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要出去了,就要得到丧失已久的自由了。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就像鸟折断了翅膀,狮子没有了牙齿,兔子的腿瘸了一样,人在这围着的高墙里苟延着生命。当然,不会像那些动物一样真的丢了命,但对他来说,这十几年他就是行尸走肉。他恨周围那些和他一样没有自由的人,因为他们这些人没有像他一样那么热爱自由。他觉得和这些家畜一样的生物关在一起,真是对他的侮辱。不过,这里面曾经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热望着墙外的世界,对自由的渴望似乎超过了他。也许正是这共同的追求和理想让他们成了朋友,虽然在这些生物中几乎没人懂得“友情”这两个字。
“明天,不,他妈的,是后天,我就要出去了,就要回到喧嚣的尘世中去了。我干什么呢?这些年离开人的世界太久了,我又能干什么呢?看报纸上说,正在改革开放,也听说一些在这个监狱里坐过的人居然发财了……发财,对,发财。我不就是因为想发财才去劫道,才去撬门轧锁的吗?钱让我像死人一样活了这十几年。不,不能再想钱了,我们这种人是不会发财的,除非再去干犯法的事……不,不干了,再也不干了。自由最宝贵……不过,怎么活呢?干活去?又没技术,体力活儿,又脏又累,和这里面有啥区别?那自由又有啥意思……可是,要干,有可能又失去自由……”他很苦恼,拿不定主意。就在这艰难的选择折磨他的头脑、拷打他的灵魂、煎熬他的意志时,狱警叫他了。
“234号,跟我走!”狱警转过身,向屋子外走去。他紧跟在后面,一副恭敬的样子。心里却想:“你也不怕我在后面给你一下子。”他看着狱警略微有些驼的窄窄的背部,觉得只要一下子,就能把这瘦鬼打昏过去。“如果是乌伏虎,他的命就没了。”他想起那个好朋友。
但他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他就看见了那位好朋友的照片,虽然闭着眼睛,但确实是他。他还看到照片旁边写着:身高1米93,体重330多斤,黑皮肤。“没问题吧?”中原监狱的监狱长问道。
“对。”他说。又看看监狱长,一张得意的笑脸,这是很少有的。“他怎么啦?”他大着胆子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贯严厉的监狱长温和地说。这是因为他也认出了照片上的这个人,对这个犯人的确认让他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
“到时候?”他的满腹狐疑在三十多个小时后被消除了。那时,他的面前坐着的是从遥远东北来的两个警察,一个老的,黑脸膛,宽大的前额,肥胖,眼角有些向下耷拉,目光锐利。另一个是年轻的英俊小伙子,身材高大,面色红润。
“你叫什么名字?”古洛虽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但按规矩必须问一下。
“刘江生。”他答道。今天他就要出狱了,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答警察的询问。当然这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叫什么?”
“乌伏虎。”
“听说你和他是好朋友?”
“嗯,是挺好的。”
“他是五年前被释放的,对吧?”
“是,我记得是六月七八号。”
“记忆力不错,也说明你和他的关系不一般。说说他的情况。”
“他……”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让刘江生不禁毛骨悚然,“他出事了?”
“嗯,死了。”
“被谁杀的?”一股冷气从地面冲了上来,经过他的脚和腿,直到脑门。八月的酷暑并没有消除这令人恐惧的寒气。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的?或许是自杀呢?”
“不可能。我知道他,他才不会自杀呢。”
“如果你说得对,那你想知道的也是我们必须知道的。”
刘江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可能。谁能杀得了他?”
“那就是自杀。”
“不可能,除非暗算他。”
“可能。他是中毒死的。”
“看,我说对了吧。”刘江生得意地喊道,“就是用毒,也得是剧毒才行。他实在是太结实了。”
“行了。他有仇人吧?”
“那能没有吗?”
“谁?”
“嗯……是不是仇人我不知道,但恨他的人有几个。在这里面时,他经常打他们。有的人就说过有机会要杀了他。不过,他们差不多都还没出去。只有一个在外面,听说混得挺好……”
“叫什么?在什么地方?”
“就是中原市的人,名字挺怪,叫上官杰,我们叫他德子,有人叫他上官。他也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进来前,是那地方的一霸,但被乌伏虎收拾住了,打坏了他的一只眼睛,还得了个‘独眼龙’的外号。他算是服了乌伏虎,让他干啥他干啥,但我知道他会报复的。”
“乌伏虎出去后,在干什么?和谁来往?住在哪里?”
“这我怎么知道?你别忘了我在这里面呢。”
“他没来看过你,或者给你写过信?”
“这……”
“别说谎,都有记录的。让你们监狱长给查查?说!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古洛点上了烟,盯着这个即将新生或准备再次下地狱的人。
“好吧。他来过,也给我写过信。我们确实是换命一样的交情。本来我打算出去后,第一个就去找他,可……我有他的信,上面有他的地址。去年十月,他最后一次来见我。那时他还没有工作,我问他怎么活,他笑着说,总有办法。我就没再问。”
“据说这个人是个很凶恶的人。”
“对。他很凶,性情暴躁,块儿头大,没人敢招他。要是他发起火来,所有的人都吓得躲得远远的。”
“他要是杀人的话,你信不信?”
刘江生犹豫了一会儿,说:“他能杀人。”
“你和他关系特殊。”古洛看看刘江生漂亮的、带着几分女气的脸。刘江生的脸红了,证实了古洛的猜测。
“他练武吧?”古洛继续问道。
“对。他武功很高,也非常喜欢武术。他对我说过,武术就是他的亲爹。”
“亲爹?怎么这么说,他爹是后爹?”
“不,他是孤儿。说是他刚懂事的时候,爹妈就过世了。”
“他来这里的时候,和你说过奇怪的事吗?比如,要和什么人比武了之类的。”
刘江生想了一会儿,古洛知道他这是装蒜。犯人们就是这个习惯,从来是不问不答,答也不全答。“好像说过。”
“噢,怎么说的?你要好好回忆,说得越完全越好。”
“他说,他正在搜集拳谱,为此,他和好几个人比过武,都赢了。还说,他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功高手。”
“噢。他没说都和什么人比的武?哪怕你想起一个也行。”
“说了,但我忘了。不过,有一个人,他说很麻烦,恐怕还要来点儿硬的。”
“叫什么,那个人?”古洛有些兴奋了。他知道这是条真正的线索。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南苑市的,叫……大概叫戈子春,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其他的人,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真的。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呢?”
“嗯,好,今天就到这儿了。你要出去了,把详细地址给我们留下,当然我们也可能不会再找你了。”
“我会告诉他们的。”刘江生向监狱长歪了一下头。
古洛和胡亮先站起来,走了出去。当门在古洛身后刚一关上,古洛忽然又拧开了门把手,转身走了进去。
刘江生看见古洛进来,不禁一怔,他的反应显然要超过监狱长。
“他除了你以外还有朋友吗?”古洛紧接着又叮咛了一句,“过去在这个监狱里的人。”
“嗯……你这么问,倒是有一个。他叫李遂复,不过,年龄挺大,不知还活着没有……”
“尽胡讲,他今年还不到六十呢。”监狱长说。
“你知道他的地址?”古洛问。
“知道。他是中原市的人,出狱后,找了个农村妇女,现住在河谷县刘村。你们猜不到我是怎么知道的吧?其实,那个妇女是我们这里一个狱警的亲戚,曾经打听过李遂复。我的记忆力还行吧?”监狱长就是这么一个爱自鸣得意的人,当然为此他付出了很多代价,因为有时候他会为了自己的脸面,想象出他不知道的事。
“嗯,真是好记性。”古洛夸赞了一句。监狱长立刻高兴起来,说:“那也比不上你这神探呀。”
“两回事,两回事。”古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笑出了声。眼前的这个情景让胡亮几乎要呕吐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不过,让他看不下去的古洛的丑态却最终征服了他。
武朝宗还在等待,在这个小城里,等待似乎是最常见的事,想上班得等待,上饭馆吃饭得等待,连上厕所也得等待,这是八十年代一个小城里最典型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武朝宗也等不及了。他在县城里来回走着,搔着头发,时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想:“就这么难?不就是指纹吗?世界上的指纹没有一样的,多有特点,多好查……这些人就是不负责任。”想到这里,他不禁感慨起来。“需要改革呀!”这句话一直在他头脑里回荡着,像回声在山谷里没完没了地响着一样。
办公室里的闷热也没有阻挡住这逐渐让他心烦的回声,直到李红进来,用愣头愣脑的声音和幅度极大的动作,让山谷平静下来。
“来了个协查通报,是江城的……”他话音未落,武朝宗的心紧了一下,“一个人可能是被杀,在全国找呢。”
“我看看。”武朝宗接过李红手里的通报,仔细看起来。
“和咱们的案子有关吗?”李红问道。
“好像……不,没啥关系。”武朝宗忽然就冷淡下来,随手把通报往桌子上一扔。
如果他有着古洛一样的想象力,或者联想力,也许他会立功的。但他却把这个功劳让给了那个东北的老侦探和一个年轻的警察,因为他们两个像猎犬一样,仔细地嗅着犯罪的气味,顺着看不见的罪犯脚印在接近着武朝宗。
那犯罪的气息首先从刘村的李遂复那里冒了出来。古洛和胡亮到了这个村时,李遂复不在家。他的老婆是个脑筋不大好的农妇,看人的眼光很凶狠,但脸上却挂着傻笑。
“这个人来过你家吗?”胡亮拿出乌伏虎的照片给她看。她却笑眯眯地盯着胡亮看,说:“长得还挺俊。”闹得胡亮脸都红了。
“让你看照片呢。”公社派出所的所长不高兴了。女人还是看着胡亮,一只手接过照片。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这不是乌老弟嘛。”古洛和胡亮都吃了一惊。“你认识他?”古洛问道。
“咋不认识,和我老头子是朋友,还说是比亲兄弟都亲。可是,我可知道……”她突然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胡亮看。
“往下说!”所长声色俱厉。
“说什么?”她翻了一下白眼。“你知道什么?”灵魂就在这时从女人的躯壳里走了出去,到了村子口,像是看见丈夫的背影一样,但理智又把它拉了回来。
“我家老头子说的是假话。他就想着怎么把乌兄弟杀了,还准备下毒药。可,人家这不是还好好活着,还照了照片。你们也给我照一张吧。要单身的,我还没有呢。”
“行。是他告诉你要杀乌兄弟的?”胡亮问道。女人说的话让他兴奋,也让他忘了刚才的尴尬。
“对。他喝醉了说的,还是和乌兄弟一起喝的酒。”
“乌兄弟也在?”古洛问道。
“你胡讲啥来。乌兄弟要是在,非把我家老头子给收拾了。老头子说他一辈子谁都不怕,就怕这个姓乌的,说是凶神转世,我看也像。还管他要钱……”女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就闭上了嘴。
“钱?李遂复有钱?”古洛故意转身看着所长说。所长是个机灵的家伙,他虽然不知道古洛的意图,但他知道毫无掩饰地反应自己的真实想法或情感,是最容易让人上当的,即使是个智商低的人也一样。因为,人类的世界首先就是建筑在互不信任的基础上的。于是,他摇摇头,说:“谁知道?”
“你们不信?我家老头子有钱,要不,我能嫁给他?”
“乌兄弟想要他的钱?他不想给,就想杀了乌兄弟。对吧?”
“你可真精,咋就猜出来了?”女人这次看着古洛傻笑起来。古洛是第一次受不了这样的恭维。
“他去哪儿了?去找乌兄弟了?”他问道。
“你咋这么精呢?他就是去杀他了。本来说乌兄弟要来的,他不愿意见他,也不愿意在家里杀人,就去找他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喝醉了酒什么都跟我说,不喝酒什么都不跟我说。每天他都要喝醉,我就知道他所有的事了。”女人傻笑起来。这次连古洛和胡亮也都笑了,只有毫无幽默感的所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说他去哪儿找乌兄弟了呢?”古洛问道。
“去一个叫啥来……对,中原市见他。”
“中原市!”古洛不禁一惊。
中原市近郊的一家小得不能再小、脏得不能再脏的旅馆,只有两个房间,每个里面住十个客人,每晚每人只要交一块钱。这就是改革开放之初,中原市私人旅馆的光景。
两个日光灯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犹如大海风暴中的航船,灯的下面也像捕鱼的海船船舱一样,堆积着令人作呕的臭鱼烂虾,不过,却是人身上和脚上发出来的汗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鼾声,有聊天声,也有甩扑克的声音。只有李遂复在蒙头大睡,他又被老婆说中了,每天都要醉一场,就是出门在外也一样,只是由于没有一个像吸音壁或下水道一样的女人,他只好睡觉了。
门开了,人们不禁都愣了,有两个人跳了起来,自然是心中有鬼,但在旅馆经理后面进来的几个警察却没有理会这些人。经理默默地用手指了一下——房间里最老实的那个人。
“李遂复?”一个警察问道。
“我……不是……”李遂复虽然睡眼惺忪,但头脑却迅速地恢复了清醒。他这种人看到警察,就像牲口看到摇晃的鞭子一样,思维立刻就飞跑起来。
“别说谎!你就是李遂复!”一个黑脸膛的老警察温和但坚决地粉碎了他那尚在犹豫的打算。
“我什么也没干!真的!”他知道大难临头了。
“没干好呀!和我们走一趟吧。”那时的执法还不十分规范,但也有效,李遂复穿好衣服,酒意和睡意都消失了。
在后来的审讯中,虽然李遂复这个惯犯百般抵赖、胡搅蛮缠,但还是被古洛如同冰冷坚硬的钢铁一样的态度和严密的逻辑、高明之极的审问方法彻底打垮了。
“我没干,真的没干。我是想干来着,但没干。是,没人证明我这几天在哪里,我是在找他。因为乌伏虎说要来,我们约好在车站见面,但他没来。我也不敢走,就这么等着他……今天我实在挺不住了,就找了地方,想住一夜。你们知道我这几天过得比监狱还差……”
“他乘坐的是851次列车,就是从你们这儿出发的,你很可能跟他坐在一起,并且杀害了他,准确地说是毒死了他。”胡亮说。
“冤枉!真是冤枉!这毒药我没用过呀!”
“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他服的毒和在你身上搜出来的毒是一种。”胡亮说。李遂复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我没法证明我没杀人……完了!我真完了!”他低下头,沉默着。古洛吸着烟,看着李遂复花白的头发和强健、宽阔的双肩。“这体格真不像这么大岁数的。”他想。又过了一会儿,李遂复开口了:“我明白了人要是有坏念头都得受罚……可我……冤枉呀!”
“如果你没干,我们也不会冤枉你的。你先下去。”古洛说。
李遂复被带了出去,古洛又点上一支烟。胡亮说:“真难办!我们的证据还是不足。”
“是的。我看咱们再去找找那两个可能有杀人动机的人吧。至少可以做排除法。”
“他呢?”胡亮问道。
“还不能放他。”古洛说。他知道李遂复这种人一旦放了,就会像水滴掉进大海一样,消失在我国的茫茫人海中。而他的嫌疑并没有被排除。
上官杰这辈子从没有跑得这么快,两耳旁掠过的风像是能将他吹到空中,而他是多么想能飞呀!后面的一个人曾经被他打倒了两次,但两次都站了起来,并把他打倒在地。这一拳真够重的,比那个乌伏虎的拳头一点儿不差。他眼冒金星,如果不是赵四拼命冲上来挡住了对方飞起来的脚,他就会像赵四一样,躺在地上抽搐着,很可能要丢命。“好兄弟!恕我不能报答你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轻松,并没有任何负疚感,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真实情感和想法。他趁着这个机会,夺门而出,那人追了出来,后面还有三个同伙,他们看样子比这人还厉害,其中一个只朝桌子上砸了一拳,结实的硬木桌子就粉碎了。“干这一行的没一个吃素的。”他想起老板说的话。
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接着是庄稼地的田埂,穿过一排杨树,平坦的柏油路碰到了他的鞋底,疼痛的脚立时轻松、舒服起来。夕阳如火一般的红,也如火一般的热烈,中原地区的夏日夕照依旧不减炎威,如果没有风的话,照样能让人浑身出汗、口干舌燥。他的眼睛在疼痛,一旦他活动剧烈,那只坏掉的眼睛就会钻心地痛,这时他就需要服用镇痛药,同时对乌伏虎的仇恨也油然而生。现在他没有药,只好忍着,那只好眼看见了落日下面的城市,他很熟悉的城市,只要逃到那里,他就可以淹没在无边的人群中,可以找到一个藏身的巢穴,永远躲起来,即使他知道以后他还要出来继续把罪恶干下去,但目前他是心灰意冷了。
他穿过路,到对面的树下跑着,脚步一点儿没有减慢,虽然他知道追他的人已经被他落远了。“想跑过我的人还没出世呢。”他自豪地想着。
在天擦黑的时候,他找到了昔日一个监狱里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来到一个城市里的鼹鼠洞,开始了阴郁的、不见天日但却安全无比的生活。
戈子春虽然没有像上官杰一样狂奔,但也是气喘吁吁,一身臭汗地回到自己家的大院。看到古色古香的青砖瓦房、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榆树,他那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但一只老鸹“嘎嘎”叫着,从树上飞身而起,让他感到一阵厌恶。“这个不吉利的东西!”刚想到这里,预兆就变成了现实,两个陌生的警察和派出所一个认识的年轻警察从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妻子。他是那么慌乱,不仅让这几个警察不由得心生怀疑,就连自己的老婆也感到不可思议。
“你是戈子春?”前面的那个老警察问。他黑胖的脸膛很容易让人疏忽大意。
“嗯。”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
“你认识乌伏虎?”戈子春永远不会忘掉他这次的人生教训,因为他没想到这个笨拙的老警察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当然他完全反应了过来,也有充裕的思维时间按自己的意愿来回答。但条件反射和犹豫不决让他回答道:“嗯。”虽然声音是那么小,而且充满了不肯定,但毕竟他上了这个警察的当。
“你杀了他?”警察的语气是介乎断定和提问之间。他吓出一身冷汗,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像个傻瓜。“你说什么呢?杀了他?他死了?”他的表情是惊奇的,很诚恳。
“他死了。你杀了他。”这个老警察像个无赖,用一口咬定的语气说。
“你冤枉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死了。”练武术的人都很沉着和冷静,惊慌失措是他们的大忌。
“你干什么去了?”古洛的眼睛从戈子春一进来,就没离开过他的眼睛。虽然他知道,谁都不会有孙悟空的一双火眼金睛,犯罪的灵魂也不会化成实体在那神仙的眼中跳越。但兵不厌诈却是刑侦工作的重要方法。
“我……”戈子春一时语塞。
“你去找他了,找那个乌伏虎,想杀了他,因为他的武功比你高,让你丢脸了。在你的徒弟们面前,在你的祖师爷灵位前,你丢人了,因为这门被江湖人传为神话的武功到你这儿衰败了。你要杀了他,这就是你的动机。”
“我……可我没杀他。”
“为什么?你明明去找他了,谁会相信你说的。”
“我……我没找到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找不到他?”
“我……我以为他会住在那里的旅馆……”
“什么旅馆?叫什么名字?你哪天去的?为你自己想想,说实话,我们会去核实的,到那时清自是清,浊自是浊。”
“好!我说实话。那家旅馆在中原市火车站附近,叫悦宾旅店,是家小旅店。我是一个星期前去的,一直等他,但他没来。”
“你在哪里住?为什么要去这个悦宾旅店?你怎么知道他要在那里出现?”
“我住在附近的大车店里。对了,对了,对了!那里的经理可以给我作证。你们去查查,去问问……”
“会去的。继续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他要去那里?”
“我……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上次比武,他故意输给我,我以为他是尊重我,或者说不愿意和我结仇。我们这一派武功还有分支,不好惹。但喝酒的时候,他要我传他武功。祖师爷有遗训,不能外传。他让我写下来,画成图,否则就要我好看。此人不仅身高力大,而且武功高深莫测,不知是哪个流派的。我就先答应了,把他骗走后,跟踪了他。知道他住在悦宾旅店。他走后,我给旅店经理一些钱,查了旅客登记簿,还听旅店经理说,这人说他下次还住这儿。于是,我在他约定要来的日子之前,去了那里,想……”
“用毒药杀死他。”
“没……我没毒药……我想求情,想给他一些钱,那武功是万万不能传的,除非我死……”
“或者他亡。我想如果他不收钱,一定要你传的话,你会选择我说的做法。搜!”古洛一声令下,当地的警察就搜了戈子春的包裹和口袋。当然那时对搜查令的要求并不严格。
戈子春,这个农民武术家,一辈子除了种地,就是练武,一门心思想将祖宗传下的东西发扬光大,至少想做到守成。当他这唯一的精神寄托或最重要的生活价值之一受到威胁时,他会铤而走险的。他的包裹里果然被搜查出一些不明粉末。
“这是什么?”古洛厉声问道。
“这……”戈子春低下了头,但随后又昂了起来,他不会在这满院子的人面前丢脸。这些在古洛讯问时围过来的人们有他的家人和徒弟,还有看热闹或者幸灾乐祸的邻居。“是毒药。我是想杀他,但没杀成。你们不信就随你们便吧。”他看着流下眼泪的老婆,“别哭!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跟我们走。”古洛示意胡亮。胡亮拿出手铐,要拧戈子春的手。练武的人有比常人更具反抗意识的条件反射。戈子春和胡亮僵持了一会儿,但还是被胡亮把手给背了过去。他诧异地看着胡亮。
“怎么样?警察里也有高手。”胡亮笑着说。
武朝宗是个急性子的人,这指纹的核查让他急得嘴上起泡、脖子上起了疖子,这还不算,居然流出了鼻血。这样的诚心自然感动了天地,核查的结果来了,但出乎他和赵白、李红的意料,那指纹的主人并不在江城,而是曾经在中原市公安局和监狱留下了痕迹。指纹的所有人叫乌伏虎,是个抢劫惯犯。通报上说这是个极其凶残,且有一身武功的人。
“嗯,不会武功是杀不了关家父子的。这下对上了。”武朝宗一边说着,一边仰着脸,用这种笨拙但实用的物理方法阻挡着血液的流出。
“可他怎么有一张江城的报纸呢?”赵白就是心眼儿多,但这次他是故意显示自己想得多。
“是啊。是个问题呀。这上面说,他在几年前就出狱了。问问监狱,他去哪儿了?”
“我去打个长途电话。”赵白很积极。但武朝宗却犹豫了一下,因为那时的通讯系统还不那么发达或方便,虽然公安局是特殊的权力机构,但这不过是个小县城的公安局,长途电话很慢,而且也很费钱。不过,武朝宗最终还是同意了。
两个多小时后,江城监狱监狱长的男高音便在武朝宗耳边炸响了。
“你们也要找他?这个人已经死了。前两天江城公安局的人来了,正在调查这桩凶杀案。”
“什么?死了?”武朝宗吃了一惊。他想了想,说,“能和江城公安局的人联系上吗?”
“你找市局就行了。我这里联系不上。”
武朝宗放下了电话,又拿了起来,说:“给我接中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
武朝宗找江城警察的前两天,古洛和胡亮,还有中原市刑警大队的一个老刑警正在一起寻找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叫上官杰,不仅刘江生说过他是乌伏虎最大的仇人,而且李遂复也说,能杀或者最想杀乌伏虎的只有这个人。于是,古洛就告诉了中原市刑警大队,请他们配合。
中原市刑警大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派了一个老刑警来,并把关于上官杰的刑事材料交给了江城市的这两个警察。
“怙恶不悛,屡教不改。”古洛看了上官杰的材料后说。
“对。我和他打过交道,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还很奸诈,会武功,独眼。不好对付。”老刑警姓张,是个瘦得只有骨头的人。
“怎么找他?”古洛问道。
“这小子最近在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肯定是干坏事,因为咱们的眼线说他有钱,还不少,但口风很严。我想通过眼线可以找到他。”
小五子是他的外号,也是他的小名。不用说他在那个穷困的家里排行第五,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爹和老娘除了生孩子外,没有任何生产力,所以他从小就在街头混,为的是吃饱肚子。逐渐地他就学了一门让所有善良、正派的人憎恨的手艺,靠着这门手艺他有吃的了,并且进了少年管教所。从那里出来后,他又重操旧业,这次由于年龄的缘故,名正言顺地进了监狱。他失去了三年自由,回来后还在这个城市黑暗的角落里找食吃,和那些志同道合者一起干坏事,但同时他也成了公安局的眼线。
这天,从凌晨开始下起了小雨,一夜狂热的赌博让他发了一笔小财,他很高兴,也就不在乎着灰蒙蒙的天和细碎的雨滴了。
“跟我来。”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低得只有他能听得见。机灵的小五子知道是谁叫他。于是,他略止住了步,一个穿着雨衣的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就像从雨中游过来的水怪一样。
在散发着厕所臭味儿的一个小胡同里,小五子见到了外地来的两个警察,其中那个老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老东西,不好惹。”小五子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个恶毒的念头,但这闪光似乎被古洛看到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上官杰在哪儿?”
“德子呀!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还能离开咱们这里?”老张问道。
“前几天听说,他们让人给收拾了。可对方是谁,还不知道。德子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过去住在哪儿?”古洛问道。
“他没有固定的住处。不过,有个娘儿们跟他好,他经常住在那儿。”
“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好像叫倪翠珍,住在西营街,门牌号我不知道。我没去过。”
在三个警察刚把他甩在身后时,小五子又补充道:“那娘儿们挺厉害,奸得很。”
但是,当古洛见到这个很风骚的女人时,她用行动驳斥了小五子对她的不实之词。
“他最近没来。”倪翠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古洛诧异地发现她和东北的女人一样,喜欢嗑瓜子,不过,东北人嗑的是葵花籽。
“你知道到哪儿找他吗?”古洛问道。他估计这个女人能找到神出鬼没的上官杰。
“不知道。不过……”女人看着古洛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住了口。
“说吧,我们不会告诉他。就连来过你这儿也不告诉他。”古洛打着保票,他知道凶神恶煞般的上官杰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坏了。
“那让你们来找我的人能不说吗?”
“他要是说了,上官杰能饶过他吗?”
倪翠珍笑了笑,说:“找他也好办。他的眼睛常疼,离不开药。他这个人很迷信,就信中央药房的镇痛片,其他的都不吃。你们只要在那里就能找到他。不过,你们不要在药房抓他,他一定会猜到是我说的。”
“知道。我们会盯着他,在他住处抓他的。”古洛很高兴。他一向不愿表露自己的情感,但这次却带着激动的语气说:“谢谢你!我们会保护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