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寂静过后,易秋楼嘴角牵起冷笑,醉眼迷蒙地说道:“那又如何?”
“你的确伪装得很像,谁能想到,名满长安、只知道眠花宿柳的易大公子,竟然就是刺客集团的主使。”
“可还是没能逃过你的眼。”易秋楼索性将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随意楼中李淳风,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我起初也未发觉,直到你说了一句话,露出破绽。”
“什么话?”
李淳风凝视对方的眼,一字字道:“你那天说,被杀数人身份背景各不相同,有山东氏族,也有江南寒士、前朝降臣。事实上我曾调查过死者,那时被害的人中并无江南人。开始我只当是口误,直到那天晚上,尉迟对我说,接到木盒人眼的时候还有一名同行者,我这才领悟,这位县令才是刺客的真正目标。
“方恪祖籍扬州,家道贫穷,正是江南寒士。我因此知道你那句确实是口误,但并非记错,而是无心泄露了你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在你心中,他已是你的牺牲品,于是顺口便说了出来。”
“啪啪”一阵乱拍手,易秋楼大着舌头道:“没错……没错,那姓方的,哈哈,我记得他。这混蛋为了邀功请赏,杀死无辜百姓,早就该死。那些人、呃、统统都是混蛋,统统都该死。刘钧老儿是个琴痴,因为贪爱卓家家传古琴,将卓东野一门构陷下狱,还有那两名宦官,收受了人家贿赂,便捏造书信,把王司马说成图谋叛乱的东宫余党,害死了他一家……”忽地呆呆出神,“但荆烈……荆烈不该死,他是一腔热血的好汉子、好朋友……不该为我舍了性命……”
“抱歉,是我未能阻止。我也不曾料到他会求死,否则的话……”
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李淳风住了口。空荡酒肆之中,只听见醉人在喃喃自语。
“其实灭羽之那一战可说两败俱伤,莫氏在京中的精锐全部折损。我的师父,宗主大弟子林飞,也死在那场恶战之中。宗主死得突然,没来得及交待身后,而事后在羽之尸体上又没能找到那块刻有各地联络方式的游侠令。这样一来,流传数百年的游侠组织几乎完全被毁。”
“你想重建游侠令?”
出乎意料,似乎清醒了些的易秋楼摇了摇头,“不,这么多年来,游侠令的内部分化已令它伤痕累累。派中弟子有恃强凌弱,也有只为钱财胡乱杀人。我不愿重蹈覆辙,只想凭借自己力量,为那些被冤屈被枉杀的弱者复仇,让那些害人者也尝尝报应不爽的滋味。”
“所以你就和荆烈联手,暗杀那些你们认为该杀的人?”
“是。”眯起眼,易秋楼醉眼朦胧地望着对面之人,“你……没杀过人吧?那样的话,你便不会知道从世上除去一个恶人是怎样快乐。那些混蛋心怀鬼胎,一发现自己成为刺杀目标便惶惶不可终日,从前他们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一一报应到了自己身上。真痛快啊,”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放,大笑道:“哈哈,真他娘的痛快!”
“但你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否该杀?”
易秋楼闻言一怔,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他们滥杀无辜。”
“那么,若你自己杀错了人,算不算滥杀无辜?”
“当然不会。”易秋楼神情自负,“我所杀之人,都是有确凿证据的。”
李淳风微微一笑,道:“譬如说我。”
“你?”想起什么似地一拍脑门,“不错,你……不过,那是出于无奈。”
“杀人者都可说,出于无奈。”凝视着桌上酒杯,李淳风道:“若荆烈杀了我,我又如何申辩?再,莫、羽之争,羽氏那些人难道都是罪所应得,其中会否另有隐情?”
易秋楼被烈酒麻木了的头脑似乎无法跟上对方思路,呆了一呆。李淳风摇了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木盒误交到尉迟手中,是故意为之么?”
“是。负责此案的人就是我,本来绝无败露之虞。但案件一多,风声便紧,圣上要常中郎协助,马周又荐了你,必须要有人来顶罪,平息风声。我们便定计嫁祸给羽字系的余党以脱干系。不料最后,还是被你看穿。”
『注:马周其时为中郎将常何舍人。』
伸手抓起桌上酒壶,仰头便饮,浑然不觉酒水淋漓洒了一身。手一松,啪地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望向李淳风。
“现在我已和盘托出。为何不通知官衙捉我归案?还等什么?”
“自然是等你付账。”回答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一坛桃花酿,啊,还有这酒壶,合计十二两四钱。”
易秋楼一声苦笑,“对,我险些忘了。”伸手将怀中钱袋摸了出来,往桌上一扔,“拿去!”
“承惠。”掂了掂钱袋,酒肆主人将之收入怀中,“钱帐两讫,你该走了。”
“走?”原本颓然如同烂泥的长史吃惊地抬起头,“到哪里?”
不等他说完,李淳风截口道:“当然是回你自己的家,难道要住下?这里只是酒肆,却没有留宿的地方。”
“你……你不通知官衙捉我归案?”
“李某是这酒肆的老板,并不是捕快。对我而言,你只是来此喝酒的酒客。你喝了酒,我收了银子,那就再无干系。”
“可、可是……”
“既然答应了荆烈,李某自当信守诺言。”迟疑片刻,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只拨浪鼓,放入目瞪口呆的易秋楼手中,“去吧,记得好生照顾他的家人。”
桃花林中,白衣道人手中长剑挥出,扁担应手而裂。一样东西从中掉了出来,发出金属声响。
“这就是那块游侠令?”将令牌捡起,扫了一眼,李淳风问道。
“不错,这就是莫氏宗主交给我师尊的那一面。”死里逃生的陈六垂手而立,眼光也看着地面,不敢与人相接。八年隐身市井的低贱生涯已将这个人彻底改变,现在,无论是谁也难将这位面相老实、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与当初羽之最得意的弟子联系在一起。
“八年前,师尊接到一封神秘书信,而后便带着我们十三个人秘密潜入京城。临行之前,他将刻有莫氏各地组织联络方式的令牌交给我保管,要我哪怕牺牲生命,也要确保令牌不失。这是他当年对莫宗主的信诺。后来,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朝廷官兵大肆围捕。当时情势危急,我们的人已死伤大半,师尊也身负重伤。他……他要我……要我佯装背叛,砍下他的头……”
说至此处,陈六浑身颤抖,双腿更是如同筛糠,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但脸上卑怯神色却依然未变,仿佛刻板表情已深深印入了皮肤。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掌心温暖,却是李淳风。
“……从此,我的性命就只为了保护这块令牌而活在世上……哪怕再屈辱、再卑贱,也要支撑着活下去……这是师尊的遗命。”忽然抬头,大声道:“莫氏宗主之死决不是师尊所为!师尊将这令牌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又怎会背叛莫祁的信任?”
再次点了点头,酒肆主人神色温和,“我知道。”
一瞬间,这饱经风霜的中年汉子蓦地跪倒,像个孩子一般伏地大哭起来。种桃道人叹息一声,将目光转向远处。一直坐在树上的白发少女则好奇地盯着陈六。这奇怪的人为什么要哭呢?难道是因为吃不到糖糕?
“为了师尊遗命,不惜背负叛徒的罪名苟活于世,你才是真正的侠者,也是游侠令真正的主人。令师泉下有知,当以你为傲。”伸手扶起中年汉子,李淳风将那面游侠令交给了他,“侠以武犯禁,盛世之中,本来便容不得侠者。但世间可以无侠客,却不可无侠气。这令牌,便当作侠气犹存的遗绪吧。”
目送陈六的身影蹒跚走出玄妙观,白衣道人举起了桌上酒盏。
“了结了?”
“嗯。”在他对面,李淳风漫不经心地剥开手中花生,“说来还要多谢观主,若不是你帮忙,断不会如此顺利。”
道人微微一哂,“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其实仍有未解之处,”李淳风若有所思地将花生放入口中,“比如说,莫、羽两派纠纷究竟是谁挑起?目的何在?莫祁死于谁人之手?八年前之事,如今看来,显然是一个阴谋,旨在摧毁游侠令,那么,这又是出自谁的筹划?”
“嗒”地一声轻响,一朵桃花不知为何从树上断裂,不偏不倚掉落在两人之间,花瓣嫣红,边缘已变成浅白颜色。道人叹了口气,道:“你这好奇的毛病当真难医。莫非想将世事都看个透彻明白么?”
盯着那桃花看了半晌,酒肆主人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不,不想。这样好的天气,只想晒晒太阳,钓几条鱼。”
他将那枝桃花拈起,斜插在自己襟口,转身向林外走去。白发少女睁着一双大眼,莫名其妙地看看沉默中渐渐露出微笑的道人,不知道这人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贞观二年春,唐军征突厥;七月,突厥骑兵围攻原州。百泉县令方恪率众抗御,以两千守军力敌三万铁骑,血战身亡。第二年冬,雍州长史易秋楼于熟睡中被人取去头颅,凶手下落不明,料是仇家所为。从此之后,无人知晓游侠令的下落,也再无人说起。
风雪连朔夜,天明犹未已。
一剑从西来,飞骑万千里。
偶然与君得,倾盖成知己。
剧饮天下事,意气方挥斥。
饮罢旋上马,夜斩十八子。
岂为蛇鼠计,重义轻生死。
世间豪雄气,何人可当此?
易水白于银,边草青如洗。
不见故人面,知是长别矣。
折剑作长歌,萧萧木叶起。
天地独一人,往来无姓字。
——是以终局。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