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宝马车上了一条岔路后,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离里格斯缠住本田车的地方不过几英里。驾驶室的侧门开着,马达还在转动。露安双臂紧紧抱着身子,在路的当中紧张狂躁地转来转去,不安中时不时地朝天吐出一口凝霜的寒气。愤怒、迷惑与沮丧闪现在她的脸上。不过,恐惧的神情已没有了。实际上,此刻的这些情感对她来说更具有损害性。恐惧差不多总会消退,而这些冲击人神经的情绪却不那么容易平息。这些年来,她已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也想办法学会了尽量保持内心的平静。
露安·泰勒已经30了,但仍保持着年轻时勃发的活力与小兽般的敏捷。岁月将她的美貌雕琢得更为完美,更富成熟韵味。然而,她的美丽在本质上有了明显的改变。她的身材更苗条,腰甚至更细了。其效果是使她显得比实际更高。她的头发长长了,颜色更趋于金黄,而不是像以前的赤褐色。头发式样做得很复杂,更加突出了她富于特色的面部特征,包括稍稍整过形的鼻子。她对鼻子的整形更多是出于伪装的考虑,而非美容的目的。得益于多年昂贵的牙齿护理,她现在的牙齿洁白美丽。不过,还有一个不足之处。
对于她下巴上的刀伤,她没有听从杰克逊的建议。刀口让医生缝合过了,但疤痕保留着没动。伤疤并不是很明显,但每次照镜子,它都赫然在目,提醒着她是来自何方,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是她与过去最清楚的纽带,一种并不愉快的牵连。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不愿意做整容手术将刀疤遮掩住。她愿意唤起以往的不快,还有痛苦。和她一起长大的人或许能认出她来,然而,她从没打算在这儿看见以往的任何熟人。每回冒险出现在公共场合,她都戴着大帽子、太阳镜;她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种做法,虽然她到公共场合去的时候并不多。一辈子躲躲藏藏,这就是伴随那笔交易而来的命运。
她走过去,坐回到宝马车的前座上,双手在包有衬垫的方向盘上来回摩挲着。她不停地回头向路上张望,看是否有追赶者的影子。然而,唯一的动静是她汽车的引擎声和她不平稳的呼吸声。她缩在皮夹克里,将牛仔裤往上拉了拉,长腿一摆便进了车,接着关上车门,锁好。
她发动车子,一面开,一面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卡车里的那个男人。他显然帮助了她。难道他原本就是个爱行善的人,碰巧来的正是时候?还是其他什么角色,而非这么简单?这种多疑的毛病已伴随了她很久,现在,它就像是一道表面漆层,一切观察必须先通过它这层屏蔽,而在一定程度上,所有的结论又都取决于她如何看待任何一个不期闯入她世界的人的动机。这一切都归结于一个严酷的事实:害怕暴露身份。她深深地吸了口长气,第一百次考虑起这样一个问题:她回美国来是否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里格斯开着撞坏的卡车上了那条私人专用车道。沿着那条路返回时,他一直留意着那辆本田车,但车与驾车人都没有再出现。他想,到那座宅子里去是找它一部电话的最快途径,而且,或许还能对今早的事情找到一点解释。倒并不是说他有权了解,但他的介入帮了那女人的忙,他觉得多少有点功劳。不管怎么说,他不能就让这事算了。他很惊讶没有人在私人车道上拦住他。显然,没有私人保安。他在镇上见过宅主的代理人。这是他头一次来这座庄园。很久以前,这庄园被命名为“威肯猎庄”,是这个地区最漂亮的庄园之一。它建于20年代初,工艺极为精湛,那样的工艺今天是不复存在了。建造这座庄园的是华尔街的一位巨头,他将它作为避暑之地。1929年,股市行情暴跌,他从纽约一座摩天大楼上跳了下来。打那以后,庄园几易其主,卖给现在这位主人之前,在市场上搁置达6年之久。这地方需要大力整修。里格斯和做这项工作的分包商谈过。他们对庄园的优雅美丽及精湛工艺都赞叹不已。
不管用了什么样的家具搬运车,主人的东西沿山路运上来时,显然是在半夜里,因为据里格斯所知,没有人看见他们搬东西。也没人看见过庄园的主人。他查看过县城土地管理记录。庄园所有人是里格斯从未听说过的一家公司。寻常的街头巷议也没解开这个谜。不过,圣·安妮一贝尔菲尔德学校新收了一名10岁的女孩,名叫莉萨·萨维奇,她所报的家庭住址是威肯猎庄。里格斯听说有位高个子女人偶尔开车来学校接那孩子,但她总是戴着太阳镜和大帽子。接孩子更多的是一位上年纪的男人,据别人描述,他长得像个橄榄球中后卫。奇怪的一家子。里格斯有好几个朋友在学校里工作,但他们都不愿谈及那个年轻女人。就算他们知道她的姓名,他们也不愿意透露。
里格斯转过一个弯,忽然那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就出现在面前,而他的卡车仿佛是一只低矮的、毫不起眼的拖船,正朝着“伊丽莎白二世”号驶近。宅子上下三层,双开的门至少有20英尺宽。他将卡车停在环形车道上,围在车道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石砌喷水池,因为今天早上天冷,池子里没有喷水。庭院和宅子一样,优美华丽,设计精巧。这个时候,园子里的一年生植物,甚至连花期很迟的多年生植物都过了季节,但常绿灌木和其他各色的耐寒赏叶植物已取而代之,装点着庭院。
他下了驾驶座,摸了摸口袋,确定记着牌照号的那张纸还在口袋里。他走到前门,一边思忖着,像这样的豪宅是否会屈尊装一只门铃,或者,也许一等他走到门前,便会有一位男管家自动来开门?实际上,他猜得都不对。等他登上最高一级台阶时,嵌在门边墙上的崭新的内部通话设备里传出一个声音。
“请问有事吗?”是个男人的声音,响亮有力,而且,里格斯觉得,稍稍带点威胁性。
“我叫马修·里格斯。我的公司就是雇来给庄园修围栏的。”
“噢。”
门一动也没动,答话的语调表明,除非里格斯有更重要的情况要说,这道门是不会对他打开的。他左右环顾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处于被监视之中。一点不错,就在他头顶上方,一根圆柱的后边,嵌着一架摄像机,看上去也是新装的。他挥了挥手。
“有什么事吗?”那个声音又问。“我想借用一下电话。”
“很抱歉,这不行。”
“嗨,我看这应该可以。我刚才开着卡车撞坏了一辆小车,那辆小车正在追赶一辆深灰色的大型宝马车,我敢肯定那辆宝马就是这宅子里的。我只不过想肯定一下开车的那女人没出事。我最后看见她时,她似乎吓坏了。”
话音刚落,里格斯就听到前门锁的开启声,接着门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在个头上与6英尺1英寸高的里格斯不相上下,但肩与胸膛都比他要宽厚得多。然而,里格斯注意到他走路时有点瘸,似乎双腿,或许尤其是膝盖处,已经开始不太好使了。里格斯自己也生就一副健壮的、运动员般的体魄,但他认定,即使如此,他也不愿轻易与这家伙较量。尽管这男人已经上了年纪,明显地衰弱了,但他仍然看上去力大无比,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能打断里格斯的脊梁骨。显然,他就是人们看到去学校接莉萨·萨维奇的那家伙。那个溺爱孩子的中后卫。
“你到底在说什么?”
里格斯指指路上。“我在外面对庄园地界做些初步的勘测,以便下一步来安排人手和设备。大约10分钟前,忽然看到这辆宝马在公路上飞速疾驶,开车的是个女人,就我判断,是个金发女郎,吓得要死。另一辆车紧追在宝马的屁股后面,是辆黑色的本田车,也许是1992年或1993年的型号。开车的是个男人,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那个女人,她没事吧?”上年纪的男人明显凑近了些。里格斯退后一步。在对事态有个更清楚的了解之前,他可不愿让这家伙靠得太近。说不定,他跟开本田车的那个人是一伙的呢。对这个人,里格斯的体内雷达处于全方位警戒状态。
“就我所知,她没事。我插进他们两辆车之间,将本田车解决掉了。在这过程中,我的卡车也给撞得一塌糊涂。”里格斯搓了几下脖子。想起撞车的事,他的脖子又刺痛了几下。他今晚得在浴缸里泡泡。
“我们帮你修车。那女人在唠叨?”
“我到这里来并不是要抱怨车子撞坏了,先生——”
“查理,叫我查理。”他伸出一只手,里格斯跟他握了握。他没有低估这老家伙的力气。缩手回来时,里格斯看到手指被他老虎钳似的一握捏出了清晰的凹痕。究竟他只是为那女人的安危焦急呢,还是不过按惯例对所有的来访者都狠捏一把,里格斯拿不准。“别人都叫我马特。我说过,她逃脱了。就我所知,她很好。但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叫人来。”
“叫人来?”
“叫警察。本田车里的那家伙犯了法,依我看至少就有好几条,包括两条重罪。真遗憾,我没能给他念念他的权力。”
“你听上去像是个警察。”
是查理的脸色真的阴沉了下来呢,还是只不过是他的想像呢,里格斯思忖着。
“差不多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两辆车的牌照号我都记下来了。”他看看查理,端详着他那张受过重创、须发斑白的脸,试图看透他那正对着他的淡漠的目光。“我猜想那宝马车是这宅子里的,还有那个女人。”
查理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她是宅主。”
“那本田车呢?”
“从来没见过。”
里格斯转过身,往路那头望去。“那家伙或许一直守在进来的那条路上。那地方没有遮拦,他很容易进来。”里格斯又转回身子,望着查理。
“所以我们才和你订下合同修建围栏跟大门。”查理眼里冒出一丝火气。
“现在我才看出来为什么需要这样做,可我昨天才签合同。我做事快,但也快不到那种地步。”
里格斯明显在理的话让查理放松下来,他垂下了眼睛。
“借一下电话怎么样,查理?”里格斯上前一步。“嗨,是不是企图绑架,我一看就知道。”他抬头看了看宅子的正面。“而且,也不难看出为什么,对吗?”
查理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忠诚让他左右为难。他为露安真是担心得要命——不对,是凯瑟琳,他在心里纠正自己;尽管过去10年了,他还是没有习惯她的新名字。而另一方面,他觉得打电话叫警察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想你是她的朋友,或者家人——”
“实际上,兼而有之。”查理说道,忽然精神一振,他的目光越过里格斯的肩膀望着外面,脸上露出了微笑。
里格斯看到查理的神情忽然转变,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个中的原因。他转过身,看到那辆宝马车在他的卡车后停了下来。
露安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卡车,目光停留在撞坏的保险杠上。接着,她大步走上台阶,没在意里格斯,来到查理面前。
“这个人说你遇上麻烦了。”查理说着,指了指里格斯。
“马特·里格斯。”里格斯伸出手来。她穿着靴子,比他矮不了多少。刚才从望远镜里,他看到这女人有着非凡的美貌,现在人在眼前,她看上去更加美艳动人。太阳正慢慢地在他们的头顶上升起,她一头浓密的金色长发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亮。她的面庞与肤色无可挑剔,完美得似乎非天然所生,然而,她还年轻,不可能经整形手术刀雕琢过。里格斯断定她一定是丽质天生。接着,他看到了划过她下巴的那道伤疤。那使他很是惊讶。伤疤在脸上显得是那样地不协调。它也让他感到好奇,因为凭着丰富的经验,他看出伤疤似乎是由一把刀口呈锯齿形的刀子划出的。他想,大部分女人,恐怕不惜代价也要掩去那点疵瑕的,尤其是像她这么有钱的女人。
她那双平静的淡褐色眼睛直直地盯着里格斯,里格斯断定这是个不寻常的女人。
她属于那极为罕见的一类:美丽动人却又不在意自己的美貌。他继续上下打量着她。他看到她身段苗条而有韵致;臀部较小,腰身细窄,而肩膀却很宽,这表明她力量过人。当她握住他的手时,他差点儿叫起来。她握手的力量简直和查理不分上下。
“希望你没事,”里格斯说,“我记下了本田车的牌号。我准备打电话叫警察来,但那家伙撞我时,我的移动电话给摔坏了。反正那车也许是偷来的。我看清了那家伙。这地方比较封闭,我们要是行动快的话,应该能抓住他。”
露安看着他,脸上一副迷惑的神情。“你在说什么呀?里格斯眨了眨眼睛,退后开来。”那辆追你的车啊。“露安望望查理,里格斯密切地注视着,但他没看到两人交换了什么明显的信号。”接着,露安指指里格斯的卡车。“我看见那辆卡车和另外一辆车在路上乱开一气,不过我没停下来问什么。反正又不关我的事。”里格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做出反应。“我跟那辆本田车弯来扭去是因为他竭力想把你挤下路去。实际上,我差点儿取代你成了本周交通事故的遇难者。”
“我很抱歉,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有人试图把我挤下路面,你认为我会不知道吗?”
“那么,你是说,你总是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在曲折的山路上开车寻开心吗?”里格斯言辞激烈地问道。
“我认为我怎么开车用不着你来操心,”她厉声回敬道,“不过,你既然碰巧在我的庄园里,我想我倒可以问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查理插话了:“他就是给我们修建安全围栏的人。”
露安定定地注视着里格斯。“那么,我强烈建议你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项工作上,而不要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说什么有人开车追我。”
里格斯的脸红了。他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但还是决定不再多言。“那么再见,夫人。”他转过身,向卡车走去。
露安没有回头去看他,也没看查理,径直打他身边走过,快步进了屋子。查理盯着里格斯的背影望了一会儿,然后关上了门。里格斯钻进卡车时,又有一辆车驶上私人车道。开车的是位老一些的妇女,车后座上堆满了食品杂物。这位妇女名叫萨莉·比彻姆,是露安住在家里的女管家,大清早出去买食品杂物刚回来。她草草看了里格斯一眼。尽管面带怒容,里格斯还是略略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回了礼。照她惯常的做法,她开车绕到侧卸式车库前停下,然后将固定在汽车遮阳板上的车库门开启按钮按下。从车库进去的门直接通向厨房,比彻姆是个讲究效率的人,她不喜欢浪费时间。
里格斯开车离开前,回头仰望了一下那座巨大的宅邸。那么多扇窗子朝他瞪着眼睛,他没有看见露安·泰勒正在其中的一扇窗前站着,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脸上交织着忧虑与内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