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的后门很背,因而僻静得很。露安走出大楼时,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正等着她。司机碰了碰帽檐,朝她打了个招呼,替她开了车门。她上了车,将莉萨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干得好,露安,你的表演无懈可击。”杰克逊说。
露安猛地侧转身,盯着轿车尾端角落的幽暗处,差点尖叫起来。车后部所有的灯都关着,唯有正对着她头顶的那一盏突然打开,照亮了她的全身。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彩票大楼的台上。杰克逊往后靠坐着,身子深陷在车座里,露安几乎辨不出他的身形。
他的声音传过来。“非常沉着,非常端庄,而且必要时还露点幽默。记者们非常欣赏这个,你知道。当然,你的美貌更是使招待会锦上添花。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受到三个人的求婚,据我所知,一定也是创记录的了。”
轿车驶上街道,露安镇定下来,稳稳坐在车座里。“谢谢你。”
“坦率地说,我很担心你会出洋相。当然,并没有小瞧你的意思。正像我以前就说过的那样,你是个聪明的年轻女人,不过,任何人,不管他有多老练,一下子被推到奇怪的处境时,总是失败的时候多。你同意我的话吗?”
“我练得多。”
“什么?”杰克逊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但仍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练什么?”
露安盯着那黑暗的角落,刺眼的光线阻住了她的视线。“练经历奇怪的处境。”
“你知道,露安,你有时的确让我惊奇,真的如此。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你的敏锐与我不相上下。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旁边座位上放着的一只公文包,拿出几页纸来。当他重又坐回去,靠上那柔软的皮革时,脸上掠过了一丝微笑,同时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现在,露安,是讨论条件的时候了。”
露安摸弄了一下自己的外衣,跷起腿。“我们需要先谈点别的事情。”
杰克逊偏了偏头。“是吗?是什么事呢?”
露安深深吐了口气。她一夜没睡,思忖着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告诉他有关那个自称为虹的人的事情。开始她觉得也许根本不用让杰克逊知道,但再一想,这牵涉到钱的问题,他很可能在某个时候会发现这事,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从她的嘴里知道。
“昨天有个人来和我谈过话。”
“有个人,你是说?谈什么呢?”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钱。”
杰克逊哈哈大笑。“露安,我亲爱的,谁都想从你那儿得到钱呢。”
“不是的,不是这么回事。他想要我奖金的一半。”
“什么?那太荒唐了。”
“不,他……他掌握了我的一些事情,我遇上了一些事情,他说他要告发,如果我不付给他钱的话。”
“我的老天,什么样的事情?”
露安顿了顿,望着车窗外。“我能喝点什么吗?”
“请便。”黑暗中伸出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指了指轿车侧面嵌着的一扇门。露安没朝他那边看,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罐可乐。她长长地饮了一口,擦了擦嘴唇,接着往下说:“就在我打电话告诉你我接受你的提议之前,我遇上了些事情。”
“是不是说你的活动房屋里出现了两具尸体,还有毒品,以及警方在寻找你?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你试图对我隐瞒的事情?”她一开始没答话,紧张地摆弄着膝上的碳酸饮料,脸上明显地挂着惊奇的神色。
“我与那些毒品毫无关系。那个人要杀我,我只是自卫。”
“我本来应该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你那么着急地要离开镇子,改名换姓,等等。”他悲哀地摇了摇头。“我可怜的、可怜的露安。我想,要是我陷入那种境地,我也一样会急着离开镇子的。谁会料到我们毫不起眼的杜安会做出这等事来呢?毒品!太可怕了。但我可以告诉你,出于好心,我不会因此为难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不过——”说到这儿,杰克逊的语气分明强硬起来“——不要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了,露安。请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但那个人——”
杰克逊说话时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已经办妥了。你当然用不着给他钱了。”
她凝望着那片黑暗,脸上又现出惊异的神色。“可你是怎么办到的?”
“人们总是这么问我:我怎么办到的?”杰克逊一副感到好笑的样子,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无所不能,露安,这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无所不能。让你害怕啦?如果没有的话,你该害怕才是。有时连我自己都害怕。”
“那人说有人派他来杀我。”
“确实。”
“但后来命令又被取消了。”
“那就太奇怪了。”
“从时间上看,我想,他是在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同意之后,紧接着就接到任务取消的命令的。”
“生活中充满了巧合,不是吗?”杰克逊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这时,露安的脸上显得凶狠起来。“我要是被人咬了,会反咬一口的,狠狠地反咬一口。这样才会互相了解,杰克逊先生。”
“我想,我们已经互相很了解了,露安。”黑暗中,她听到纸张抖动的沙沙声。“不过,这肯定让事情变得麻烦起来。在你要求改名时,我就想到,我们还是要光明正大地行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税款,露安。我们的确存在纳税的问题。”
“但我还以为所有的钱都归我呢。政府不能动它,所有的广告都是这么说的。”
“那不完全是真的。实际上,广告很让人误解。有意思的是政府怎么能做到这一点。本金并不是免税的,不过是延期缴税。而且只是头一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头一年中奖人不用向联邦或州政府交纳税金,但是,税款只不过是延缓到下一年交罢了。你仍有潜在的税款要付,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只要在下一个纳税年按期缴了税金,自然就不会受罚,税款利息也不会自然增长。法律规定税金必须在10年内分期付清,每期数额相同。拿你的一亿美元来说,你大约欠联邦和州政府5000万美元所得税,也就是奖金的一半。你现在显然是数额最高的纳税人了。以10年来算,你每年要付的税款为500万美元。不仅如此,通过本金所得到的任何一笔钱都要交税,而且不能延期缴纳。
“我得告诉你,露安,我对本金做了计划,非常宏大的计划。在未来的几年里,你会得到更多的钱,然而,那几乎全都属于应纳税的收入,红利啦,资本收益啦,应纳税债券的利息啦,诸如此类。本来这些都不成问题,因为一般公民遵纪守法,他们不化名潜逃,所以能提交税收申报单,缴纳应交的税金,过他们舒服的日子。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了。要是我的人用露安·泰勒这个名字,照你目前的住址以及其他个人资料来提交税收申报单的话,你不认为警察会来敲你的门吗?”
“那我不能用我的新名字纳税吗?”
“啊,看上去是个巧妙的办法,不过,若是一个20刚出头的人提交的税收申报单上有那么多个零在上面,国内收入署的人便会好奇心大起的。他们会纳闷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下子比洛克菲勒那样的大财阀都阔气起来了。结果,警察又会来敲你的门,甚至还会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不行,那根本不行。”
“那我们怎么办?”等杰克逊再开口时,传到露安耳朵里的那种语气让她不由得搂紧了莉萨。
“你得严格按我的吩咐行事,露安。我给你订了机票,你乘飞机离开这个国家。你永远不要再回美国来。在佐治亚弄出来的小麻烦给你带来的将是动荡的生活,恐怕是一辈子的事了。”
“可是——”
“没有可是了,露安,事态就是这样。你明白吗?”
露安靠在皮质车座上,执拗地说:“我现在有足够的钱,该上哪儿上哪儿,能把自己照顾好。我不喜欢听别人指手画脚。”
“是吗?”杰克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手枪握紧了。黑暗里,他只消一抬手,母女俩就从这个世界上给消除了。
“得,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冒一下险逃离这个国家呢?你愿意那么做吗?”
“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问题不在这里。你跟我订下了一笔交易,露安,我期望你履行你的承诺。如果你不是傻瓜的话;你就得与我合作,而不要违背我。最终你会看到,你与我的利益是一致的。要不然的话,我尽可以停下轿车,将你和孩子扔出去,然后打电话叫警察来把你带走。这是你的选择。决定吧。快点!”
面对这一选择,露安在车子里绝望地扫视着。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莉萨身上。女儿抬起大大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眸子里充满了无限的信任。露安深深吐了口气。她实际上还有什么选择呢?“好吧。”
杰克逊又抖了抖手中的纸张。“现在,我们的时间只够把这些文件过一遍了。有几份文件你要签名,不过,我们还是先谈谈主要条件吧。我尽量简单地解释一下。
“你刚刚赢了整整一亿美元。彩票委员会以你的名义开出了一个特殊的、暂由第三者保管的账户,把钱存在了那个账户上。顺便提一下,我给你弄了个社会保障号,用的是你的新名字。有这样一个号码,你的生活会方便得多。这些文件经你签名生效后,我的人就可以将款子从那个账户上转出来,转到另一个我可以全权控制的账户上。”
“可我怎么拿到钱呢?”露安诘问道。
“耐心些,露安,我会全部解释清楚的。这笔钱将用在我觉得合适的投资上,而且由我自己做账户代理。不过,从这些投资项目中,我将保证你每年至少能拿到25%的利润,也就是每年约2500万美元。这笔钱你全年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取用。我有会计和财务顾问帮你处理这些事务,你用不着操心。”他举起一根手指,告诫道:“这只是本金的收入,明白吧?一亿美元一点没动用。那笔本金我将控制10年,由我决定用于各种投资。完全实现我对这笔钱的安排需要几个月或更多的时间,所以,这个10年期限大概从今年秋末开始计算。我以后再告诉你确切的日子。10年后的那个日子,你将收回那一亿美元。这10年里你每年所得的收入自然归你。我们也将替你把这笔收入用于投资,完全是免费替你办的。我相信你对投资问题一无所知,但以这种速度,你的钱合起来,扣除掉高额个人费用,大约每3年也要增长一倍,尤其当你不用纳税的时候。实际上只要投资合理,10年期结束后,你将拥有几亿美元的财产,而且不担任何风险。”杰克逊报出这些数字时,眼睛都发亮了。“这实实在在振奋人心,是吗,露安?一天上百美元算什么,对不对?不出一星期的时间,你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真的。”他尽情地大笑起来。“作为开始,我预先支付你500万美元,不需付利息。这笔钱,在投资利润滚滚而来之前,足够维持你的生活了。”这些个天文数字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对投资一无所知,但你如何能保证我每年拿到那么多钱呢?”
杰克逊看上去显得很失望。“和我能保证你中奖一样啊。既然我能有那样的神通,我想我自然也能对付得了华尔街。”
“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你将要签署的文件对你的继承人与受让人同样有法律效应。”他朝莉萨点了点头。“你的女儿。不过,本金所得收入将在10年期结束后转到她头上,本金也是如此。再说,还有一种律师权力机构。我已冒昧地加入了公证人小组。我这个人多才多艺。”他轻声笑了。黑暗里,杰克逊递给她一袋文件和一枝钢笔。“你需要签名的地方都清楚地标了出来。我相信你对这些条件一定很满意。从一开头我就告诉过你条件极其优厚,不是吗?”露安犹豫了一下。
“有问题吗,露安?”杰克逊严厉地问。
她摇了摇头,很快签了文件,递了回去。杰克逊收回文件,打开轿车坐椅间储藏小柜的一个隔屉。
露安听到杰克逊敲键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尖利的声响,然后又没了动静。
杰克逊说:“传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特别是如果你要抢时间的话。10分钟内,款子将汇人我的账户。”发送过的文件从传真机里滑落下来,他捡起文件,放入公文包。
“你的行李装在汽车的行李箱里。我这里有给你的飞机票和旅馆订房单据。我已安排好你头12个月的旅行计划。要跑很多地方,不过,我想你尽可以饱饱眼福,观赏一番风光。我遵从了你的请求,安排你去瑞典,你母亲的故乡。姑且把它当做个漫长的假期吧。我可能会让你最终在摩纳哥落脚。那地方没有个人所得税。不过,谨嗔起见,我为你编造了一个复杂的故事,准备了详细的证明文件,以遮人耳目。简而言之,你离开美国时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你邂逅了一位富有的外国人,并且嫁给了他。钱全部是他的,国内收入署无权过问。你明白吗?这些钱只存入外国的银行及账户。在美国,国内收入署要求银行提交严格的报告。你所有的钱一概不能放在美国。不过,你得记住你持的是美国护照,以美国公民的身份旅游。有些账完全可能流回国内。我们得对此有所准备。不过,如果这些钱全是你丈夫的,他并非美国公民,从没有在这个国家居留过,没直接在美国赚过钱,或者在投资或生意场上与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关连,那么,一般说来,国内收入署是无权动你的。这税收条例很复杂,有不少牵涉到美国源出收入,比如由美国商行发布的债券利息,美国公司所付的红利以及其他与美国有明确联系的交易、资产的拍卖等等,它们很容易让粗心大意的人栽跟头,我就不拿这些来烦你了。我的人会处理好的。相信我,我要是说不成问题那就是不成问题。”
露安伸手去拿机票。
“还不行,露安,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警察。”他一针见血地说道。
“我应付过了。”
“哦,是吗?”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有点感到好笑。“嗬,这个时候,要是纽约的警察没有把守住每一处机场、汽车站,还有火车站,那我才真要啧啧称奇呢。你可是要逃越国境线的重犯,他们或许还叫来了联邦调查局的人。他们精明得很,才不会耐心地守在你下榻的旅馆里等你露面呢。”他向车窗外望去。“我们得做些准备。这会给警方多一些布网的时间,但权衡利弊,我们还得做。”
杰克逊说话的当儿,露安感到轿车放慢了速度,随后停了下来。接着,她听到一声悠长的当啷声,好像是门的开启声。声音停止后,轿车开进门去,然后又停了下来。
车里的电话铃响了,杰克逊迅速拿起话筒。他听了一会儿,又挂上了电话。“是确认一亿美元已经收到;虽然已过了银行营业的时间,但我妥善地做了特殊安排。无所不知才能无往不胜啊。”他拍拍座位。“现在,我需要你坐在我身旁。首先,闭上眼睛,然后把手交给我,好让我领着你。”杰克逊说着,从黑暗中伸过手来。
“为什么我得闭上眼睛?”
“迁就我一些吧,露安。我喜欢生活里带点戏剧色彩,尤其当生活又是这么平淡时。我向你保证,我将要做的,对于你安全避开警察,开始你的新生活是至关重要的。”
露安欲再次发问,但一想还是不问的好。她抓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领她在他身旁坐下。她感到一盏灯照在她脸上。她身子猛地一抖,感到剪刀剪下了她的头发。杰克逊的低语就在她耳边响起。“我劝你别再那样了。在这么个狭小的地方,时间这么仓促,用的又是这么简陋的工具,本来就已经够难做的了。我并不打算对你的容貌造成严重的损害。”杰克逊接着剪她的头发,直至发长刚刚够着耳朵。他慢条斯理地将剪下的头发塞进一只大垃圾袋里。一种湿乎乎的东西接着不断地淋过她剩下的头发,很快那东西就差不多硬得跟水泥一样了。杰克逊拿出一把造型小刷,将剩下的头发梳理整齐。
接下来,杰克逊将一面便携式镜子固定在车内储藏小柜的边缘,镜子周围镶有不散热灯泡。平常,他做鼻子的整形时,要用两面镜子时时查看轮廓形状;然而,在曼哈顿一处地下停车库里,坐在一辆车子中,他可没这么高级的工作条件了。他打开工具箱,10个格子里放满了化装易容用品以及各种上妆工具。他开始工作起来。她感到他灵巧的手指在她脸上拂来拂去。他用克莱奥兰眉毛塑形胶盖住她的眉毛,拿密封胶粘住,又用克里姆眉笔对这块地方进行修饰,然后扑上粉。接着,他用一只小眉刷细细加工,做出两道全新的眉毛。他拿摩擦醇对她脸的下部进行了彻底的清洗,在她鼻子上涂上胶水,等胶水干燥。等待的当儿,他在手指上涂上了润滑胶,这样,他马上要用的油灰就不会粘在手指上了。他把油灰在手上捂热了,然后就开始往她鼻子上涂抹这种有韧性的东西。他不慌不忙地揉着,捏着,按着,直到塑出了满意的形状。“你的鼻子又长又挺,露安,很古典,真的。不过,用一点油灰,打点阴影,涂点色彩,瞧,我们就造出了一块粗大、弯曲的软骨组织,不是很人眼。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毕竟,对所有的人来说,生命也是暂时的。”他为自己这句深刻的话得意地轻声笑了,一边继续用一块黑色的海绵修饰着油灰,然后,在表面扑上粉底,给鼻孔涂上胭脂,使之看上去逼真自然。打上微妙的阴影与色彩,他使露安两眼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扑上粉,涂上油脂,使她的下巴与下颌线也显得不那么突出了。接着,他又熟练地在她的颧骨上抹上胭脂,减弱了颧骨对她整体相貌的影响效果。
她感到他正轻轻地检查她下巴上的伤口。“严重的刀伤。是你活动房屋历险留下的纪念吧?”露安没答话,他又说:“你知道这是需要缝合的,即使缝合了,由于伤口很深,还是会留下疤痕。不要担心,我修整完毕后就看不出来了。但最终,你有必要考虑一下整容手术。”他又笑了笑,说道:“据我的专业眼光来看。”
接下来,杰克逊仔也涂抹着她的嘴唇。“恐怕比标准模特儿的薄了一点儿,露安。什么时候你得考虑一下骨胶原。”
露安所能做的就是克制住自己不要跳起来从他身边尖叫着跑开。她想像不出她会是副什么模样;他就像个疯子科学家,正使她从死人堆里复活过来。
“我现在在点雀斑,顺着前额,鼻子周围,还有脸颊。要是有时间,我还该给你的手上点上些,但不行了。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大部分人的观察都不够敏锐。”他拉开她的衬衫领,打上粉底,也在她脖子周围点上一些。然后,他扣上她的衣领,领她坐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你旁边那个隔间里有面小镜子。”杰克逊告诉她。
露安慢慢拿出镜子,举在脸前。她倒吸了一口气。镜子里冲她望着的是个红头发女人;头发短短的,直直地竖着,淡淡的肤色,接近白化病人,脸上布满了雀斑。她的眼睛小了点,距离拉远些,下巴和下颌线不那么突出了,脸颊平平的,呈椭圆形。嘴唇呈深红色,嘴巴显得很大。她的鼻子宽多了,明显地向右弯曲。黑眉毛涂成了淡得多的颜色。她自己都完全认不出自己了。
杰克逊将什么东西扔到了她的腿上。她低头一看是本护照。她打开来,照片上瞪着她的女人正是她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一个。“干得真出色,难道你不夸奖一句吗?”杰克逊说。
露安抬起头来。杰克逊打开一个开关,一盏灯照亮了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露安再次大吃一惊。正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复制品,或者说,是她所装扮成的那个女人的复制品。同样的红色短发、面部肤色、弯曲的鼻子,所有的一切——她仿佛突然看到了一对双胞胎。唯一的区别是她穿着牛仔裤,而孪生的“她”穿了条裙子。
露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杰克逊平静地合起双手。“以前我也扮过女人,但我想这是我头一次假冒一个假冒的角色。照片上的是我,顺便提一下。今天早上照的。我想我做得很成功,尽管我觉得没能完美地再现你的胸部。但即使是双胞胎也不一定处处都一样。”他冲着惊呆了的露安微微一笑。“不需要喝彩,不过,鉴于简陋的工作条件,还是该夸奖一下的。”
车子又开动了,他们出了车库。半个钟头稍多一点,他们到了肯尼迪国际机场。
司机开门前,杰克逊严厉地看了露安一眼。“不要戴帽子或是眼镜,这些都表明你企图遮掩面容,而且,还会将化的装弄得一团糟。记住,规则一:在试图隐藏的时候,尽量使自己显眼些,将自己置于明处。人们很少见到成年双胞胎走在一起,但是,如果人们——包括警察——注意到我们,甚至看呆了的话,就不会产生怀疑了。另外,警察要找的是一个女人。要是他们看到两个女人,而且是孪生姐妹,就算也抱着个孩子,而他们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们看,也会完全将我们忽略掉。这就是人类的本性。他们要覆盖的面很大,而且时间又不多。”
杰克逊伸手去抱莉萨。露安本能地挡住他的手,不信任地看着他。
“露安,我在使尽浑身解数帮助你和这个小女孩安全离开这个国家。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穿过一大群警察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他们正千方百计要逮住你。相信我,我没兴趣扣留你的女儿,但我有一个明确的理由需要她。”
最终,露安放开了手。他们下了轿车。由于穿着高跟鞋,杰克逊比露安稍高一点儿。她注意到他高挑的身材,而且,不得不承认,他穿上时髦的衣服,那模样还是挺好看的。他在黑裙子外套了件黑色外衣。
“来吧。”他对露安说。他改变了的声音让她愣住了。现在,他说话的声音都跟她一模一样了。
“查理在哪儿?”几分钟后,他们正在进候机大楼,一位脸盘子圆胖的机场行李搬运员拖着他们的行李,这时,露安问道。
“怎么啦?”杰克逊马上反问道。他熟练地蹬着高跟鞋。
露安耸耸肩。“问问而已。他一直带着我来来去去的。我还以为今天也会见着他呢。”
“恐怕查理对你的责任尽到头了。”
“哦。”
“别着急,露安,现在照顾你的人要好得多。”他们进了大楼,杰克逊抬头向前望去。“请你自然一些。要是有人问的话,就说我们是孪生姐妹,不过也不会有人问的。但是,为防万一,我也准备了证明,免得被揭穿。让我来说话。”
露安也向前看去,立时晾得闭了气。拥挤的机场里,警察正四人一组地严格审查着每一位乘客。
他们从警察面前走过,确实,他们都瞪着“她俩”。杰克逊的外衣拂开时,有位警察甚至还瞅了瞅他修长的腿。引起了他的注意,杰克逊似乎还显得挺高兴。正如杰克逊所预料的,警察很快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注意力转到了其他进候机楼的人身上。
杰克逊与露安在英国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检票口附近停下。“我替你去检票,你在那边快餐店旁等我。”杰克逊指了指宽敞通道的另一边。
“我不能自己检票吗?”
“你飞过几次国外?”
“从来没飞过。”
“这就是了。我办手续要比你快得多。要是你出了什么岔子,说了不该说的话,那我们或许会引起警方的注意的,而这会儿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们的关注。机务人员在我遇见的人中虽不是最有安全意识的,但他们也不是白痴,他们的警觉会让你吃惊。”
“好吧。我不想弄出什么岔子来。”
“好,把你的护照给我,我刚才给你的那个。”露安递给了他,望着杰克逊一只手推着童车,不慌不忙地向检票口走去,身后跟着行李搬运工。杰克逊甚至连她走路的姿态都学来了。露安敬畏地摇了摇头,走到杰克逊指定的地方。
杰克逊站在头等舱排队的地方,队伍很短,向前移动得很快。几分钟后,他回到露安那里。“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现在,我建议你几个月内不要改变相貌。当然,你可以洗掉头发上的红色染料。不过,坦率地说,我觉得这颜色很适合你。”他眨了眨眼睛。“等风声过去了,你的头发长长了,你就可以用我原先给你办的那份护照了。”他递给她另外一份美国护照,她立即装入手提袋里。从眼角瞄出去,杰克逊瞥见过道上走来身着制服的二男一女,正扫视着这块地方。杰克逊清了清嗓子,露安向他们那边瞧了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露安看见,他们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印着的正是她的照片,无疑是在记者招待会上照的。她僵在了那里,直到杰克逊把手塞进她的手里。他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那些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不过,别忘了你现在跟照片上完全不一样了。这就跟你成了隐形人一样。”他充满信心的语气消除了她的恐惧。杰克逊向前走去。“飞机20分钟后起飞,跟我来。”他们通过安全检查,进入出发大厅,在候机室里坐下。
“给。”杰克逊将护照递给她,外加一个小包。“这里面是现金、信用卡,还有国际驾驶执照,用的都是你的新名字。驾驶执照上的照片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他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完全是医生式的客观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细细审视了一番她改变了的容貌,又自鸣得意了一回。接着,他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祝你好运。任何时候,要是碰到困难,就拨打这个电话号码。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与我联系上。不过,我得告诉你,除非真的有什么问题,我们两人就永远不要再见面或是说话了。”他将写着号码的名片递给了她。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露安?”杰克逊和悦地笑着。她好奇地望望他,摇摇头。“说什么?”
“比如,‘谢谢你’?”他说,不再笑了。
“谢谢你。”她很慢很慢地说道。她发现很难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不用谢。”他也很慢很慢地答道,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最后,露安不安地低下头去看那名片。她希望永远不会用得着它。要是她再不用看到杰克逊的这张脸,那就太好了。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与她在父亲墓地上的感觉太接近了,那种感觉向她逼来,简直要吞没她。当她再抬起头来时,杰克逊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她叹了口气。她已经厌倦了漂泊,而她却正要开始这样的一生。
露安拿出护照,看了看它的空白页。这些地方很快就要填上了。接着,她翻回到第一页,盯着上面陌生的照片和下面陌生的名字。名字过上一阵子就会熟悉了:凯瑟琳·萨维奇,来自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她母亲就出生在夏洛茨维尔,年轻时移居到南方。母亲常跟她说起童年时在风景优美、地势绵延起伏的弗吉尼亚乡村所度过的快乐时光。移居佐治亚、嫁给本尼·泰勒之后,这种好日子一下就没了。露安觉得她的新身份以那座城镇做家乡是很恰当的。她的名字也想得很好。她原本就是个荒郊野人,并且,尽管她拥有亿万家产,也永远是个荒郊野人,没有个归宿。她又看了看照片,突然想起照片上冲她望着的实际上是杰克逊,不由得浑身一震,立即合上护照,放了回去。
她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新面孔。看到有个警察向她走来,她掉转了目光。她拿不准他是不是看见杰克逊替她检票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位。要是的话,他看到上飞机的是她而不是杰克逊怎么办?她的嘴里发干,暗地里希望杰克逊还没有走开。开始广播登机了,警察越走越近,露安强撑着站起来。抱起莉萨时,一包证件撒了一地。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弯下腰,一只手去拾证件,另一只手狼狈地扶稳坐在车里的莉萨。她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双黑皮鞋。警察弯下腰,打量着她,一只手里拿着她的照片。他的黑眼睛紧紧盯住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一丝和善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我来帮你,夫人。我也有孩子。带孩子旅行可不轻松。”
他捡起文件,放回袋子里,递给了她。露安谢了他,他轻轻碰了碰帽檐以示敬意,然后便走开了。
露安确信那一刻若有人砍她一刀,也不会有血流出来。她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因为头等舱乘客上机用不着匆忙,露安于是四下张望了一眼。然而,她的希望慢慢破灭了。显然,查理不来了。她走下喷气式飞机的通道,乘务员热情地招呼了她。露安对波音747舱内面积的宽敞感到颇为惊异。
“这边走,萨维奇女士。多漂亮的小女孩。”露安被领上一道螺旋式楼梯,送到她的座位上。她把莉萨放在旁边的位子上,然后从机舱乘务员手里接过一杯酒。她又一次惊奇地打量着那宽敞的空间,看到每个座位旁都配有嵌入式电视机和电话。她以前从不曾坐过飞机,没想到头一次坐飞机就这么排场。
她朝窗外望去,夜色在很快变得浓重起来。这时候,莉萨正欢喜地在机舱里东张西望,露安便趁此机会,一边呷着酒,一边考虑些问题。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研究起进头等舱来的其他乘客。有些人上了年纪,衣着华贵。另一些人则日常装束。还有个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无领长袖运动衫。露安觉得他像是个一流摇滚乐队的成员。她靠在座位上,飞机启动时,她的身子往上一颠。乘务员做了一遍起飞前的安全示范,不到10分钟,巨大的飞机便隆隆地滑上了跑道。飞机开始加速,机身摇摆着,露安紧紧抓住坐椅扶手,咬着牙。她不敢向窗外看。哦,上帝,她做了什么啊?她伸出一只胳膊护着莉萨,莉萨比妈妈要镇定多了。接着,飞机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升到了空中,机身不再颠簸摇晃了。露安感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气泡上,在天空里漂浮。又像是坐在魔毯上的公主。这个形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并停留在那里。她松开手,嘴唇也张开了。她向窗外望去,俯瞰着下面城市闪烁的灯火与那个正被她抛在身后的国度。永远地抛在了身后,照杰克逊的话说。她象征性地朝窗外一挥手,然后又靠在了座位上。
20分钟后,她戴上耳机,脑袋随着古典音乐的节拍轻轻摇晃着。突然,她惊得一跳,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查理的声音传到她耳中。他戴着她买给他的那顶帽子,正咧开嘴真诚地笑着,但他的体态语言明显地泄露了他的紧张。他的眼部肌肉抽动着。露安拿下耳机。
“我的老天,”他悄声说道,“要不是我认出了莉萨,我就错过去了。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发出一声刚刚能听得见的叹息。“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终于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实姓了,查理?”
波音747起飞后不久,它身后的那座城市落了场小雨。一位身穿黑色军用雨衣、戴着防雨帽的男子,手里拿了根手杖,慢慢地走在曼哈顿的街道上。他似乎对坏天气毫不在意。最后一次与露安会面后,杰克逊的相貌又大大改变了。他至少老了40岁,眼睛下吊着臃肿的眼袋,脑袋秃了,一弯稀稀拉拉的白发环在脑后,光光的头皮上还生着老年斑。鼻子长而且下垂,下巴与脖子也同样松弛下垂着。他步子迈得又慢又谨慎,与他衰弱的样子很相称。他经常在夜里把自己装扮得很老,似乎当黑暗降临时,他觉得自己也得萎缩了,走近老年,走近死亡。他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这会儿,飞机该在新斯科舍上空了,正沿着它的凸形航线飞往欧洲。
她并非单独走的,查理跟她一起去了。丢下露安后,杰克逊在机场停留了一会儿,看见查理上了飞机。查理全然不知道他的雇主就在离他不过几英尺的地方。这种安排或许也不错,杰克逊想。他对露安不放心,极其不放心。她对他隐瞒了情况,一般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罪状。为了避免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不得不杀了罗马奈洛灭口。他不得不承认问题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毕竟,是他派了罗马奈洛去刺杀他所选的对象,如果她拒绝他的提议的话。不过,他以前从没挑过一个潜逃的嫌疑犯做中奖人。在面临可能出现的危险时,他还是按他的惯例行事:静观事态的发展。要是事态进展顺利,他将听其自然。然而,一旦有蛛丝马迹表明有麻烦出现,他将立即行动,采取有力措施。所以,有能干的查理陪着她或许是件好事。露安与其他人不一样,这是肯定的。
杰克逊拉起衣领,缓缓地走到街边。黑暗与夜雨笼罩下的纽约市并不让他畏惧。他全副武装,精通多种杀除活物的手法。若是有人挑中这位“老者”作为容易得手的袭击对象,他必将会惨痛地认识到这一错误。杰克逊并不愿意杀人。有时他不得不这样做,但他对此举并不感到有什么乐趣。在他看来,只有为了金钱、权力而这么做,或者理想的是,两者兼得,那才有些道理。他有更好的事情去打发他的时间。
杰克逊再一次仰起脸来对着天空。细雨落在他“脸上”的乳胶褶皱上。他舔了舔唇边的雨点;雨水挂在他真正的皮肤上清凉清凉的,感觉挺好。祝你俩一切顺遂,他低声说道,接着发出一丝微笑。
要是你们胆敢背叛我,那就看上帝保佑你们了。
他继续沿着大街走去,沉思着,一边吹着口哨。现在该挑选下个月的中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