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队星期一下午终于赶到MTJ一号所在的位置时,万斯看到安特利奈在短波无线电里说的“下去的路”,立刻觉得被捉弄了。峡谷的山崖是比较矮,但也是因为这边的山谷比他们原先所在的位置还要陡。MTJ一号停的位置在悬崖边,那里有一道小很多的瀑布,离下方冻结的恬河约有七百米。
起起伏伏的冰河顺着垂直的悬崖而下,旁边是长长一段巨石和碎石块,几乎没有比岩壁突出多少。万斯对于下去的路不看好,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从车里下来的人,纷纷不可置信地盯着斜坡。卡姆和达尔文正往回爬,两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在松软危险的雪地上挣扎地前进。
可是他们没有选择。所以想出的办法是使用每辆车子都有的钢索,把钢索绑在上面的巨石上,让车子缓缓地从悬崖边缘往后退,不行的时候才让钢索撑住车子的重量。星期一接下来的时间都用在评估卡姆和达尔文爬下去的路,测试一路上的大石头,选择合适的锚点。
星期二的清晨在浅亮的粉红天光与细小的落雪中开始。万斯坚持先用热带车尝试,因为他们不能再失去一辆MTJ,他也绝对不打算拿油车或剩下的卡车冒险。
安特利奈自愿开车。他缓缓地顺着峡谷倒退,一路往后仰,直到翘起差不多有七十度仰角,唯一撑住车子的就是钢索,轮子除了帮助平衡之外,已经完全没有用。所有人都站在一段安全距离外看着,上次卡车钢索的意外让大家心有余悸。
钢索放了五十米,一切都在安全承受范围内。欧格和达尔文下去把热带车和别的大石块系在一起,然后重新绑上钢索,热带车又下滑五十米。
总共花了两个多小时,但车子平安地抵达斜坡底部时,所有人一起发出响亮的欢呼声,大家都知道只要能开上河面,应该就可以抵达萨瓦。
热带型越野车二号被开到石堆上方,绑好绞索。万斯一次只让一辆车下去,如果有太多辆车同时在斜坡上,然后其中一辆车松脱了,可能造成的灾难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车队所有车都到达峡谷底端的宽阔冰路时已经是傍晚,这时万斯才让他们把雪橇搬下来。随着天色渐暗,雪也越下越大,当云层越低,天光越暗,他担心车队会跟雪橇彻夜分处两地,所以他们连忙把车上的钢索取下,在山坡上架起传递吊绳,这下运货的速度比运车子下来时就快上许多了。
情况顺利,万斯的心情开始好转。这时,康尼夫医生联络他拉维·亨德里克醒了。
在行动实验室二号的入口区,万斯甩掉沾在他外套和防水长裤外的一层雪,内层门打开,暖空气扑面而来,立刻将剩余的雪块变成湿黑的一块,水滴顺着衣服流下,滴在他的靴子上。
拉维·亨德里克看起来仍然很惨,但人是清醒的,正从朱厄尼塔替他握着的马克杯中喝汤。
万斯强迫自己除下面罩时露出笑容,顺手又朝四面八方甩出更多水滴。“你看起来好多了。”他撒谎。
“上校,我能活着就好。”拉维说。
“医生治疗你的时候,我看了你的视觉记录。你运气真好,你们打的那架还真是惨烈。”
“那你看到了?看到怪物了?”
“对,我看到了。”
“还有树,牛鞭树?马克·奇蒂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件事。”
“我知道。”万斯说。
“我们现在不能回树林里了。要怎么样穿过丛林去到萨瓦?”拉维的笑带有一丝歇斯底里。
“他们至少得派直升机来接我们。我已下令准备再发射一枚通信火箭。肯和克里斯正从雪橇上把火箭搬下来。”
“好,好。”拉维躺回薄垫上。
“拉维,我要问你,你有没有叫安杰拉去接你?”
“有。”
“我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之前只有她没被怪物杀死。我相信她。只相信她一个。”
“你可以找我。”
“有人在破坏车队。他们刚告诉我卡芮兹玛带着MTJ二号叛变了,但我甚至不确定破坏的人是不是她,也许有别人。在我们还没想到用车队来萨瓦之前,就已经出问题了。”
万斯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对受伤且仍然受到药物影响的飞行员大吼。他很惊讶自己居然如此介意下属中有人不信任他。愿上帝诅咒卡芮兹玛和她的背叛。“我觉得我们可以很确定地说,那个人就是卡芮兹玛。”他告诉拉维。
“怪物还在四处逍遥。它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这星球。”飞行员回答。
“它要是真这样想,那它会非常失望。你多休息吧。”
“柏林机没有办法从萨瓦飞到我们这里来,中间一定需要加油,戴达勒斯没办法飞过山脉。”拉维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监控屏幕上有几个灯随着他的亢奋指数升高而变成琥珀色,“我们绝对逃不掉。我们被困在这里,它会一个个来对付我们,直到所有人都完蛋。所有人!我们逃不掉的。”
“不会到这一步。”万斯安抚他,瞥向康尼夫求助。
“我开枪射它了,我直接射中它的脸,它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开枪。”
“它注意到了,我看了你的视觉记录,它想要逃走。”
拉维笑了,刺耳而高亢地嘶吼:“逃走?就这样?只是这样?那可是零点九厘米直径的空尖弹,它却只是不喜欢?”
“医生!”万斯喊。
康尼夫已经站起来,研究着监控屏幕,她的e-i一定对机器下达某种指令,因为拉维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懒洋洋地微笑,“对,这就是一切的答案……”他的头歪向一边,立刻睡着了。
“他没事吧?”万斯问医生。
“只要一直施与治疗,应该没问题,我还是很担心他的脊椎,不过背上的伤愈合得很好,他还有一些失血和失温引起的休克后遗症,但在补充液体之后也开始好转,幸好安杰拉及时把他救回来,再晚几个小时就来不及了。”
“谢谢。”万斯说,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医疗从业人员都这么悲观。回到入口区,他把自己一层又一层裹好,戴上数层手套后,再把头盔拉紧。天气越来越差,在天空某处的乌云间闪电不断划过,闪光像是翻腾的肚子里的刺目裂缝。他可以听到深沉的回响在峡谷岩壁间回荡,雪下得越来越密集,雪片有他手掌一半大,吹入峡谷的风也越来越强,让雪片拍上车辆。
碎石斜坡上的最后一辆雪橇已经运了一半,万斯甚至已看不到悬崖顶。他的e-i联络肯。“你那边还要多久才能升空?”他问。
“上校,还需要十五分钟,发射器已经架好了,正在进行最后测试。”
“天气这样还可以发射吗?”
“应该可以,但我有点担心没办法维持联机,我们的罩网差不多快完蛋了,云层的电子风暴也是个问题,但最大的问题是峡谷的岩壁,绝对会阻挡射线。”
“但亚贝利亚收得到,对吧?”
“是的,长官,只要他们的基地台还在运作就可以。”
“明白,继续吧。”
肯之前就表示过他对通信火箭是否能成功的疑虑,所以万斯写了邮件给维梅齐亚以及留在亚贝利亚上的人,里面有拉维的视觉图像文件,以及他们迫切的恳求救援请求。怪物与牛鞭树之间的联系让万斯受到巨大的震撼,这种力量让怪物几乎像是有超能力。他没跟任何人说,但他同意拉维的说法,他们绝对无法活着出丛林。维梅齐亚现在一定得听进去,一定得要帮他们,就算他整个人已经陷入政治斗争里的小打小闹,也不能无视万斯搜集的证据。
万斯走了一小段距离,横穿过车辆圈,进入实验室一号的入口区。这次他身上的雪比在实验室二号时还要多。他用力把雪抖掉,走入主舱。安特利奈、泰密莎、罗克都在里面喝咖啡。现在只有热饮还不需要限量供应。他们三个人在外面待了好几个小时,很努力地要把车子从碎石堆上搬下来,所有人的嘴唇都裂了,像有瘀青一般,脸上只要没有被面罩和围巾遮住的地方,都因为寒气的侵蚀而显得赤红。
万斯把外衣脱掉,全身都因为雪泥而变得湿淋淋,在贴着墙的小桌子边坐下。泰密莎给了他一杯咖啡,他感激地接下。
“我在看燃料存量,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能按照原定计划前进,还勉强够用。”安特利奈说。
“对。”万斯同意。
“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个时程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怪物还在外面晃,现在丛林又随时可能被用来对付我们,我们绝对到不了萨瓦,就这么简单。”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万斯轻松地说,“不过我已经在通信火箭信息里要求他们来救援和撤离。”
“这个信息能不能送出去还很难说。”
“我们还剩下三枚火箭。”
“对不起,长官,可是我觉得你没有仔细想清楚我们的敌人。很显然丛林对外星人的操作有反应,这里的威胁程度是我们先前极为低估的。”
“你是在说我原本应该采取不同的方法吗?”万斯问。安特利奈在别的异种生物研究队成员面前叫他长官是个不好的迹象。他们认识了这么久,早就已经抛掉这些繁文缛节。他可以了解所有人都害怕,但上级军官表现出这种程度的叛逆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们掌握同样的消息,长官。我们都做出同样的结论。根据这些信息,我们同意车队是正确的做法。至少在当时是。”泰密莎说。
“现在你们改变主意了?也许你们在爬下来之前就该想到,因为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们现在爬不回去了。”
“我们不是在抱怨车队或是位置。你必须考虑我们眼下的处境。”安特利奈说。
“你认为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在开玩笑吗?”
“长官。”罗克怯怯地开口,“问题不是知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们担心的是这些事情代表的意义。”
“万斯,这是一场战争。我不是很确定你明白这点。怪物非常谨慎,鲸吞蚕食,而我们的反应一直没有应该表现得那么好。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它都想要消灭我们。连星球本身都在反抗我们的存在,树林想要杀死我们,我个人现在相信太阳黑子爆发是冲突的一部分。这里很显然有未知的力量在运作,极大的力量,也许跟沾斯类似。它们对敌人抱持绝对的敌意。”
“没错。我不反对这论点。”
“那我们就应该施放为此情形特供的武器。”
“安特利奈,我不允许。零态全面病毒是设计来杀死圣天秤星上的所有生命,只要是同样的原生有机分子的生命都会死亡。这一定包括那个守护怪物,因为它展现与当地植物这么密切的关系。但我们不能这么做。尤其是你和我。我们都知道上帝不会允许这种罪行。”
“如果我们不施放武器,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圣天秤星会赢。我们到不了萨瓦,打不过怪物和丛林。我们都看了拉维的视觉记录。子弹对它根本没有用。我们别无他法。全面病毒会摧毁这东西。这是我们生存的唯一机会。如果我们失败了,谁来警告HDA和各个跨网星球?零态全面病毒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是因为我们不能同时面对两个异种威胁,而且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已经见证过的影响范畴。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除掉这个威胁。”
万斯彻底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同事与福音卫士伙伴。他不敢相信跟自己发了同样的誓,有同样看法的人,能够得出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结论。安特利奈显然不明白万斯对上帝的信仰有多深刻、坚定。这对于他来说是一切,是他存在的根源。他知道生命和宇宙之所以存在是有意义的,只有神能提供这个解答,因为神创造了宇宙,他这么做一定有意义。万斯从来不明白那意义,但他完全了解自己太渺小,只要能属于如此光辉的存在,他就满足了。照上帝认为应该的方式生存。“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不想听你再提这件事。我们不会释放零态全面病毒。我不认为一个行止有亏的守护者就是我们可以对星球屠杀灭族的理由。”
“灭族?那是植物!”安特利奈大吼。
“如果真的只是植物,我们就不会有这个对话了。”
“你根本就是在判我们死刑。没有零态全面病毒,我们绝对到不了萨瓦。”
“如果我们注定可以去到那里,那上帝会指引我们一条道路,况且我不确定病毒在这种气候里还有效。飞弹的确可以将病毒散播在对流层,但病毒落地时没有任何活物可以让它攀附。这个低温跟火焰一样,绝对可以杀死病毒。时间可能会花得更久,但结果一样,它没有办法扩张,也没办法散布感染。”
“你说得对,但是你忘记了,圣天秤星上有一种生物还是活得好好的。”安特利奈急切地想要说服他,“也许我们没办法伤害丛林,但我们可以干掉杀害我们的混蛋。拜托,你总得让我们试试。我们也有生存的权利。”
万斯想了想,他转向泰密莎。“有没有可能做出一个范围限定的喷射器,像是我们可以用来对付那怪物的枪或喷剂?”
她深思地说:“没什么理由不行。我应该能设计出可以放入空尖弹的东西。实验室里有两台微精准3D打印机,用来制作零件,应该够用。”
“你开始吧。我会考虑拆下一枚弹头,取出病毒来让你改用。”
“是的,长官。”
“如果,”他边说边竖起手指,示意安特利奈听清楚,“这个设计真的有用,那手枪由我来拿。”
“谁开枪都不重要,只要打中目标就行。”
“好。”万斯一口气喝光咖啡。
“我得去处理通信火箭发射的事。会议结束,这件事情的讨论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