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鲁夫这一生有二十八年都是在“沙普龙号”上度过的。古慧神星的一群科学家提出了一种大规模的气候与地质工程项目来控制未来二氧化碳浓度的增加。然而该计划极其复杂,而且模拟的模型显示出一种高风险性,将会扰乱温室效应,让这颗行星更早而不是更迟地变得不宜居住。因为慧神星与太阳的距离无比遥远,温室效应能够帮助维持上面的生命。作为规避风险的保险措施,另一群科学家提出一个方法来增加太阳的辐射输出量,改变太阳自身的引力,而气候与地质工程的想法可以先行实施,如果造成的不稳定性逼近了破坏温室效应的临界点,加热太阳的方法可以作为补偿。因此,综合来看,慧神星的情况怎样都不会变得更糟。
保险起见,慧神星政府决定首先测试一下后一种方法,便派遣“沙普龙号”执行一项科学任务,在一颗跟太阳类似的恒星“伊斯卡里星”上进行一次全真模拟试验,该行星没有任何形式的生命存在。所幸他们这样做了,但因为出了一些差错,导致伊斯卡里星变成了新星。当时,“沙普龙号”的主驱动系统正在维修,远征队被迫赶紧逃离,无法等到把它完全修好了。飞船急剧加速到最大速度,而减速系统也失灵了,“沙普龙号”返回太阳系时,船上的时间只过了二十多年,而在高速叠加的时间膨胀效应下,外界的时间流逝是飞船的上百万倍。就这样,飞船最终来到了两千五百万年后的地球。
加鲁夫站在飞船内学校的一间讲堂门口,望着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满是刮痕的操作台、高高的讲台以及远端的屏幕阵列,心里回想起了那些日子。他们跟随他离开慧神星,不止一次,他相信他们中没有人能看到这一天。但正如生命的模式那样,一代新人换旧人——新人在这空旷的太空里出生、成长,他们只在地球上短暂停留,除此而外,对他们来说飞船就是家园。加鲁夫从各方面都感觉自己像是一位父亲,他们所有人的父亲。尽管他自己的信念不止一次动摇过,但他们却从未摇摆,一直坚信他会把他们带回家。但现在他们会怎样呢?他心中思虑着。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很复杂。理性上讲,他很开心,自然了,他们这些人漫长的流放结束了,而且他们最终跟自己的族类重聚了;但在情感深处,他会怀念这个微型的、自给自足的世界,如今这已经成了他唯一熟悉的世界。这艘飞船,它的生活方式,它具体而微又极为紧凑的社区,都是他的一部分了,正如他也是它的一部分。但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还能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归属于苏利恩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它的科技近乎魔法,人口以万亿计,分布在若干光年范围的太空中,分散在若干恒星系里。我们这些人能如此生活吗?如果不行,还能属于哪里呢?
站了好一会儿,他转身缓缓走过空荡荡的走廊和通信舱,走向一个通往运输通道的转接点,那会把他送回飞船指挥舱。地板因长年累月的踩踏已显出斑驳,墙角已然磨损。每一个印记、每一条划痕都有自己的故事,都记录着那些年在某个地方发生过的某件事。这一切如今都会被忘记吗?
从某些角度看,他感觉这儿其实已经被遗忘了。“沙普龙号”在苏利恩的高空轨道上运行,里边的大部分人员已经被带到地表住进了为他们安排的住地。没有公众庆典或是欢迎仪式,事实上,这艘船被拦截这件事仍然要严加保密。只有可数的几个苏利恩人真正了解加鲁夫和他的人的存在。
他到指挥舱时,施洛欣正等在那里,研究一块显示屏上的信息。他走近的时候,施洛欣转头看了看。“我真想不到拦截飞船的操作是如此的复杂。”她说道,“一些物理技术太令人叹为观止了。”
“具体说说?”加鲁夫问道。
“伊希安的工程师制造了一个复合式超通道——一个双重作用的超环面,其功能是一端作为入口,同时另一端作为出口。他们就是这样迅速地放好替代物的:替身从一端进入的时候,我们从另一端出来。但要想不露破绽,他们不得不把时间控制在皮秒级。”她停了停,探问地看了看他,“你看上去不太好。有什么问题吗?”
他模棱两可地冲着来时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噢,就是……在船上走了走……空荡荡的,没有人。毕竟在船上待了那么久了,需要适应一下。”
“是的,我懂。”她的声音沉下来,透出理解之意,“但你不应该觉得伤心。你兑现了承诺。他们很快就将过上自己的生活了。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希望是吧。”加鲁夫说道。
这时候左拉克说话了:“我刚刚又通过维萨收到一条信息:凯拉赞现在有空,说只要你准备好了,他马上见你。他建议在一颗名为‘魁瑟’的行星上见面,大约离这里十二光年。”
加鲁夫说道:“我们这就上路。”离开指挥舱的时候,他朝着施洛欣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能习惯这一切。”
“地球人似乎适应得很好。”她答道,“我上一次跟维克多·亨特谈话的时候,他正试图想办法在办公室安装一台耦合器。”
“地球人能适应任何事。”加鲁夫叹了口气。
他们进到一个房间,苏利恩人已经在里面安装了一排便携式感知耦合单间,一共四间,由于“沙普龙号”没有接入维萨的网络,这就是接入苏利恩系统的唯一手段了——而凯拉赞也因此不能“拜访”这艘飞船了。如果飞船不是在轨道上处于失重状态,那这些通信组件里的微型超环面的重量就足以让船舱严重变形。加鲁夫进入一个单间,施洛欣进了另一间,他躺在躺椅上让自己的思维与维萨相连。片刻之后,他就站在了凯拉赞身边,在一间大屋子里,这是飘浮在魁瑟星上空五十英里的人工岛的一部分。几秒钟后,施洛欣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地球人比你想的要精明得多。”待他们三人聊了一会儿后,加鲁夫说道,“我们一起生活了六个月,已经很了解了。对于伽星人的思维来说,要想理解欺诈以及辨别欺诈行为是很困难的;而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罢了。他们对此有着天生的洞察力,很快就能得出真相。如果想把事情多隐藏一会儿,等到他们自己搞明白了,局面只会令我们所有人都更为尴尬。你现在应该对他们坦白。”
“此外,这也不是伽星人处事的方式。”施洛欣说道,“我们已经告诉你地球上的真实情况,我们是如何受到欢迎,并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得到帮助。你之前的怀疑是基于谎言做出的判断,那是杰乌伦人汇报给你的,但不再成立了。你欠地球人的,也欠我们的,现在就告诉他们全部的事实吧。”
凯拉赞挪开了一点距离,转过身背着双手站在那儿思考他们说的话。他们所处的房间悬挂在岛屿下方,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凸起。它的内部是一坪凹陷的地板,四周环绕着连续倾斜的透明墙壁,可以全方位地俯瞰魁瑟星那紫色的、云气斑驳的表面。墙壁外的上方,硕大的人工岛赫然在目,一系列金属曲线、气泡、凸起物随着弧度渐渐汇聚在一起,渐渐远去,渐渐从头顶上方游离出视野。“所以……我们没法对他们隐瞒真相了。”凯拉赞最后说道,没有转过头来。
“要记得,是地球人最先看出那个阴谋的,杰乌伦人计划要摧毁‘沙普龙号’,同时设计让地球受到指责。”加鲁夫提醒他,“苏利恩人永远不会想到这种事儿。咱们诚实些吧——地球人和杰乌伦人的思维方式很相似,而伽星人的思维方式很不同。我们不是猎食者,没有演化出敏感的猎食者的那种技艺。”
“出于同样的原因,你可能会发现我们非常需要地球人帮忙去摸摸底,看看杰乌伦人到底要做什么。”施洛欣补充道,“你是否探知到一点儿他们常年系统性篡改地球报告的原因了呢?”
凯拉赞从观景墙前转过身再次面对着他们。“没有。”他承认道。
“很多年了啊。”加鲁夫强调道,“而你什么都没怀疑,直到你开始收到来自月背的信号。”凯拉赞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你是对的——我们什么都没怀疑。直到最近我们都相信杰乌伦人很好地融入了我们的社会,成了我们的科学与文化最热心的学生。我们将他们看作是同等的公民,跟我们一起向着其他的世界扩散……”他朝身后和下方做了个手势。“比方说,这颗星球。我们甚至帮助他们建立了他们自己自主管理、完全自治的星球,使其成为一个新文明的摇篮,伴随我们一起跨越银河系。”
“喔,有些事情在某些方面显然是错得离谱了。”施洛欣评论道,“也许需要地球人的思维来探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凯拉赞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再次点了点头。“官方层面,芙瑞努·肖姆负责代表我们跟地球交涉。”他说道,“我们应该跟她谈谈此事。我看看现在能不能把她找到这儿来。”他转过脸,稍微提高声音呼叫道:“维萨,找一找能否联系上芙瑞努·肖姆。如果她在,给她看看我们这里这场对话的回放,问问她看过之后能否加入我们。”
维萨应道:“我知道了。”
沉默片刻后,施洛欣提醒道:“根据威兰尼克斯会议的回放记录来看,我可不觉得她对地球人有多么强烈的好感。”
“她从来不信任杰乌伦人。”凯拉赞答道,“她的情绪显然也扩展到了地球人身上。也许这并不令人意外。”再次沉默片刻后,他继续道,“魁瑟星是个有趣的世界,新兴的智慧种族扩张到了它大部分的表面。杰乌伦人在过去与我们合作,将许多类似的行星并入我们的系统。他们似乎具备一种天生的才能跟原始的种族打交道,那种方式是伽星人很难领会的。我要向你们展示一个范例。维萨,咱们再去我之前看的那个地方看看。”
地板中央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幅立体影像,是一处城区的俯视图,一块块经过雕琢的岩石或是经过烧制的黏土砌成粗陋的建筑,其曲线设计十分奇特。它们都攒聚在一座更大的、更壮观的建筑基座周围,它的六个侧面都有宽阔平坦的阶梯,顶部修有坡道和立柱。加鲁夫看着这座建筑,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在地球上见过的古代神庙的画面。一侧台阶底部的空地上密密麻麻聚集了许多身影。
“魁瑟尚未连入维萨的网络。”他们观看的时候,凯拉赞告诉他们,“因此我们无法到那里去。这是从轨道上捕捉到的高解析度的画面,输入到你们的视觉皮层上。”
随后,视野变窄了,放大率不断提高。原来,蜂拥在一起的这些生物是双足的,有两条手臂,一个脑袋,但它们身上未被粗陋的衣物遮掩的部分似乎更像是某种粉红色的闪光的晶体,而并非皮肤。它们的头纵向伸长,顶部和后面覆盖着泛着红色的肉垫,肢体修长纤细,举手投足飘飘欲仙,十分优雅,令加鲁夫莫名地着迷。
让他惊讶地大瞪起双眼的,是一伙五人团体,他们正在台阶顶部众人头顶之上摆出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穿着飘逸的礼服,带着高高的、精致的头饰。他们似乎很超然,藐视一切。然后,加鲁夫突然意识到那些纤细的、粉红色的外星人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了。那些动作表达着祈求与尊敬——几乎算是崇拜。星际飞船的指挥官猛地转过头质疑地望向凯拉赞。
“魁瑟人认为杰乌伦人是神灵。”凯拉赞解释说,“他们从天空乘坐神奇的飞船降落,施展奇迹。杰乌伦人有时候用科技手段安抚原始的种族,在把它们从野蛮向着文明改造之前,给它们灌输要尊重并信任他们的思想。显然他们是从地球得到的这种想法——从他们长久以来的监控中观察来的。”
施洛欣似乎很担心。“这样明智吗?”她问道,“如果一个种族的文明是建立在这样一种非理性的基础之上,那它怎么会有希望向着理性和对环境进行有效控制的方向进步呢?我们知道地球上都发生过什么。”
“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说这样的话。”凯拉赞说道,“我自己也怀疑过同样的问题。也许,在最近的这些事情发生前,我们都太过信任杰乌伦人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我们在不远的未来会看到一些重大的变化。”
不等那二位作答,维萨插话了:“芙瑞努·肖姆现在要加入你们了。”
凯拉赞说道:“我们不再需要这个图像了。”于是魁瑟的画面消失了,一两秒之后,肖姆站在了凯拉赞身旁。
“我可不喜欢这样。”她单刀直入,“地球人将会要求面见杰乌伦人,那将意味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整个形势已经够复杂了。”
“但我们确实让杰乌伦人控制着对地球的监控。”凯拉赞指出,“为什么就不应该接受其后果呢?”
“我们并没有让他们那么做,”肖姆说道,“是他们争论并且一再竭力要求的,直到当时的苏利恩政府机构让步。他们实际上已完全接管了。”她忧虑重重地摇了摇头,“而且,让地球人插手我们的调查,这个想法让我紧张。我不喜欢这个想法:让他们有权获得苏利恩级别的技术。记住月球人发生的事情。再看看杰乌伦人获得他们版本的维萨之后的所作所为。这就是他们这个族类的通病——如果掌握了先进的技术,就会滥用。”她看着加鲁夫和施洛欣,目光又回到了凯拉赞身上。“我们关心的是‘沙普龙号’。现在它安全地来到了苏利恩。如果其余的事情都能由我一人做主,那我现在就会切断跟地球的联系,让他们完全隔离在外,我们自己来纠正跟杰乌伦人之间的关系。我们不需要地球人。他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必须抗议!”加鲁夫高声喊道,“我们视他们为亲密的朋友。如果不是他们的帮助,我们永远都不会到达苏利恩。我们无法简简单单地漠视他们。这对于‘沙普龙号’上的每一个伽星人来说,都将是一种侮辱。”
不等凯拉赞开口,维萨打断了他们:“再次抱歉,波辛克·伊希安请求加入你们。他说很紧急。”
“好的,反正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问题。”凯拉赞说道,“好了,维萨。我们欢迎他。”
伊希安立刻现身了。他说道:“我刚刚在苏利恩与亨特和丹切克会面。”苏利恩人对于维萨太习以为常了,从来不会因为预处理过程犯愁。“我其实差不多料想到了……他们已经发现了关于杰乌伦人的事情,要求跟咱们好好谈谈。”
凯拉赞一脸惊惑地盯着他。其他人也都大吃一惊。“怎么会?”凯拉赞问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维萨已经从发往地球的数据流信号束当中删掉了所有跟他们有关的参考资料。他们不可能在其中看到一点点杰乌伦人的痕迹。”
伊希安答道:“他们推断出这里有人类。”随即稍微修改了一下他之前的陈述,“他们分析出监控肯定是由人类执行的。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了。我觉得我没法和他们拖太久——特别是丹切克。”
加鲁夫转向凯拉赞和肖姆,与此同时摊开双手,“我不喜欢说‘早跟你们说过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们在地球人面前无法保守秘密。现在你们得跟他们谈谈。”凯拉赞探询地看着肖姆。
肖姆在脑子里搜索着其他选项,但找不到。“好吧,”她无奈地同意了,“如果必须这样的话。既然咱们都在,那就带他们到这里来吧,告诉他们事实。”
“卡伦·赫勒尔在吗,维萨?”凯拉赞问道,“她此时此刻是否也在耦合系统里?”
“她正在苏利恩查看早些年间的监控报告。”维萨答道。
“既然这样,就邀请她加入我们吧。”凯拉赞指示道,“然后等他们一准备好,就把他们都带到这里来。”
“稍等。”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她这就完成一些笔记的硬拷贝并发往麦克拉斯基,半分钟后过来。”与此同时,亨特和丹切克出现在地板中央。
“我还是得说我永远都不会习惯这样。”加鲁夫低声对施洛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