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门口的凶杀案和外宾凶杀案并案后,萧劲让古洛全面负责。李国雄有些不满,他觉得古洛虽然资格老,但现在他是副队长,是古洛的上级,上级怎么能听下级的调遣呢?但他又怕萧劲,怕得要死。“老家伙,一点儿也不讲上下级关系。”他心里骂着,但脸上却做出欣喜的样子。“好,这个决定对。”
“对什么对!你不满意,在心里骂我呢。我还不知道。”萧劲笑着说。
“你看看,老局长,这可让我承受不了呀。”李国雄脸红了,用撒娇的口气说。
“行了,不要辩护了。这案子难呀!又牵涉到国际,你敢负这个责吗?如果敢,我就让你带头。”萧劲严肃地说。
李国雄低下头,他确实没有把握,就说:“不,不,老局长,你的安排我没意见。”
这时古洛和胡亮走了进来,解了李国雄的围。
“古洛,你负责这个案子,李国雄也得听你的。”萧劲从来是不由分说的。
“行。”古洛答应得也很爽快。萧劲笑了:“快点儿。”
“行。”
“有大体的想法了?”
“还不成熟。那个日本人的老婆和弟弟回来了,我们这就要去见他们。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古洛对李国雄说,那口气气得李国雄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去吧,注意些方式方法,毕竟是外国人。”萧劲嘱咐道。虽然他知道古洛其实是个老于世故、懂得政策的人,不会节外生枝的。
当古洛在宾馆大堂边的咖啡厅看到这两个日本人时,觉得他们似乎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他们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甚至衣着都没有任何改变。而且旁边还坐着计敏佳,这更让古洛想起案发当天的情景了。
“社里抽我出来,让我帮助你们。”计敏佳说。看得出来,她是不情愿的。
“那就谢谢了。”古洛冷淡地说,接着就把头转向那两个日本人,问道:“路上顺利吗?”
“很好。”伊藤回答道。这时古洛才想到这个女人的脸活像他最近为了了解日本而看的日本概况中介绍的“能”剧中的面具。脸的部分惨白,眼睛、眉毛漆黑,带着神秘的笑意。据说,日本中世纪有个戏剧大师叫世阿弥的,就带着这没有或者只有一种表情的面具表演,竟然把人物的心理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人们管他呈现出的氛围叫做“幽玄”。眼前的这个“面具”当然没有表演,从她的嗓音中可以听出来,丈夫的死亡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虽然古洛觉得不像中国妻子受到的刺激那么大。
“你们的调查有进展吗?”清水次郎毫不掩饰他的焦急、悲伤,还有几分愤怒的情感。
“嗯,有点儿。据这位翻译讲,曾经有外人来看过你们,当然是中国人了,你们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古洛瞟了一眼计敏佳,对方的反应显然不高兴。
“噢?是吗?我们在这里不认识人呀。计小姐看错了吧。”即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伊藤的不满。
“我也没说就是你们的客人。你忘了?那天我叫你们吃饭,你们好像在送一个人……”
“噢,想起来了。”清水拍着他的窄脑门儿,“对,那是住在滨江宾馆的我的一个朋友,是日本人。”
“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古洛连珠炮般地问道。
“叫田中,是东京的朋友,他现在回国了。不过,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通过信件或传真,电话也行,证明我说的话。”
“那倒不着急。”古洛笑着说。他看着清水认真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
“他找你们干什么?又是怎么知道你们来中国,而且住在这里的?”古洛突然发问道。
“在日本时,我们就知道都要来这里。按照日程,他应该那天到,我们就打电话,但电话没打通,他倒自己来了。没什么事,随便谈谈,他过去在中国待过,当然是战争时期,这次来很激动,就想找我们说说话。”
“他好像是没走正门。”
“不会的。出去的时候,我们送他走的侧门,但来的时候,他肯定走正门了。”清水说得很肯定。
“金先生提到他练武时,碰到过奇怪的人或事吗?”古洛点着头,似乎是认同了清水说的。
“这……”伊藤有些犹豫了,古洛以为她要看看清水呢,但这个女人却看着地面,像是思考过了一样,说:“没听他说过。”
“好,今天我们就问到这里。”古洛从沙发上站立起来。伊藤和清水像所有的日本人一样反应极其敏捷,他们也站起来,一直将古洛和胡亮送到大门外。
夏末的街道很是热闹。熙熙攘攘的行人,缓慢开动的各种汽车,最笨重的莫过于公共汽车了,过街的人们对这钢铁怪兽熟视无睹,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慢悠悠地走过街道。有个母亲站在马路中央,伸出一只手,招呼着比她走得更慢的孩子。
“中国是个悠闲的民族。”伊藤不无讽刺地说。
胡亮刚想反驳,但却没说出口,他和所有人一样被一个从马路上走过来的年轻姑娘吸引住了。这个姑娘长得很美貌,但这个城市里美女很多,她不算是最出众的。但真正让人惊异或赞叹的是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丝绸质地,上面绣着金色的、枝叶很长的花朵。她身材又高又丰满,旗袍像是为她的身材所发明的一样,透过那令人倾倒的风韵和性感,摇身一变,成为所有衣物的女皇。
“这就是我们的服装。”清水的声调里充满了自豪。
“对,是我们的民族服装旗袍。”胡亮补充道。
“不……”清水像是想起了什么,将下面的话吞了下去。古洛心头一动,想了想,说:“清水先生怎么和哥哥不是一个姓呀。”
“噢!我姓的是日本人的姓。”
“是入赘到日本人家的缘故吗?”古洛听计敏佳说过,日本人入赘的很多,而且不以改姓为羞耻。这和中国人重视血缘十分不同。原因很可能是日本种水稻,需要较大规模的水利系统,而一家一户是做不到的,这样就产生了协作。所以,日本人对家庭外部的关系更为重视,不像中国,尤其是以小自耕农经济为主的北方农村那样,“血浓于水”像是条亘古不变的金科玉律一样,孝道成为中国伦理道德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我是自己改的姓。”清水还是很自豪地说。
“清水?是日本原有的姓氏吗?”古洛似乎很好奇。
“对,巧吧。”
“巧?什么意思?”古洛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没……没什么。我是说,在汉语中就有‘清水’这个词。”
“噢,那你哥哥呢?是原来的姓?”
“是,也很巧,日本也有这个姓。”
“那怎么不改?”
“他有个性。”伊藤接过了话茬,用眼睛看看清水。清水得意地笑了,似乎对嫂子的夸赞很高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伊藤转移了话题。
“随时。不过,最好是再等一两天。”古洛说。
“你们能抓住凶手吗?”伊藤的声音里除了焦躁,还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
“放心吧。”古洛看了一眼胡亮。年轻人城府浅,如果对方不是外宾,胡亮恐怕就要发作了。
“现在去哪里?”一分钟后,两个日本人就穿过了干净的柏油路,走进了宾馆。胡亮这才开了口。
“嗯。”古洛拿出烟来,在烟盒盖上磕了磕,说:“你没发现我们调查魏有福事件有纰漏吗?”
“嗯?什么?”胡亮一时没反应过来,尽管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但还没有适应古洛的奇思怪想,而且在以后漫长的各种侦破中他始终没能完全适应。
“我们还应该去那里找找目击者。”
“我们不是去过吗?”
“不细致。”
“咱们不是脱离了一阵子嘛。”
古洛没有说话。胡亮知道自己错了,就红着脸说:“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走吧。”
魏有福遇害的那条街道是另一个区的,离这里很近,但强烈的阳光依然击败了古洛尽量迟缓的步伐,让他汗流满面、气喘如牛。胡亮却连一滴汗都没流,他步履如飞,将古洛落得很远,于是不得不站下来等这个胖子,因为他不知道去做什么。
古洛在现场周围的各条马路上踱着步,脑子里很紧张:“他如果和人约会被杀,那见面的地点会是哪里?他们有可能是做黑暗的交易,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但不可能,魏有福会起疑心的,尽管他胆大包天,但他知道对方是杀人犯,和亡命徒做交易,真正是与虎谋皮了……另外,晚上约见,应该找个能找到对方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然后……走走他的路吧……”
古洛带着胡亮走到他估计魏有福走过的胡同里。这儿有些偏僻,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只有一座“日伪”时盖的三层的灰色楼房,但已经破败得如同古建筑一样了。
走到胡同尽头,大街出现了,正面扑进古洛眼帘的是一家饭馆,不小的饭馆,还有霓虹灯的招牌,白天当然没亮,但那金属结构的大字会在晚上熠熠生辉的。
令古洛没想到的是,这其实是家很小的饭馆。徒有虚表,像是个巨大的气球,走进来,它就撒气了。
老板见是警察就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这是个肥胖的女人,她的丈夫在法院工作,所有的地痞无赖就不敢登门了,只有管理部门的小干部们有胃无心、浑身是胆,经常来这里白吃白喝。这个女人也很高兴,把那些卖不出去的陈年旧货塞进官员的嘴里,减少了库存,又交上了朋友,而且她还吃惊地发现,这些“精英们”的身体赛过梁山好汉,从没有被她的“蒙汗药”放倒过。但今天来的这两个警察却不是来找罪受的。
“那天……让我想想,你说的就是死人的那天晚上吧。我知道,我们那口子就是干这个的,我啥都知道……可我这脑子,不那么……对了,小王,过来一下。”
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是这家店两个服务员中的一个,长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脸。她沉默地看着两个警察,面无表情,但胆子早就被吓破了。
“那天晚上有些雨……”她大着胆子回忆着,速度很慢。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是有雨,小雨点儿。”老板娘补充道。她没有说谎,除了做生意外,她还是个老实的女人。
“看没看到可疑的人?”胡亮不耐烦地问。
“啥叫可疑呀?”姑娘问道。
“就是奇怪的人。”古洛了解这些单纯的头脑,他们的表达方式既简单,又难以理解。
“那……”姑娘在努力着,鼻尖儿上渗出了汗珠,“要这么说,是有个人进来过,看着墙上的菜谱,没吃饭就又出去了。他长得挺吓人的。”
“挺吓人?是个黑大个儿吧?”古洛说着,拿出了胡亮画的模拟图。
“像是他,可没他凶。那人长得可怪了,黑得像驴粪蛋一样。个子老高,棒得很。那手可大了,一攥拳头,像个大头菜。”她的话虽然不好听,但看得出她似乎对那男人的身体有些倾慕。
“有多大年纪?”胡亮兴奋起来。
“二十多岁吧。”
“他就一个人来的?”古洛问道。
“好像是吧。反正我没瞅到谁跟着他。”
“又是这小子。”出了饭馆后,胡亮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说。
“找个地方喝酒去。”古洛看看天空,夕阳已经在天边放射余晖,西边的金红色和中央的蔚蓝色绘出一幅美丽的图画,虽然有几处黑色的和黑灰色的云朵威胁般从天空中凝视着大地,但这瑕疵倒增添了风景的千变万化。
“天气总算好起来了。”古洛心情舒畅,不由得脱口而出。
这时的胡亮已经显示出他寻找饭馆或其他一切地方的天赋了。他像猎狗追踪兔子一样,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带着古洛走进一家干净的饭馆。
“不错,挺干净。”古洛赞赏地说。
那时东西便宜,不过钱包里的东西也同样便宜。古洛要了一盘拉皮,这是东北最富特色,也是最好吃的菜。一盘红肠、一盘炸花生米、一盘干豆腐丝,当然还有古洛的最爱——六瓶啤酒。
“热菜等会儿上。再来四两白的。”胡亮先说道。古洛和他一起吃过饭,总没破解胡亮惊人的饭量和酒量,同时还有忍饥挨饿的本事。
老板看样子不太了解冰箱的功用,啤酒冰镇得过了火,古洛倒给胡亮时,啤酒就像冻僵的人一样,慢吞吞地,连泡沫都没有泛起。喝一口,牙齿都痛。
“慢点儿喝吧。”古洛对胡亮说。
“先喝白的。”胡亮知道古洛一般是不动白酒的,就把各装二两的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一个杯里,拿起来就喝了一口。
“这德惠大曲就是不错。”
古洛吃了一口拉皮,麻酱放得不多不少,辣椒油炸得很香,新鲜的黄瓜透着清凉,粉皮儿筋道,也是新做的。吃一口,胃里就泛起了惬意的满足感,再吃一口,不由得就要端起啤酒大喝上一口。
胡亮吃得又快又多,像是在完成紧急任务一样,后来古洛才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习惯,而是他急于想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得狼吞虎咽,吃饱了再说。“这吃相实在不雅观。”古洛想,但他又认为,美食家不是任何人都能行的,胡亮这样吃,倒让他从心底里涌出了一股骄傲的情感。他板上钉钉地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了。
“你可真高。”人吃饱了,吃好了,脾气就好了,爱说些好听的话,因为天气、环境、熟悉的人或不认识的人都变得那么顺眼,世界多美!哪怕是个厌世者也不忙着自杀了。
“嗯。”古洛冷淡地说。他正细细地品尝着红肠的味道。“比南方的腊肠好吃。”他想起一个朋友前几天送他的四川腊肠的味道。
“这个案子挺有意思的,让一个黑大个儿或黑大汉给串联起来了。”胡亮千方百计地想让古洛开口。他不愿意自说自话。
“嗯。你有想法了?”
“还没有。但我想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我是这样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当然是逻辑推理。黑大汉因某种原因杀了那个姑娘,什么原因呢?我想那姑娘老是混迹于娱乐场所,可能是在那里认识黑大汉的,两人发生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的矛盾,她被杀了。但在弃尸时,被魏有福看见了,可能,我想应该是这样,就是魏有福跟踪了他,并要敲诈他。他就把魏有福杀了。你怎么看?”
“嗯,很好。”古洛似听非听,但说得很肯定。
“好。”胡亮笑了起来,“但我不着急下最后的结论,没那么容易。让我感到有些不解的有两点:第一,黑大汉为什么要杀金太郎?当然只是杀人嫌疑,这么说吧,这个黑大汉和金太郎之间有什么联系?难道就是公园里邂逅吗?或者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这真让我绞尽脑汁了。第二,为什么那个黑大汉有那么多目击者呢?他长相特殊,为什么不更隐蔽些呢?”
“嗯。”
“如果能解开这两个秘密,案子就结了。”
“嗯。掌柜的,你这干豆腐真不错!”古洛对那个中年老板说。“你继续说。”他拿出香烟,递给胡亮一支。
“还有……”胡亮给古洛点上火,自己也点着了香烟,“他是不是凶手呢?我想可能性比较大,注意,我没说就是他。为什么说可能性大呢?那个魏有福,‘文革’期间是个著名的打手,据说体力过人,一般人不是对手。我想他是从正面被刺死的,而且,据法医的检查,像是有搏斗过的痕迹,脖子上有红印,可能是被手臂勒住,给了他一刀。金太郎会武功,却被打死,对方的膂力或许还有武术功底非同小可。只是那个姑娘的尸检没有提供进一步的佐证,所以,谨慎地说,那个黑大汉只能是怀疑对象。”
“这倒像是废话。”古洛毫不客气地说。他说完后,就看着菜盘子,没有觉察到胡亮的脸红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我认为梳理思路是很重要的。不过,我的推理你承认吧?”
“嗯。承认。”古洛干脆利落地说。
“但问题是,这个黑大汉可不好找,简直是海里捞针。”
“虽然他长相特殊。”古洛狡黠地笑了笑。胡亮脸又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胡亮没有再说下去。而古洛反而陷入了沉思,这一团乱麻纠缠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清醒、富有条理的头脑变得混乱不堪。“疑难的案子就是癌病毒。”古洛第一次憎恨起案件来了,因为就他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他已经嗅到这是个极其复杂的案件。
“哎呀!”胡亮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古洛一跳,他几乎要发作起来,但胡亮接着说,“这就是国外所说的连环杀手。”那时,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有许多新鲜词汇是古洛没有听到过的。
“什么连环杀手?”好奇心转移了他的怒火。
“就是连续作案的罪犯。对了,国外还有职业杀手,就是以杀人为职业,当然是受雇于人了。”
“这我知道,尽管我是中国人。不过,我们过去或者现在管这杀手叫刺客。”古洛看着在反射着路灯光芒的铁质栏杆,黑云虽然吞噬了月光,但却融化不了这人工的光亮。
“对,就是刺客的意思。”
“连环杀人案!嗯,有点儿意思。”古洛微微一笑。这让胡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