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加百列的团队成员齐聚安娜·罗尔夫的房间客厅。他们沿着不同的路线来到威尼斯,手里拿着不同国家的护照,入境的理由也各不相同。按照机构的行动方针,他们都扮成夫妇,结对而来。这次行动从构想到实施都很仓促,以至于连个像样的代号都没有。安娜的酒店客房叫乔尔乔涅套房,于是他们姑且把它当作行动代号了。
行动队的成员中,希蒙和伊拉纳这对法国“新婚夫妇”是从蔚蓝海岸开车过来的。他们的体貌特征很相似,眼睛都是深色的,皮肤都呈橄榄色,身高完全一样,美貌不相上下。同是学院培养出来的精英,两个人本来关系很好,结果因为伊拉纳的射击技艺超过了希蒙,再加上有一次伊拉纳在搏击课上折断了希蒙的锁骨,两个人的关系从此紧张起来。
另外一对是伊扎克和摩西。为了反映现代社会多元化的爱情观,他们假扮成来自诺丁山的同性恋夫妇,尽管两个人都不是同志。尤其是伊扎克,他对美女感兴趣得很。
此外,远道而来的还有渥太华分局的黛博拉。加百列曾经在暗杀塔里克的行动中跟她合作过,对她的出色表现印象很深,因此坚持让她参加威尼斯的行动。沙姆龙一开始不同意,但见加百列不肯妥协,于是安排黛博拉上了下一班开往威尼斯的飞机,同时巧妙地把她的分局上司搪塞了过去。
黛博拉旁边坐着一位男士,他吊儿郎当地把一只脚架在沙发扶手上。这个人就是乔纳森。他不爱说话,百无聊赖,感觉就像在医生的诊室里等着没用的例行检查。他是年轻版的加百列——或许是维也纳爆炸案之前的加百列。“他对待每一次暗杀任务都很认真,”沙姆龙曾说,“但他不是冷酷无情的枪手。他有良心,就和你一样。等到任务结束,所有人都安全了以后,他会找个干净无人的厕所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加百列发现乔纳森这一点跟自己很像,心里很宽慰,沙姆龙知道他会这样。
会议持续了一小时十五分钟,尽管加百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这个时间。他把当天的行动地点选在了城堡区。城堡区就在圣马可大教堂和总督宫的东面,他以前做学徒的时候,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当地纵横交错的街道非常熟悉。他把酒店的铅笔当作教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给每一位成员安排好了行动路线。
为了不让自己讲话的声音被外面的人听见,他在屋子里播放了莫扎特的德国舞曲唱片。这似乎让乔纳森的情绪很低落。凡是德国的东西,乔纳森都深恶痛绝。当然,在他的眼里,唯一比德国人更可恨的是瑞士人。二战时期,他祖父设法把钱和祖传遗产交给了一名瑞士银行家保管。五十年后,乔纳森试图登录祖父的账户,但接待他的银行职员硬是要他提供祖父的死亡证明。乔纳森解释说他祖父是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被杀害的——杀死他的毒气还出自瑞士化学公司的手笔,他当时真想把这句话说出来——而且纳粹分子虽然对文书工作一丝不苟,却还没有深思熟虑到要给他的祖父开一个死亡证明。抱歉,银行职员说,没有死亡证明就拿不到钱。
加百列做完指示后,打开一只硕大的不锈钢手提箱,给每位队员分发了一部安全手机和一把九毫米口径的伯莱塔手枪。等队员们收好手枪后,他走上楼,把安娜从卧室里叫了出来,带着她下楼面见乔尔乔涅行动队的全体队员。希蒙和伊拉纳静静地站在原地鼓掌。伊扎克和摩西两眼放光,交口称赞她时髦的皮靴。黛博拉则酸溜溜地打量着她。只有乔纳森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因为此时此刻他关心的只有那个人称“英国男子”的杀手。
十分钟后,加百列和安娜漫步在耶稣升天路上。其他队员已先一步出发并各就其位。乔纳森在圣马可水上公交车站;希蒙和伊拉纳在弗雷哲里亚路上看着商店橱窗里的鞋;伊扎克和摩西来到圣马可广场,在夸德里咖啡馆外找了个桌位坐下。黛博拉作为队里的“小不点”,独自一人干着谁也不羡慕的活儿,在钟塔前给鸽子喂碎玉米。她忍耐力极强,任凭那些鸟儿爬到肩膀上,在她的头发里筑巢。她甚至还拿出之前在广场中心的售货亭里买来的一次性相机,找了个帅气的卡宾枪骑兵帮她把自己被鸽子虐待的画面拍了下来。
加百列和安娜走进广场时,天上已经开始下雨,蒙蒙细雨看起来就像室内喷雾器喷出的薄雾。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天气会更加恶劣。人们开始担心大涨潮的来袭。工人们正忙着在路边铺设木栈道,这样一来,当潟湖的潮水把圣马可广场变成一片汪洋时,旅游活动仍可以照常进行。
安娜穿着一件及膝的羽绒夹克,鼓囊囊的完全看不出里面还穿了件凯夫拉尔防弹背心。她竖起兜帽,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虽然外面没出太阳。加百列隐约感觉到乔纳森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旅游指南,眼睛在广场里东张西望。他瞥了一眼左边,看见希蒙和伊拉纳正在拱廊下漫步。成百上千张摆在街边的咖啡桌越退越远,就像军队在接受检阅。圣马可大教堂浮现在眼前,宏伟壮丽的穹顶印刻在铅灰色的天空中。
安娜挽住加百列的胳膊,这完全是个自然的动作,既不至于显得太亲昵,又不至于显得太疏远。在外人看来,他们可能是朋友或者同事,他们也可能刚做完爱。没有人看得出她挽住他时到底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加百列才知道,因为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左手强有力的手指正往他的肌腱里掐。
他们在弗洛里安咖啡馆的拱廊下找了个桌位坐下。咖啡馆的四重奏乐团在演奏维瓦尔第的曲子,他们的演奏水平很烂,安娜听得心不在焉的。希蒙和伊拉纳已经绕着广场走了一圈,此时正假装欣赏着广场上的石狮。伊扎克和摩西仍坐在广场对面的咖啡桌边,黛博拉继续忍受着鸽子的围攻。乔纳森在离加百列几英尺的地方坐了下来。
安娜点了咖啡。加百列掏出手机,开始逐个给队员打电话确认情况,他首先联系的是伊扎克,最后联系的是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黛博拉。打完电话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跟乔纳森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摇了摇头。
他们一直待在原地,等安娜喝完咖啡后,加百列叫服务员结账,这是开展第二步行动的暗号。乔纳森也结了账。他们只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一瓶矿泉水,账单上的数额还是高得吓人。虽然花的是沙姆龙的钱,乔纳森看到账单金额的时候还是一脸的气愤。
五分钟后,乔尔乔涅行动队的成员渐渐集中起来,他们先后穿过麦秆桥,进入城堡区。走在最前面的是希蒙和伊拉纳,接着是伊扎克和摩西,然后是加百列和安娜。乔纳森依然走在加百列身后几英尺的地方,只不过这次,他已经收起了那本旅游指南,手指紧紧抓着他的伯莱塔枪托。
在他们身后四十码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就是英国男子。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在思考两个问题。为什么先前在圣马可广场上喂鸽子的那个姑娘现在走在加百列·艾隆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为什么先前在弗洛里安咖啡馆与艾隆坐得很近的那名男子现在又走在她前面五步远的地方?
英国男子对反监视的艺术驾轻就熟。他看得出安娜·罗尔夫正处在严密保护之下,保护她的是一批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不过这也是艾隆的惯常做法。英国男子已经把他从头到脚研究了一遍,对他的思维方式一清二楚。英国男子在特拉维夫见到的那个加百列·艾隆绝不会毫无目的地出来散步,他这样做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他的目的就是要引英国男子出来。
在斯拉夫人河岸大道,英国男子从一家纪念品售货亭买了张明信片,看着艾隆和安娜·罗尔夫消失在城堡区的街道中。接着,他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慢慢走回自己的宾馆。
在威尼斯这座城市,常规的监视与反监视手段都派不上用场。这里是精英们的舞台,只有行家里手才有施展才华的空间。大街上没有电动汽车,没有公交车,也没有有轨电车。几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设立固定的盯梢点。不少街道其实是死胡同——要么通往运河,要么通往封闭的庭院,根本无路可走。在这座城市,被监控的人可谓占尽了地理优势。
乔尔乔涅行动队的人个个都是行家。他们在机构经过大师级监视艺术家的精心栽培,又在欧洲和中东的大街小巷出生入死,磨砺了自己的才能。他们无声地相互交流,在加百列的预定轨迹上来回穿梭。他们从四面八方现身,消失,又再次现身,只有乔纳森一直待在加百列身后五步远的地方,就像一颗同步卫星。
他们一路北行,穿过几座教堂广场,来到广阔的圣玛利亚福尔摩沙广场,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加百列和安娜找到一个桌位坐下,乔纳森守在吧台边,跟一群男的站在一起。加百列透过窗户瞥了几眼其他队员。希蒙和伊拉纳正在广场中心从小贩那儿买意大利冰激凌;伊扎克和摩西正在欣赏圣玛利亚福尔摩沙教堂朴素的外景;黛博拉还是一副童心未泯的老样子,才一会儿工夫,就跟一群意大利男学生玩起了足球。
这一次轮到乔纳森逐一给每位队员打电话确认。打完电话后,他转过身,用唇语对加百列说:没人跟踪她了。
这天晚上,乔尔乔涅行动队的成员汇报完情况,各自回屋之后,加百列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眼睛盯着克里斯托弗·凯勒的照片。楼上卧室里练琴的声音沉寂下来。加百列默默听着安娜把小提琴放回琴盒,锁上了弹簧锁。不一会儿,她下楼来了。加百列赶紧把桌上散乱的照片收好,塞进一个文件夹里。安娜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加百列问:“你会不会试演那首曲子?”
“《魔鬼的颤音》?”
“对。”
“我还没想好。”
“要是你觉得不能演奏那首曲子怎么办?”
“那我会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它们也很美,只不过不像《颤音》那样。乐评人会纳闷说我为什么不演奏《魔鬼的颤音》,他们会猜想说我复出得太快了。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很有意思。”
“无论你在台上演奏什么曲子,都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她看了看矮茶几上的那个马尼拉纸质文件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了?”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他的照片藏起来?你不想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吗?”
“你专心管好演奏会的事情就行,枪手交给我来对付。”
“跟我讲讲这个人吧。”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
“他明晚可能就要来杀我了呢。我有权利了解一下这个人的底细。”
加百列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她,只好把他掌握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他真的来了吗?”
“我们必须做好他来了的准备。”
“真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怎么了?”
“他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声音和长相,还能从伊拉克沙漠的血与火之中凭空消失。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个魔鬼。”
“他就是个魔鬼。”
“那我会为他演奏这首恶魔奏鸣曲的。听完这支曲子,你就可以把他送回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