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商业区比她前一天来时要繁忙得多。由于拥挤的人群,露安路过早先进去过的那问办公室时,与它离得很远,对此她倒很感激,虽然经过时她的确朝那个方向瞄了一眼。从两边门上的玻璃看进去,里面像是黑乎乎的。她猜想假使她去推推看,门一定也是锁着的。她并不认为杰克逊在她离去后,还会在那里逗留很长时间。她想她是他唯一的“客户”。
她给上班的地方打电话请了个病假,在一位朋友家里待了一夜。她一夜没睡着,一会儿呆呆地仰望着天空那一轮满月,一会儿又凝视着莉萨那张小小的嘴巴。莉萨睡得很沉,小嘴时而微笑,时而做出一副怪相,变幻出各种表情。她已最后决定,在得到更多的信息之前,不对杰克逊的提议做最后的决断。但有一个决定来得很快:不去警察局。她什么也证明不了,谁会相信她呢?那样做没任何好处,倒至少有一万个反对的理由。虽说她的是非感很强,那无法逃避的诱惑却仍够她受的:真叫人难以置信,一大笔财富就这么飞到她面前,仿佛在向她招手。她很遗憾,做这一决定的是非界线不能更明朗一点,模模糊糊的叫她内心不安。不过,与杜安最近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倒是使她更加认识到,决不能让莉萨成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了。一定得做点什么。
步行商业区的办事处在大楼南侧一条走廊的尽头。露安打开门走了进去。
“露安?”
露安瞪眼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柜台后面有位年轻人,衣着整洁,穿着件短袖衬衫,打着领带,下边着一条黑色便裤。年轻,人很激动,不停地将右手里握着的钢笔弄得咔哒咔哒地响。露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没有认出是谁。
年轻人几乎是从柜台上方撑跳过来的。“我不指望你还记得我。我是约翰尼·贾维斯。现在人们叫我约翰”他很老练地伸出一只手,接着,启齿微笑着紧紧拥抱了她一下,又花了整整一分钟柔声逗了会儿莉萨玩。露安从包里取出一只小毛毯,把女儿放在上面,又递给她一只填塞玩具动物。
“真不相信是你,约翰尼。自打——是六年级吧——就没见过你了。”
“你那时上七年级,我在九年级。”
“你看上去不错。真的不错。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贾维斯自豪地笑了。“高中毕业后,我接着上了社区大学,拿了个理协士,也就是准理学士学位。在这步行商业区工作已有两年了。开始时,做数据输人员,不过现在升到商业街业务管理副经理了。”
“祝贺你。真了不起,约翰尼——噢,我是说,约翰。”
“噢,见鬼,你就叫我约翰尼吧。真不相信你会从那扇门里走进来。看到你时,我还以为我要倒到地上挺腿了呢,从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以为你去了纽约市或是什么地方呢。”
“哪里,还在这儿。”她很快地说道。
“那我真奇怪以前怎么没在这街上看见过你。”
“我不经常到这边来。这儿离我现在住的地方还很远呢。”
“请坐,告诉我你来这儿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有孩子了呢。甚至不知道你结婚了。”
“我没结婚。”
“噢。”贾维斯的脸微微一红。“嗯,喝点咖啡还是什么?我刚煮了一壶。”
“我急着有点事,约翰尼。”
“哦,那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他突然显出惊讶的样子。“你不会是在找工作吧?”
她直盯着他,“假如是又怎么样?有什么错吗?”
“没有,噢,我是说当然没有。我只是说,你知道,从没想到你在这儿出现,又不在这个商业区工作。就这个意思。”他微微一笑。“工作是工作,是不是?是你在这儿工作。既然谈到这个问题,我倒想问,你觉得我做什么生活?”
贾维斯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两手局促不安地沿着裤腿往下磨蹭着。“我没别的意思,露安。我总是想像着你住在哪个城堡里,穿的是时髦衣服,开的是高档汽车。我很抱歉。”
露安忽然想到杰克逊的提议,火气慢慢消了。也许城堡现在对她来说已伸手可及。“没关系,约翰尼,这个星期可真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是想查询一下你们场地的租用人的信息。”
贾维斯从肩头往后睃了眼后面的办公区,里面传来电话铃声、键盘的咔哒声,以及一阵阵简短的谈话声。接着,他朝她转过脸,问:“信息?”
“对,昨天早上我到这儿来过。有个会面。”
“和谁?”
“那正是我想请你告诉我的。就是从汽车站下来进步行商业区时右手边的那个办公室。上面没有牌子或任何标志,但紧挨着冰淇淋店。”
贾维斯迷惑了一会。“我想那地方还是空着的。我们还有很多那样的空场地。这个步行商业区并不在什么繁华地带。”
“但昨天不是空的。”
贾维斯走到柜台上放的电脑前,敲起键来。
“为什么事情会面?”
露安的回答来得快捷:“哦,是份推销工作,你知道。挨家挨户地推销产品。”
“没错,我们是有那么一些人来租临时场地。或者说,更像是租面试室。有场地的话——通常是有的——我们就租出去,有时只租一天。特别是那些已经布置好了的——你知道,就是那种现成的——办公场所。”
他打开一个窗口,仔细看起来。因为后面的办公室仍在不断有声音传来,他走过去关上门。他有点担忧地看了眼露安。“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她注意到他脸上担心的神色,往他刚刚掩上的那扇门的方向扫了一眼。“这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吧,约翰尼?”
他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嘿,不会的。记住,我可是这儿的副经理。”他煞有介事地说道。
“那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那些人是谁,做什么生意,地址,以及诸如此类的情况。”
贾维斯看上去一脸的迷惘。“怎么,面谈时他们没告诉你这些吗?”
“讲了一部分,”她缓缓地说道,“但我想知道是不是都合法,才能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得买一些更好点的衣服,也许还要买辆车。但如果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我是不想干的。”
贾维斯鼻子嗯了一声。“不错,你这么做很聪明。我是说,虽然我们租场地给这些人,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跟你不来歪的。”随即,他又担心地补问了一句:“他们没找你要钱吧?”
“没有,事实上,他们说我能得到的钱多得叫人不相信。”
“或许太美了,倒不像是真的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她看着他的手指轻快地在电脑键盘上跳动着。“你在哪儿学会了那玩意?”她佩服地问道。
“什么?这个吗?这是我在社区大学里学会的。他们那儿有各种教学项目,什么都可以教你。计算机现在很酷。”
“要是有一天我能再回学校学习,那倒蛮好。”
“你在学校时一直非常聪明,露安。我敢打赌,你一定轻轻松松就能重新拾起来。”
她朝他嫣然一笑。“或许有这么一天。好了,现在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
贾维斯又看了看屏幕。“公司的名称叫联合股份有限公司。至少这是他们在租约里报的名称。他们租了一个星期,实际上,从昨天开始算起。现金付款。没有其他地址。如果是付现金,我们倒也不一定真要去管什么。”
“现在那儿没人了。”贾维斯跳到下面的一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一个名叫杰克逊的家伙签的租约。”他说。
“跟我差不多高,黑头发,有点胖?”
“没错。我现在想起他来了。他看上去非常干练,你面试时遇上什么出格的事了吗?”
“那要看你说的出格指的是什么了。不过在我看来,他也真是特别干练。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贾维斯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屏幕,希望能再找出点让露安感兴趣的信息来。最后,他脸上露出深深的失望,望着她叹了口气。“我想,没什么了。”
露安抱起莉萨,看了眼柜台上一摞速记拍纸簿和一桶钢笔。“能给我一本拍纸簿和一支笔吗,约翰尼?我可以拿点什么跟你换。”
“你说笑话吧?我的天,你要尽管拿好了。”
“我各取一样就行了。谢谢。”说完她将拍纸簿和笔放进手提包。
“没问题,这玩意我们多的是。”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的情况。多谢了。见到你真高兴,约翰尼。”
“嘿,你从门那儿那样子走进来,够我回味一年的了。”他瞄了一眼手表。
“大约10分钟后我休息吃午饭。餐饮区那儿有家挺不错的中餐馆。你有时间吗?我请客。我们多聊一会儿,叙叙旧。”
“也许下次吧。我说过的,我现在有点儿忙。”
露安看到贾维斯失望的样子有点儿内疚。她放下莉萨,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听到他在她刚洗过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着,她微微地笑了。贾维斯双手搂着她的腰部,胸膛紧贴着她那温暖柔软的胸脯,顿时重新燃起了激情。“你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干得真不错,约翰尼,”露安退开身子说道,“我就一直知道你会干得很好。”
假如稍早一点时候遇上约翰尼的话,她想,也许现在就是另一番情形了。贾维斯这会儿高兴得飘飘然如踏白云。“真的吗?想不到你还曾想过我。”
“得了吧,我让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自己保重,也许我还能来看看你。”她抱起莉萨,朝门口走去,莉萨拿填塞动物玩具往妈妈脸颊上蹭着,一边高兴地咿咿呀呀。
“哎,露安?”她转过身来。“你接受那份工作吗?”
她思量了一下这个问题。“还不知道呢。但我想,如果我接受了的话,你会听说的。”
露安下一站是到公共图书馆。上学时,她常去那儿,但这些年是没去过了。图书管理员很和气,她夸赞了露安的小女儿。露安前后左右看着那些书,莉萨在妈妈的怀里紧紧依偎着。“达、达,喔……喔。”
“她喜欢书,”露安说,“我每天都读给她听。”
“她的眼睛跟你的一样。”图书管理员来回打量着母女俩。露安的手轻轻抚过莉萨的脸颊。
看到露安手上没戴结婚戒指,那女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露安注意到她的神情。“这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拥有的不多,但大人的事情不能伤害到孩子,她应该得到她应得的爱。”
女人淡淡地笑了笑,点点头。“我女儿是个单身母亲。我尽我的所能帮助她,但日子过得很艰难。手头总是缺钱。”
“可不是。”露安从装尿布的袋子里掏出一只奶瓶和一只水罐,用她从一位朋友那里要来的原料,配制了一份婴儿喂养奶,然后帮莉萨抓紧了奶瓶。“要是一周下来我手里的钱比开始时能多几个的话,我就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了。”
女人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人们总说钱是万恶之源。但我常想,要是不用为账单而操心的话,那该多好啊。我想像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你呢?”
“我能想像。我想那感觉一定好极了。”女人大笑。“好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们这里把各种各样的报纸都缩印在那些胶片上,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那叫微缩胶卷。在那间屋子里。”她指了指图书馆另一头的那道门。
露安犹豫了一下。
“你知道怎么用微缩胶卷放映机吗?如果不会的话,我教你。不是很难的。”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她们进了那间屋,里面黑乎乎的,空无一人。女人打开吊灯,让露安坐在一台终端设备前,又从资料架上取下一卷微缩胶卷。
很快,她插好了卷轴,信息出现在亮起的屏幕上。她操纵控制键,屏幕上便闪现出一行一行的文字来。露安仔细地看着她取出卷轴,关闭机器。“好,你来试试看。”女人说道。
露安熟练地插人卷轴,胶卷往前推时操纵着控制键。
“很好,你学得真快。大多数人都不能一下子找到窍门。”
“我的手向来很灵巧。”
“资料架清楚地标出了目录。我们存有当地的报纸,当然,还有一些全国性的。发行日期打印在资料抽屉的外面。”
“多谢你了。”
图书管理员一离开,露安便抱着莉萨,在一排一排的资料架前搜寻起来,小莉萨这会儿仍咂咂有声地在吮吸着奶瓶嘴。接着,她把莉萨放下来,望着小姑娘摇摇晃晃地摸到一只橱架前,放下奶瓶,又试着要站起来的样子,她不由得感到好笑。露安找到一份大型报刊的橱架,开始一盒一盒地查找,直到找到日期为最近6个月的那些卷轴。她花了一会儿时间给莉萨换好尿布,拍了她的背让她打出嗝来,然后,将第一卷胶卷插进放映机。她开始浏览报纸的头版,莉萨坐在她的大腿上,激动地对着屏幕上显示的东西指点着,咿咿呀呀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很快找到了要查的报道,看到那两英寸高的标题,《中奖人净得4500万美元》。露安快速读完这篇报道。屋外,传来突如其来的暴雨声。春天给这一地区带来很多雨水,通常都是雷雨。像是对她的所思所想做出回答,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整幢大楼为之震动。露安担心地望了一眼莉萨,但小东西似乎对雷声充耳不闻。她从包里抽出条毯子,铺在地板上,放上些玩具,然后将莉萨放到毯子上。接着,她又回头去看那标题。她从手提袋里拿出速记拍纸簿和笔,草草做起笔记来。她翻到下一月的报纸。国家大抽奖每月15号举行,她查寻的日期为16号到20号。两个小时后,她已经查阅了有关最近6位中奖人的报道。她将最后一卷胶卷退下,放回到资料抽屉里,往椅子背上一靠,看起她做的笔记来。她感到脑子里轰轰作响,很想喝杯咖啡。雨仍下得很急。她抱起莉萨回到图书室里,取过几本儿童读物,给她看里面的画儿,念给她听。20分钟不到,莉萨便睡着了。露安把她放进婴儿睡篮,搁在旁边的桌子上。屋子安静而又温暖。露安忽然觉得睡意袭来,于是伸出一只胳膊架在睡篮上,护着孩子,并轻轻地握着她的一条腿。接下来她所知道的事就是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胳膊,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抬起头看见图书管理员的目光正望着她。
“很抱歉把你弄醒,但我们要关门了。”
露安迷迷糊糊地四下张望了一眼。“我的天,几点了?”
“6点多一点,亲爱的。”
露安立即收拾起东西。“真对不起,在这里就这么睡着了。”
“一点没关系。我很抱歉不得不弄醒你,你和你女儿那么睡着,好一副安宁的样子。”
“再次谢谢你帮忙。”露安偏了偏脑袋,听着那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屋顶上。女人望了望她。“真希望能开车捎你一程,但我坐公共汽车。”
“没关系。公共汽车和我也是老相识了。”
露安用外套罩住莉萨,起身离去。她飞奔到公共汽车站,半小时后,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和深深的叹息一般的车门开启声,车停在了站上。露安差10美分不够车票钱,但司机,一个她面熟的矮胖黑人,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她所差的钱投进票箱,挥了挥手让她只管上车。
“我们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说。她报之以一个微笑,表示感谢。20分钟后,露安走进第一货车站,此时离她上班的时间还有好几个钟头。
“嘿,姑娘,你来这么早干什么?”贝思问道。她约莫50岁,老成持重,是露安的同事。她正拿着块湿抹布抹塑料贴面的柜台。
一个300磅重的卡车司机正就着自己的咖啡杯品评着露安,尽管雨中的奔跑使她浑身湿透了,他还是一心不二地为她的美貌所折服。他一贯如此。“她来这么早是因为不想错过老弗兰基呢。”他说道,咧着张大嘴笑着。那嘴咧得大有要把他整张阔脸给吞没的危险。“她知道我要上早班,见不到我的面,她不忍心呢。”
“你说对了,弗兰基,要是露安不能按惯例瞅一眼你那张毛乎乎的老阔脸,她的心可是要碎了哟。”贝思答道,一边拿一根搅酒椎撬着牙齿。
“嗨,弗兰基,你好吗?”露安说道。
“挺好,就眼下来说。”弗兰基答道,笑容仍堆在脸上。
“贝思,你能帮我照看一下莉萨吗?我去换上工作服。”露安问道,一边拿毛巾擦拭着脸和胳膊。她查看了一下莉萨,看到她身上干干的,又正饿着,便放了心。“我马上给她调瓶奶,再和点燕麦片,那样,她很快就可以睡着了,尽管她刚刚才睡过一大觉。”
“你放心,我能抱好这漂亮的小家伙的。来吧,宝贝。”贝思举起莉萨,将她抱在胸前。莉萨开始发出各种声音,又用小手去抓贝思耳后插着的钢笔。“说真的,露安,你提前来了好几个钟头。出什么事啦?”
“我浑身淋透了,只有工作服一件干净衣服可以换。再说,昨晚没来上班,我觉得过意不去。嘿,午饭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吗?我似乎记不起今天吃过什么了。”
贝思责备地看了露安一眼,把一只手支在滚圆的臀部上。“你要是能拿照顾这孩子一半的功夫照顾自己就好了。我的天,孩子,已经快8点了。”
“别唠叨了,贝思,我不过是忘了罢了。”
贝思咕哝了一声。“得,杜安又喝酒花光了你的钱,是不是?”
“你真该离开那个狗娘养的东西,露安,”弗兰基嘟囔道,“不过,让我先替你踢烂他的屁股。那废物实在配不上你。”
贝思扬起一道眉毛,那意思清楚地表明她赞成弗兰基所说的话。
露安朝他们瞪了瞪眼。“多谢你们对我的生活做出的表决。现在行了吧?”
那晚稍晚一些时候,露安坐在远远角落里的一个小隔间里,吃着一盘贝思给她搜拢来的食物。最后,她推开饭菜,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新煮的咖啡。雨又开始下起来,雨点打在餐馆铁皮屋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让她感到很安宁。她将披在肩上的薄毛线衫拉得更紧些,又看了看柜台后面的钟。离她当班还有两个小时,通常,她要是到餐馆来早了,她总是试图挣点加班费,但现在经理不允许她这么做了。影响盈亏结算底线,他跟露安说。啊,你就不知道我的日子需要什么样的底线,她当即回他道,但没用。不过还算好,他允许她带莉萨来上班。要不然,她根本就无法工作。而且,他支付她现金。她知道他这样做是在逃工资总额税,不过她倒也能挣够几个糊口的钱而不让政府拿走一点儿。她从来没提交过一张纳税申报单。她从来就一直这么生活在贫困线之下,因此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不欠任何税款。
莉萨睡在她对面的婴儿睡篮里。露安为熟睡的女儿将毛毯掖得更紧些。刚才,她给莉萨喂了几口饭;女儿已经开始吃固体食物了,而且吃得很好,但她没吃完胡萝卜捣成的软糊糊就睡着了。露安担心女儿的睡眠不大正常。而且,每天晚上,在这样一个嘈杂不堪、烟气弥漫的货车站餐馆里,把女儿就放在那柜台下,她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弄坏了孩子的脑子,损伤孩子的自尊心,或造成其他一些影响,就像她在杂志上读到或在电视里看到过的那样。这噩梦般可怕的担心究竟夺走了她多少睡眠,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而且还不止这些。一旦莉萨开始完全吃固体食品了,能保证始终有足够的东西吃吗?自己又没有辆车。老是要东拼西凑地找些零钱坐公共汽车、步行,或是在雨里奔跑。要是莉萨病了怎么办?要是露安病了怎么办?要是她有一阵子卧床不起怎么办?谁来照顾莉萨呢?她没有保险。她带莉萨到免费的县诊所打针、体检,但她自己已十多年没看过医生了。她年轻、强壮、健康,但这一切说变就会变的。谁能保得准呢。她想到让杜安试图弄清莉萨那数不清的日常所需到底有哪些,就忍不住想笑。不出两分钟他就会尖叫着冲进树林子的。然而,这可真不是件好笑的事。
望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露安的心突然沉重起来,就像那停在餐馆停车场的半拖车一样沉重。女儿要完全靠她,而实际上她一无所有。每天离深渊都只有一步之遥,而始终又在一点点靠近。最后掉进深渊是免不了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她回想起杰克逊的话。“轮回”。她母亲。接着是露安。杜安与本尼·泰勒相似的地方太多了,她都懒得去细想。接下来是莉萨,她那心爱的小女儿。为了保护她,她都可以去杀人,或者去死。人人都说美国到处是机会,你只需打开机会的大门,但人们却忘了给露安这类人开门的钥匙。也许,他们根本不曾忘。也许,他们存心这样。至少在太抑郁沮丧的时候,像现在,她是这样看问题的。
她甩了甩头,摆脱这些想法,把两只手紧紧地绞握在一起。目前这样子想是帮不了她忙的。她拉过手提袋,取出速记拍纸簿。图书馆里的发现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6位中奖人。她从去年秋季的那个查起直到目前的为止,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及背景。文章还附上了每一位中奖人的照片,他们的笑容仿佛扩展到了整张报纸。从最近一次中奖开始向前数,中奖人的名字依次为:朱迪·戴维斯,27岁,3个孩子的母亲,靠福利救济过活;赫尔曼·鲁迪,58岁,前卡车司机,残疾,因工伤欠下巨额医疗费;旺达·特里普,66岁,丧偶,靠社会保障安全网提供的每月400美元生活费维持生活;兰迪·斯蒂斯,新近丧妻,带一子,最近丢了装配线上的工作;博比·乔·雷诺兹,33岁,纽约女招待,据报道,中奖后,她放弃了在百老汇当明星的梦想,去了法国南部学绘画;最后还有雷蒙德·鲍威尔,44岁,新近破产,搬入一家收容院。
露安往后倒在椅子里。还有露安·泰勒,20岁,单身母亲,一贫如洗,未受过教育,前景黯淡,没有出路。她与这穷途末路的一群吻合极了。
她只调查了前6个月。这样的人还会有多少?能写出动人的故事来,她不得不承认。穷困潦倒的人中了头奖。老人发了新财,年轻人突然有了灿烂的前景。所有的梦想都成真。杰克逊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总有人要中奖。为什么不能是你呢,露安?他那平静而沉着的声音在向她召唤。实际上,这两句话在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响着。她感觉自己正从一座虚幻的大坝上往下滑,下临的深水里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不能肯定。未知的命运既叫她害怕,同时又吸引着她,强烈地吸引着她。她看看莉萨,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幅幻象,挥之不去:女儿在一处肮脏的活动住房里长大成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年轻人团团围住,无路可逃。
“你在干什么,宝贝?”
露安猛一转身,看到了贝思的脸。老妇人训练有素地用两手端满了装满饭菜的盘子。
“没什么,只是在盘算我的将来。”露安说。
贝思咧嘴笑了笑,看了眼速记拍纸簿。露安马上把本子合上。“很好,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噢,露安·泰勒小姐。”贝思咯咯笑着,给等待着的顾客送他们的饭菜去了。露安不自在地笑了笑。“不会的,贝思。我发誓。”她平静地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