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风景画家并排站立、看着同一片风景,同时也是一片海景,二人都被眼前之景深深吸引,只是各自感受并不完全相同。这其中一位来自伦敦,是位名声日盛的画家,在他眼里,这片风景既陌生又奇异。另一位是当地画家,但他的名声可不仅限于当地,对他来说,这片风景则更为熟悉;但是或许正因为他熟知此地,反倒使他具有更深切的奇异感触。
就二人看到的色调和形态来说,眼前是一大片绵延的沙滩,倚靠着远处落日洒下的余晖,整个景致呈现出一条条的黯淡色带,有死气沉沉的绿色、青铜色、褐色,更有一抹灰黄色,在薄暮中,给人的感觉不仅仅是晦暗沉闷,还透着某种甚于金色的神秘。唯一打破这些平行色带的是一座长方的建筑,从田野一直延伸至大海,边缘的杂草和灯芯草仿佛马上就会跟海藻连成一体。但是这房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上部竟有残垣断壁般的荒凉,许多扇宽大的窗子和巨大的孔缝洞穿墙面,在渐渐隐去的日光下,仿佛一副光秃秃、黑乎乎的骨架;而房子的下层却几乎没有窗户,大多被木板封住或用砖砌死,在暮色中依稀可见它们的轮廓。但是起码有一扇还称得上是个窗户;最令人称奇的是,从里边竟透出了一丝光亮。
“谁能住在那种破旧的壳子里啊?”伦敦人惊呼,他是个大个子,一副放荡不羁的文艺青年相,年纪很轻,却蓄着浓密的小红胡子,使他看起来比实际老成;他在切尔西大名鼎鼎,人称哈利·佩恩。
“鬼吧,你可以那么想,”他的朋友马丁·伍德答道。“说真的,住在那儿的人确实挺像鬼的。”
或许这听起来有悖常理,来自伦敦的艺术家大呼小叫,抑制不住内心的新鲜和好奇,就好像个农夫,而这位乡村艺术家倒更像是一个机智精明、经验丰富的人,他表情沉稳,面露和善,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实际上,总的来说,后者是一个更稳重、更传统的形象,此时的他穿了一身深色衣服,冷漠的方脸庞刮得干干净净。
“当然,这不过是时代的象征,”他继续说,“或者说,它标志着旧时代和旧家族消逝的趋势。那里住的是伟大的达纳威家族的最后一支,许多新时代的穷人都要比他们过得好。他们甚至没钱修葺自家住宅的上层,现在已经没法住人了;只好住在废墟一样的下层,就跟蝙蝠和猫头鹰似的。但是他们的家族肖像画最早可以追溯到玫瑰战争时期,他们还存有英格兰历史上的第一幅人物肖像,其中有几幅非常精美;我碰巧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经就修缮这些画问过我的专业意见。尤其是其中有一幅,也是较早的一幅,画得太好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的整个宅子都让人毛骨悚然,光看外表就能想象出来,”佩恩回答说。
“呃,”他的朋友说道,“跟你说实话,确实是那样。”
之后有那么片刻的寂静,但不一会儿就被一阵微弱的沙沙声打破了,是从护城河边上的灯芯草丛里传出来的;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岸边晃过,像只受到惊吓的鸟迅速移动着,这使他们不免感到一丝紧张,这倒也情有可原。但那不过是一个手提黑包、疾速行走的人而已:这个人脸色焦黄,眼神犀利,他看向伦敦人的眼神流露出些许晦暗和猜疑。
“原来是巴尼特医生,”伍德松了一口气说。“晚上好啊,医生。你是要去那所房子吗?不会有人生病了吧。”
“在那种地方生活,任何人都得生病,”医生愤愤地低声说:“只不过有时候他们病得太厉害,以至都不知道自己病了。那里的空气都是腐败有毒的。我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个要从澳大利亚来的小伙子。”
“是谁啊,”佩恩唐突地问,一脸茫然,“从澳大利亚来的小伙子是谁?”
“啊!”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的朋友还没告诉你吗?实际上我相信他应该就是今天到。真是老式传奇剧里的浪漫情节:家产继承人从殖民地回到他破败的城堡,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包括履行一个古老的家族婚约,娶大小姐为妻,她独守在爬满常春藤的塔楼上,就等着这一天了。古怪的老套路,是吧?但有时候还真会发生。他甚至还有点小钱呢,在这种事上,那似乎总是唯一的亮点。”
“达纳威小姐,独守在爬满常春藤塔楼上的那位,对这事怎么想?”马丁·伍德冷干巴巴地问。
“都到这时候了她还能怎么想呢,”医生回答说。“在那个杂草丛生、充斥迷信的老窝里,他们才不会去思考,只会做白日梦,听天由命。我想她只是把遵从家族婚约、接纳来自殖民地的丈夫,当作是达纳威家族厄运的一部分,知道吧。我真的觉得,假如哪怕他是个嗜杀成性的独眼黑人罗锅,她也会坦然处之,觉得那不过是画龙点睛之笔,正好贴合这暮光之景。”
“你当着我这位伦敦朋友的面,把我的乡下朋友形容得也太不堪了,”伍德边说边大笑起来。“我本想带他登门拜访的;任何画家都不该错过达纳威家族的肖像,如果他有缘一见的话。但是既然他们要接待澳大利亚来的客人,或许我该改天再去。”
“哦,还是去看看他们吧,看在上天的份上,”巴尼特医生热切地说。“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让他们的生活少些颓废,多些欢乐就行,这样就能让我的工作变得轻松一些。依我看,要想让他们都打起精神,只有一位来自殖民地的表亲是远远不够的;来的人越多越好。来吧,我带你们进去。”
随着离那座房子越来越近,他们看到它仿佛一座孤岛,矗立在灌满海水的护城河之中。三人过了桥,来到另一侧,眼前是一条十分宽阔的石板路或者说是路堤,宽大的裂缝里冒出一丛一簇的野草和荆棘。这片石台在昏暗的暮色中显得阔大而空旷,此时的佩恩简直无法相信,在这样一方小天地中,竟然包含了如此厚重的旷古荒凉之感。石台向一侧延伸过去,就像一块巨大的门阶直通门前;那是个十分低矮的都铎式拱门,敞开着,却如洞穴般漆黑。
爽快的医生也不客套,径直将他们带进了房子里,颓败之境又一次冲击着佩恩。他原以为会沿着弯曲狭窄的楼梯,登上一座荒废的塔楼;但在这里,通向宅子内部的头几级阶梯实际是向下的。他们向下走过几段短小破旧的楼梯,经过几间亮着微光的大屋子,若不是其中成排的深色画作和落满灰尘的书架,可能人们真会以为此地原先是位于护城河之下的城堡地牢。蜡烛在房间各处的老式烛台上燃烧着,偶尔会映出逝去的典雅在灰尘中显露的些许细节;但是这位访客对这人造光并没有太多感触、也没有因此感到压抑,让他有这种感觉的是那道黯淡的自然光。当顺着这长方的屋子向里走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墙上唯一的窗户——一扇奇异的椭圆形窗,是17世纪末的风格。但奇怪的是,透过这扇窗,人们并不能直接看到天空,只能看到天空的倒影;在河岸投在水面的阴影之下,一缕黯淡的阳光浅浅地映照在护城河的水面。佩恩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夏洛特小姐,她只能通过一面镜子看到外面的世界。从某种意义说,这位“夏洛特”小姐不仅是从镜子中看世界,而且她看到的世界还是上下颠倒的。
“达纳威家族在沉沦,达纳威家宅也在沉降,”伍德低声道:“它好像在慢慢地沉入沼泽或流沙,直到大海最终将它淹没,为它加上一层绿色的屋顶。”
当有个人无声无息地来到近前迎接他们时,就连处乱不惊的巴尼特都不禁打了个冷战。的确,屋里实在太安静了,当他们意识到这里竟然有人时,难免都被吓了一跳。他们进入房间时,里面已经有3个人:3个昏暗的身影,在昏暗的屋子里纹丝不动;这三人都穿着黑衣服,看着好像黑乎乎的影子。当第一个身影靠到窗户透进的灰色光线边上时,他的脸显现了出来,苍白得就像他头上的白发。这位是老瓦因,这里的管家,自从这家的古怪父亲、上一位达纳威勋爵死去之后,他长久以来扮演着家长的角色。假如他的牙全掉了的话,应该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可事与愿违,他还真剩了一颗牙,并且时不时地就会露出来,给他增添了几分凶相。他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医生和他的朋友们,陪同他们来到坐在那里的另两个黑衣人跟前。其中一位是个天主教会的神父,在黑暗的古老岁月,他很可能也在神父洞里藏过身,在佩恩看来,单凭这一点,就又给城堡增添了几分阴郁古老的气氛。佩恩可以想象他在这个凄凉之地或低声祈祷,或捻珠祈祷,或敲响钟声,或是其它显得阴郁与凄凉的事。此时,他可能正在用宗教思想开导和安慰那位女士;但很难说那安慰真的取得了实效,或者起到了任何鼓舞人心的作用。至于其它方面,那位神父本身看上去极其普通,相貌朴实,几乎不着表情;但是那位女士则完全不同。她的脸庞绝非平淡无奇或无可称道;她的脸从她灰暗的裙装、头发和背景中凸显了出来,脸色白得吓人,却惊人的美艳。佩恩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直到他不敢再看;而且他还想趁有生之年再争取多看几眼。
伍德只是跟他的朋友们礼貌地相互寒暄着,渐渐引出想要再次参观肖像画的愿望。他表示听说了今天家里要迎接远客,对贸然来访表示歉意;但对方一再说,有客来访反倒让家人松点心,可以分散他们注意力,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他很快就被说服了。因此,他也没再啰嗦,带着佩恩穿过中央会客厅,来到了挂着画像的书房,因为这里有张画像是他特别想要展示的,它不仅只是一幅画,而且近乎是个迷。小个子神父也迈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边;他似乎对古画有一定了解,就像熟悉古老的祈祷文一样。
“我为发现了这幅画而感到很骄傲,”伍德说。“我认为它是霍尔拜因的作品。如果不是,那肯定是跟霍尔拜因生活在同一时代、和他一样伟大的人所作。”
那幅画笔力苍劲,感情诚挚,是那个时期流行的风格,画中人一袭黑衣,饰以黄金和毛皮,表情沉重,面庞饱满,脸色相当苍白,眼神却很机警。
“多遗憾啊,艺术竟没能永远停留在那个过渡时代,”伍德大声说,“也不再继续过渡了。它是多么逼真啊,简直像真人,你们不觉得吗?他的脸部在周边稍显僵硬的画面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鲜活和丰富,你们不觉得吗?还有他的眼睛,甚至那脸更真实。凭良心说,我觉得那眼睛太逼真了,跟那张脸并不匹配!就好像那双灵活机敏的眼球从一个大白面具上凸现出来。”
“那种僵硬似乎在躯体上也有所体现,我觉得,”佩恩说。“在中世纪结束的时候,人们还没能准确地掌握解剖结构,起码在北方是这样。我觉得左腿画得不是很精确。”
“我不敢苟同,”伍德轻声回答。“那时候现实主义刚刚兴起,还没过度发展,那时的画家,常常比我们想象得更写实。他们会将肖像绘制中细致入微的手法用于描述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你可能会说这个人的两侧眉毛或者眼窝有点儿不一致;但是我敢说,如果你见过他的话,你会发现他一边的眉毛确实比另一边高出了一些。而且他可能就是个瘸子,本来就有一条扭曲的腿,如果事实果真如此,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看着多像个老恶魔啊!”佩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相信神父能原谅我这样的措辞。”
“我相信魔鬼,谢谢,”神父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说道。“奇怪的是,传说中那魔鬼确实是个瘸子。”
“我说,”佩恩抗议道,“你的意思不会真的说他是恶魔吧;但是他到底是谁啊?”
“他是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时代的达纳威勋爵,”他的同伴回答他。“但是他也有一些传奇故事;画框边缘的题词里就涉及到了其中一个,我在这里找到了一本书,里面的笔记涉及到了更多内容。它们读起来都挺诡异的。”
佩恩躬身向前,探头去读那画框边缘陈旧的题词。除去那些过时的字体和拼法,看起来好像是某种韵文,大意如下:
七世一到我将归来:七时一到我将离开:适逢彼时莫握我手:撷我心者哀于心头。
“不知怎么的,听起来确实挺吓人的,”佩恩说,“也许是因为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即使弄懂了也很吓人,”伍德低声说。“我在那本旧书里发现了日期稍晚的记录,说的是这个帅小伙如何为了嫁祸他的妻子,故意自杀,致使她因谋杀罪被处死。另一处笔记记录的是第七代后发生的悲剧——在乔治时代——另一位达纳威自杀了,并且提前有意将毒药放在了妻子的酒中。据说两次自杀都发生在晚上7点。我猜从中可以推论出,他确实每七代人就回来一次,然后就像韵文中写的,不幸的事就会发生在任何昏了头嫁给他的女子身上。”
“如果那么说的话,”佩恩回到道,“下一个第七位绅士心里肯定会很不安吧。”
伍德的声音低了一些,但他还是说道:“新的继承人就是第七位。”
哈利·佩恩的宽大胸膛和肩膀猛地起伏了一下,就像一个人在卸掉重担的样子。
“我们都在说什么疯话啊?”他大喊道。“我们都算是开化时代受过教育的人。在我进到这么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谈论这种事,除非是嘲笑它们。”
“你说得对,”伍德说。“如果你长期住在这么个地下宫殿的话,你就会对事情产生不一样的感受。经过很多次接触之后,那幅画开始让我有种古怪的感觉。有时候我感觉,那张画像中的脸比住在这里的人的脸还要鲜活;我感觉它拥有某种法力或者魔力:它主宰着自然力量,攫取芸芸众生和世间万物的命运。我猜你们会说我想象力太丰富了。”
“什么声音?”佩恩突然喊道。
他们都侧耳倾听,除了远处大海低沉的隆隆声,似乎再没别的声音了;这时,他们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声混杂了进来;就好像一个人声穿透海浪在呼唤着什么,一开始被海浪声淹没,后来越来越近。下一刻他们终于确定了:在外边的暮色中,有人在大声叫喊。
佩恩转过身,透过矮窗,弓身向外望去。这扇窗外的景致依然只有堤岸和天空在护城河中的倒影。然而那幅倒转的画面跟他之前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了。堤岸在水中的倒影里多了两片黑影,是站在岸边的人腿脚部分的倒影。透过那小洞,人们只能看到两条黑乎乎的腿倒映在水面暗淡的乌青色余晖里,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不知怎么,仅仅是看不到头的事实,便使众人感到它仿佛笼罩在云雾之中,给他们随后听到的声音增添了些可怕成分;那是一个男人在高声喊叫,至于喊的什么,他们既听不清也听不懂。佩恩一直在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只见他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变了:
“他站着的样子多奇怪啊!”
“不,不,”伍德说,像是悄声宽慰他。“倒影里看东西总是那样的。是水波的荡漾使你产生了那种想法。”
“哪种想法?”神父简短地问道。
“他的左腿有点弯,”伍德说。
佩恩之前曾把那椭圆形的窗子想象成某种魔镜;而且在他看来,那镜子里还有其它象征着厄运的谜一样的影像。在那人影旁边,还有另外一件他辨认不出的不祥之物;逆光勾勒出了三条细腿的暗黑轮廓,就像一只三腿蜘蛛怪或者三腿鸟站在那陌生人边上。然后他产生了一个不那么疯狂的想法,觉得那东西好像异教徒求取神谕的三脚凳;过了一会儿,那东西不见了,那个人的双腿在水中的投影也从画面中消失了。
他转过身,看到了管家老瓦因苍白的脸,他急着张口说话,露出嘴里的最后一颗牙。“他来了,”他说。“从澳大利亚来的船今天早晨已经到岸了。”
当他们从书房返回中央客厅的时候,他们听到新来者哒哒的脚步声从入口的阶梯处传了过来,听起来身后还拖着几件轻巧的行李。当佩恩看到其中一件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他想象的三足怪兽只不过是便携式照相机的伸缩支架,很容易装卸;而且目前看来,那个拿着此物的男人也是看上去也很可靠,没什么异常。他穿着深色衣服,但属于那种休闲款式;他的衬衫是灰色法兰绒的,他的靴子在寂静的房间发出高声的回响。当他大步向前去跟他的新圈子打招呼时,他的步态清楚地表明,他的腿是瘸的。但是佩恩和他的同伴们盯着的却是他的脸,他们无法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
显然,他感觉到迎接他的众人表现得有点古怪和不自然;但是大家都很确信,他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那位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同他订婚的女士,她的美丽当然足以吸引他;但是显然她也吓着了他。老管家如同臣仆面对领主那样向他表达敬意,然而却像把他当成了家族鬼魂。神父还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这使他更感到紧张了。佩恩的脑子里浮现出一种新式的讽刺,更像是希腊式的讽刺。他曾经把那陌生人想象成了恶魔,但现在看来,他对自己既定的命运毫无意识,这就更糟糕了。他仿佛正大步走向罪恶的深渊,却犹如俄狄浦斯一样不明所以。他满怀盲目的欣喜来到这个家族的老宅,架起照相机记录下了他看到的第一眼;却连架起的相机都被想象成了悲情女巫的三脚凳。
让佩恩意外的是,就在他即将告辞的时候,那澳大利亚人似乎已经对周围的境况不再那么茫然无知了。他低声对佩恩说:
“别走……或者早点儿回来。你看着还像个正常人。这地方实在是让我心惊肉跳。”
当佩恩从那些几乎陷入地下的厅室出来,又接触到了夜晚的空气和海洋的气息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梦幻中的黑暗世界走了出来,在那个世界,庞杂的事情堆积如山,给人许多不安和虚幻之感。
陌生亲戚的到来似乎不太令人满意,而且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画里和画外那两张相同的脸像一个双头怪兽困扰着他。然而总地说来也算不上一场噩梦;或许,他清清楚楚看到的那张脸,终究不是画中那张脸。
“你是说,”他对医生发问,此时他们正一起走在暗黑的沙滩上,一旁的大海正在慢慢变暗:“你是说那年轻人跟达纳威小姐订的婚,是因为什么家族契约吗?听起来就像小说似的。”
“而且是部历史小说,”巴尼特医生答道。“达纳威家族的人在几个世纪以前就陷入沉睡了,那时候人们真按我们现在读的浪漫小说里的方式做事。是的;我认为确实是有某种家族传统,规定每两代或三代,若表亲之间有年龄合适的人,就要结婚,为的就是联合资产。我看这种传统挺傻的;如果他们总是这样,一代一代近亲婚配,遗传法则恐怕是造成他们家族腐朽的主要原因。”
“我可不敢说,”佩恩有些保留地说,“他们全都腐朽了。”
“是啊,”医生回应,“那小伙子看着并不腐朽,当然了,尽管他的腿是瘸的。”
“那小伙子!”佩恩喊道,突然变得难以名状的愤怒。“好吧,如果你觉得那年轻女士看着腐朽的话,我看腐朽的是你的品位。”
医生的脸变得阴沉又严酷。“我觉得我比你更了解吧,”他狠狠地说。
他们在沉默中走完全程,二人都感觉自己和对方刚才都太粗鲁了;佩恩只能独自一人琢磨这件事,因为他的朋友伍德落在了后边,处理一些跟绘画有关的生意。
殖民地表哥想找人解闷,佩恩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天赐良机,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在接下去的几周内,他对达纳威家黑暗的内部构造有了许多新的了解;尽管说起来他的心思也不全在给殖民地表哥解闷上。那位女士的忧郁由来更久,或许需要更多激励;总之,他任劳任怨,愿意做任何让她高兴的事。然而,他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形势尚且不明朗,这使他内心充满疑虑、很不自在。几周过去了,从达纳威家族新成员的举止中,谁都看不出他是否依从了古老的家族契约,视自己为订婚之人。他总是精神恍惚地徘徊在黑暗的画室里,站在那呆呆地凝视着那幅黑乎乎的不明肖像。那监狱般的房子里的阴影一定已经开始投射到他身上了,他从澳大利亚带来的信心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事到如今,佩恩对他最关心的一点仍然没有任何新发现。有一次,当马丁·伍德慢条斯理地给画像上框时,他曾经试图跟他的朋友吐露心事;但是即使从他那里,佩恩也没能得到任何满意的回答。
“我看你不能插足,”伍德简短地说,“因为已经有婚约在先了。”
“如果真有那回事,我当然不会插足,”他的朋友反驳道:“但是到底有没有呢?当然我还没跟她提过;但是我已经把她看透了,我很确信她不认为有那回事,即使她知道可能有。他也没说有这事,甚至没有任何暗示表明可能有这事。我看这种犹疑不决对大家都不公平。”
“尤其是对你,我看,”伍德有点尖刻地说。“但是你要想问我,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我看他是害怕。”
“害怕被拒绝?”佩恩问道。
“不;害怕被接受,”另一个回答。“你可别扑上来咬我——我的意思不是害怕那女士。而是害怕那张画。”
“害怕那张画!”佩恩重复道。
“我是说,害怕那个诅咒,”伍德说。“难道你不记得那个韵文了吗,达纳威家族的诅咒会落到他们俩的身上。”
“没错,但是看啊,”佩恩大喊:“即使是达纳威家族的厄运都不能两者兼顾。你先跟我说,我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因为有婚约,然后又告诉我,不能履行那个婚约,因为有个诅咒。但是如果诅咒可以毁掉婚配约的话,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被婚约束缚呢?如果他们害怕结婚,他们有自由去跟别人结婚,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为什么我要遵守连他们自己都不打算遵守的东西并为此受苦啊?在我看,你的看法挺没有道理的。”
“没错,这就是一团乱麻,”伍德很不快地说,然后继续敲打着一幅油画的边框。
有天早晨,新继承人突然打破了长时间让人困惑的平静。他采用的方式很奇怪,有些残忍,他一向如此,但是显然是因为急于做个正确的抉择。他选择开诚布公地寻求建议,不是像佩恩一样单独地问这个、问那个,而是将一群人聚在一起。他面向众人讲话时的表现,就像下乡的政治家。他称之为“摊牌”。幸运的是,他这次大张旗鼓的举动并没把那位女士包括在内;佩恩一想起她的感受就不禁颤抖。但这个澳大利亚人非常坦诚;他认为寻求帮助和了解信息是自然而然的事,于是就召集家庭会议,像打牌一样将所有的事摊到桌面上。也可以说他不堪重负,把所有牌都扔在了桌子上,就像一个日日夜夜都为某个问题所困扰的人,终于被越来越大的压力压垮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半地下的窗户和下沉的步道,此地所有的鬼魅阴影,已经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他,它们中饱含的旧情往事在他身上有了更多活生生相似之处的体现。
包括医生在内的五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佩恩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身上的浅色花呢套装和红色头发一定是这屋子里仅有的色彩了,神父和管家都是一身黑,伍德和达纳威像往常一样穿着几近黑色的深灰套装。也许这种不同正是那年轻人说他“还像个人”的原因。这时,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突然转身,开始说话。没多久,这位茫然的艺术家就意识到,原来他说的是这世界上最让他牵挂的事。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他说道。“我一直在这么问自己,我快疯了。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竟然会思考这种事情;但是我一想到那肖像画还有韵文,还有那些巧合、或者随你们怎么叫它都罢,我就浑身发冷。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达纳威家族的诅咒到底存不存在,还是它只是一场该死的意外?我到底有没有权利结婚,或者说我是否要将冥冥中巨大而黑暗的东西,我自己都一无所知的那个东西引向自己或者别人头上?”
他转动眼珠扫视桌子一圈,最后落在神父不苟言笑的脸上,似乎他的话是对神父说的。眼看着一个迷信的问题抛给了满脑子迷信的判官,本性务实的佩恩实在不能忍受,他要奋起反抗。他就坐在达纳威身边,还没等神父开口,他就先插了嘴。
“好吧,那些巧合确实挺稀奇的,我承认,”他说,似乎是在强颜欢笑:“但是我们肯定——”这时他停了下来,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似的。因为在他打断谈话之后,达纳威猛地转过头,随着他这一动,他的左侧眉毛一下子抬了起来,那一瞬间,对他怒目而视的恰是肖像中的那张脸,分毫不差,而且更加令人惊骇。其他人都看到了;都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刺了眼,目眩神离。老管家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情况不妙,”他嘶哑地说:“我们对付的东西太可怕了。”
“是的,”那神父低声表示同意,“我们是在跟可怕的东西打交道;是我知道最可怕的东西,它的名字就叫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达纳威问,仍旧看着他。
“我说胡说八道,”神父重复道。“目前为止我没特别提出过什么观点,因为这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在这附近临时传道,达纳威小姐想要见我。但是既然你直接指名问我,当然,答案很简单。如果你有正当的理由娶一个人,当然不会有什么达纳威家族的厄运阻止你那么做。一个人不会注定犯下哪怕极为微小的可赎之罪,更不用说像自杀或者谋杀这种罪行。你不可能因为姓达纳威,就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邪恶的事,我也不会因为名叫布朗就怎么样。布朗家族的厄运,”他饶有兴趣地补充着——“布朗家族的宿命听起来更有意思。”
“在所有人中,”澳大利亚人重复道,盯着他,“是你告诉我去那样想这事。”
“我告诉你去想想别的事,”神父畅快地答道。“你新兴的摄影艺术有何成果啊?照相机好用吗?我知道楼下确实挺暗的,但是楼上那些空旷的拱廊只需简单改造就可以变成一流的摄影工作室。找几个工人给它配上玻璃屋顶应该是很快的事。”
“真的假的,”马丁·伍德抗议道,“我还以为你是这世界上最不想看到那些美丽的哥特式拱门被鼓弄的人呢,那可是你的宗教最杰出的存世作品。我以为你肯定对那种艺术很感兴趣呢;没想到你竟这么热衷摄影。”
“我热衷的是阳光,”布朗神父回答道,“尤其在这种诡异的事情上;而摄影有个优点,正好需要阳光。我可以将世上所有的哥特式拱柱碾成粉末,只为拯救一个人的心智,如果你没理解到这一层含义,那么你对我的宗教的了解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
年轻的澳大利亚人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好像突然变得朝气蓬勃。“哎呀!说得太对了,”他大喊:“虽然我从来没想过能从你那方面听到这种说法。告诉你吧,神父阁下,我要做点什么,我要证明我还没有完全失掉勇气。”
老管家仍然警觉地看着他,浑身颤抖,好像他感觉到那年轻人狂热的抗争带有某种垂死的预兆。“哦,”他大喊,“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我要去给那画像拍照,”达纳威回答。
然而才不到一个星期,灾难的风暴就似乎从天边席卷而来,使神父一直以来呼吁的理智清醒的阳光陷入黑色的阴暗中,达纳威家的宅邸再一次被厄运笼罩。布置新工作室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从里边看,它跟其它此类工作室非常相似,空无一物,只有明亮的光线充满整个房间。若一个人从楼下晦暗的房间上来这里,总会感觉像是踏入了一个十分现代的光辉之地,有一种未来的飘渺感。伍德对这座城堡十分熟悉,并抱怨这种改造并不雅观,后来只得作罢,不过在他的建议下,楼上废墟中保存完好的间小屋,被三下两下改造成了一个暗室,在这里,达纳威可以脱离明亮的日光,借着红灯投射的暗红光线摸索着工作了。伍德大笑着说,那盏红灯已经说服他、使他接受这场恣意破坏了;因为那个暗红空间就如炼金术士的洞穴一样弥漫着浪漫气息。
在准备给神秘肖像拍照那一天,达纳威破晓时分就起床了,经由唯一连通上下的螺旋楼梯把肖像画从书房拿到了楼上。然后,他把它放置在明亮阳光照耀下的画架上,在它前面支起三脚架。他说他急着拍好照片,送给一位专门研究这座老宅子的古董专家;但是其他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借口,为了掩盖更深层的东西。这个行为,如果不是达纳威和这幅邪恶照片的精神决斗,也算是达纳威和他内心怀疑的决斗。他想让摄影的光亮与那黑暗的画作进行较量;他想看看新型艺术的阳光能否驱散古老艺术的阴影。
也许这正是他要独自做这件事的原因,即使某些细节似乎占用了他过长的时间,造成了远非正常的延迟。不知为何,在这一天,他很排斥那些来到他工作室的人,他对着焦距,手忙脚乱,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因为他拒绝下楼吃饭,管家给他送来了一餐饭;几个小时后那位老绅士回来时,发现饭已经基本被吃光了;但他之前送饭来的时候,却连一声感谢都没有得到。佩恩上去过一次,想看看他有什么进展,但遭到那位摄影师冷遇,于是又下来了。布朗神父也悄然漫步过去,给达纳威送了一封信,是那位专家写的,肖像的照片就是要寄给他。布朗神父看到恢弘的玻璃房里洒满了阳光,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就是由他创造的,然而他没机会发表自己对这房间、以及对达纳威这种痴迷爱好的感想,布朗神父把信放在了浅盘里,下了楼。他很快就记起来,自己是最后一个从那唯一的楼梯下来的人,楼上只剩下了一个人、还有他身后的一间空屋子。其他人都站在通往书房的画廊里,旁边那巨大的黑檀木时钟好像一只巨型棺材。
“你刚去看达纳威的时候,”佩恩过了一会儿问,“他弄得怎么样了?”
神父一只手摸着脑门。“别说我精神出问题了,”他带着悲哀的微笑说。“我觉得我是被楼上的阳光耀花眼了,看东西不真切。说实话,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达纳威站在画像前的姿势有点怪异。”
“哦,是那条瘸腿造成的,”巴尼特毫不迟疑地说。“我们不都知道嘛。”
“你知道吗,”佩恩冷不丁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我们不全知道,或者对它一无所知。他的腿怎么了?他的祖先的腿又怎么了?”
“哦,我在翻读他们的家族档案时,看到的那本书里有相关内容,”伍德说:“我去帮你拿来。”然后他就去了旁边的书房里。
“我觉得,”布朗神父轻声说,“佩恩先生问起那个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
“我干脆全说出来算了,”佩恩说,但声音更低了。“不管怎么说,肯定会有个合理解释。随便什么人都可能装出肖像画上那个人的样子。我们对达纳威都知道些什么?他表现得一直很奇怪——”
其他人都诧异地看着他;唯独神父似乎不为所动。
“我觉得是因为从来没人拍摄过那幅肖像画,”他说。“所以他才想那么做。我觉得那没有什么奇怪的。”
“实际上,确实挺平常的,”伍德微笑着说;他刚刚回来,手里拿着书。在他说话的同时,他身后的大黑时钟上的发条装置微动了一下,接下来连续的敲击声响彻整座房子,总共七响。随着那最后一响,楼上传来了坍塌的声音,如霹雳般撼动了这座房子;在声音消逝之前,布朗神父已经爬上了那弯曲的楼梯。
“我的天啊!”佩恩不禁大叫:“上边就他一个人。”
“是的,”布朗神父没回头,直接上了楼梯。“我们肯定只会发现他一个人。”
当其他人从呆滞的状态恢复回来,急匆匆跑上石阶,到了那间崭新的工作室时,他的确是孤身一人。他们发现他躺在摔倒在地的照相机上,相机架细长的腿诡异地倒向了三个方向;达纳威跌落在相机上面,那条黑色的弯腿倒向第四个方向。有那么一刻,这黑乎乎的一团看起来好像他被一只可怕的巨型蜘蛛缠住了。再不用多看一眼、也无须多碰触一下,他们已经知道,他死了。只剩下肖像画还一动不动地立在画板架上,人们甚至可以想象画中人的眼睛此刻发出了微笑的光芒。
布朗神父一直在安抚突遭横祸,惊恐失措的达纳威家人,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碰到了老管家,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字一顿,如同嘀嗒作响的大钟在那个可怕的钟点发出的报时声。几乎不用去听,他也知道他念叨的是什么。
七世一到我将归来,七时一到我将离开。
正当他想说几句宽慰人的话时,那老人似乎突然醒悟,一下子变得暴怒起来;他的轻言轻语变成了尖锐的叫喊。
“你!”他大叫:“你和你的阳光!事已至此,连你都不能不说达纳威家族的诅咒存在了吧。”
“关于这个,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布朗神父温和地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希望你们能让可怜的达纳威遂愿,把照片寄出去。”
“照片!”医生尖利地喊道。“那又有什么用呢?实际上,说来也怪;根本就没有任何照片。看起来他折腾了一整天,根本没拍照。”
布朗神父猛地转身。“那你就自己去照,”他说。“可怜的达纳威说得太对了。把照片拍下很重要。”
当所有的来客,医生、神父还有两位画家沉闷地穿过黄褐色沙滩,一串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时,他们情绪低落,一开始都多多少少保持着沉默,也可以说他们的精神受到了沉重打击。他们所经历的无疑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就在他们几乎遗忘了的时刻,那个迷信传说居然应验了;在那个时刻,医生和神父两人都给他们头脑里充满了理性主义,如同摄影师让他的屋子充满了阳光。他们可以如其所愿继续保持各自的理性;但是在青天白日下,第七个继承人的确回来了,而同样是在青天白日下,在第七个钟点他又消失了。
“恐怕时至今日,所有人都会永远相信达纳威家族的迷信了,”马丁·伍德说道。
“我知道有个人不相信,”医生尖锐地说。“我为何要因为有人迷恋自杀而去相信迷信呢?”
“你认为可怜的达纳威先生死于自杀?”神父问道。
“我很确信他是自杀的,”医生回答。
“有可能,”另外一人表示同意。
“那上面只有他一个人,那间黑屋子里到处都是有毒的药水。另外,这不正是达纳威家族的人喜欢做的事嘛。”
“你不认为这是应了家族诅咒吗?”
“不认为,”医生说道:“我只相信一种家族诅咒,那就是家族戒律。我告诉你过,这跟遗传法则有关,他们家的人都是半疯。如果人总在自己的家族内结婚、繁衍,退化是在所难免的,不管他愿不愿意。遗传法则是人们无法回避的;科学的真理无法被否决。达纳威家的人的心智已经七零八落了,就像他们房子上破旧的木条和石块,七零八落,被大海和咸雾吞没。自杀——他肯定是自杀了;我敢说剩下的肯定也都会去自杀。这也许是他们最擅长的事儿了。”
这个满口真理的人正说着的时候,达纳威家的女儿的脸庞忽然浮现在了佩恩的脑海里,令人吃惊地清晰,那张悲哀的惨白面孔凸显在深不可测的黑色背景中,是那么鲜活,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他张开嘴想说话,却发现无言以对。
“我知道了,”布朗神父对医生说:“所以说你终究还是相信迷信的?”
“你什么意思——相信迷信?我相信自杀是出于科学的必然性。”
“好吧,”神父回答道,“我看不出你那科学的迷信和其它玄幻的迷信有什么区别。它们终究会把正常人变成行为异常的人,不是腿有问题就是胳膊有问题或者是自己不能拯救自己的生命或灵魂。按韵文里说的,是达纳威家族的厄运导致他们被杀,按科学教科书里写的,则是达纳威家族的厄运驱使他们自杀。不管是哪种说法,他们都无法掌握主动权。”
“但是我以为你说过,你在这种事上相信合理的观点,”巴尼特医生说。“你不相信遗传吗?”
“我说的是我相信阳光,”神父大声而清晰地答道,“我不会在两种迷信的分支中选择任何一条,因为它们都将我们引向黑暗。我这样说的凭据就是:你们仍然没弄明白,那间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关于自杀?”佩恩问道。
“我是说关于谋杀,”布朗神父说;他的声音,虽然只是些许地提高,似乎不知为何在整个海岸回响。“这是谋杀;但是谋杀是由人的意志造成的,天主赋予人的自由意志。”
佩恩完全没有听到此时另一个人的回应。因为那个词对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影响;好像热烈吹奏的小号,搅动了他的情绪,可他却停驻了脚步。他在荒凉的沙滩中央静立了一会儿,任凭其他人走到他前边去;他感觉到血液在静脉里流动,仿佛头发全都竖立了起来;然而他却也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奇异的兴奋感。一种太过复杂的心理感受飞速地从他心头掠过,他无力抓住,只得出一个连自己也无法辨析的结论;但那个结论让人宽慰。静立片刻后,他转过身,穿过沙地,慢慢走向达纳威家的宅子。
他迈着大步越过护城河,甚至连桥都为之颤抖,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下,穿过数个长方的房间,伴着脚底发出的回响,径直来到了阿德莱德·达纳威跟前,只见她坐在椭圆窗子边上,周身笼罩着浅浅的光晕中,就像被丢弃在死亡之地的圣人。她抬起头,一抹惊讶的神情使她的脸变得更加美妙绝伦。
“怎么回事?”她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这儿是为了我的睡美人,”他说着大笑了起来。“这座老房子太久之前就已睡去了,就像那医生说的;但是如果你也假装老成的话就太傻了。上到阳光普照的地方去,听听真相吧。我给你带回来一个词;这是个可怕的词,但是它可以打破你的囚禁生活。”
他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明白,但是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她站了起来,任由他带领自己走过长长的会客厅,踏上楼梯,走出了房间,置身于夜空下。眼前一座荒废花园的遗迹一直延伸到大海,一个形似法螺的老旧喷泉,生了绿锈,还静立在那里,干枯的贝壳里再无水柱喷出,空荡荡的盆座里也早无水花溅落。他以往经过这里时,总能看到夜空勾勒出的那个荒凉孤寂的轮廓,令他在不止一个层面上联想到某种命运沉沦。无须多久,不用怀疑,那枯干的水池就会被淡绿色的苦涩海水填满,花朵也会被淹没和扼杀在海藻从中。所以,他曾对自己说,达纳威家的小姐可能是要结婚了;但是她结婚的对象却是像大海一样冷酷无情的死亡和厄运。但现在,他抓住好似巨人之手的青铜法螺喷泉,用力摇晃着它,仿佛要将一个伫立在花园里的偶像或邪恶的神一举推翻。
“你什么意思?”她镇静地问。“能让我们自由的那个词是什么?”
“那个词就是谋杀,”他说,“它将为你带来自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新鲜的自由。不,我的意思不是我谋杀了谁。但是当你在恶梦中生活了多年以后,有人能被谋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好消息。你还不明白吗?在你那个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是你自己的臆念;达纳威家族的厄运在达纳威家人的心里驻留得太久了;它就像朵可怕的花一样自我绽放。就算是发生了好的意外也无法解脱,都是必然发生的;不管是老瓦因和他妻子的传说,还是巴尼特和他新鲜的遗传学说。但是这个男人的死并不是因为什么魔力无边的诅咒,或者家族遗传下来的疯狂。他是被谋杀的;对我们来说,那谋杀纯粹就是一场意外;是的,愿死者灵魂安息:但这确实是个好的意外。它是一道阳光,因为它来自外界。”
她突然一笑。“是的,我有些明白了。我觉得你说话有点儿像个疯子,但我懂了。但是谁谋杀了他?”
“我不知道,”他冷静地答道,“但是布朗神父知道。就像布朗神父说的,起码谋杀是人类意志造成的,像海风一样自由的意志。”
“布朗神父是个特别好的人,”她顿了一下说:“他是唯一能使我感到快乐的人,直到——”
“直到什么?”佩恩问道,动作显得有些冲动,他向她弯下身子,推了一下那锈迹斑斑的庞然大物,喷泉在底座上晃荡了几下。
“好吧,直到你的出现,”说完她又一次笑了。
这座沉睡的宫殿就这样被唤醒了,至于它是怎样苏醒的,就不在这个故事的陈述范围了,尽管在当晚暮色笼罩海岸之前,苏醒的过程已经完成大半了。当哈利·佩恩再次踏上回家的路,穿过那片他曾怀着无数种心情走过的黑色沙地时,他感到自己攀上了此生无与伦比的幸福巅峰——他只感到热血沸腾,内心充溢着激情。他可以把那个地方重新画满鲜花,将青铜法螺喷泉再次涂上金黄的色彩,让那喷泉再次喷出水甚至是酒来,对他来说做到这些都轻而易举。但是为他展开所有这些明亮和鲜花簇拥的画卷的,却是“谋杀”那个词,而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它是怎么回事。他不加考察就听信了这个词,但他并非轻率愚笨;因为他是能感知到真理的人。
直到1个多月后,佩恩才回到他伦敦的家,按照他与布朗神父的约定,把那张照片拿给他。那场悲剧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他,在调整心态逐渐使自己适应的同时,他也尽情享受着甜蜜的爱情,这便淡化了阴影本身对他心理的影响;但要让他摆脱这个阴影隐含着一个家族宿命的想法,以平常心看待它似乎并不容易。就这样,他想方设法让自己一刻不得闲;直到达纳威家恢复了原先刻板的日常生活,肖像再次被放回了书房很久之后,他才鼓足勇气借助于镁光灯给那幅肖像拍了照。他禁不住神父的一再恳求,便在按照最初约定把它交给古董专家之前,拿着照片过来让神父先看。
“我不太明白你对这整件事的态度。布朗神父,”他说。“看样子你好像已经用自己的方法解开谜团了。”
神父悲痛地摇摇头。“没有丝毫头绪,”他答道。“我怎么这么迟钝,我被困住了;被最现实的问题困住了。真是个古怪的案子;在某种程度上简单得要命,然后——让我看看那张照片,好吗?”
他把照片拿到眼前,眉头紧锁,用他的近视眼盯着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有放大镜吗?”
佩恩拿出一块,神父透过放大镜端详良久,然后说道:“看看书架靠边的那本书的书名;是《教宗若安的历史》。现在,我想知道……是的,的确是;还有上面那本是关于冰岛的什么书。主啊!竟然是以这么奇怪的方式发现的!我在场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它,真是愚蠢至极啊!”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啊?”佩恩不耐烦地问道。
“最后一条线索,”布朗神父说,“我不再困惑了。是的;我觉得我弄明白了那个不幸故事的始末。”
“为什么呢?”另一个追问道。
“噢,因为,”神父微笑着说,“达纳威书房里有关于教宗若安和冰岛的书,更别提我看到的另一本,名为《腓特烈的宗教》的书了,这样就不难推测其余的事情了。”然后,看到对方不耐烦的神情,神父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他更加认真地说道:“实际上,这最后一点,尽管是最终的线索,却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这个案子中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证据的诡异。我先说说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事。达纳威不是那天晚上7点死的。他到那时已经死了一整天。”
“大吃一惊这种说法还真是毫不夸张,”佩恩冷峻地说,“因为你我后来都曾经亲眼看见他走来走去呢。”
“不,我们没有,”布朗神父轻声说。“我以为我们都看到了他,或者说当时以为看到了他,手忙脚乱地给相机对焦。你去房间的时候,他的头是不是钻进了那个黑套里?我去的时候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那房间和那身影有些怪异。并不是因为那腿是畸形的,而是因为它很正常。它被同样的黑色裤子遮盖着;但是如果你看到一个人用你以为的其他人的方式站立着,你就会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很不自然。”
“难道说,”佩恩有些战栗地大喊着,“那是个陌生人?”
“是那个谋杀犯,”布朗神父说。“他在破晓时分就杀了达纳威,他和尸体都藏在了黑屋子里——那是个绝妙的藏身地点,因为通常不会有人进去,即使进去也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想办法让尸体在晚上7点跌落到了地板上,当然,这样一来,整件事就能用诅咒来解释了。”
“但是我不明白,”佩恩说。“他为什么不等到7点再杀他,非要跟尸体挤在一起藏14个小时呢?”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神父说道。“为什么没拍照片?答案是,凶手计划好在他刚上去就杀掉他,不让他拍成照片。对凶手来说,不让照片落到研究达纳威家古文物的专家手上是至关重要的。”
屋子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神父压低声音继续道:“你该明白这有多简单了吧?对了,你自己想到了其中的部分可能性;但它比你想的还简单。你说一个人可以装扮成古画中的人物。而伪造一幅画,让画上的人物跟某个人相像,当然就简单多了。简单地说,达纳威家族的厄运根本就不存在,而证明这一点的方式的确相当奇特。根本就没有古老的肖像画;没有古老的韵文;没有一个男人使自己的妻子致死的传说。但是有一个极其恶劣极其聪明的人,他为了抢夺另一个人的未婚妻,不惜将他置之死地。”
神父突然冲佩恩悲哀地一笑,好像在安慰他。“刚才我以为你觉得我说的是你,”他说,“但是你并不是唯一因为多情经常光顾那房子的人。你认识那个人,或者你以为认识他。但那个画家兼古董专家,名叫马丁·伍德的人高深莫测,仅仅作为他艺术上的朋友不可能摸清他的底细。记得他被叫去评估和登记那些肖像画吧;在那种灰尘覆盖的贵族老宅,那就基本意味着他们连自家有什么都不知道,需要他来告诉他们。如果有什么之前没注意过的东西出现,他们也不会感到惊讶。这幅画肯定得技艺精湛,它的确是的;或许当他说如果不是霍尔拜因,也是一位有同样才华的人时,他是对的。”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佩恩说,“不过,这里面还有太多我弄不明白的地方。他怎么知道达纳威长什么样?他到底是怎么杀的他?医生们看起来还很困惑啊。”
“我看到过一张照片,是那个澳大利亚人提前寄给小姐的,”神父说,“一旦认定他就是新继承人,伍德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他的情况。我们可能不知道个中细节;但是要做到这些一点儿都不困难。你记得吧,他曾经在暗房帮忙;我看那就是个理想的地点,比如在那,他可以用毒针刺进一个人身体,因为毒液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是的;我认为根本没有困难。唯一困住我的难题是,伍德是怎么同一时间身处两地的。当他在楼下的书房看书的时候,怎么能把尸体从暗房弄出来,把它靠在相机架上以确保它过几秒倒下去?而且,我还蠢到从未查看过书房里的书;只是在这张照片里,侥幸交了‘好运’,才看出了涉及教宗若安的这本书透露出的简单事实。”
“你还真是把最精彩的谜题留到最后,”佩恩冷峻地说。“教宗若安跟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不要忘了关于冰岛的什么东西的那本书,”神父提醒他,“还有那个叫什么腓特烈的人的宗教。剩下的只需问问已故的达纳威勋爵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解决了。”
“哦,是吗?”佩恩不耐烦地大声说。
“他是个有文化修养,有幽默感的怪人,我相信,”布朗神父继续说着。“因为有文化,他就会知道教宗若安根本不存在。因为有幽默感,他很可能想到了用《冰岛的蛇》之类子虚乌有的事情当书名。我就大胆猜一下,第三本书的名称是《腓特烈大帝的宗教》——也是没有的事。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那些书名的蹊跷吗,它们正适合放在根本不存在的书的背面;或者换句话说,不正适合放在一个根本不是书橱的书橱上?”
“啊!”佩恩大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有一个隐藏的楼梯——”
“通往伍德亲自选的那间暗房,”神父点点头说道。“很抱歉。这事是难以避免的。它极其平庸又十分愚蠢,我在这起相当平庸的案子里的表现也一样愚蠢。但是我们已经被这个现实版的老套浪漫故事搅乱了头脑,这是个以腐朽贵族和败落老宅为背景的故事;在这种宅子里,这种密道的存在是难以避免的。那是个神父洞;我真应该被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