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中国的警察不行,我们等不了了。”伊藤对计敏佳说。计敏佳惊奇地发现,假面具居然有了很丰富,而且很有表达力的表情,也许是进口的可口可乐在起作用。
“可凶手……”
“那个大个子不就是凶手吗?”清水次郎说。
“但好像……”
“没什么好像的。我们得走了。”清水第一次对计敏佳如此粗暴,如此的不耐烦。阴沉的、带着雨湿的光线从清水住的房间窗户透过来,让屋子里显得阴气很重,也把焦急的清水次郎的那张长脸变成了病态般的灰色。他焦躁地喝着咖啡,像是在喝水一样。计敏佳强忍着自己的怒火和胆怯。她也拿起咖啡杯,小小地啜了一口,颤抖的牙齿碰在杯子边上发出微小的声响。清水次郎看出计敏佳的情绪来,就放缓了口气说:“计小姐,你是知道我们日本的,大家工作都很忙,不像你们这里人们这么悠闲。我们要挣钱,要活命。所以,我们不能等了。在走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要保密……”
他突然停止了一下,眼尖的计敏佳看到伊藤向清水示意,就下意识地盯了伊藤一眼,敏感的伊藤立刻说:“这也没什么保密的。清水,不要紧,即使警察知道了,也没关系。”
“好吧。我哥哥那天出去是为比武,而且说就是和一个大个子比试,大个子自称姓乌。我的嫂子上次告诉警察说我哥哥曾经提起过一个黑大个儿,但我嫂子并没有把情况完全告诉警察。因为……”
“不用解释。”伊藤严厉地说。
“我现在就完全说出来吧。我们估计很可能我哥哥是在比武中被杀的。这是我和我嫂子昨天晚上经过冷静的分析,得出的结论。原来我们并没这样认为,因为我哥哥的武艺非常高,他说中国没人能比他厉害。所以我们开始时没相信,也没想到他会死在那个人手里。”清水说的是日本话,中间还夹杂着中文,又啰嗦,听起来很费力,而他似乎也说累了,身子往软椅背上一靠,从茶几上拿起放在那里的七星牌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拿起咖啡杯,发现咖啡没了,就喊道:“服务员,再来一杯!”
伊藤似乎也轻松了。她的假面具上浮起了微笑,看着计敏佳,连连点着头。
计敏佳想了一会儿,说:“你们确实应该告诉警察。”
“对!计小姐,你说得对。我们那时有些糊涂,但也确实没有把握,就是现在我们也不敢肯定。所以呢,我们不能直接告诉警察。你呢,愿意说就说,随便吧。”
“好。”计敏佳也点着头,伊藤的动作似乎感染了她。
“那我们今天就走了。我们听说中国的法律是很严的,比日本严。对吧?”伊藤说。
“对。杀人是要偿命的。”计敏佳说。
伊藤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道凶狠的光,让计敏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那时中国的电力不足,但商店里最明亮的大概要属药房了。几十盏四十度的日光灯,把这个面积很大的中央药房照得像白昼一样。虽然是晚上八点了,但这家药房并没有关门,最近来了一个新领导,正在推行改革,几乎一周一个新招数,好像孙大圣躲避二郎神一样,变化多端,每次还要给职工们解释说是为了竞争。这礼拜的新点子就是将营业时间再延长一个小时,于是,职工们就成了九点钟下班。很多职工们赶不上末班车了,只好骑自行车,累得半死,脾气更大了,态度恶劣到了顶点。有的顾客说,没病到这里也吓出病了。
古洛、胡亮和老张在街对面张望,那时饭馆少,更没有什么酒吧,让这几个警察无处藏身,就只好走动着,轮流进药房看看。这艰苦的工作从昨天就开始了,当然他们并没有指望上官杰会照顾他们立刻出现。
只要有一定的人生经验的人都知道,好运气总是有的,即使对一个最不幸的人来说,也有顺利的时候,这是在冥冥中注定的。古洛破案从来不靠运气,而且似乎也很少有好运眷顾他,但这次却出现了奇迹。当上官杰这个瘦高挑出现时,古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生怕搞错了,仔细地盯视着他所盼望的人。上官杰给人的印象是个很有力气的人,肩膀宽阔,腰细臂长,尖脑袋,手很大,走起路来轻松、快捷,所有的人都会说他是个赛跑的好苗子。
他左顾右盼,但动作不大,可以看出他虽然没有受过反侦察的训练,但经验却使他成为一个摆脱跟踪或发现监视的高手。他在药房的窗户前站了一会儿,显然是透过反射着路灯灯光的窗户看对面的街上有没有可疑的人。他走到药房门口时,鞋带开了,开得很自然,后来古洛才知道,他用一只脚往另一只鞋带没系紧的鞋上蹭了一下,鞋带自然就解开了。他蹲下身去,一边系着鞋带,一边低头看着后面。人们在走动着,街上有人喊着熟人的名字,汽车缓慢地行驶过去,对面街上几个老人扇着蒲扇,下着象棋。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再普通不过了,没有一个人会对这样的夜晚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上官杰就大步走进药房。老张跟了进去。
一会儿工夫,上官杰走了出来,一只手往口袋里装着东西,那当然是药盒或药瓶了。老张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就在他出来前的两秒钟,谨慎的上官杰还回头看了一眼药房。
他像只老鼠一样,狡猾、飞快地在忽明忽暗的路上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他身后的三只猫同样狡猾,也同样迅速,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照亮他拐进去的一个小胡同。
他的影子在唯一的一盏路灯下晃了晃,就消失在阴影中了。警察们轻轻地跟了过来,就像徐志摩离开康桥一样。他们看见了一扇破旧的双开的大门,刚才就是它发出了“吱呀”的声响,老鼠的脚印随之变成了这个声音。
抓捕的过程很短,虽然上官杰反抗了一下,但胡亮很快就让他知道警官大学高材生的拳脚功夫。以致他被铐上手铐时,还回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看胡亮。
在审讯这个夜间动物前,古洛接到了江城市来的电话。对方是管刑侦的副局长和那个翻译计敏佳。
“他们要回去?那就让他们走吧。”古洛皱着眉头。他觉得这两个日本人实在有些麻烦了,一会儿来,一会儿走,说话阴阳怪气,着三不着两。但计敏佳把日本人对她说的话,详细地给古洛复述了一遍后,古洛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怎么不早说?”
“他们说一是丢人,二是开始时他们不相信金太郎能比输了,还搭了一条命,就是现在他们还是不能肯定,但我看他们似乎有百分之八十认定是那个人杀了金太郎的。”
“噢,知道了。告诉他们,我们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下一次他们来,将是因为我们通知他们凶手已抓获归案。”
古洛放下电话,沉吟了一会儿,把计敏佳说的告诉了胡亮。胡亮愣了一会儿,说:“怎么不早说,人命关天呀!奇怪的日本人!”
“是啊,奇怪的日本人。不管他,我们先来看看,这里都有些什么?”古洛打开一个大旅行袋,这是上官杰的,里面装着警察们仔细在他的住处搜到的各种东西。
毛巾、手电、肥皂、香烟、剩着一半白酒的瓶子。古洛只是看了看,没有用手去碰。当他看到几个钱包时,才逐一打开,仔细查看着里面的东西。
在一个用塑料绳编织的圆形小钱包里,古洛看到很多火车和长途汽车票。
“这是什么?”古洛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故意拿着一张票,对胡亮说。
胡亮接过来,立刻就叫起来:“和乌伏虎坐的是同一趟车。”
古洛点点头。“把上官杰带上来。”他对老张说。
在审讯室集中而刺眼的光照下,古洛看到一个长得非常刁猛的男子,和路灯下看到的人不一样,一只很大的眼睛,露出凶光,另一只紧闭着,凹陷下去,和那只好眼搭配得很和谐,就像生下来就是独眼一样。再加上肿眼泡、尖鼻子、瘦削的方脸,这种人如果不杀人放火,老天就白给了他这副尊容。他的手又长又大,紧张地蜷缩着,从这儿可以看出这个累犯内心世界的天空是狭窄和阴暗的,闪电正在那里闪烁,孕育着一场暴风雨。
古洛按照常规问了问题,然后,忽然让话头一转,转得很猛烈,让胡亮想象到如果是吉普车的话,可能会把门甩开。
“七月二十一号,601次列车,你在那上面干了什么?”好个上官杰,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只眨了一下那只闪光的眼睛,立刻用当地的话说:“我不知道你弄啥呢。”
“装糊涂!不像!那天你在车上都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说!”
“哪天?”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是那么诚恳,如果声音再尖一些,没有那张下流的脸,你会以为是个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提问呢。
“七月二十一号。”古洛知道今天夜晚将是漫长的,就配合着放缓的语速,拿出烟来,点上火。
“是星期二吧?”上官杰像是在努力地想着什么一样。
“对。”古洛无精打采地回答道。香烟的烟雾在房间里弥漫起来,在强烈的灯光下,慢慢飘动着,勾画出十分清晰、柔软的线条。
“我想起来了。”上官杰像阿基米德发现浮力的秘密一样,大喊道。但紧接着,又胆怯地看看面前的警察,收敛了声音,说:“我本来打算去江城的,都买了车票,但那天我病了,没去成,还浪费了一张票。”很遗憾的样子。
“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上了车。”古洛说。
“没有,我发誓!对天发誓!”
“可这张票上被检过,你怎么解释?”古洛拿起车票,指着上面的小口说。
“噢,你说的是这个呀!对,检过票,是进站的时候检的。我都要上车了,肚子疼了起来,疼得我都要昏过去了,只好出来了。”
“这么疼,你没去医院?”
“没有。我这人命贱得很。自己回家,喝了点水,吃了点儿药,又睡了一觉,就熬过去了。”
“吃的是这个药吗?”古洛拿出一个小瓶子。上官杰的脸即使在灯光下也变白了,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的目光狰狞起来,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抽动着。察言观色本来就是古洛所擅长的,对方表情如此飞快的变化让他更感吃惊:“他这是什么意思?”
“认识吗?”
“不认识。”真是个不掺假的无赖。
“这是从你房间里找到的,问了收留你的人,他说是你的。怎么?你要说是他的,还是要说他栽赃陷害你?”
“是什么东西?”上官杰笑着说。胡亮差点儿气得背过气去。“毒药!你这个无耻的东西!这是毒药,叫MS,是和农药混合的。”老张在胡亮前爆发了。古洛没想到这个相当有经验的警察居然如此不冷静。可他因为碍着老张是外地公安局的同事,没好意思责备他。古洛确实是个严厉的人,对局里的同事,甚至对领导的很小的疏忽都会假以颜色或者申斥的,但这次他违反了自己的本性,当然他不知道为此他将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是不小的代价。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上官杰用方言叫道。这里的语言很好听,像是唱歌一样。“看我这脑子。是毒药,对,是MS,一个外国名的毒药。不过,我没用过。”
“你要它弄啥?”老张还没有平息怒火。
“公安同志,政府先生,你们不知道我。我是个苦命的人。从小没有爹娘,大了,学坏了。进了监狱,又被人打成残废……哎……”他伸出长手指,指指那只眼睛。
“快说实话!就是你爹娘活得好好的,都要恨死你了。你再胡讲,我就狠狠地收拾你。”老张气坏了。
“我这就说实话。这眼睛,你们不知道,疼呀!疼得厉害着哩。有时候疼得我死去活来。有一次,我忍不住了,这叫啥生活?啥日子?我就管人要了这瓶药,心想再要这么犯病,我就喝了这药。后来疼得差了,我就没用。不过,我一直带着,走哪儿都带着,要是再犯疼,我就不活了。”他说得那么诚恳,那只不诚实的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几乎到了凌晨,警察们使用了能使用的所有方法,当然没有肉体的折磨。但上官杰却比一个清白的人还要固执。古洛知道,麻烦来了。“带下去!你不要想着‘侥幸’这个词。”他站起身来,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没有看那个独眼龙。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才十九岁。如果是在今天,她会成为什么?歌星?不,她唱歌跑调,跑得很远,有时会找不到的。影星?可能性较大,但也不行,她不会表演,不,不是不好意思,像所有姿色出众的姑娘一样,她的自信强得已经超过了无耻的程度,但就是不会演戏。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现在许多影星现身说法地显示了她的前程。不,我们还是按照一个正常的、理智的、有道德的社会标准来推测吧。她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服务员,不管是在行走的列车上,还是在灯火辉煌的大酒店,或者在空中飞行,因为,她不仅手脚麻利、善于察言观色,而且有极其惊人的记忆力,特别是对人脸的记忆,不仅能一眼就记住那些像一块块砖头一样毫无特点的脸,而且会在很长时间里不忘掉。如果是一般的人,光这些脸就会让人不能入眠,但她却没事。性格往往和天赋是相称的,如同在天平上放上两个不同的东西,但重量却一样。
眼前这张照片上的脸,她不仅记得,而且引起她十分不愉快的回忆。“他是个流氓吧。”好像是在问话,但古洛和胡亮一听就知道她已经肯定了这个人的性质。
“就算是吧。”古洛笑笑,但胡亮却看出有一丝不满飘过那张美丽的脸。“比流氓还坏!”他立刻补充道,而且脸上显示出厌恶的表情,这虽然不是装的,却引起姑娘的嫣然一笑。
“他在硬卧车厢,是十三车,上铺九号。他从中原市上的车,好像还有一个同伴,但不在我们这个车厢。一上车,他就睡觉。我去换票的时候,他……就耍流氓,说要和我认识。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第二天早上,他去餐车吃饭。我想这个小子还挺有钱。餐车很贵,没多少人吃。他这一去,很长时间都没回来。等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没理他。他又去睡觉。直到晚上,他打开包,取出好多吃的和一瓶酒,就自己吃喝起来……”
“中午没吃?”古洛问道。
“没有,好像就一直在睡觉。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餐车,回来的时候,又喝了酒,这回喝得好像更多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见我又笑……后来,江城市到了,他就下了车。”
“是几点到的江城?”
“误了点儿点,本来是八点,结果是八点半到的。”
“他没和任何人接触?你不是说他好像还有同伴?”
“我好像听他跟人说话,说我在这个车厢,是十三车九号。”
“对方呢?”
“好像就应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那人并没有出现?”
“没有。你说这难道不可疑吗?”
“当然可疑。你见过这个人吗?”古洛给她看乌伏虎的照片。
“没有。他不是我车厢里的人吧?”姑娘说。
“可能不是。谢谢你!”古洛说。
这个记忆力超群的姑娘提供了重要证明,上官杰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被瓦解掉了。但接下来的那些乘务员、大师傅、车长、乘警加起来,都顶不上这个姑娘。他们的脑子里好像没有记忆力这个装置一样,让古洛失望得想骂人。可是,就是骂翻了天,也不会让这些人的“大脑”变成大脑的。
“福无双至呀!”胡亮说。他是个幽默的人,不仅是说话,他的举止、行动、表情都有喜剧效果,当然他并不这样认为。
“嗯。”古洛没说话。
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有寄托的,否则就和死了一样。这种寄托可以表现成多种多样的事物或现象,但归根结底是精神上的慰藉,是心灵或灵魂的支柱,虽然无神论者认为不存在这种古怪的东西。可是,没有灵魂,那人又是什么?那人还追求或者需要什么精神寄托?不,人其实是精神的动物,如果变成了纯物质的人,那就是野兽或者家畜了。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虽然有许多人对他寄予过希望。但由于他性格暴躁,又不是那么聪明,所以空有一身武艺和力气,却落得一个半废物的下场。
幸好,他的命没有丢。如果是一般的人,不,就是有些特殊的人也不会再走上旧路,如果你知道他成为这个下场的原因,你就会理解我所说的。但他就是一个不理解什么叫不堪回首的人,还在顽固地追求他的理想,他的梦。多美的梦,即使他没有想象力,也知道那个时候如果到来,他将会多么风光,当然是自我满足的风光。此外,就是那些在阴间的祖辈们,正是他们把这个重托交给了这个天赋异禀(当然是他这么认为)的后代。
但是,他辜负了祖宗,也对不起自己,一时的错误酿成了那么大、那么糟的后果。幸好他的梦想支撑了他,让他能够重新走进自由,虽然他的肉体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但精神依旧。而最重要的是,他将这个伟大的使命交给了一个他一生中最信任,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好小子,没有让他失望。比他能干,已经接近了他的目标,即使这个理想不是由他本人亲自完成的,但丝毫不会减少那胜利的喜悦。
但是,奇怪的是,这几天什么消息都没有了。人没有回来,也没有来信或者托人告诉他些什么。他真的慌了,真的焦急起来,可中枢神经却不会解除他的担心情绪。
清晨又来了,就像昨夜一样,还是个不眠之夜。阳光没有完全出来,半明半暗的光线让他难以忍受,闷热的空气混杂着做早饭的油腻味道,那是从走廊和开着的窗户外飘进来的。他听到有人在走廊说话,但听不清说什么。倒是下面院子里,一个女人骂孩子的声音很清晰。
“像她的声音。”一个熟悉但也陌生的影子出现了,就在窗外那阴沉的天幕上,很清楚,带着她惯有的忧郁,有人说那表情是嫁给他以后才有的。
就在这时,他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的女人在召唤着他。当然他是个精明的人,知道那是幻象,但幻象是种魔力,或者说是魔力的产物。它充满了诱惑力,有着尘世间人不可抵抗的力量。当然,对一个强悍的、从来不知道神、良心、道德的人来说,这在很大程度上被抵消了,但思念之情却战胜了他冷酷的情感。他真的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的微笑、她的动作和她的模样让他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那是青春的时光,多美的时候呀!一切都笼罩在那美丽的光亮中,所有的不愉快和愤怒、罪孽都消失在那回忆中的一刻里。他兴奋起来,喘息着,伸出手向着窗外,心里在震耳欲聋地祈祷着:带我走吧。
床在“吱嘎”作响,似乎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但他还是向床边挪着,眼睛盯着那饱含着雨水的天空。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畅快,因为他感到自己像飞上了天,身体变得那么轻盈,动作又是那么的优雅。就在这一刻他知道了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知道了他背负的巨大使命。其实,这一辈子他都在为完成这个使命而奋斗着,不,可以说是活着,但只有现在,那一切过去的行动才从半盲目中转变为意识。他这个人脑子不太好,但并不是傻瓜,他能渐渐地领悟一些带有哲学意味的人生道理。
这是一种兴奋,一种愉悦,一种理性的显现,这是多么大的一股力量呀!他忘了自己是不能动的,他想一跃而起,想再劈出虎虎生风的一掌。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人的精神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死神的力量。这种无敌力量的先锋就是病魔。它很轻易地就将这个老人撂倒在地,接着就是胸部剧烈地疼痛,死神劈出了一掌,是他过去梦寐以求想学到的一掌,也曾经打出过这样的一掌……
上官杰还是那副无耻的样子,还没等古洛开口,他就矢口否认起来:“我没上车,啥也没干,你们就放了我吧。”
“你没上车?”老张又激动起来。但古洛的问话让他把怒气吞了下去,不过,过了一会儿这怒火就变成了错误。
“我们找到了证人,很漂亮的小姑娘,你很欣赏她,所以她对你印象深刻,还想见见她吗?”
上官杰的脸色又像上次那样变得惨白,汗水又一次流了一脸,还把鼻涕带了出来。他伸出大手擦擦鼻涕,又擦擦汗,一时没有说话。
“说!你是怎么杀害乌伏虎的?”老张大怒,拍着桌子喊道。古洛想制止他,但已经晚了。上官杰抬头看看警察们,眼光中先是惊异,后是困惑,但立刻就亮了一下。这思维轨迹的变化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我……我凭什么杀他?”他停顿了一下,这是意味深长的停顿,接着又说,“我不认识他。”
“又在说谎。”古洛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我真不认识他。”
“他并没有要你两只眼睛呀。”古洛说。上官杰低下了头。
“说说你杀他的动机和过程吧。说得要细一些。”古洛从对方的神情中已经窥测到要听到的供词了。
“我没杀他,我杀不了他。他有一身功夫,我打不过,要不也不能丢一只眼睛呀。”
“没有说是用拳脚,你那毒药是做什么的?”老张又发问了。这让古洛很不满。上官杰又沉默了。古洛点上烟,静静地吸着,等着上官杰的抉择。
“可是……”看得出上官杰正在做艰难的挣扎,就连古洛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下决心,而且下决心的理由让人看到这真是个大千世界,一个无奇不有的人类社会。
“怎么?这么确凿的证据,你也想抵赖?还用告诉你我们的政策吗?”其实,古洛从心里反对所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你犯的是死罪,就不会变成活罪,即使你坦白也罢。
“那……”上官杰抬起了头。他的面容改变得是那么剧烈,以致古洛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了。只见他面色灰白,像是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僵尸一般,整个的脸都在抽搐,好像不是他脸一样,眼睛睁得很大,眼白都是混浊的,瞳孔没有焦点,只是形状是向着前方的。
“那……我就说了。你们能对我从宽吗?”
“看你的态度了。”古洛当然不能肯定地答复他。
“好。是我杀了乌伏虎。他是个恶鬼,我的眼睛就是他打瞎的,我能放过他?做梦!我要报仇,你让我残废,我就要你的命……”
“别说废话!说说杀他的经过。”古洛说。
“嗯……”上官杰停顿了一下,“其实,也没啥说的。我出来后,他就一直敲诈我的钱。那天按照约定他又来了,我给了他二百块钱。他说,他想去江城一趟。我看机会来了,就说我正好也要去。他让我给他买票,我就给他买了票……”上官杰看看古洛,突然转了话头,“我想抽烟。”
“给他!”古洛示意胡亮,胡亮就给他一支佳美牌的香烟。上官杰看看烟,说:“云烟,我爱抽。”
他吐出一口青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留个心眼,给他买了一张十二车的硬座,说没有卧铺了,要不你坐我的吧。这小子倒也不怕苦,说,你坐卧铺吧。就这样我们上了车。我们两个一直在餐车吃饭,都是我花的钱。那天早上,我知道八点来钟就到江城了,就去他的车厢里,和他喝酒,在酒里我掺了药……”
“完了?”古洛问道。
“完了。”
“你知道他死了?”
“肯定死,这药厉害着哩,是慢性的。”
“为什么不早杀他?”
“死在车厢里,我可就危险了。”
“你和他并不坐在一起,他死了和你无关嘛。”
“那一起喝酒要是死了,人一报案,要是再有谁看见我和他一起喝酒,我不就露了。”
“你为什么留下车票?这可是证据呀。”
“我一般都留车票,好记账,过日子的人没有账哪行?再说,我实在没想到你们能找到我。”
“为什么没想到?”
“他一个刑满释放分子,值得啥?死了就像死只苍蝇。”
“嗯,你就是这么看待你们这样的人的?所以说你们是真正的危险分子。好了,你说你留票,可这里面怎么没有回来的票呢?”
“有。你们可能没找到,就在我的屋里,没有错。”
“嗯。我们再去找找。对了,你说你恨乌伏虎,说早就预谋杀他,你都做了些什么准备工作?”
上官杰歪着头,用诧异的眼神看看古洛:“你真是个有意思的警察。”
“什么意思?”
“疑心太大。不是我杀了他,我会认吗?”
“倒也是。说说你做了哪些准备吧。”古洛面无表情,但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这个王八蛋!”上官杰愤怒起来,浑身都在打着哆嗦,“我能不杀他吗?我从来也没受过那种气。这小子也是找死,本来出来后,他要是不找我,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家伙非来找我,那就是找死。他管我要钱。要钱,钱是什么?是命!是我的命!他要我的命,我就要他死……”
“别说废话!”古洛皱着眉头,打断了上官杰的话。
“是,是。”上官杰谄笑着。这种笑容让古洛不禁疑窦丛生。“这个茅坑里的石头怎么会这么笑?”
“我们说一起去江城,我就把药准备好了。到了车上后,我和他一起吃饭,他妈的,都是老子花的钱,把这家伙弄高兴。最后要下车的那天早上,我特意拿了一瓶杜康酒,跟他喝……”
“说谎!早上谁喝酒?”古洛说。
“没胡说!乌伏虎几乎是一天三顿都喝酒,不过,是好酒他就多喝,坏酒喝得少,奸着哩。一见是杜康,那就没命了。喝完后,我俩一块儿下了车。我说我有我的事,他说分手,不过,以后还要找我。我想,你一个死鬼找我?就这么回事。”
“说完了?”
“完了。”上官杰像是思考的样子,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那天挺热吧?”古洛随意问道。
“哪儿呀!下着大雨,可大了。我们俩都没带雨伞,穿上了雨衣……”
“他穿的什么样的雨衣?什么颜色?”
“就是……一般的雨衣,颜色记不住了。”
“他和你一起出了车站吗?”
“没有。一下车,我就赶紧走了,怕他死在我面前。”
“没回头看看?他没跟着你?车站就一个检票口。”
“没有。我们尽量分开走。”
“为什么?”
“不为啥。就是干我们这行人的习惯。”
“你们这行人,哪行人?”古洛盯着上官杰。他知道如果他抓住了要害,上官杰至少会有所反应的。但上官杰很随便地回答道:“就我们这些走黑道的人。也就是蹲过监狱的。”
“这个乌伏虎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上官杰犹豫了一下,说。
“倒新鲜了。干你们这行的,你要杀他,能不知道他住哪儿?你骗谁呀!”
“说!”老张一拍桌子,他又激动了,但这次效果是正面的。上官杰显然害怕了。他抬起头,求援般地看看古洛。
“说!不说对你没好处,说出来对你没坏处。”古洛说。
“这话说得有意思。”上官杰笑了,“他家住在大道街,号数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找到,一个破院子。”
“就他一个人住?”
“不,好像还有一个人。”“如果是同伙,还要小心些呢。”古洛刚一想,胡亮就对老张说:“再找几个人,一起去。”老张还没来得及反应,古洛就说:“没事,咱们三个够了。”
这个街道的名字不知是什么人起的,可以说是古洛见到过的最没道理的名字。这里别说什么大道,就是小道也窄得通过不了一辆比较大的车。公安局的吉普车像个龙钟老人一样,磕磕绊绊、颤颤巍巍地挪动着。司机还把喇叭摁得街道上无人不知来了辆烧汽油的车。
“下去走。”古洛让司机停了车。
“还是坐车舒服。”上官杰说。
“你朋友的家不让呀。”古洛说着,就带头走在前面,这样可以显示出他的英勇无畏。
但五分钟后,他就知道这里根本不需要献出鲜血,更别说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