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交通堵塞,叶彩霞和沈华起直到晚上八点,才把沈乐接到家。
造成沈乐滞留机场这个错误的,原来是沈丹。半个月前,沈乐曾打电话回来,说了回国的日期和时间,只是打电话的时候没把时差算好,凌晨醒着的沈丹接了电话,这个有精神问题的人,没有替他转达。犯错误的人是个精神病人,不值得计较,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也就不再多废话。对高平膺的出现,叶彩霞和沈华起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惊讶,看来,他们认识高平膺,也知道他来这里。
长椭圆形的西式餐桌,此时显得有些拥挤。叶彩霞坐在主人的位置,其他人分两边坐,玻璃门这边是何俑、沈丹、吴媚兰,墙壁那边是沈乐、沈华起、叶婉、高平膺。人多的好处,就是减弱了荒墟的冷清感。叶彩霞用疲倦的声音给儿子介绍了陌生人,介绍让叶婉明白,高平膺是沈华起朋友的儿子,怪不得他们对高平膺的出现没感到诧异。
“你怎么既不像父亲又不像母亲。”吴媚兰看了一眼叶彩霞,然后盯着沈乐,阴阳怪气地嘲笑道,话里夹杂着对基因的怀疑。
“只要不像你就行。”沈乐不客气地回讽了一句。
两个人的对话将本来就不和睦的气氛又罩上一层冷霜。叶婉也是第一次见到沈乐,对他的了解也不多。她没见过姑丈,不能确定吴媚兰的话是故意找刺还是真实表达,但沈乐的确不像姑姑,找不到一点他母亲的美观,小眼睛、矮鼻子、普通脸型。沈乐和她同岁,也是大学刚毕业,美国大学是学分制的,毕业比较自由,没时间限制,达到学分就可以毕业,没达到学分就不能毕业。沈乐在深秋毕业回来,并不奇怪。
饥饿感让大家没有去理会气氛,都先顾及自己的肚子。沉闷的餐桌,让叶婉感觉比昨晚还要拘束,桌边的人脸色都不放松,都有自己的心事与疑惑。叶婉的视线从自己的左边起扫视了一圈,对所有人进行了一次细致观察。
左边第一个是沈华起,这个人的吃相傲慢,他似乎是怀着看好戏的心情来这里;第二个是沈乐,他夹了菜,慢慢地吃着,眼睛却盯着沈丹,充满怒气的眼神说明他还在为滞留机场的事生气;第三个是她姑姑,那张努力平静的脸,并不能隐藏内心的不平静;第四个是何俑,他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低着头平静地吃着饭;第五个是沈丹,她阴白着脸,正旁若无人地吃着东西;第六个是吴媚兰,这个女人装模作样,以女主人似的姿态吃着东西。叶婉收回视线,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右边,右边的高平膺跟她一样,并没有专心进餐,也在悄悄打量餐桌边的人。
“我在国外留学时,校园里的一个学生,因为受刺激精神不正常了。有天下午,他突然在校园里拿枪射击同学,死了好几个人。所以,有精神问题的人,最好是进精神病院治疗,这样对病人和对其他人都有好处。”沈乐指桑骂槐地说了一个故事。
餐桌边的人都知道沈乐的矛头是指向谁的,大家看着沈丹,都在紧张这个人的反应。沈丹没有表情地看着沈乐,她仇恨的绿眼睛与沈乐充满怒气的眼睛僵持不下。对阵了几分钟,沈丹忽然收回眼神,放下碗筷,双手垂下来,接着连头也垂下来,那样子就像做错事无地自容的孩子。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垂着头的沈丹突然发出古怪的声音,又猛烈地抽搐了几下,抬起头呆坐在椅子上,像鬼上身的巫婆。
接着,沈丹用一种混浊的粗音,念叨出如同咒词般的内容:“荒墟中的玫瑰园,荒墟中的坟墓,谁还记得起血色的过去,谁还想得起罪孽的根源,只有怨恨在胸口上泛滥,只有死亡在黑夜里歌唱,那是鬼附体的玫瑰园。”
看着沈丹的表演,叶彩霞的脸色难看极了,沈华起的神色也变得尴尬怪异,他马上阻止了沈丹的表演,问大家要不要喝酒。在座的其他人都还在欣赏沈丹的鬼样,没作出回应。沈华起见大家还在注意沈丹,就在座位上发出粗重的叫声,让张妈拿瓶啤酒过来,最好是冰的。然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有点闷热,喝点冰的舒服一下。随着话题,又转到天气预报上,提醒大家明天会下雨,有可能会下两三天呢。
“好像有冷空气要来。”何俑附和地说了一句。
“最讨厌下雨了,到处湿漉漉的。”吴媚兰厌恶地说,“尤其是秋冬的雨,阴冷潮湿。”
终于,大家的注意力被沈华起的话吸引过去,没再注意沈丹。就在大家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餐桌上时,一片东西,从空中静悄悄地飘飞下来,不打招呼地突然到来,让桌边的人来不及接住它,它已经落在桌上的菜盘间。这是一张三寸大小的黑白旧照片,照片中的人是一个年轻女人,年龄在二十出头。
沈华起第一个拿起照片看了看,不解的表情说明他不认识照片中的人。他将照片递给叶彩霞,让她看看认不认识。叶彩霞刚接过照片,就惊叫一声松开手,照片掉在桌上。她原本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碰过照片的手似乎还有点哆嗦,仿佛触了电。接着,她低语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心慌意乱地离开餐桌上楼去了。
餐厅里的人看着失魂落魄而去的叶彩霞,开始研究这张照片,但没有一个人见过照片中的人。照片中的年轻女人,笑容朴实甜美,照片应该是八十年代初照的。从年龄来推算,这个女人好像跟叶彩霞岁数差不多,不过她并不是年轻时的叶彩霞,相貌差异太大。照片背面有点污迹,大概是沾了菜汁。
不请自来的照片,使餐厅陷入一阵沉静,叶婉抬头看天花板,这上面只有一盏豪华吊灯,没有窗洞。照片是从哪里飘下来的?这个问题,似乎让餐桌边的人都迷惑了,都不理解空中飘下的照片以及叶彩霞的反应。
张妈端来啤酒和杯子,发现不对劲的气氛,没敢多问,打开啤酒瓶盖就走了。沈华起此时还在为照片奇怪,没有理会打开的啤酒。遭遇冷落的啤酒好像生气了,在冷气间冒出泡沫,白色泡沫越冒越多。沈华起觉得有点浪费,伸手去拿啤酒瓶准备倒酒喝。他的手还没碰到啤酒瓶,只听得“砰”的一声爆裂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惨叫。
爆裂声是桌上的啤酒瓶爆裂发出的,惨叫声是被玻璃划破手的沈华起发出的。溅射的啤酒与玻璃碎片,让大家都吓了一跳,生怕又发生爆炸,急忙离开桌位,站在一旁。发泄怒气后的啤酒瓶,除了继续冒气泡,没有别的动静。
“张妈,张妈,拿药箱。”气急败坏的沈华起捧着自己受伤的手大声喊。
“鬼附体的玫瑰园,鬼附体的玫瑰园……”沈丹又开始念叨这句咒语,一边念一边游魂般离开餐厅,好像又被鬼附了体似的。吴媚兰连忙追随女儿而去,离开时还不断回头看餐厅,面露惊慌之色,相信她也品尝到这里的鬼味了。
拿药箱过来的张妈,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受伤的沈华起,惶恐地问出了什么事。没人回答她,叶婉也不明白啤酒瓶怎么会自行爆裂。何俑帮沈华起拔了手上的小玻璃片,幸好伤口不是很大,稍做处理包扎就没什么大碍。
伤口得到护理后,沈华起的情绪稍稍平和了些,但还是不能解恨,问张妈是不是在啤酒里做了手脚。张妈一脸委屈,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做晚餐时,想到沈先生来了,可能要喝冰的啤酒,所以就放了两三瓶在冰箱的冷冻柜里速冻一下,就是这样。
“没什么好奇怪的,啤酒在冷冻柜里时间太久,冻成冰了。一旦拿出来打开,外部的空气进入啤酒瓶,温度会迅速升高,啤酒里的二氧化碳气体也会迅速变成气泡,冰块的体积膨胀,啤酒瓶承受不住压力,就爆裂了。”高平膺查看了一下桌上的啤酒瓶安抚大家道。
张妈连忙说可能是这样的,她把啤酒放进冷冻柜里后忘了拿出来,到沈先生要时才拿出来,没想到就冻成冰了。叶婉用手指在破裂的啤酒瓶里摸了一下,的确都结冰了。
啤酒瓶的风波过去后,张妈开始收拾餐桌,余下的几个人也离开餐厅,这场混乱的晚餐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而那张诡异的照片,最后传到了高平膺的手里。但阴影却盘旋在每个人心里,叶彩霞的反常,让谁都猜到照片里的女人,对叶彩霞有巨大的恐吓力。
到晚上十点半,客厅里只有叶婉与高平膺。沈乐因为时间差,早就上楼睡觉了;叶彩霞躲进房间里就没有再出来;沈华起嫌晚餐没吃好,一个人在餐厅里喝酒吃夜宵;吴媚兰好像与沈丹在阳台看电视;何俑回自己房间看书了。
安静的客厅传来餐厅里沈华起吃东西的声音,叶婉皱起眉,感到无比厌烦。混乱的晚餐,让她心绪不宁,这样的心绪,难以有睡觉的念头。叶婉想去阳台消磨一下时间,又怕阳台上的某个人,她看着在研究照片的高平膺,问他愿不愿意陪她去阳台赏夜。对方马上收起照片,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住宅的楼梯上没有装灯,只有借用每层楼层楼道里的灯光,而楼道里的灯也只是一盏节能灯,吝啬的光惨淡又苍白。如果在正常的小住宅房里,这些光已经很不错了,但在这个偏僻沉静的住宅楼里,这点灯光显得尤其可怜和微不足道。僻静里的幽暗,是很容易引起人的臆想,加上沈丹的咒语和死者的阴影,鬼的感觉就出来了。现在,人多是件好事,尤其是有正气的人,叶婉看了看身边的人,他很能给人安全感,但也有神秘感。
“感觉你很神秘。”叶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问。
叶婉想了一下说:“因为,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有理由,只有你没有。”
“说理由,不一定就是理由,不说理由,也不一定就没有理由。”高平膺微笑着说,“从行为学的角度来说,每种行为都是有理由的。理由的产生,应目的而来,什么样的目的产生什么样的理由。如果这个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就会用假目的来迷惑别人,假目的就会有假理由。所以,不说理由要比假理由好,起码没有欺骗性。”
他的高谈阔论没让叶婉听明白什么,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三楼,高平膺指了指三楼第一间房,问她要不要去问候一下姑姑。叶婉犹豫着摇摇头,何俑说过,她的姑姑有失眠的习惯,睡眠不好的人,最烦睡觉时被人干扰。
走到四楼时,昏暗的光线压抑出一种声音,很轻的,像在低语又像在念叨,听不清是什么。叶婉用眼瞟了一眼四楼的特殊房,她觉得声音是从那里出来的。而高平膺已经朝四楼特殊房走去,很明显他也感觉到声音的来源处。他将耳朵贴在当中那间特殊房的门上。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叶婉屏住气,也想听出那声音是什么,但声音消失了,没有了。
高平膺离开房门,叶婉正想问,被高平膺制止了,他伸出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快速带着她走进对面的花房里,藏匿在花草间。很快,四楼当中那间特殊房打开了,一个身影走出来,衰老惊艳的脸色在惨淡的灯光下非常苍白,身影锁上门后朝楼下走去。
那个身影叶婉很熟悉,是她的姑姑叶彩霞。凑巧的所见,让叶婉突然意识到,在这里,最可疑的人,是她的姑姑叶彩霞。沈丹疯言疯语里的意思,应该是暗指这里有问题,而她的父亲失踪前,最后见的人也是姑姑,还有那张照片,还有沈华起,还有这三间特殊房,好像很多事都跟姑姑有关。
可疑的姑姑在四楼隐藏了什么呢?叶婉真想撞开那三扇门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她问高平膺,刚才在门外听到什么。他遗憾地回答,没来得及听到什么,她姑姑就出来了。看他坦然的神情,不存在隐瞒的意思,叶婉倒是庆幸他没有听到,被他听到,恐怕也不是好事。
阳台没有人,吴媚兰与沈丹已经不在了。无人的阳台,在夜色下张扬着黑暗的冷酷。高平膺走过去打开架柜上的台灯,柔和的灯光,充满忧郁。灯光反射到玻璃上,又带出幽然的光芒,就像森林深处的幽灵屋。叶婉抬头看了一下天空,被玻璃色调感染的天空,是阴绿的黑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乌云密布,加上沉闷的空气,的确正如沈华起说的,有下雨的预兆。
高平膺问她,要不要看电视。叶婉摇摇头,她哪有心情看电视,平时都不感兴趣,何况现在这种气氛。在她眼里,看电视是悠闲者或无聊者的专利,她不喜欢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性的事情上。她的性格很奇怪,跟自己的父母都不一样。
两个人在阳台各自闲走着,高平膺突然停在背朝大门的玻璃墙前,凝视着墙外。叶婉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也学他的样子凝视黑夜。外面很黑很暗,虽然看不清楚,但却可以猜测出是什么。是一块田地,在住宅的后面,应该也是属于住宅的,因为住宅的铁栏墙也包围着它。田地上杂草丛生,像是已经荒废了。
最初来时,她是在车里看到住宅后面也有铁栏墙,因为张伯没有带领她去住宅后面参观,她自己也没敢擅自去看。前两次来阳台都只是小坐,没有机会去留意高空下四周的景物。而十年前,她依稀记得住宅后面是种植棚,眼前这块荒废的田地,应该就是以前玫瑰园的种植棚。叶婉不理解姑姑干吗荒废这块田地,利用起来多好。
高平膺突然转过身看了一眼阳台口,冲过去,叶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阳台,关掉灯,也急忙跟过去。前面的人跑到四楼停下了,大概是找不到目标。
“怎么了?”叶婉问高平膺。
“刚才,我感觉有人在偷窥阳台。”高平膺疑惑地看着四楼的楼道。
偷窥阳台?会是谁呢?叶婉想到昨天看到的那双男人脚,是这个神秘的人吗?她看着四楼,觉得它如同沈丹那张阴沉的脸,没有表情的冷漠,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尖酸毒辣的言辞。谁能料到,沉默脸孔背后的心态,谁能知道,沉静事物背后的秘密。
赏夜被打搅后,两个人打算回房休息。走到三楼,看到沈丹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梳着长发,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女鬼。怪异的身影,似乎在提醒所有人,这里是会被鬼附体的。
“沈小姐还没有休息吗?”高平膺很有礼貌地向沈丹打招呼。
沈丹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梳着头发,一边梳一边自言自语着:“原谅一切的罪恶,那是耶稣的行为,可撒旦不会成全耶稣,他会在每个人的心里种下毒草,于是,不再有干净的灵魂,不再有善良的人们。最后,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撒旦,拥有了人类。”
他们欣赏完沈丹伟大的理论后朝楼下走,高平膺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夸楼上那位精神病人说话挺有哲理。叶婉虽然不明白沈丹的话,可她从话里面嗅到一些预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叶婉不知道,但肯定会发生些什么,这点她预感出来了。
回到房里,看着窗外,那只狼狗正趴在地上打瞌睡,好像是平安的象征。叶婉却在平安的黑夜里,闻到一股不祥的气息,从云层间弥漫过来。空气很沉闷,沉闷的空气又让她想到十年前的下午,雷雨就是在沉闷中爆发的,可怕也总是喜欢藏匿在荒僻中。“荒墟玫瑰园”,应名字而不祥。不祥的气息,从十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
有人敲门,叶婉打开门,是张妈,手里端着一个小碗。
“晚餐没吃好,我做了点夜宵,是莲子羹。”张妈的口气出奇的和蔼。
“谢谢。”叶婉道了谢,接了碗。
这碗莲子羹吃下去没几分钟,叶婉就有了睡意,她觉得不太对劲,这种睡意有点强制性的,让她浑身无力,瘫在床上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