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车放下他们,然后疾驶而去。黄色钠光灯的光晕笼罩着一座停车场。有一组矮墩墩的红砖公寓楼,看起来好像是一片萧条年景时推倒废弃的旧工厂。杰奎琳提出要自己拿自己的行李,可是尤瑟夫不听她的。他牵住她的手,走过停车场,然后走过一块公共绿地,其中散落着压扁的易拉罐和破烂的玩具零件,有一个没有头的娃娃,衣服也丢了。一辆红色货车丢了前轮。一支塑料手枪。加百列的手枪,杰奎琳心里想着,又记起普罗旺斯山里的那一晚,当时他曾测试过她的枪法。倒好像过去了许多年一样,简直恍如隔世。一只猫,藏在阴暗处朝他们吐着口水。杰奎琳揪住了尤瑟夫的手肘,几乎叫出声来。接着一只狗吠叫起来,那猫沿着步道一路奔逃,从一道栅栏下面钻出去。
“真可爱,尤瑟夫。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乡下还保留了这么个地方?”
“进入室内前请别说话。”
他引着她进入一道楼梯。枯树叶,角落里的旧报纸,淡绿色的墙,黄色的灯光悬在头顶。不协调的颜色冲突让他俩都感到恶心。他们爬了两段楼梯,穿过一道门,走过一段长长的过道。一阵刺耳的混合噪音迎接了他们——那是个孩子在尖声呼唤妈妈,还有加勒比口音的英语在争吵着。一台音色嘈杂的收音机正在播放BBC的节目,是汤姆·斯托帕德的《真情实料》。尤瑟夫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门镜下标着二十三号。他打开锁,引她进去,扭亮一盏罩着纸质灯罩的小灯。
客厅空荡荡,唯有一只破旧的扶手椅和一台电视机。电视的电源线蜿蜒在地毡上,像一条死在花园里的蛇。透过一扇半开的门,她看见一间卧室,室内有一张摆在地上的床垫。另一扇门后面,是一间厨房,有一袋杂货正摆在台面上。除了缺少家具外,整间公寓打扫得纤尘不染,还泛着一股柠檬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她打开窗,寒气涌进来。窗户下面有一道栅栏,栅栏外是一块足球场。五六个男生,身穿各色热身运动服,头戴毛线帽,正在一辆汽车的车头大灯照亮下踢球。他们长长的身影投影在杰奎琳窗下的砖墙上。她能听见远处马路上传来的枯燥的车声。一列空载的火车正从高架轨道上嘎嘎地驶过。一架喷气机也正飞过头顶。
“你的朋友把这个地方收拾得不错,尤瑟夫,不过这并不合我的风格。咱们为什么不到机场附近找一间酒店呢,找个有客房服务和酒吧的地方?”
尤瑟夫正在厨房里收拾着一包杂货。“如果你饿了,我可以给你做点儿吃的,这里有面包、芝士、鸡蛋、一瓶葡萄酒,还有明天早晨的咖啡和牛奶。”
杰奎琳走进厨房。地方狭小,几乎站不下两个人了。“别这么正儿八经的。说真的,这地方是个狗窝。这里为什么空荡荡的?”
“我的朋友刚刚买下这里。他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搬进来。他以前一直和父母一起住。”
“他一定非常开心,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今晚为什么必须在这里住下?”
“我告诉过你,多米尼克。我们到这里是因为这个地方安全。”
“这安全措施是防着谁?防着什么?”
“也许你听说过英国的国家安全部门,也就是著名的军情五处。他们的任务就是渗透到政治流亡者和异见人士的圈子里。他们会监视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
“像我这样的人。再有,就是那些特拉维夫来的人。”
“我又不明白了,尤瑟夫。特拉维夫来的人是谁?”
尤瑟夫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她:“特拉维夫来的人是谁?他们是全世界最残忍最杀戮成性的情报机构。一群受雇佣的职业杀手。这样描述他们也许更合适。”
“为什么以色列人会在英国的土地上对我们构成威胁?”
“哪里有我们哪里就会有以色列人。他们才不在乎国界不国界的。”
尤瑟夫腾空了盛食物的袋子,将它当作垃圾袋垫在垃圾桶里。“你饿吗?”他问道。
“不,就是困极了。太晚了。”
“去睡吧。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你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他举起一只手机:“我只是需要打几个电话。”
杰奎琳伸双臂揽住他的腰。尤瑟夫捧起她的额头,凑到自己唇边轻柔地吻着。
“我希望你别让我走这一趟了。”
“只需要几天。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希望我能相信你,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能相信什么。”
他又吻了她,然后用一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脸,正好盯住她的眼睛:“不负责任的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上床去吧。好好睡一觉。”
她走进卧室,连灯也懒得开。周围的景物模模糊糊,反而能缓解她的压抑。她伸手抓起一把被单,嗅了嗅。新洗过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穿着衣服睡觉。她躺下来,小心地把头搁在枕头上,一点也不让脸和脖子接触它的表面。她的鞋也没脱。她最后抽了一支烟,为的是用烟味来覆盖消毒水的气味。她想到了加百列,想到了她在瓦勒堡的舞蹈学校。她听着飞机声、火车声、足球场上沉实的踢球声。她望着运动员大步奔跃的身影,投射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像木偶般舞蹈着。
接着,她听见尤瑟夫嘟嘟囔囔地对着手机讲话。她听不大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也无所谓了。事实上,在滑入燥热的梦乡之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的巴勒斯坦情人,尤瑟夫,多半是活不了多久了。
在翁斯洛花园的家,伊舍伍德将门打开数英寸,隔着保险链条,恶毒地看着加百列。“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几点了?”他解开锁链,“快进来,免得咱俩一块儿得肺炎。”
伊舍伍德穿着睡衣,拖着皮拖鞋,套着一袭丝绸的长睡袍。他引着加百列来到客厅,然后自己消失在厨房里。片刻后他回来了,端着一壶咖啡和一对马克杯。“我希望你能接受清咖啡,因为冰箱里的牛奶是撒切尔执政的时候买的。”
“清咖啡蛮好。”
“那么,加百列,我亲爱的,来此有何贵干?”他停下来看了看表,挤出一脸苦相,“基督啊,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你就要失去多米尼克了。”
“当初阿里·沙姆龙像一团毒气一样钻进我的画廊,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她去哪里了?黎巴嫩?利比亚?伊朗?顺便问一句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加百列呷了一口咖啡,什么也没说。
“不愿意看着她走,真的。她呀,天使啊。等做得熟了,干秘书也是好样的。”
“她不会回来了。”
“她们都不会回来的。我这个人对于弄跑女人很有一套。”
“我听说你在和奥利弗·丁布尔比进行最后一轮谈判,要卖掉画廊。”
“一个人被捆绑在铁轨上的时候,是没法和人家谈判的,加百列。我得匍匐,我得乞求。”
“别这样。”
“你好大胆,坐在那儿空口说白话,对我的生意指指点点?要不是你和你的朋友‘海勒先生’,我能搞到这么一团糟的局面吗?”
“我们的行动会比预计的提前结束。”
“然后呢?”
“然后我会回去继续修复韦切利奥。”
“无论如何你也来不及救我了。我正式破产了,所以我才会去和奥利弗·丁布尔比谈判。”
“丁布尔比是个投机分子。他会毁了画廊的。”
“坦白说,加百列,我现在太累了,没工夫操这份心。我需要来点儿比咖啡更有劲儿的东西。你呢?”
加百列摇摇头。伊舍伍德拖着脚步来到橱柜前,在平脚酒杯里倒了点杜松子酒。
“那包里是什么?”
“一份保障。”
“保什么?”
“我不能按时修完韦切利奥的保险金,”加百列把包递过去,“打开。”
伊舍伍德放下酒杯,拉开拉链:“哦,上帝,加百列。这是多少?”
“十万。”
“我不能拿你的钱。”
“不是我的。沙姆龙的,通过本杰明·斯通得到的。”
“就是那个本杰明·斯通?”
“如假包换。”
“你怎么能从本杰明·斯通那里搞到十万英镑呢?”
“拿着吧,别再问了。”
“如果真的是本杰明·斯通,我想我愿意拿着。”伊舍伍德举起杜松子酒,“干杯,加百列。过去那么多个星期,我对你有那么多恶劣的想法,我很抱歉。”
“那是我应得的。我本来就不该连累你。”
“一切都原谅了。”伊舍伍德盯着自己的酒杯,“那她在哪儿?永远不回来了?”
“行动进入最后阶段了。”
“你没有把那可怜的姑娘往虎口里推吧?”
“我希望没有。”
“我也希望没有,为了她,也为了你。”
“你在说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在这行混了快四十年了,这么长时间,谁也没本事把假货卖给我。丁布尔比栽过很多次了。就算那么了不起的贾尔斯·皮特威也失手过一两次。可我不会。我有这个天分,你懂吗?也许我做生意差一些,可我从来能分得清真货假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可是真货,加百列,她是黄金。你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碰上这么一位了。跟她好吧,因为你要是不要她,那就是你平生最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