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车放慢速度,驶下一条乡间小道,开上一座横跨小溪的简易木桥,然后便消失在周围的密林里。汽车天线时而擦过一些低垂的树枝,碰落一些露珠撒在挡风玻璃上。前方,一丛树冠如盖的橡树下,出现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屋。本田车驶进小屋小小的后院,停在屋后的小车棚里。开车人关上车棚门,朝屋子走去。
多诺万揉揉后腰,来回扭了扭脖子,试图消除清晨惹事所招来的伤痛。看得出他还在颤抖。多诺万踩着重重的脚步进了屋,脱掉外衣,在小厨房里煮上咖啡。趁着煮咖啡的当儿,他点上支烟,神经紧张地抽起来,一面有点惊魂不定地望望窗外,尽管他可以肯定并没有人跟来。他搓搓脑门。小屋很僻静,房东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决定要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开卡车的那人,他到底是什么人?那女人的朋友,还是碰巧路过的家伙?既然已被看到,他得剃掉胡子,处理一下头发。他还得另外租辆车。本田车被撞坏了,开卡车的那人可能还记下了牌照号。不过本田车是租来的,租车时他并没有用真名。他倒不担心那女人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另外那个家伙可能会搅乱他的计划。他不打算冒险将本田车开回镇子,另外换租一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开着这辆车,也不愿意现在就得向车主解释保险杠损坏的原因。今晚,他打算步行到主干道,乘公共汽车回城,然后另租一辆车。
他倒了杯咖啡走进餐厅,这儿已被布置成了他的办公室。一张桌子上摆着电脑终端、打印机、传真机和电话。房间的一角整整齐齐地堆着文件盒,两面墙上挂了好几块老大的布告板,板上贴满了剪报。
开车追赶是愚蠢的,多诺万对自己嘀咕道。他们两个没掉进深谷送了性命倒真是个奇迹。泰勒的反应让他大为惊讶。不过,现在想想,他或许不应该那么吃惊。她吓坏了,她完全有理由被吓倒。多诺万下一个面临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她要是又不见了该怎么办?一下子能找到她,部分是他辛苦的结果,另一部分则要归功于他的运气。他难保下次还这么幸运。不过,他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了。他只能等待观望。
多诺万在地区机场联络了一个人,如果有符合露安·泰勒相貌特征的人,或者有人使用凯瑟琳·萨维奇这个名字要乘飞机离开这里,那个人将会通知他。除非泰勒另外伪造好一个身份证明,否则,短期内她不用凯瑟琳·萨维奇这个名字将难以出门旅行,而只要她仍用这个名字,那就会给他留下踪迹。她要是不坐飞机离开这里,那么,他可以监视她的住宅。但他又不能一天24小时都守在那里。有一会儿他甚至打算从《论坛报》叫援兵来,但考虑到多种因素,他决定还是不那样做的好。将近30年了,他一直都是单枪匹马地干,就算报社同意,现在找个搭档也真没多少意思。不,他将尽其所能,独自跟踪她的行动;他将千方百计再设计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他深信他能使那个女人信任他,和他合作。他相信她没有杀任何人,但他相当肯定,她,可能还有其他一些中奖人,隐瞒了有关抽奖的某些事实。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
宽敞的、两层楼的藏书室里,壁炉里的火在熊熊地燃烧,高达天花板的槭木书橱靠三面墙排立着,舒适的沙发椅垫着加厚垫料,从放置的样子来看,是准备促膝谈心用的。露安坐在一只皮沙发上,两腿蜷在身子下,光脚丫子伸了出来,肩上披着一条绣花棉披巾。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茶和一碟还没碰的早餐点心。萨莉·比彻姆身穿灰色制服,系着一条白得耀眼的围裙,托着托盘正在离开。查理在她身后掩上拱形双扇门,挨着露安坐下来。
“嘿,你还打算不打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露安没答话。查理握住她的一只手。“你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把茶喝了。”他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拨动炉里的炉火,直到火苗蹿起,映红了他的脸。他期待地望着她。“你要不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可没办法帮助你,露安。”
过去的10年里,他们两人结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友情纽带,靠着它,他们在飘来荡去的生活中,彼此扶持着度过了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磨难。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从当年波音747爬升上天空,查理去碰她肩膀的那一刻,到现在返回美国,两人始终不可分离。尽管他的真名叫罗伯特,但他已经接受了“查理”这个名字。实际上也差得不太远,因为他的中间名是查尔斯。可是名字又能算什么呢?不过,他私下里还是叫她“露安”,就像现在。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她的心腹之交,实际上也是她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因为有些事情她甚至无法向她女儿讲起。
他坐回去时,痛得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深切地感到自己衰老起来了,这一过程因为年轻时身子摔打得太厉害而被加快。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显,对于他,年纪已是不饶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竭尽自己的才智,为她做任何事情,勇敢地面对任何危险,对付她的任何一个敌人。
露安看着查理眼中的神情,读懂了他所有这些想法,于是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刚离开宅子。他就站在专用车道的中间,招呼我停车。”
“你停车了?”查理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
“我没下车。但我总不能从他身上轧过去。如果他居心不良,或者掏枪出来的话,你相信我绝不会留情的。”
查理抬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这一动作又让他痛得眉头直皱。“接着说。你边吃边说,把茶喝了!看你的脸煞白的。”露安顺从了,努力咽下几口鸡蛋、一片烤面包,喝了几口热茶。
她放下杯子,拿餐巾揩了嘴。“他示意我摇下车窗。我将窗子打开了点,问他有什么事。”
“等一下,他长什么样?”
“中等身材,大胡子,胡子边缘有点儿灰白。金属边眼镜。橄榄色皮肤,体重大概160磅。年纪约摸四十八九或五十出头。”过去的10年里,记住别人的细部特征已经成为露安的第二本能。查理把她所描述的这个人的模样记在心里。“接着说。”
“他说他在找布里尔斯坦庄园。”她犹豫了一下,又喝了口茶。
“我告诉他不是这个地方。”
查理突然向前倾过身子。“那他怎么说?”
这时,露安明显颤抖起来。“他说他在找个人。”
“找谁?找谁?”查理再次问道。露安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地面。终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佐治亚州来的露安·泰勒。”
查理靠了回去。10年后,他们多少已不再时时刻刻害怕暴露自己了,但这种恐惧依然潜藏在心里,而且将一直会在那里。现在,这种恐惧再次给唤醒了。
“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露安将餐巾抹过自己干燥的嘴唇,然后坐直了身子。“他说要和我谈谈什么的。然后……我……我一下就蒙了,猛地踩下油门,差点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她说完后,将胸中的郁闷一吐而光。她朝查理望去。
“然后他就开车追你了?”
她点点头。“我一向头脑镇定得很,查理,你知道的,但也有个限度。本来你清早开车去是放松自己的,结果却撞上了这样的事情,你能镇定得下来吗?”她朝他歪了歪头。“天啊,我刚刚在这里感觉舒适自在起来。杰克逊没露面,莉萨喜欢上学,这地方又这么美丽。”她忽然不做声了。
“另外那个家伙呢?那个叫里格斯的?他说的是真话吗?”
露安突然激动起来。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子。接着,她停住脚步,伸出手来珍爱地抚过书架上一排精装本小说。这些年来,她差不多读完了藏书室里的每一本书。10年孜孜不倦的学习,加上一流家庭教师的辅导,露安已成为一个谈吐不俗、温文尔雅而又见多识广的女人,远非那个从活动房屋里,从那两具尸体旁仓皇出逃的乡下女子了。现在,那些血淋淋的影像已牢牢地定格在她的脑海里。
“是的。他就在那时候插了进来。不过,我也许可以甩掉那家伙的。”接着,她又平静地补充道:“但他的确帮了我的忙。而且,本来我也愿意感谢他的。但是我不能真的那么做,对吗?”她无奈地举起手,然后又坐了下来。
查理抚摩着下巴,考虑着这一情况。
“你知道,从法律上讲,抽奖舞弊构得成好几条重罪,但是这几条罪名的法定追诉时效都已经过了。在这一点上,他实际上无法,对你怎么样。”
“那谋杀指控呢?这个可没有追诉时效限定。我的确杀了人,查理。我是出于自卫,但现在有谁会相信我呢?”
“确实如此,但警方已好几年不再追查这个案子了。”
“那好,你是想让我去自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在这一点上你有点把事情想得过头了。”
露安颤栗了一下。为钱财或者杀人的事进监狱并不是她最担心的事。她合拢双手,望着查理。
“我爸爸对我说过的话几乎没有一句是真的。他竭力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一钱不值的废物,每回我刚刚建立起一点自信心,他就来把它毁掉。我唯一做得好的事情,照他的说法,就是生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我的男人看。”
“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露安——”
“我对自己发过誓,我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那样对待我的孩子,我把手按在一摞《圣经》上向上帝发的誓;在母亲的坟前我也说过;莉萨出生后,一连6个月,兹每天晚上都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对她这么说。”露安抑制住自己的情感,站了起来。“但是你知道吗?我告诉她的一切,她对自己所了解的一切,你、我,她生活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谎言。一切都是编造的,查理。是的,也许已经超过了追诉时效,也许警方不在乎我杀了个毒贩子,我也不至于坐牢。但如果这个男人发现了我的过去,将一切都捅了出来,那样,莉萨就会知道了。她会知道妈妈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谎话,多得连我自己的爸爸一辈子都没想到过。那样的话,我将比本尼·泰勒还要恶劣一百倍,我百分之百会失去我的小女儿,我会失去莉萨的。”露安冲动地说完这番话,浑身一哆嗦,闭上了眼睛。
“我很抱歉,露安,我没有从那方面考虑。”查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露安睁开眼睛,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宿命神情。“倘若那种事情发生了,倘若她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就彻底完了。比较起来,坐牢对于我又算什么呢,跟逛公园一样。但如果我失去了女儿,那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活下去了。虽然拥有这些。”她张开双臂在房间里一挥。“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露安坐下来,搓揉着前额。
查理最终打破了沉默:“里格斯记下了牌照号。两辆车的。”他拨弄着衬衫,接着又说道:“里格斯以前做过警察,露安。”
露安双手捧着头,看着他。“哦,天哪!那事情就糟得不能再糟了。”
“别担心,靠追查牌照,他查不出什么信息,只能了解到在此居住的叫凯瑟琳·萨维奇,合法的社会保障号,诸如此类的。你的身份没有漏洞。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不会有漏洞了。”
“我认为有很大的一个漏洞,查理。开本田车的那家伙呢?”查理立即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对,对,但我是在谈里格斯。你弄了半天是在讲他,倒也说得是。”
“但如果他追查到另外那个家伙,也许还和他谈了话呢?”
“那样的话,我们就碰到一个大问题了。”查理替她说出了这个想法。
“你认为里格斯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说你不知道别人在追赶你时,他并不相信你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责备你不承认事实,但对一个前警察?见鬼,他不能让人放心。糖不认为我们能指望他就此了事。”
露安将头发从眼睛旁掠开:“那我们怎么办?”
查理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你不要做什么。让老查理看看能发现什么。我们以前也遇上过麻烦,对吗?”
她慢慢点了点头,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但这次可能是最棘手的。”
马特·里格斯快步走上台阶,那是一幢维多利亚时代的旧房子,四面环绕着游廊。去年,里格斯对游廊做了精心的修复。在来夏洛茨维尔之前,他做过几年木工活。他做木工是为了缓解过去职业生涯的精神压力。不过,这会儿他的心思可不在他那住宅的优美线条上。
他进了屋,穿过门厅走向他的办公室,因为他办公也在家里。他关上门,抓起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的一个老朋友打了个电话。本田车挂着华盛顿特区的牌照。里格斯对追查牌照的结果心里很有数:车子要么是租来的,要么是偷来的。宝马车则是另外一回事。至少他能查出那女人的姓名,因为他开车回家时突然想起,那个自称查理的人,还有那个女人,都没有提到她的名字。他猜想她的姓氏一定是萨维奇。开宝马车的女人要么是莉萨·萨维奇的母亲,或者,从她年轻的容貌看来,也可能是莉萨的姐姐。
半小时后,他得到了答复。本田车确实是辆首都地区之外的租用车辆。租用人名叫汤姆·琼斯,两个星期前租的车。汤姆·琼斯!真是聪明,里格斯想道。和这个名字一样,他留下的地址也一定是假的,里格斯断定。完全是一条死胡同,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接着,他低头去看他在纸上记下的那个女人的姓名。凯瑟琳·萨维奇,出生在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年龄30岁。社会保障号查对过了,目前住址也没错:威肯猎庄。单身。声誉很好,无前科。背景根本没有亮红灯的地方。不出半小时,他就掌握了她以往很大一部分资料。计算机真神奇。然而……
他又看了看她的年龄。30岁。他回想起她的豪宅以及大面积的土地——300英亩上等的弗吉尼亚州房地产。他知道威肯猎庄的要价为600万美元。若是萨维奇女士成交了笔好买卖,她可能是以400万到500万美元之间的价钱买下的。但从他听到的情况来判断,整修工作耗资绝对要上7位数。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到底从哪里弄来那么大一笔资产的?她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摇滚歌星:凯瑟琳·萨维奇这个名字在他听了引不起一点点的反应,而对于大众文化,他也不是那么一无所知的。
要么,查理是财产所有人?他们并非夫妻,这是显然的。他说他是她家里人,但这也有点儿怪。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拉开抽屉,往嘴里塞了两片阿司匹林,他的脖子又有发僵的感觉了。也可能她继承了大笔遗产,或者,她是某个糟老头子腰缠万贯的遗孀。想起她的容貌,他很容易联想到这一点。很多男人都会乐意为她倾其所有。
那么现在又怎么办呢?他向办公室窗外望去,周围的树木披着秋色,绚丽夺目。他现在一切都很好:不愉快的过去已经抛在了身后,生意蒸蒸日上,而且这里又是他所喜欢的地方。低调的生活方式,他料想,一定会给他带来多年高质量的人生。可现在却生出这事。他将那张写着她姓名的纸举到与眼睛齐平的地方。尽管不存在任何物质的诱惑吸引他去关注她,里格斯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已达到了顶峰。
“你到底是谁,凯瑟琳·萨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