色雪地更浅的珊瑚粉,宛如活物一般蜿蜒而行。随着天色渐亮,森林吐出的气息也不断逼近车队,下午时已经布满整条冻结的河面。车子前方的雪铲在铲平积雪时,除了溅起大片的飞雪外,也让这黏腻的烟雾往上飞升。她可以看到车辆通过的时候两边的烟雾都有水纹,仿佛长蛇游过河面。
“又有积云了。”在她身边的副驾驶座上的帕瑞西说。他们前天舍弃卡车二号之后,他就和埃尔斯顿换了位置,让指挥官住进行动实验室一号。
安杰拉对于帕瑞西想装硬汉的表现觉得很无奈,但康尼夫医生允许他们交换位置,说他断裂的肋骨复原得很好,而且他也从来没吃过合成凝胶餐。他过去两天在实验室二号里一直用完好的一只手臂在照顾病患,而不是休息康复。
她快速看了一眼挡风玻璃上方,那里一团凝结水块从来没冻过。带着樱桃红的环光消失在从南方涌入的深锈红色云朵后方。淡绿色与紫色的极光如棕榈叶一般在皱褶的积云下方挥动。“不够厚,不会下雪。”她说。这是她的大师级气候判断。
帕瑞西笑了。她很努力才压下自己的笑意。他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开心,但她很高兴又有他作陪。现在她唯一想念却没跟她在同一辆车里的人就是玛德琳。
从上一次补足燃料后,他们沿着蓝河走的进度就相当顺利。那天早上的时候她休息了一下,把前导的工作交给别人,然后吃完午餐又跟MTJ二号交换。今天下午唯一的问题就是雪地下的石头,还有那油腻腻的雾气,有时候雷达会来不及显示,但根据达尔文的说法,如果那块石头没有凸起在雾面上,也就不会大到能损害MTJ。不过她并不打算检验他的说法。
随着雾气吞没光华的河面积雪,两旁山坡上的雾也开始累积。下午,车队正开在一条广阔高深的山谷底,两旁都是浓密的丛林。没有蓝河作为他们的高速公路,他们就得像前几天一样,一米一米地前进,最好的预算是他们转上恬河就是新路程的一半,但她知道他们已经用了超过一半的燃料。抛弃剩下的卡车会是很好的替代方法,减少耗损量,只是得把驾驶员挤入其他车辆里。他们失去卢瑟和穆罕默德·安瓦后,反而多出了空间——一直在减少的食物量也同时降低车辆的装载重量。她想建议埃尔斯顿再发射另一个通信火箭,告诉萨瓦他们需要帮助。
前方陡峭的U形山谷山壁两侧被深红色的悬崖包围,仿佛河流猛然转弯。安杰拉皱眉。如果转弯了,为什么山壁就在正前方?悬崖现在是直立的岩石,上面有一片片积雪,岩石因为后方的天狼星和环光而沐浴在阴影中,这解释了为什么它的颜色这么黑。当世界变成不同深浅的粉红与红色时,视觉的立体解读能力就变得很弱。雾气的流动似乎也停止,仿佛被遥远的悬崖山壁阻隔——这不合理。雷达也什么都没有显示。什么也没有。
她的视野改变,突然揭露等待在面前的现状。“妈的!”安杰拉用力一踩刹车,手使劲一转引擎钮,红色的警告标志在屏幕上立刻出现,因为轮轴被她换成倒车挡。她的另一只手猛力把雪铲往前推,让V形前端深深埋入雪地,然后立刻跟其他驾驶员的串联联机大喊:“停!停!停!”
MTJ全身颤抖。一大片雪飞过雪铲,画出令人赞叹的弧度,重重撞上挡风玻璃,才纷纷落在车顶上。旋转的轮子打滑,抓地性警示标志发出琥珀色光。整辆MTJ开始打转,疯狂地抖动。
帕瑞西用仅剩的一只好手臂抓住仪表板,放声咒骂。后面的加瑞克和奥马尔也紧握住椅子和门把。安杰拉自己的安全带已经缩紧,准备应付撞击,将她扯入椅子。她用尽全力只能抓住方向盘,一手浮在紧急胎压钮上。她可以把阀门打开,让空气排出,让轮胎变得更宽,但轮胎大概也会因为突然增加的扭力而撕裂。
MTJ猛然停住,后轮从雪地飞起后才落下,雪铲深深埋在从冰河面挖出的凹痕里。
“他妈的怎么搞的!”帕瑞西大吼。
安杰拉只是坐在那里,心脏猛烈地跳动,等着是否有任何滑动的感觉。雨刷机械地来回刷动,把挡风玻璃前的积雪推开。一切干净以后,她沉默地以颤抖的手指指向前方,仍然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帕瑞西往前看。“老天爷啊,你是直接往我们头上砸屎吗?”他低声惨叫。
所有人都下了车出来看,小心翼翼地走过MTJ一号旁边,像是小学生们在打赌谁的胆子大。他们找到河流交错的地方了。恬河的巨大支流系统一路延伸到东边的蚀影山脉,更上游的地方与偏北边的瑟河汇成极庞大的水流,在陆地上割出巨大的峡谷,裸露的岩石山壁将近两公里高,中间相隔的距离绝对有一米宽。这就是安杰拉一开始看到却不了解的。蓝河倾注入恬河山谷,形成一条三百米宽的瀑布,直直坠落到下方将近一公里远的大河里。
MTJ一号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离边缘只有十二米。车队成员无声地站在车辆前面的结实冰面上,看着雾气悄然地往下飘几百米,最后消散在悬崖的攀升气流中。蓝河的水一定是缓缓地结冻,持续在岩石上流动了好几个星期,水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终于静止。整片瀑布都被冻起。在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众人眼中,看起来像是瀑布终于败给冬天。
万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无声地感谢上帝救了他们一命。他看向往东的峡谷,萨瓦就在那里。他看向往西的峡谷。没有变化。峡谷是大地上划出的长疤,丝毫不见手软。
“你叫你那个什么神来说说,我们到底是要怎么下去啊?”卡芮兹玛问。
万斯刻意按捺下自己的脾气,被她一次次攻击信仰,他的耐性也快要用尽。“选最低点。我们让MTJ顺着峡谷两边探勘,看看有什么发现。”
他讶异地发现卡芮兹玛没有争辩,于是开始发布命令。
车队小心翼翼地倒退,停在离瀑布边缘两百米外,先替MTJ加油。
利夫对埃尔斯顿说:“我想要带我原来的成员去。他们现在的状况都还不错。卡芮兹玛很麻烦,但她的能力还是很好。如果有路可以下去,她能够评估我们现有的设备,看看该怎么做。”
万斯对这个建议有点迟疑,却无法否认他说得有道理。原来的成员意味着卡芮兹玛、戴维妮亚、艾琉斯都一起在MTJ二号上,他们又是反对车队这个决定最强烈的人,但即使加满油,再加上后面两个备用油囊,也不够让MTJ开回巫岗,所以他只能说:“行,好主意。”接下来就是MTJ二号,他安排了安特利奈、卡姆、达尔文和乔希·朱斯提克。
两辆车在离开巫岗前都拿到欧格打印出的短波无线电。这个系统很原始,但是至少他们还有可能在电离子饱满的大气层中保持联系,如果找到可以走的路,也能够把所有人召集过去。
“你们可以花一天的时间去找路,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燃料用量已经非常紧迫,如果在这段距离中没有下坡的路,那我们就得回头。”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卡芮兹玛。她包裹在层层衣物里,根本看不出对这话有何反应。只要看看眼前的峡谷,她大概就已经觉得自己赢了,没必要特地耀武扬威一番。
MTJ五点的时候离开瀑布营地,穿过仍然从满是白雪的丛林里流出的浓雾。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的粉红色天狼星天光可以见路。如果晚上的极光仍然像平常那样强,甚至还可以继续前行。不过,没有人觉得光靠极光和环光就在两公里高的悬崖上开车是好主意。
MTJ一离开,大片的雪花就从浓云密布的天空落下,无视安杰拉的预测。几乎没有风,雪片轻轻地落在车辆和雪橇上,带来了沉默,也吸走了天空中仅剩的天狼星光芒。头灯光线已经被埋在懒洋洋的浓雾里,无法穿透落雪。才刚下几分钟的雪,车队两边的森林就已经看不清了。
拉维·亨德里克最讨厌这种掉在身边软绵绵的东西。他喜欢干净稀薄的空气,在可以一望无际的高空中,看到无比清晰的星球弧线,那里的天光净白灿烂,会在海面和云层上洒下金色的光波。他已经好久没有驾驶任何飞行器了。他想念飞行,想念自由,想念飞行为他人生带来的目标。同时他对于目前的处境怕得要命,而且他并不介意承认这点。不承认现在情况险恶的人才是真正愚蠢。要不是他历经许多年的训练和服役,绝对会想告诉埃尔斯顿上校他的车队不是个什么东西。在这方面,他几乎要欣赏卡芮兹玛·瓦戴明目张胆的反抗,却也同样地鄙视她。在军队中服役就是要服从命令,没有命令,没有纪律,只会有混乱。埃尔斯顿又不是故意在搞他们,没人能够抵抗他们来此之后圣天秤星一直朝他们丢来的麻烦,可是拉维私底下认为,车队是所有糟糕的决定中最糟糕的一项,而且他非常不满他们落到目前的境地:少了一半燃料,错得离谱的地图,还有随时随地没有预警就会出现障碍物的地表。
“希望他们找不到下去的路。”他说。
“我没听到,你刚说什么?”巴斯琴·诺思问。
“如果我们不能下到恬河,那我们就得回去,就连埃尔斯顿都得承认这点。”
“没错。”
拉维和巴斯琴两人合作替车辆加油。虽然巴斯琴也是个诺思家族的克隆怪胎,但拉维觉得这个人还挺不错的。没错,他是有钱的企业经理,但他也被困在这里,而且一直在帮忙。两个人从卡车后面的雪橇把粗重的油管拖到热带车二号去。每次这条管子都不会乖乖地解开,所以他们都得去到后面的大卷轴,用手动的方式转开那东西,再把上面的冰霜给清掉。穿着这么多层衣服做这种事很不容易,拉维累得满身大汗;然后他们得站在旁边很久等油箱加满,接着体温就会降下来,汗就会开始结冰,磨得他发疼。
拉维网格中的燃料符号转成绿灯,告诉他油箱满了。他叫e-i把雪橇上的泵关掉,巴斯琴解开油管的卡榫,两人一起把热带车的油箱盖给塞回去。
“还剩下热带车三号。然后我们就可以进去吃点热的。”巴斯琴说。
“有没有东西吃都还不一定。”拉维抱怨。
两人一起提起油管,拖回车子。拉维勉强看得到头灯的位置。浓雾与雪实在是很奇怪的组合。只可能出现在圣天秤星,他心想。要不了多久,闪电一定跟着出现。
他的网格让他看到其他燃料补充小组的进度——福斯特·沃代尔和雷欧拉·福克斯在行动实验室二号,杰和拉登正在配给食物,现在真的是配给,他们已经限制每个人一天只有一顿正餐。博坦中尉和亚提欧正在巡逻,以防怪物攻击。光是这样实在没办法让人多安心,但至少聊胜于无。
拉维朝温·梅利亚和奥马尔·米哈伯挥手,他们正在热带车三号里等着加满油箱,两人隔着满是雾气的窗户露出笑容,向他比个大拇指。奥马尔炫耀地举起从微波炉直接拿出的马克杯,拉维的三层手套让他没办法朝奥马尔比出中指。
在热带型越野车的车顶,遥控机关枪流畅地来回旋转,枪管上堆积起雪,拉维不知道在这么浓密的雪里传感器有什么用。雪的密度让他紧张,大雪能将怪物彻底隐藏起来。他再次检查枪套是打开的,卡宾枪的枪身没有被冻住——在这种气候下结冻是常有的事。
巴斯琴打开热带车的油箱盖,他们把油管卡榫卡住。拉维的e-i跟热带车的网络联机,油箱不到四分之一满。他的e-i指示雪橇上的泵启动。符号转绿,但这种天气他什么都听不见。就连自己吐出的白气都跟身边的云雾融成一体。
“我不懂。”巴斯琴说。
“怎么了?”拉维的手立刻按上卡宾枪。我太紧张了。
“油箱没加油。”
“什么?”
“你看。油箱没有油灌进来。”
“泵在工作。”拉维呆呆地回答。他用尽力气握住油管,即使隔着好几层的布料,他也应该感觉到燃料被灌入的震动。“没有反应。”
“该死的,油管一定堵住了。”巴斯琴抱怨。
拉维的e-i把泵关掉,“一定是雪橇上的阀门。油囊都串联在一起,但我们做的时候有点赶。”
“有哪样是不赶的?”巴斯琴说。
“我们去看看。”两个人走回车队车辆后方。车子们又大致上停成一个圈,但没有他希望的那么密,还有MTJ留下的缺口。
卡车一号后面的雪橇看起来的确像是急急忙忙凑合出来的,简单的平台上有一个用几根细木棍组合成的简单方框,两排宽,三排长,三排高;框架上有管线缠绕,像是被章鱼的触手缠住,全部都绕往中间的泵,两边各有一个大油管卷轴。
拉维到的时候,整个临时拼凑的组件上已经堆了几厘米的雪。他的e-i询问雪橇极小的网络,然后把结构数据传到他的网格中。分析后显示许多绿色符号,所有的泵和马达都正常运行。然后他注意到上面有一个油囊完全是满的,但它应该正从那层往热带车三号灌油。这不对,油囊应该要平均地上下层一起灌油,保持雪橇的平衡。
“你等等,我去看。”他开始爬上细瘦的框架,知道自己的重量说不定会把框架扯下来。他每次都觉得雪橇看起来不太稳当。
他爬到上面,从腰带的魔术贴环上拉下一个小手电筒。油囊的盖子很紧,他得用全身的力气去转,结果盖子突然开了。他掀开后,整个人窝在框架上面,用手电筒往油囊里照。“妈的,巴斯琴,里面是空的。”
他网格中的网络符号突然消失了。
因为他是军人,因为他对危险很敏感,因为他对雪和雾很紧张,因为他怕怪物在追他们,所以拉维反射性地便往前一扑,收回双腿。雪橇上面比地面安全太多,地面绝对有问题。
“巴斯琴?”他大喊,“小心!”
可是巴斯琴不见了。拉维小心翼翼地从框架往下看的时候,直直看到怪物身上。
直觉和训练立刻展现功效,他很快地一打滚,让自己从敌人的视线范围中消失。那些致命的指刃朝他伸来的景象实在太可怕。然后他感觉到雪橇的框架开始晃动。那该死的东西正从旁边爬上来追他。又是直觉:他再打滚,从旁边落下,掉到雪地里。落地的冲击比原本希望的要强,但厚重的雪足以让他坠地的力道减缓,然后他便站起身,尽快往前跑。他从枪套中抽出卡宾枪,朝空中开枪。那怪物不知怎么关了车队的网络,就像在营地时那样。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枪声会警告他们。
“找躯网,联机。”他朝e-i大喊。
“侦测到三个。”e-i以令人讨厌的平静声音回答,身份符号出现在网格中,“你要哪一个?”
“信号最强的。”拉维告诉它。这样联机的时间可以撑最久。
他往前冲,知道车队车辆在他后面,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只有阴暗的暮色、黏稠的白雾和吞没所有声音的白雪。在某处,是往死亡深渊直直坠落的边缘。他努力想要找出自己的方位——雪橇在圆圈最靠西岸的地方,理论上他应该正往树林跑。
“发生什么事?我们听到枪声。”拉登问。
“我的。怪物来了。它杀了巴斯琴。我出了车辆区。不知道它在哪儿。”拉维说。
“好。不要动,我们来找你。”
拉维疯狂地左右看。他不想停下来,他只想逃。但他知道那很蠢。所以他没再跑,蹲下来,面对他来的方向——他觉得是来的方向。没有任何地标供他参照,浓雾和雪把他冻结的宇宙缩小成了仅有几米长的空间。他用卡宾枪指着他觉得他跑来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他说,不在乎自己听起来有多可怜。
“拉维,这是埃尔斯顿上校。拉登在转接我们的联机。你必须保持冷静。我们可以定位你。”
“是的,长官。”
拉维左右摆动枪管,模拟车辆上遥控机关枪的动作。然后他缓缓举起手,把护目镜拉下。冰冷的空气刺痛他裸露的肌肤,他眨眼清除眼中泛起的水光。瞳孔智元换成红外线。雪变成一片蓝绿。他用力望着前方,看着,等着。
那里!在分辨率的尽头,一抹粉红,一个更高的体温。
“你们有人在我附近吗?”他闭着嘴巴低语。
“刚出车辆区。”拉登回答。
“它来了。我要开枪。”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按下扳机,整个视野前爆发出一片橘色火焰。在卡宾枪响声中,传来好奇怪的声音,一个高亢尖锐的鸣叫。反弹。几颗子弹撞上坚硬的表面反弹了。
拉维站起身,朝翻腾的雪地深处眯着眼睛。他打中了什么。
它朝他扑来。赤红的光从单调的水蓝迷雾中扑出,是人类的形状。致命的刀刃快速划动。拉维利落地往旁边一闪。他当年在拉斯韦加斯休假到太爽时,在酒吧里给自己惹了不知道多少麻烦,干了太多架,但也从那些经验学到了招数。他用枪管当成狼牙棒反击,用力挥向怪物的腰边,打中的瞬间,他立刻开枪,朝石头般的外壳开了三枪。没有效果。怪物回击,被子弹打到的同时挥动手臂,像是细剑一般深深砍入枪管,让卡宾枪转向,而爆发力也让拉维一时握不住枪,手指像是冰做成的一样,立刻折断。拉维往后退,痛得大喊,同时怪物的手臂也往后收。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战术,没有经过仔细思考的攻击与回击。拉维恢复平衡之后,立刻往前跑。那怪物就是死亡。打不死的。不像真的。
“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埃尔斯顿的询问断断续续地传来,在他耳边如蚊子叫一般模糊,对他求生的打斗毫无帮助。拉维向前冲,赶开雪雾,在危险的碎雪中跌跌撞撞地前进。他站直身体,再跑,再摔。一直一直跑,让自己跟怪物的距离变得更远,远离了车队,远离了援军。卡宾枪没了,被那些恶魔般的指刃摧毁。他从肩膀上的枪套抽出威斯顿手枪,用左手握住。他得用剩余的右拇指根扳开保险栓,剩下的右手根本没有用,只是阵阵发疼发烫。
蓝光隐约在大雪间透出。极光又出现,雾似乎变稀薄,但雪还是一样密。拉维隔着靴子可以感觉到脚下踩的地面正在往上升,他站在河岸边,往树林奔跑。鬼魅般的蓝光再次颤动。丛林在他面前发光,坚实的黑色树干包裹在迷人的水晶罩里,一根根被如蕾丝般的藤蔓交织在一起,因上百万根冰锥而往下垂。不知为何,极光居然落下,缠绕在树顶下的纠结枝干间,照在白点纷乱的空气中,朝光滑的斜坡投射出长影。冷光毫无预警地增强减弱,仿佛鬼魂正在树丛间穿梭,然后,声响传来,是沉重的雪团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这是真的。拉维停止疯狂的奔逃,极光再次减弱。他前面有东西在动。有东西推开了一团团积雪。他被肾上腺素催化的疑心,想象有上千只怪物正从古老的坟墓里出来并扑向他。他直觉地知道丛林代表危险。跟怪物是同伙的隐形力量从丛林冒出,攻击可怜的马克·奇蒂,现在它不知藏在哪里的眼睛正黑幽幽地转向自己。
他蹲在地上,彻底惊慌,不知道哪里才是更大的危险,是前方还是后方,他再次启动红外线功能,左右晃动,尽量覆盖大范围。
增强的感官给了他一点警告。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一丝动静,立刻往上跳,扑向山坡下方。腹部着地时,一根牛鞭树枝划破了晶亮的空气,直直打中他的背,将他重击入雪堆。
打中他的力量就跟拉维想象中出车祸的感觉一样。让人动弹不得的痛觉几乎让神经超载,痛得失去方向感,让时间不断延长,让这一瞬间不断地持续。在痛苦中,他唯一的伙伴是纯然的难以置信。那棵树!是树打中了他。树是活的,就像马克警告的那样。
拉维微微转头,看着树枝优雅地举起,像猫尾一般甩动,再次收回成整齐的横团。
他被树枝打中时,听到护甲裂开的声音。他被护甲救了一命,但它现在有了裂痕,他绝对没办法活过下一次攻击,而树木的数量宛如一支军队。
继续跑。就像他多年前在新佛罗里达上空一样。当年同现在一样,敌众我寡。不重要。你尽力去做,绝不放弃。永远要尽你的全力,一如历史上所有的军人。
拉维·亨德里克从被自己压出的浅坑站起,在哀恸与坚定之下发出的喊叫声大到可以拨开雪与雾。亚贝利亚的人一定也听到了。
他甚至站不直。他的背受创太重。躯网显示碎裂的护甲在他背上戳出几十个小洞。他一拐一拐地跑下斜坡,像个害怕的尼安德特人在撤退。他转过头,好盯着——
又一根牛鞭树枝从森林里挥出。拉维拖着重伤的身体尽量往上跳,树枝在他脚踝后鞭打起几厘米高的愤怒雪堆。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连滚带跑,一路往下,直到撞上一个坚硬到阻止他前进的东西。拉维抬起头,看见是什么挡住他的路。
怪物低头看他,极光在它头顶照出宝蓝色的光环。他撞上了怪物的腿。拉维在绝望中用力一扭,却不够快。五只可怕的指刃往下刺。他痛苦地尖叫,一只刺穿他的右手臂,从骨头边划过,把他生生钉在脆硬的雪地上。
他的左手举起,像是被电击一样,让手枪枪管指着怪物坚硬的脸庞,距离只有五厘米。他按下扳机。这一次子弹似乎起了点作用,让它的头往后一仰。他再次开枪。再开!橘色的火光从那怪物的眉头溅出,子弹砰的一声消失在黑夜,怪物摇摇晃晃地退后。拉维再次开枪。
指刃收回,让怪物能有更大的动作空间,好避开不断朝它正面射出的子弹。疯狂与愤怒让拉维站起,跟着它,不断开枪,一路开枪。黑色的头左右闪动,想要避开子弹。
然后,一如拉维早就预料到注定会发生的那样,扳机扣空了。子弹耗尽。他跟怪物同时顿住,盯着对方。拉维可以发誓那东西跟他一样,因为突然的沉默也吓了一跳。他做出唯一的选择,把手枪朝它用力砸去,然后转身拼命跑。他一边跑,五根指刃一边朝他呼啸而来,画出愤怒的曲线。两片剃刀般尖锐的尖端刺中他的肩膀,撕裂他的外套,切破护甲边缘外面的皮肉。拉维几乎没有注意到新生的一股痛楚。他的身体几乎无处不痛。
他继续跑。他的网格仍然没有反应。所有联机都被切断。火焰燃烧着他的脊椎。他不去理会。伤口渗出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但他只是撒腿狂跑,将地面上的雪踢开,其他事都不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跑向哪里,只要不是朝山坡往树林跑就行。
它在他后面。很近。他可以听到那双不属于人类的腿踢开雪,追着他而来的声音。
他面前是更深的黑暗,迷雾绕着他的双腿,不断往前滑动,仿佛被某种自然的动力催促。雪下个不停,但突然刮起的风让雪绕着他全身打转。拉维这时知道了。
再跑十步,他到了。他来到悬崖边,脚下危险地在裸冰上打滑。浓雾从边缘往下滑落,落入黑暗的峡谷,陪着强弱不一的气流带着雪片起起落落地打转。
他冒险往后看一眼。怪物在他后方四米,举起双臂,要进行最后致命的拥抱。
“去死吧!”拉维以只有狂野女武神飞行员才有可能表现出的绝对蔑视傲气大喊,转过身,绷紧身体,用力一跳——
搜寻小队找到一些血迹。雪下得这么快又这么急,能找到血本身就是奇迹。
埃尔斯顿派出两组人马:博坦、亚提欧、雷欧拉一组,奥马尔、拉登、杰一组。他允许他们离开车辆圈,但不能出联机范围,虽然很有限。
在车子里的尚、米亚和肯拼了命试图修复他们被破坏的网络。
联机只剩下躯网对躯网,所有人都能透过博坦的眼睛,看到他用手电筒在河岸底端照出的血迹。落雪轻轻地盖上,缓缓遮住拉维·亨德里克曾经存在的最后痕迹。
博坦的小队离车辆有一百二十三米,联机强度减低到只剩百分之十。
“你看得到什么吗?”埃尔斯顿问。
中尉回答:“没有,长官。这里的雪地上有很多痕迹,还有三颗空的九厘米弹壳,我们最后一次听到的枪声是从这里传来,显然这里经过一番搏斗。”
“中尉!”雷欧拉大喊。
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她目力所及的威斯顿手枪,躺在雪地,枪管已经被新鲜的雪片遮盖。她拾起来,“枪膛是空的。他射出了所有子弹。”
“有他们去了哪里的踪迹吗?”埃尔斯顿问。
“有踪迹循着河往南,长官。有两组,正朝峡谷前进。”博坦说。
“不要追。我不要你们离开联机范围。发射信号弹。”埃尔斯顿说。
博坦将短管的信号枪指向空中,发射。在落雪某处有一闪粉红与白色的镁光,但几乎不比在树林间游荡的天蓝色极光强多少。
“他看不到的。”亚提欧说。
“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看到任何东西。不要骗自己了。”雷欧拉喃喃地说。
“再待五分钟。每分钟都要开一枪。之后如果亨德里克还没出现,就撤回。”埃尔斯顿命令。
“是的,长官。”
尚跟他的人又花了十五分钟,才让罩网和处理器重新启动,车队的网络恢复。他们朝拉维的躯网发出询问信号。没有回应。
埃尔斯顿很惊讶地看到巴斯琴的符号又出现在网络上。一旦绿色的符号出现,拉登带着奥马尔和杰去卡车的雪橇。奥马尔跪倒在地,看着幸存者。“老兄,你好啊,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
“它跑了吗?感谢上帝,好可怕。”巴斯琴·诺思问。
他告诉他们他和拉维碰上雪橇泵的问题,一起去查看时,听到雪橇上有怪声,他透过雪雾间看到怪物跑出来,此时网络断线,所以他躲在雪橇下。他待在那里,先是听到枪响,后来是沉默,吓得不敢动,终于当他差点要被冻僵时,车队的网络恢复联机。
先锋军将他护送回热带车一号,他脱下外套和护甲,全身开始回暖,脸上都是瘀青,有些伤痕还有血。“我躲起来的时候撞上了雪橇。”他告诉他们。当博坦跟他的小队回来时,所有人都知道拉维跟之前的人一样,也死了。
那天晚上的士气降到最低点。每辆车里的对话都一样。每次车队停下,怪物就会攻击。只有在前进时他们才安全,但现在又不能前进了。峡谷是他们无法跨越的障碍,得等MTJ的发现结果才能计划下一步。所以大家都坐在车子里无法入眠,几乎看不到两边的车头灯,知道网络有可能被怪物破坏,听着遥控机关枪的机器发出嗡嗡声,明白它的瞄准传感器反正无法穿透冰雪的屏障。等着日出,等着MTJ回来,等着可恨的落雪停止,等着希望的影子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