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相互间看上去如此格格不入,就像各自遭遇海难而流落到同一座小荒岛上,不期然凑到了一起。至少他们周围就是大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身处的小岛被另一个岛包围着,一座像拉普他一样的大飞岛。这座岛就是摩拉维亚号巨轮,而他们围坐的小桌,则是船上餐厅中星罗棋布的小桌之一。摩拉维亚号正快速行驶在夜幕中浩淼的大西洋上。这几个人毫无共同点可言,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从美国回英国的旅途中。其中至少两位堪称名人;其余几位实属无名小卒,有一两个应该说还相当可疑。
第一位名人就是蜚声遐迩的斯梅尔教授,他是拜占庭晚期历史考古研究的权威。他在美国大学开设的讲座被认为是最具权威性的,甚至得到欧洲顶级学术中心的承认。他的文学作品充斥着对欧洲历史的溢美之辞,成熟而富于想象力,以至于当他操着一口美国腔说话时,人们往往会诧异不已。然而,事实上,他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他留着浅色长发,从方正宽阔的额头梳向脑后,一张长脸,五官端正,专注的表情里奇妙地夹杂着蓄势待发之势,如同一头看似漫不经心的雄狮正伺机迅猛出击。
这群人里只有一位女士;而她(如同记者们常常说到她的那样)总是表现出颐指气使的派头;时时处处都要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不论在此地还是在其它任何场合。她就是戴安娜·威尔士小姐,一位声名远扬、游历了许多国家,特别是热带国家的女旅行家;但在晚餐时的亮相中,她并未流露出丝毫粗犷豪爽之气。她模样本就俊俏,又显露着某种热带风尚,一头红发浓密、热烈。就像记者们所说的那样,她着装大胆,独领风骚,但她有张机智的面孔,而且目光如炬,体现着在政治性会议中勇于发问的那类女士才有的显著特征。
其余四人则相形见绌,乍看之下竟是那么无足轻重;不过,只要细细打量便会发现他们也各有特点。其中一位小伙子在乘客登记时写下的名字是保罗·T·塔兰特。他是个美国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个对型,即另类美国人的原型。每个民族大多会有这么个原型,也就是无论从哪方面看,它都代表着一个族群典型特征的反面。美国人特别崇尚劳作,一如欧洲人崇尚战争。劳作散发着英雄主义的光晕,任何好逸恶劳之人都不能称其为正常人。对型极其罕见,因而也显得更加突出。他是个浪荡公子或者花花公子:他挥金如土,是那种常常出现在美国小说中的孱弱的反派。保罗·塔兰特整日无所事事,除了不停地换衣服,每天大约换6次,使身着的西装由浅入深或从深到浅地变换精致的浅灰色调,犹如黎明或黄昏时刻天际间的银白色调展现出的微妙变换那样。与大多数美国人不同,他蓄有精心打理的短小、卷曲的山羊胡;与大多数花花公子,甚至是他那一类的花花公子不同的是,他并不张扬,反而显得相当阴郁。他沉默寡言、神情抑郁,满怀拜伦式诗意般的忧郁。
另外两位旅行者是英国的演讲者,刚结束他们的美国之旅,从这点来看,他们可以归为同类。其中之一是伦纳德·史密斯,一个名气不大的诗人,但是个小有成就的记者;他脑袋长,头发浅,衣着得体,看样子对自己很在意。另一位正好相反,模样有些滑稽,五短身材,蓄着那种海象般的黑色八字须,而且不善言辞。他曾从巡展的美洲虎口中救出罗马尼亚公主,为此被指控犯有抢劫罪,但同时又受到褒奖,一时成为广受关注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人们自然而然地感到他对神、进步、自己的早年生活经历以及未来英美关系等方面的想法,一定会在明尼阿波里斯和奥马哈居民中引起共鸣并予以足够重视。第六个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位是矮小的英国教士,名叫布朗。他凝神聆听众人的谈话,并在那一刻开始觉察到其中定有蹊跷。
“教授,我想你对拜占庭的那些研究,”伦纳德·史密斯说,“很可能对我们有所启发,帮我们多了解一些布赖顿的南部海滨附近发现的那座墓的情况,对吧?当然,布赖顿离拜占庭有些远。但我看过一些资料,里面谈到它的埋葬方式和尸体防腐处理的做法,恐怕是拜占庭时代独有的。”
“将拜占庭研究联系到这个肯定很牵强,”教授冷冷地说。“人们总是说专家如何,而我觉得世上最难的是莫过于成为专家。就拿这件事来说:如果一个人不懂在它之前的罗马帝国以及在它之后的伊斯兰运动,又怎么能透彻了解拜占庭呢?多数阿拉伯艺术其实都是拜占庭艺术。喔,就说代数——”
“算了吧,什么代数不代数的,”那位小姐断然喝道。“我从来没关心过代数,而且永远也不会。我对尸体防腐这种事最感兴趣。你知道,加顿挖掘巴比伦古墓的时候,我正好和他在一起。打那以后,我发现木乃伊和保存完好的尸体这类玩意太刺激了。就跟我们说说这个故事吧。”
“加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教授说。“他们一家都很有意思。他那个当上国会议员的兄弟可不是个普通的政治家。我是听了他关于意大利的演讲后才知道了法西斯党是怎么回事。”
“哦,我们此行不去意大利,”戴安娜小姐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相信你正要去发现了古墓的那个小地方。在苏塞克斯郡,对吧?”
“在英格兰的这些小区块里,苏塞克斯算相当大了,”教授说。“要想走个遍会花很长时间;那地方确实是信步游览的好去处。爬上那些看似低矮的山丘后你才发现其实它们很大。”
话音落定,众人竟突然出乎意料地缄口不言,直到那位小姐打破了沉寂,“啊,我要到甲板上去,”边说边起身离去,另外几位男士也随之站起身,但教授犹犹豫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有矮个子教士还坐在桌边,一丝不苟地折起他的餐巾。等到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教授突然对他的同伴说:
“你对刚才那段闲聊怎么看?”
“哦,”布朗神父微笑着说,“既然你问我,我只能说其中有些东西让我觉得有点意思。我可能想错了,不过那伙人好像几次试图让你谈谈在苏塞克斯发现的保存完好的尸体。而你却礼貌地将话题引向别处,先是说代数,再提到法西斯党,然后又说到英格兰南部和西南部的丘陵景观。”
“总之,”教授回答说,“你认为我什么都可以谈,唯独要避开那个话题。你说的很对。”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盯着桌布;然后他抬起头,猛然打开了话匣子,犹如看准目标的狮子采取了迅捷的行动。
“这么跟你说吧,布朗神父,”他说,“我当你是我平生遇到的最睿智和最高尚的人。”
布朗神父是地道的英国人。与他的同胞一样,突然受到他人当面恭维时会感到无所适从,特别是这种以美国人的方式认真且诚挚地表达的赞美。他只能喃喃自语,含糊其辞地回应。教授表现得依旧很诚恳,急着往下说:“你看,在一定程度上,这事其实很简单。在苏塞克斯海边的杜厄姆村,人们在小礼拜堂底下发现了黑暗时代的基督徒墓穴,很显然,死者是位主教。教区牧师本人恰好也是个考古专家,从中发现了很多我仍然一无所知的东西。有传闻称尸体经过了防腐处理,采用了只有希腊人和埃及人掌握的独特方法,西方人对此不了解,尤其是在那个时代。因此,沃尔特斯(也就是教区牧师)先生自然而然便想到可能与拜占庭的影响有关。但他同时提到的另一件事,让我更感兴趣,因为它关乎到我个人。”
他紧皱眉头盯着桌布,那张严肃的长脸显得更长、更严肃了。他长长的手指在桌布图案上滑动着,仿佛那是张规划图,标明了荒废的城市以及建于其中的庙宇和墓地。
“因此我要告诉你,而不是其他人,为什么我不愿在人员混杂的情况下谈论此事;同时也想说明,为什么别人谈论得越热闹,我就越要谨慎。据说在棺材里有个金链十字架,看上去很平常,但背面刻着某种神秘的符号,世上只有两个十字架上刻着那种符号,它是其中一个。它与世上最早的教堂神秘之物存在某种渊源,应该喻示着圣彼得去罗马之前在安提俄克建立教区的经历。不管怎样,我相信跟它一模一样的只有一个,而那一个就在我手里。我听说有个涉及金十字架的诅咒的故事;但我没在意。无论是否存在诅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存在一个阴谋;尽管只是一个人的阴谋。”
“一个人的阴谋?”布朗神父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
“就我所知,是一个疯子的阴谋,”斯梅尔教授说。“说来话长,而且从某些方面看也很愚蠢。”
他又一次停顿下来,用手指在桌布上描摹着建筑图纸似的图样,然后继续说道:“也许我该从头说起,这个故事里的一些细节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含义,或许你能看出其中的玄机。这事发生在很多年以前,当时我正独自研究克里特岛和其它希腊岛屿上的文物古迹。实际上很多工作都是我自己完成的;有时会临时找当地居民帮忙,那些人干活太糙,有时真就只是我自己,没有任何帮手。就在独自工作的情况下,我无意间找到了一个地下迷宫,摸索到尽头后发现了大量废弃物、破碎的装饰品和散落在四处的宝石。我认定这是某个塌陷的祭坛,那个神秘的金十字架就是在这里捡到的。我翻转过来,看到它的背面刻着‘Ichthus’也就‘鱼’的图案,它是早期基督徒的标记,但它的形状和花纹与我们平常所见大为不同;在我看来,它更贴近现实生活,似乎是古时的设计者有意要让它看上去更像条真鱼,而不是只表现出传统寓意或是灵气。我还发现它的一端渐趋扁平,看着不像是纯粹出于美观考虑,反倒像是刻意体现粗野、原始的动物习性。
“为了简单说明我为何认为这项发现非常重要,我必须告诉你发掘这个物件的地点。从某个角度看,它带有在一次发掘中再发掘的性质。我们的研究目标不仅仅是古物,而是研究古物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或者我们中有人认为有理由相信,这些大体上属于米诺斯时代的地道就像那个著名的弥诺陶洛斯迷宫一样,并没有自那个时代起便从人们的视野中完全消失,历经多个世纪一直沉睡,直到被现代探险者发现。我们相信在这期间这些地下建筑,甚至可以说这些地下城镇和乡村已经被人洞穿,有些人出于某种动机曾进去探寻过。至于到底是什么动机,存在诸多说法:有人认为是帝王们怀着对科学的好奇心,下令进行考察;还有人认为在罗马帝国末期人们热衷于来自亚洲的各类可怕的迷信活动,逐渐形成了某种秘密的摩尼教派或者任何其他崇尚无节制地狂欢的教派,他们在洞穴中举行纵酒纵欲活动的秘密祭神仪式。我本人则属于另一派,认为这些洞穴的功能类似于地下墓穴。也就是说,我们相信在当时罗马帝国境内掀起一波波迫害狂潮期间,基督徒们隐身在这些由古老的异教徒打造的岩石迷宫里。因此,当我发现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金十字架,又看到那个鱼形符号时,我突然感到幸运之神竟然对我如此厚爱;就在我转身要再次向上向外走,抬眼看着低矮的地道里向前伸展的光秃的岩壁的时候,猛然发现上面有人工刻划的痕迹,虽然只是勾勒出了大致模样,但不可能认错,那分明就是鱼的形状,我又一次感到欣喜若狂。
“它的样子犹如鱼化石或者某种原始生物,被永远固着在冻结的海里。最初我也没想太多,那不过是在石头上胡写乱画而已,随后我的潜意识里忽然冒出个念头,那些早期的基督徒肯定感觉自己就像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栖息在失落的世界里,周边是一片死寂和昏暗,陷落到了众人脚下的深处,游荡在暗黑、无声的世界中。
“每个走在石洞中的人都知道被鬼魅的脚步追随是什么感觉。脚步的回声忽前忽后拍打着每根神经,明明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却总是疑神疑鬼,无法信服周边确实再无他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回声产生的效果,一直没有太在意。过了一段时间,我瞥见刻在石壁上的象征符号,便停下脚步。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我的脚已经站住,而那回声却在继续前进。
“我向前跑了几步,感觉幽灵般的脚步声也在朝前跑,但听得出来它的节奏和我的脚步并不合拍,根本不是自然回响的节奏。我再次站住,那个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但我发誓,它们停得有些晚;我大声问了一句;我的喊声居然有回应,但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它从我前面那块岩石转角处传来;在整个心惊肉跳的追赶过程中,我注意到它总是在类似的转弯处停下说话。我用小手电能照亮眼前那片狭小的空间,但看上去总像是一间空屋子,什么都没有。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跟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对话,而且一直持续到能看到外界的亮光,即便到了这里,我还是无法看清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底是怎么消失的。不过那个迷宫的出口处有很多开口和裂缝,他返身回到洞穴深处轻而易举。我只知道自己出来的时候站在一座大山的荒凉的台阶上,像是由大理石铺成的阶地,不同的只是一簇簇绿色植物散布其间,看上去感觉比纯净的岩石更有活力,就像古希腊陷落后,来自东方的入侵者四处蔓延。我眺望着远处蓝蓝的大海,阳光直射地面,周边一片死寂,连一丝风都没有,草叶都纹丝不动,也看不到任何人影闪动。
“那场谈话真可怕;离得那么近、那么真切并且还很随意。对方没显身形,没露面目,无名无姓,却能叫出我的名字,在相当于将我们活埋的洞穴和岩缝中淡淡地跟我说着话,并不比我们两个坐在俱乐部里的扶手椅上闲聊更激动更富有戏剧性。但他也告诉我,他迟早会杀掉任何染指这个带鱼形符号十字架的人,无论是我还是任何其他的人。他明确地对我说,他不会犯傻要在迷宫里把我杀死,因为他知道我手里有把上了子弹的转轮手枪,还说他冒的险跟我一样大。但他同样平静地告诉我,他会精心谋划杀我的行动,做到万无一失,他要掂量每个细节,排除任何风险,要以一个中国手艺人或者印度刺绣工用毕生精力打造完美艺术品的精神来谋划这件事。然而,他并非东方人;我很确定他是个白人。我怀疑他跟我一样,是个美国人。
“从那以后,我不时会收到一些标志和象征性的符号以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便条,所有这些都让我至少可以确认,假如这人是个狂人,那他就是个偏执狂。他一直以这种轻松超然的方式告诫说,针对我的死亡和埋葬方式的准备工作令人非常满意;避免这一系列行动最终成功实施的唯一途径,就是交出那件我据为己有的遗物,也就是我在洞穴里发现的那个独特的十字架。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宗教情感或者这方面的狂热;他似乎除了收藏家那种猎奇的热情以外,再无其它任何感情。这也是我感觉他是个西方人而非东方人的缘由之一。但他对这个物件情有独钟,强烈的占有欲让他发狂。
“然后就传来了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有待验证,说是在苏塞克斯墓中经过防腐处理的尸身上发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十字架。如果他此前是个狂人,那么这条消息足以让他变成七鬼附体的狂魔。一个十字架在另外一个人手里已经够他受的了,现在又出现一个,而两个都不在他手上,这简直比遭到酷刑折磨还令人无法忍受。他开始发了疯似地给我发讯息,如同向我射出密集的毒箭,而且每条讯息都会更自信地声称,在我伸出不该伸的手去取墓中十字架的那个瞬间,便是我死到临头之时。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他写道,‘你永远叫不出我的名字;你永远看不到我的脸;你将死去,而且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你。我会混在你周围那些人中间;但我只会是那个你根本视而不见的那个人。’
“根据他那些威胁,我推断出他很可能会一路跟踪着我;并且伺机偷走十字架或者因为我拿着它而想办法让我尝到苦头。但我平生根本没见过此人,他可能是我遇见的任何人。从逻辑上来看,他可能是在餐桌上为我服务的任何一个侍者。他也可能是跟我同桌的任何一名乘客。”
“他也许就是我,”布朗神父说,不无得意地挑着他文法上的毛病。
“他可能是任何其他人,”斯梅尔严肃地说。“刚才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唯一能确定不是敌人的就是你。”
布朗神父又一次面露尴尬;他随后微笑着说:“嗯,奇怪的很,我的确不是。我们必须考虑的是,在他——在他造成不愉快之前,有没有可能查清他是否真在这里。”
“我想,有一种查明的可能,”教授冷冷地说。“我们到达南安普敦港口后,我会立刻在海边找辆车;如果你能和我同行,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同行,我们这个小团体也该解散了。假如他们中有任何人也出现在苏塞克斯那个小教堂墓园的话,我们自然就弄清楚他究竟是谁了。”
教授的计划一一付诸实施了,至少他找到了车,而且有布朗神父同行。他们乘车沿着滨海路蜿蜒前行,路的一边是大海,另一边是汉普郡和苏塞克斯郡的丘陵;前后左右也看不到任何有人跟踪的迹象。在他们去往杜厄姆村的路上,只碰到一个与他们要办的事相关的人。他是个记者,刚参观过教堂,又在教区牧师陪同下看了最新考古挖掘现场所在的小礼拜堂;他做的评论和笔记也不过是要见报的一般性内容。但斯梅尔教授的想象力或许太丰富了,无法摆脱那个记者的态度和样貌给他造成的奇怪的、沮丧的感觉。那人身材高大,衣着邋遢,鹰钩鼻,眼窝深陷,八字须忧郁地下垂着。作为观光客,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应有的快乐;实际上,他正迈着大步,要尽快离开这里。教授和神父便拦住他,向他打听情况。
“无非是一个诅咒,”他说:“对于此地的诅咒,旅游指南和教区神父这么说,还有村里的老人或者不知哪个专家也这么说;确实,感觉还真有那么回事。不管是真是假,我很高兴从里面出来了。”
“你相信诅咒吗?”斯梅尔好奇地问。
“我什么都不信;我是个记者,”这个忧心忡忡的人答道——“我是《每日电讯》的布恩。不过那个墓穴确实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我不会否认,我的确觉着后脊梁骨发凉。”然后他加快脚步,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那家伙看着真像只乌鸦,”他们转身走向教堂墓园时,斯梅尔冒出这么一句。“人们对预示凶兆的鸟有什么说法来着?”
他们缓缓走进墓园,这个美国古物收藏家两眼放光,流连在教堂墓地大门孤零零的顶盖和那棵巨大的紫杉,它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即使是大白天也显得那么幽暗,如夜幕降临。小径在高低起伏的草地中渐渐向上,草地里的墓碑以各种角度倾斜着,就如在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中的石筏,东摇西晃着漂向远处,直至一道隆起挡住去路,在那之外便是泛着浅灰色的光,像天堑一样的真正的大海。他们脚下滋生着的杂草也变成了丛生的海滨刺芹,并渐渐消失在灰黄色的沙地里;在距离丛生的刺芹几步远的地方,灰白色海面衬出一个黑色剪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果不是那身深灰色服饰,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墓碑上的雕像。但布朗神父当即辨认出那个身影的特点:优雅的溜肩膀和那绺满含愠怒、向外撅着的短山羊胡。
“哎呀!”考古学教授惊呼道:“这不是那个叫塔兰特的人嘛,如果你还称他为人的话。我在船上聊这事的时候,你没想过我这么快就得到答案了吧?”
“我觉得你的答案未免有些多,”布朗神父回应道。
“呃?你什么意思?”教授猛地回头看了神父一眼,不解地问。
“我是说,”另一位柔和地说,“我似乎听到那棵紫杉后面有说话声。我觉得塔兰特先生不像看上去那样是孤身一人;我甚至敢说,不像他想表现的那样孤单。”
塔兰特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态,他慢慢转过身的同时,神父的话也得到了应验。此时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清脆并且相当生硬,但毫无疑问是女人的声音,只听她很老道地打趣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会来这里?”斯梅尔教授慢慢醒觉来,这句轻快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于是在困惑之中,他被迫得出结论,还有第三人在场。戴安娜·威尔士小姐从紫杉阴影里走了出来,她一如往常那样显得欢快和果决,几乎与此同时,教授冷冷地注意到她后面还跟着一位。正是那个衣冠楚楚、瘦削的伦纳德·史密斯,那个曲意逢迎的诗人。只见他如影随形紧跟着恣意张扬的戴安娜小姐,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脑袋像狗那样歪向一边。
“我的天啊!”斯梅尔低声抱怨着:“怎么,他们全在这里!就差那个长着海象胡子的马戏团老板没来。”
他听到站在身边的布朗神父在暗中发笑;的确,这种形势已经演变到了不止是让人发笑的地步。眼前乱糟糟的热闹场景,就像在变戏法;因为就在教授说话的同时,就像有人成心要开玩笑耍他似的,那个长着弯月八字须的圆脑袋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他们随即发现,他钻出来的那个地洞其实很大,里面有个梯子直通地下;它实际上就是他们要参观的地下景观的入口。那个小矮子头一个发现这个入口而且已经顺着梯子下去了一两级,然后又探出头招呼他的同伴。他的模样显得异常荒谬,活像是在恶搞《哈姆雷特》里掘墓人出场的那一幕。或许他的八字须过于浓密,说话时也有些含糊不清,只听他说:“就在这下面。”但众人猛然意识到,尽管他们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在餐桌边与他相对而坐,却从来没听他开过口;而且尽管他本应是个英国讲师,说话时却带着浓浓的外国口音。
“你看,我亲爱的教授,”戴安娜小姐兴奋地大呼小叫,“你那个拜占庭木乃伊简直太令人向往了,不容错过。我不过是禁不住要过来看看;而且我敢肯定这几位男士跟我想得一样。现在你一定要讲讲有关的一切。”
“我并非一切都知道,”教授脸色很难看,板着脸说,“从某些方面说,我甚至都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们这么快就又聚在了一起本身就够怪异的了,不过我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现代人对信息的渴求啊。不过,如果我们大家一定要去现场的话,我们必须得以负责任的方式进行,而且恕我直言,要有人负起领导的责任。不论是谁负责挖掘工作,我们都必须去打声招呼;恐怕我们至少需要登记一下姓名。”
急不可耐的戴安娜小姐的和满腹狐疑的考古学家之间发生了冲突,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激烈的口角。考古学教授坚持认为,教区牧师和本地相关方有权过问此事并最终说服了众人。那个蓄着八字须的小个子很不情愿地回到地面,勉强默认了走正常程序进入现场。所幸的是,教区牧师亲自到场,他看上去很帅气,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令他更显疲惫。他热情地与教授攀谈起来,把他当成考古方面的知己,他对教授身边那几个人似乎存有些许敌意,同时又对这群互不相干的人能凑在一起感觉很有趣。
“我希望你们不是迷信的人,”他和蔼地说。“我把话说在前头,据说热衷于这事的人要冒着各种各样的噩兆和诅咒降临的风险。我刚刚破解了一段在礼拜堂入口处发现的拉丁铭文;从铭文内容看,恐怕这里面有三重诅咒:一重发生在进入密室的时候,二重与打开棺木有关,第三重也是最可怕的诅咒事关触摸里面的金质遗物。我自己已经触发了两重诅咒,”他微笑着补充说:“不过,你们要想亲眼看到什么的话,恐怕最轻微的第一重诅咒是怎么也回避不了的。根据传说,诅咒不会当即显现,而是要过一段时间,在其它场合应验。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能让你们稍微感到安慰。”可敬的沃尔特斯先生再次面露微笑,依旧表现出疲惫无力又和蔼可亲的样子。
“传说,”斯梅尔教授重复着,“哎,那个传说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而且说法不一,就像本地其它传说一样,”教区牧师回答。“不过这个传说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墓穴同时代的;铭文里记录了传说的主要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居伊·德吉索尔是13世纪时这一带领地的领主,他相中了一匹黑骏马,而那匹马的主人是热那亚共和国的公使,他是个很讲究实际的贵族商人,总想着卖个好价钱。贪婪的居伊为了凑足买马的钱,铤而走险去抢劫圣堂,而且,据另一种说法,甚至杀害了当时住在里面的主教。不管怎样,主教发了咒,只要拿走那个本该保存在墓中的金十字架并将其据为己有,或者金十字架被返还后继续去打扰的话,无论是谁都必遭天谴。这个领主把那个十字架卖给了镇上的金匠,凑足了买马的钱;但就在他如愿以偿的头一天,他骑上那匹马从教堂门廊前走过的时候,这匹马突然前蹄扬起,把新主人摔了下去,折断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一直生意兴隆、生活富足的金匠遭遇了一系列令人费解的变故,败了家,只能求助于生活在领地上的一个放债的犹太人。最后,这位不幸的金匠眼看着除了活活饿死再无其它出路,便找了棵苹果树上吊自尽。那个金十字架连同他所有的物品、房子、店铺和各种工具早已落入那个放贷者手里。此时老领主的儿子已继承了这片领地,他父亲因亵渎神灵而遭此厄运令他受到极大震动,他因此成了一位宗教信徒,秉承那个时代的黑暗、严酷的精神,他自认为有义务将任何异端和无信仰者从他的领地上清除掉。于是便轮到那个犹太人遭受厄运,老领主曾对他很宽容,但却被小领主处以火刑。就这样,那个犹太人也因占有金十字架而付出代价;经过这几次遭天谴的事件后,金十字架被送回主教墓中,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见过或碰过它。”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戴安娜·威尔士小姐居然被这个故事打动了。“这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她说,“想想看,除了教区牧师,我们会成为第一批遭到诅咒的。”
长着浓密八字须,说蹩脚英语的先行者发现的梯子实际上只在挖掘过程中使用过,他不会有机会顺着梯子进墓穴了,因为距这里大约100码的地方有个更大、更方便的入口,此前教区牧师正在那里做他的研究,刚从那里出来,现在又领着众人绕到了那个入口处。通向墓穴的坡道相当平缓,在向下走的时候,除了越来越黑以外并不困难。他们很快就自动排成单列走在又黑又陡的地道里,但不一会儿就看到前面出现了亮光。大家默默地前进的时候,听见不知是谁发出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还又一次听见一声咒骂,像一声闷雷,而且是外国口音。
他们进到了一间环形密室,就像由一圈半圆拱围成的廊柱大厅。这是因为建造这座礼拜堂时,哥特式尖拱形尚未像一根长矛刺入我们的文明之域。幽幽的绿光从一些支柱间射过来,这表明那边是通向地上世界的另一个出口,微光下的密室给人一种处在海底的感觉,不知是碰巧了还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有那么一两个相似之处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感觉。因为在所有拱廊上布满了依稀可辨的诺曼人特有的狗牙图案,在微光映照下,那些图案就像是令人惊恐的鲨鱼嘴。在密室的中央就是掀开了石板盖的黑洞洞的墓穴,恰似这种海中怪兽的獠牙巨口。
不知是为了与环境相称还是缺少更现代的用具,教区牧师只让人在礼拜堂安置了4根蜡烛照明,这些长长的蜡烛都有个巨大的木制蜡烛台,摆放在地板上。他们进来时,里面只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照射着这座巨大的建筑。等大家都到齐之后,教区牧师点起了其余三支,这样一来那个大理石棺及其内部便更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的目光首先投向了死者的脸部,但见它历经几百年之后仍然栩栩如生。这要归功于来自东方的神秘防腐处理方法,据说那是传承自异教徒的古老手法,从未在本岛上的简朴墓地里出现过。教授忍不住惊呼一声;因为尽管那张苍白的脸像是涂了一层蜡,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人才闭上眼睡觉。面庞见棱见角、颧骨突出,看着像是个苦行者,甚至可能属于对自己要求很严苛的那一类;身体被裹在金色长袍和华丽的服饰中,在胸脯之上,喉头底部,那个著名的金十字架躺在一小段金链子或者说是项链上,熠熠发光。石棺敞开的方式是在它的前端将棺盖抬起,并用两根结实的木柱顶住,这两根木柱分别支在死者头后的棺材角上,然后以一定角度向上顶在棺盖边缘的内侧。因此,尸体的脚或下半身并未全部呈现出来,但烛光覆盖了整个脸部,在毫无生气的蜡白的脸的对比之下,金十字架像一簇火苗跳动着,光芒四射。
自从牧师讲过诅咒的故事后,斯梅尔教授便一直皱着眉头,方脑门上现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不知是深思还是焦虑的表现。但是出于女性的直觉,其中也不乏女性特有的歇斯底里,戴安娜小姐比他身边的那些男士更清楚,他纹丝不动地凝神沉思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一片死寂、烛光摇曳的洞穴里,戴安娜小姐突然大喊一声:“跟你说,别碰它!”
说时迟那时快,教授已经像狮子一样扑到近前俯下了身。几乎与此同时,众人吓得全都弯腰闪避,抱头乱窜,有的向前有的朝后,好像天要塌了一样。
就在教授伸手拿到金十字架的时候,支撑着棺盖并在重压下微微弯曲的木柱似乎一跳,然后猛地绷直了。石板前端突然滑下,众人顿时魂飞魄散,感觉自己如同被抛入万丈深渊,即将陷入万劫不复之中。斯梅尔一看情况不妙迅速缩头,但为时已晚;接着便见他倒在石棺旁边,头部淌出一片鲜血,不省人事。那个石棺就如过去几百年来那样,被再次盖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中还残留着一两块木头碎片,不由得让人联想起被食人魔咬碎的骨头渣,海中怪兽合上了它的血盆大口。
戴安娜小姐看着眼前的惨象,眼睛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在昏暗的绿光映照下,她面无血色,反衬得一头红发鲜红似血。史密斯仍然像狗那样歪着头,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却像是一条狗望着主人,对主人遭的灾祸似懂非懂。塔兰特和那个外国人僵在那里,表现出他们那副惯有的阴郁神情,但却面如死灰。教区牧师似乎昏了过去。布朗神父跪在教授身边想要查看他的状况。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总是摆出事不关己模样的保罗·塔兰特走过来帮他。
“我们最好把他抬到通风的地方,”他说。“我想他应该还有生还的机会。”
“他没死,”布朗神父低声说,“不过,我觉得情况不妙;你不会是医生吧?”
“不是;但是我私下里学过不少东西,”塔兰特说。“就别管我是什么了。我真正的职业会让你大吃一惊。”
“我想不会,”布朗神父微笑着答道。“在这次旅行的中途,我曾琢磨过。你是名侦探,在追踪什么人。哦,不管怎样,十字架总算是安全了,不会被偷了。”
就在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塔兰特已经轻松、敏捷地抬起了那个虚弱的人,小心翼翼地扛着他走向出口。他回过头答道:
“是的,十字架是够安全了。”
“你是说别人都不够安全,”布朗问道。“你也在想那个诅咒吗?”
心事重重的布朗神父满脸愁容,忙前忙后地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令他深感不安的并不全是这场悲剧性的变故。他帮着将受害者抬到了教堂对面的小客栈里,并咨询了医生。医生告诉他,伤情比较严重而且很危险,但还不至于致命。神父又来到小客栈的接待室,将情况转告早已围坐在桌边的几位旅伴。但不论他走到哪里,心里总有一团疑云,而且似乎随着思考的深入变得越来越黑暗。在他破解谜题的过程中,他想明白了众多零散的小谜题,但随着一个个小谜题的消失,核心谜团反而变得越来越神秘。他逐个厘清了这群人中每个人的意图,但同时却使已经发生的事变得愈发难以解释。伦纳德·史密斯之所以来这里,仅仅是因为戴安娜小姐要来;戴安娜小姐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想来而已。他们俩玩着社交界流行的那种见面调情的游戏,只是搞这个又要掺杂些学问进来不免显得愚不可及。不过戴安娜小姐的浪漫精神里还掺合着迷信色彩;她的旅行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画上句号,令她备受打击。保罗·塔兰特是个私家侦探,也许受某位妻子或者丈夫委托,来监视这场约会;也许是在尾随那个长着八字须的外国讲师,他的神情总让人感觉是个讨人嫌的异类。但是,假如他或者任何其他人曾想盗取那件古董的话,也该死心了。从种种凡人可见的情况来权衡,断了人们念想的若非不可思议的巧合,便是古老的诅咒发挥了作用。
他带着不常有的迷茫站在街中央,两边分别是小客栈和教堂。就在这时,他不无诧异地看到,刚刚结识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这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布恩先生,也就是那个记者,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憔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竟像个稻草人。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黑黢黢的眼睛(两眼相距很近,中间隔着个长鼻子)直盯着神父。神父定睛看了几次才发现,在他浓密的八字须下隐现着冷笑,或者说是一丝冷酷的微笑。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这里来着,”布朗神父有点儿急促地说。“我以为你乘两个小时前的那趟火车走了。”
“哦,你看,我没走,”布恩说。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神父厉声问道。
“这里并不是那种宁静祥和的小乡村,让记者巴不得赶快离开,”布恩回答道。“在这里,事情发生得太快,与其回到伦敦那种无聊的地方,还不如在这儿多花些时间。另外,他们不能让我置身事外——我指的是第二件事。是我发现了尸体,或者至少是那些衣服。我的行为很可疑,对吧?或许你以为我想要穿上他的服装。难道我就成不了可爱的牧师吗?”
然后这个瘦削、长鼻子的江湖骗子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中夸张地伸开双臂,张开戴着黑手套的手,摆出一种很滑稽的赐福姿势说道:“噢,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要拥抱你们所有……”
“你究竟要说什么啊?”布朗神父大喊道,同时用他那把笨重的伞轻轻敲打着路上的石子,因为此刻他已经失去了往常的耐心。
“噢,去问问你那些在客栈的旅伴,你就全明白了,”布恩挖苦着答道。“仅仅是因为我发现了衣服,那个塔兰特就怀疑我;他也发现了,只不过比我晚到了一会儿而已。可这事玄机重重。那个大胡子的小矮个恐怕是深藏不露之人。就为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亲手杀了那家伙。”
布朗神父似乎对此建议一点都不介意,而是感到极其不安和困惑。“你是说,”他不无单纯地问,“是我想要杀了斯梅尔教授?”
“当然不是,”布恩说,他很潇洒地摆摆手,似乎表示让步。“可供你选择的死人太多了,不仅限于斯梅尔教授。怎么,你竟然不知道又有人出事了?如果说斯梅尔教授还有口气,那个人可是彻底没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不能悄悄地干掉他。宗教分歧,你知道……基督王国分裂,太令人惋惜了。……我想你一直要夺回英国教区吧。”
“我要回客栈,”教父平静地说:“你说那里的人知道你的意思,也许他们会跟我说说这事。”
事实上,此后不久,神父便听说了另一宗灾难事件,这个消息迫使他暂时忘却了困扰他的那些谜团。其他人仍在客栈接待室里,他一进去就注意到个个脸色煞白,不用问就知道令他们深受打击的已经不是墓穴中发生的事,而是新近发生的不幸。他进来的同时就听到伦纳德·史密斯在说:“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啊?”
“我告诉你,这事到不了头,”戴安娜小姐眼神呆滞,茫然地重复道:“等我们的生命都到了尽头,这事才会到头。那个诅咒会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带走;也许会像可怜的牧师说的那样拖很长时间,但迟早会像带走他那样把我们全带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布朗神父问道。
众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塔兰特有些漠然地说:“沃尔特斯先生,那个教区牧师自杀了。我想是他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了。恐怕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我们刚刚在海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发现了他的黑帽子和衣服。他好像跳海自尽了。我觉得他当时的表现就有问题,像是被吓傻了,或许我们本该照看他;可话说回来,当时哪顾得过来啊。”
“你无能为力,”戴安娜小姐说。“难道你看不出,那东西正在按照可怕的顺序一个一个地判死刑?教授碰了十字架,他最先倒下;教区牧师打开了墓穴,他第二个被解决;我们只是进了那个礼拜堂,而且我们——”
“停一下,”布朗神父以少有的严厉口吻说道:“这样下去不行。”
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皱着眉头,但他眼里的疑云已然消散,眼神明亮,似乎已经洞悉了可怕的真相。“我真傻!”他喃喃自语。“我早该明白了。诅咒的故事应该早就告诉了我真相。”
“你的意思是,”塔兰特追问,“发生在13世纪的事真有可能把我们全杀掉?”
布朗神父摇摇头,平静地加重语气说:“我不想讨论发生在13世纪的事会不会把我们全杀死;但我可以肯定,我们不可能被13世纪并未发生,而且是子虚乌有的事杀死。”
“哦,”塔兰特说,“神父怀疑超自然的事物到真是新鲜事。”
“不是那么回事,”神父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怀疑的东西与超自然无关,却与自然之事有关。有人曾说过,‘我相信不可能的事,但不信不可信的事。’我完全赞同这种说法。”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相矛盾,对吧?”塔兰特问道。
“这就是我所谓的常识,如果理解正确的话,”布朗神父答道。“人们对涉及超自然的说法更信服,因为它说的是我们不理解的事,但会质疑与我们的理解相悖,却本属自然的说法。如果你告诉我,在伟大的格莱斯顿即将离世的最后时刻,曾受到巴涅尔的鬼魂纠缠,我无法辨明真假。但如果你告诉我,格莱斯顿先生第一次觐见维多利亚女王时,戴着帽子进入她的会客室,拍她的后背,还让她抽雪茄,我就不再是不可知论者。那不是不可能,只是不可信而已。与巴涅尔的鬼魂是否出现过相比,我更确信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因为它违背这个我确切了解的世界的法则。那个关于诅咒的故事也一样。我怀疑的不是这个传说,而是那段历史。”
戴安娜小姐总算恢复了一些神智,不再那么恍惚,她对新鲜事物总是存有好奇心,此刻明亮的眼睛里又放射出那种求知的欲望。
“你这人可真古怪!”她说。“你怎么能不信历史?”
“我不信这个历史,因为它并非历史,”布朗神父答道。“任何稍微懂点儿中世纪历史的人都会发现,整个故事的可信度跟格莱斯顿让维多利亚女王抽雪茄差不多。但是,你们中有谁了解中世纪的情况?你们知道基尔特制是怎么回事吗?你们曾听说过‘salvo managio suo’(拉丁语:保全他的私宅)这个词吗?你们知道‘Servi Regis’(拉丁语:王室侍者)是什么人吗?”
“不,我当然不知道,”戴安娜小姐愠怒地说。“拽一堆拉丁文干嘛!”
“你当然不知道,”布朗神父说。“如果我们谈论的是世界另一端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以及几个天知道为什么保存那么完好的非洲人干尸;如果是巴比伦或中国发生的事;如果事关遥远而神秘的月中人,你们的报纸就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会详细到告诉你又发现了一只牙刷或者领扣。但是对于建造了你们本区的教堂、给你们所住的城镇、所从事的行业还有你们所走之路命名的那些人,你们却无意加以了解。我自己知道的也不算多;但我所知道的已经足以让我认定,那个故事是彻头彻尾的胡扯。法律禁止放债人为抵债而扣押一个人的店铺和工具。眼看着一个人陷入灾难的深渊,而且由犹太人一手造成的,基尔特居然坐视不管,这绝对不可能。那些人也有恶习,有各自的不幸;他们有时会折磨甚至烧死别人。但眼看着一个人无依无靠,因为无人在意他是死是活,只能孤独求死,这不是中世纪时期的理念,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经济、科学和进步的产物。犹太人不会成为封建领主的仆从,他们通常会享有王室侍者的特殊地位。更重要的是,犹太人不可能因他的信仰被烧死。”
“你越来越自相矛盾了,”塔兰特不由得说:“但是,你总不能否认犹太人在中世纪受到迫害的事实吧?”
“如果说他们是中世纪时期唯一没遭迫害的人,”布朗神父说,“反倒更接近事实。如果你想要挖苦中世纪精神的话,你完全可以引用更好的例证,比如说,可怜的基督徒或许会因为在本体同一论的概念上犯了错而被活活烧死,而一位富有的犹太人可以在大街上公开嘲笑基督和圣母玛利亚却不被问罪。好了,故事就是那么回事。它绝对不是中世纪发生的故事;甚至算不上是关于中世纪的传说。不过是某个人根据他读过的小说和报纸编造的,而且很可能是灵机一动编出来的。”
其他人被他这通离题万里的历史讨论弄得有些发懵,似乎想不通神父为何要强调这些,而且把它们当成解开谜团的重要一环。塔兰特擅长从纠缠不清的题外话里寻出有价值的细节,他突然感到如醍醐灌顶。他扬起头,小山羊胡向外撅着,原本阴沉的两眼放着光。“啊,”他说:“灵机一动编出来的!”
“这样说也许有些夸张,”布朗神父冷静地说。“我该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精心谋划的阴谋,而这部分跟其余部分相比,编得有些随意和马虎。但谋划者并不觉得有人会留意中世纪历史的细节。而且他的算计大体上来看相当准,就像他在别的事上的算计大都很准一样。”
“谁算计的?谁算得准?”戴安娜小姐再也无法忍耐,突然发了脾气,质问神父。“你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你还嫌我们没受够,还要用一大堆他呀他的来让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吗?”
“我说的是凶手,”布朗神父说。
“什么凶手?”她尖声问道。“你是说可怜的教授被谋杀了?”
“嘿,”大胡子塔兰特瞪着眼,瓮声瓮气地说,“我们还不能说‘谋杀’,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人杀的。”
“除了斯梅尔教授,凶手还杀了另一个人,”神父严肃地说。
“啊?他还杀了谁?”塔兰特问。“他还杀了可敬的约翰·沃尔特斯,杜厄姆教区的牧师,”布朗神父明确答道。“他只想杀死他们俩,因为只有他俩拿了有特殊图案的金十字架。凶手绝对是个偏执狂。”
“这听起来太怪异了,”塔兰特喃喃自语。“当然,我们无法确认教区牧师也真的死了。我们还没见到尸体。”
“哦,不对,你们看到了,”布朗神父说。
大家一下子惊呆了,全都一言不发。在周边一片寂静中,戴安娜小姐下意识地胡乱猜想着,她想象中的情境如此活灵活现,以至于吓得自己差点儿失声尖叫起来。
“那正是你们所看到的,”神父继续说。“你们看到了他的尸体。你们没见过他活着的样子;但看到了他的尸体,这是毫无疑问的。在4支大蜡烛投下的烛光之下,你们长时间地凝视着它;而且它不是因为自杀而漂浮在海上,是像个红衣主教庄严地躺在建于十字军东征时代之前的神殿里。”
“通俗地说,”塔兰特说,“你实际上要我们相信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其实是被害人的尸体。”
布朗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似乎毫不相干的神态说:“我注意到的头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十字架;或者说挂着十字架的那条链子。对你们大多数人来说,那不过是串珠子而已,没什么特别的。这很自然;但是,同样是很自然的,我在这方面懂的比你们多。你们记得它被放在靠近下巴的地方,只露出几粒珠子,好像整条项链很短。但露着的那几粒珠子排列方式有些特别,先是一颗大的,然后是3颗小的,依此类推;事实上,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是个诵经用的念珠,而且是个一端挂着十字架的普通念珠。但正常的念珠应该有至少5组外加一些零散的珠子。我自然而然便想知道其它珠子去哪儿了。如果是缠在脖子上的话,肯定会绕好几圈。我当时没有想明白;只是事后才猜到其余部分去了哪里。它在木柱底端缠了很多圈,那根木柱被固定在石棺内部的角上,用来支起掀开的棺盖。如此一来,当可怜的斯梅尔去拽那个十字架的时候,同时也就松动了那根木柱,棺盖失去支撑便砸到他的头上。”
“我的天啊!”塔兰特说:“我开始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了。假如属实的话,这真是件奇事。”
“当我想通了这一层时,”布朗神父接着说,“我大致就能弄明白其余部分是怎么回事了。请记住,首先,任何负责任的考古学权威一心想的是调查研究,寻找真相。可怜的老沃尔特斯是个实诚的古文物研究者,他打开墓穴的原因就是想验证一下尸体不腐的传说。其它都是谣传,因为人们往往会对这种发掘寄予很不现实的期望或者夸大其词。事实是,他发现尸体并未经过防腐处理,而是早已化成了尘灰。只是没想到,当他在那个塌陷的礼拜堂里独自借助烛光考察的时候,另外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近前。”
“啊!”戴安娜小姐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的是我们曾跟那个凶手面对面交谈,开玩笑,听他给我们讲传奇故事,然后就毫发无伤地从我们眼前溜走了。”
“并把他神职人员的伪装丢在了岩石上,”布朗附和着说。“这事太简单了。此人抢在教授前面,先进了墓园和礼拜堂,那时教授或许正跟那个悲惨的记者说着话。在空空如也的石棺旁边,他袭击了老牧师并杀了他。然后他换上老牧师的一身黑衣,并用石棺里找到的老袍子裹住老牧师的尸体,放进石棺里,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安置好念珠,用木柱支起棺盖。通过这种方式,他给第二个敌人布置好了陷阱,随后就走出来迎接我们,表现出一位乡村牧师具有的最和蔼可亲的优雅姿态。”
“他这样做够冒险的,”塔兰特质疑说,“碰到认识沃尔特斯的人就不好办了。”
“我承认他确实有些疯狂,”布朗神父赞同说:“而且我觉得你该承认值得冒这个险,不管怎么说,他蒙混过关了。”
“我承认他很走运,”塔兰特咆哮着说。“可他到底是谁?”
“就像你说的,他很走运,”布朗神父回答说,“而且还非常走运。因为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皱起眉头盯着桌面,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此人一直神出鬼没,威胁这里很多年了,但有件事他非常小心,就是保守他是谁这个秘密;至今不为人知。但如果可怜的斯梅尔醒过来,我想他一定会醒的,那么,我们肯定能了解到更多情况。”
“噢,你觉得斯梅尔教授会做什么?”戴安娜小姐问。
“我觉得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塔兰特说,“就是动员所有的侦探去追捕这个杀人狂魔。我自己都很想去抓他。”
“哦,”布朗神父皱着眉沉思良久之后,突然微笑着说,“我觉得我知道他最应该做哪件事。”
“是什么事呢?”戴安娜小姐焦急地问。
“他该向你们所有人道歉,”布朗神父说。
然而,当布朗神父坐在病床边,跟渐渐康复的著名考古学家斯梅尔教授谈话时,却没有谈到这一点,而且说话最多的也不是他;因为尽管医生告诫教授不能多说话以免身体受不了,他还是要抓住这位神父朋友来访的时机多说几句。布朗神父有种特殊的才能,他的沉默暗含着对他人的鼓励,而斯梅尔就是受到了这种鼓励,谈了很多本不容易说出口的怪事。他提到身体恢复期间不同阶段的病态感受和经常伴随躁狂而至的噩梦。头部受到重创后的缓慢恢复往往会伴随精神紊乱;而头脑丰富有趣如斯梅尔教授者,即便在受到惊扰和扭曲的状态中,还是容易表现出独创性和好奇心。他的梦境由粗大的图案构成,画面极不均匀,如同他研究的那些粗犷生硬的古老艺术所表现的图形;梦中充斥着奇异的圣人,头顶方形和长方形的光晕;忧郁、呆滞的面孔,环绕着金光闪闪的王冠和光环;来自东方的鹰隼和长着山羊胡的男人,头发像女人那样盘起,戴着高高的头饰。他还告诉他的朋友,只有一种稍微简单、不那么混乱的类型不断地反复出现在他虚幻的记忆里。所有这些拜占庭图案会一遍遍地渐渐消失,如同烈焰中的一片金黄,在火中若隐若现地闪动,渐渐淡去;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光秃秃的黑色岩壁,上面闪现着鱼的形状,如同用浸入鱼磷光的手指在那里描画。因为那个符号就是他曾经无意中抬头看到过的,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听到他的敌人发出的声音,从漆黑地道的转弯处传了过来。
“最后,”他说,“我认为我弄懂了那个画面和声音的一种意义;这是我以前从不理解的。我担什么心呢?就因为一个疯子放狠话要迫害或追杀我?他只是孤军作战,而对抗他的是一个由无数心智健全的人组成的庞大社会!那人在漆黑的地下墓穴刻画基督的神秘符号,他受的是与众不同的迫害。他是个孤立无援的疯子;整个健全社会团结一致,并非要拯救他而是要杀掉他。我有时会庸人自扰,烦躁不安,怀疑这人或那人就是迫害我的人;怀疑塔兰特,怀疑伦纳德·史密斯,怀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许他们全是?也许在船上、火车上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也许,就我而言,他们全是凶手。我以为我有理由感到惊恐,因为我在黑暗的地下深处爬行,而那里有个人要消灭我。假如那个要消灭我的人来到世间,拥有整个世界,能号令所有的军队和众人,那会怎样?假如他能够封闭整个大地或者用浓烟将我驱出地洞,或者在我露出头的那一刻杀了我,那该怎么办?与这种级别的杀手打交道会是什么滋味?这个世界已经忘记了这些事,就像在不久前忘记了战争一样。”
“是的,”布朗神父说,“但战争已经降临。鱼类可能又被迫转入地下了,但是还会重见天日的。帕多瓦的圣安多尼曾幽默地说,‘只有鱼才能在大洪水到来时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