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维尔学院大楼前脸看上去古朴淳厚,开着一道低矮的都铎式拱门,此刻有三个人从门洞里钻出来。夏日总是显得漫长,此时已是斜阳,但阳光依然那么耀眼、炽烈。他们一出门便看到日光中有什么东西爆燃,如一道闪电;如果说这次爆燃将成为他们生命中的重大震撼,一点儿都不为过。
此刻,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场灾难已然发生,但却明显感到周边环境中存在的迥异对照。但他们能感觉出,自身与周边环境存在某种奇特的协调。都铎式拱门向两边延伸,如同回廊一样绕过学院花园,虽说它建于400年前,适逢哥特式建筑风格开始低下高昂的头,俯首称臣,甚至几乎蜷伏在人文主义和文艺复兴的殿堂之上;虽说他们自己着一身现代服饰(其丑陋的程度超过了过去400年中的任何时期),但他们的气质与此地蕴含的某种精神堪称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达到了那种看不出任何人工雕琢痕迹的极致,其中的鲜花似乎在不经意间如此艳丽,宛如天成,而现代服饰只要做到整洁便自然不乏生动和别致的气息。这三人中的第一位是个细高挑儿,秃顶,蓄着络腮胡子,他方冠长袍的形象在学院四方庭中算是很熟悉的身影,长袍的一边从肩膀上滑落。第二位宽肩膀、矮小敦实,正开心地咧着嘴笑,长袍搭在胳膊上,仅穿着一件普通夹克。第三位更矮小,衣着也更寒碜,是一身黑色教士服。但他们的样貌似乎全都适合曼德维尔学院,或者说英格兰两所古老而独特大学具有的那种无以名状的气氛。他们融入其间,不显山不露水,堪称最完美的融合。
两位绅士兀然端坐在旁边有张小桌的花园长椅上,似乎给这灰绿色主调的场景平添了一种很显眼的污渍。他们的衣着大多为黑色,但无论是光洁的高顶礼帽还是一尘不染的靴子,从头到脚都那么光可鉴人。在洋溢着自由气息的曼德维尔学院居然出现穿着如此考究的人,让人不由得隐约感到怒从心起。唯一情有可原的是他们是外国人。其中一位是美国富豪,名叫黑克,他的衣着无可挑剔,属于只有在纽约富豪中才可见的那种光芒耀眼的绅士打扮。另一位更是过分,且不说他蓄着油光锃亮的八字须,竟然还穿着一件俄国羊羔皮大衣,他就是拥有大量财富的德国伯爵,名字中最短的那部分是冯·齐默恩。然而,这个故事的谜团不在于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一些本不相干的事偏巧凑在了一起。曼德维尔学院拟议新设一个经济学教授的职位,支持这项提议的有多个国家的数位金融家和工商巨头。他俩闻讯后也表示赞同,并专程赶来,打算为此慷慨解囊。他们已经考察了这所学院,美国人和德国人表现出的那种一丝不苟、不辞辛苦的考察精神,恐怕其他任何亚当子嗣都无法望其项背。现在,他们正抽空休息一下,表情凝重地注视着学院花园。至此,一切都很顺利。
另外那三人此前已和这两位见过面,他们经过时略微致意,但其中一人,就是身穿黑色教士服、最矮的那位,停下了脚步。
“我说啊,”他说话时的样子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我不喜欢那两个人的样子。”
“嗨!谁会喜欢呢?”细高挑脱口而出,他正是曼德维尔学院院长。“好在我们还有些不会穿成那样的富人,简直就是裁缝店的人体模型。”
“说得是,”小个子神父嘘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简直就是裁缝店的人体模型。”
“啊,你什么意思?”稍矮的另一个人厉声问道。
“我的意思是,他们太像可怕的蜡像了,”神父悄声说道。“我是说,他们纹丝不动。他们为什么不动弹呢?”
突然,他从沉思中猛醒,冲过花园,并碰了德国伯爵胳膊肘一下。德国伯爵竟然连同椅子一起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穿着裤子的两条腿就像椅子腿一样僵直冲上挺立。
吉迪恩·P·黑克先生那双像玻璃珠一样无神的眼睛依然凝望着学院花园,而他类似蜡像一样的姿态更加证实了这种印象,那双眼的确像是玻璃做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眼前这具衣着支支愣愣的玩偶,一如意大利戏台上的悬丝傀儡,映射着灿烂阳光,躺在五彩花园中,竟让人生出莫名的惊恐,感到脊梁骨里直冒凉气。这个一身黑衣的小个子就是布朗神父,只见他试探着伸手碰了一下百万富翁的肩膀,百万富翁僵硬地侧翻下去,倒下的姿态与木雕没什么两样。
“尸僵,”布朗神父说,“而且这么快。但它又的确有很大不同。”
为了更好地了解先出场的三人为何这么晚(或者说太晚了)才加入这两人,我们首先需要知道在他们出来之前不久,那个都铎式拱门后的大楼里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们曾一起在公共食堂的贵宾餐桌用餐,但两位尽心尽职的外国慈善家,心里放不下小礼拜堂里还没细察的回廊和楼梯,早已赶往那里,同时承诺会跟大家在花园里汇合,接着认真品味一下学院的雪茄。其余众人则出于敬意和循规蹈矩的考虑,按惯例离开餐桌,围着那张又窄又长的橡木桌坐下,开始交杯把盏,喝起了餐后红酒。他们都很清楚,自从约翰·曼德维尔爵士在中世纪创立这家学院以来,这已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为的是让大家分享各自的奇闻异事。一脸金黄大胡子、秃眉的院长坐在主座,上首坐着身穿老式夹克的矮胖子,因为这位就是学院的财务主管或者生意人。在同一侧紧挨着他的是个样子怪怪的一个人,长着一张歪脸;因为他浓密的黑八字胡和黑眉毛朝着相反方向伸展,呈现出一种之字形,似乎半张脸皱在了一起或者麻痹了。他叫拜尔斯,是罗马历史讲师,而他的政治观点则基于科利奥兰纳斯,当然就更不必说塔克文·苏佩布了。他这种尖酸刻薄的保守党党徒在老派守旧的大学讲师中并不鲜见,对当前社会问题通常都持有极端反动的观点,但就拜尔斯而言,那不过是他尖酸刻薄的结果而不是根由。不止一位敏锐的旁观者发现这个拜尔斯真的有问题,他一定有什么隐秘或者遭遇过重大不幸,因此让他心存深重的积恨,他那半张扭结在一起的脸的确让人感觉像是被暴风骤雨摧残过的树一样惨不忍睹。再接下来坐着的是布朗神父,然后就是作为副陪的化学教授,他身材魁梧,一头金发,相貌平淡无奇,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不过眼中或许还带点儿狡黠。这位自然哲学家最为人所知的特点就是认为其他更具古典传统的自然哲学全都是老套的逻辑。在长条桌的另一侧,正对着布朗神父的是一个黝黑、沉默的青年,长着一副黑色山羊胡,因为有人坚持要有位波斯语教授出席,才受到邀请。在面目狰狞的拜尔斯对面坐着一位面目和善的礼拜堂牧师,他个子矮小,长着一颗像鸡蛋一样的圆脑袋。在财务主管对面,也就是院长的下首,椅子还是空的,现场很多人都巴不得那把椅子一直空着。
“我不知道克拉肯是否会出席,”院长说话的同时,不禁有些紧张地扫了一眼那把椅子,这神态与他平常那副满不在乎的表现迥然不同。“我一向奉行给人提供更多自由空间,但我承认,如果他此刻现身,我会非常高兴;仅仅因为到处都没他的影子。”
“你永远都想不出他会耍什么新花样,”财务主管兴致勃勃地说,“特别是他在教诲年轻人的时候。”
“一个杰出的人才,就是脾气有些火爆,”院长说话时,突然又恢复了稳重矜持的常态。
“烟花总是火爆的,也很灿烂,”老拜尔斯吼道,“不过我可不想在睡梦中被他的烟花炸死,反倒成就了克拉肯的一世英名,让他变成真正的盖伊·福克斯。”
“你还真以为他会加入什么暴力革命的组织,如果存在的话?”财务主管微笑着问道。
“噢,他自己以为会的,”拜尔斯厉声说道,“有一天他当着公共食堂里的全体本科生宣称,阶级斗争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转化为真刀真枪的战争,有人肯定会暴尸街头,不过没关系,只要劳工阶级取得最终胜利,实现了共产主义就行。”
“阶级战争,”院长沉思着说,历经岁月的打磨,他对此的厌恶态度已不那么强烈了。因为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威廉·莫里斯,已然足够熟悉那些举止更儒雅、心境更闲适的社会主义者。“我一直就弄不明白阶级斗争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年轻的时候,社会主义应该意味着没有阶级。”
“其实就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社会主义者没有品位,”拜尔斯得意地挖苦说。
“当然,你肯定比我更反感他们,”院长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想我心目中的社会主义跟你的保守主义几乎一样老套。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年轻朋友有什么看法。你是怎么想的,贝克?”他突然转向左手边的财务主管问道。
“噢,我没想法,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财务主管大笑着说。“你要记住,我是个非常庸俗的人。我不是个思想家。只是个商人而已;而且作为商人,我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人平等,支付同等的劳动报酬更是糟糕透顶的做法。不管是什么旗号,要注重实际才是出路,因为它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是大自然造就了一团混乱,那并不是我们的错。”
“在这方面我赞同你的观点,”化学教授口齿不清地说,那种说话方式让他这么大个人显得很孩子气。“共产主义假装,呃,很现代;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完全是开倒车,回归到痴人说梦的迷信和原始部落阶段。一个科学的政府,要真正承担起对得住后世的道德责任,总会寻找一条有前途和进步的道路向前走;而不是将一切都推翻,让大家重新陷入一滩烂泥里。社会主义是一种温情主义,比瘟疫更有害,因为当爆发瘟疫的时候,至少还有适者生存的可能。”
院长苦笑着说:“你该知道,我和你对不同意见的感受永远不会相同。我们这里不是有人说过吗,他提到和一个朋友在河边散步时说‘我们之间没多少分歧,除了观点不同。’这难道不该是大学的座右铭吗?百家争鸣,但绝不固执己见。大家之所以能聚集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各有千秋,而不是他们想的是什么。人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以其本来面目,而非其所想示人。也许我就是个18世纪的老古董,但我还是倾向于认同那句古老又让人伤感的异端邪说,‘就让粗野的狂徒为信仰的形式而战吧;只要他生活的方式没错,他的信仰也不会错。’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布朗神父?”
他带着一丝恶作剧的味道,目光扫向神父,但同时暗自吃了一惊。因为神父给他的印象一向是兴高采烈、和蔼可亲和平易近人的;他那张圆脸也总是带着笑呵呵的表情。但不知何故,此时神父眉头紧锁,脸上阴云密布,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见他这样;在那一瞬间,布朗神父原本淡静的面容竟然比拜尔斯干瘦的脸显得更阴鸷、更可怕。过了一会儿,阴云似乎消散了,但布朗神父说起话来,语气还是那么凝重和不容置疑。
“我不相信那些,无论如何,”他有些唐突地说。“如果他整体人生观就是错误的,他的人生怎么可能是正确的?那不过是现代人的糊涂认识,因为人们根本不了解人生观存在多么大的差异。浸礼宗和循道宗教徒都知道他们在道德上的观点没什么不同,那是因为他们的信仰或哲学并没有太大差别罢了。但从浸礼宗到重浸派,或者从通灵论者到印度祭杀派,就有天壤之别了。异端邪说的确可以影响道德,只要它够邪。我推测一个人有可能真诚地相信偷窃行为没有错。可是,如果他的信仰本身就是欺诈,就算他很虔诚又有何益?”
“说得太对了,”拜尔斯拍案叫绝,五官扭曲得骇人,许多人都相信其实他是想表现出友善的微笑。“那就是为什么我会反对在这所学院里设立偷盗学教授的职位。”
“看来,你们全都对共产主义没有一丝好感,这毫不奇怪,”院长叹着气说。“但你们认为它真的有那么多让人反感的东西吗?你们所说的那些异端邪说真的壮大到了很危险的程度吗?”
“我认为它们已经如此壮大,”布朗神父严肃地说,“以至于在某些圈子里变成了想当然的东西。他们实际上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或者说已经没有了良知。”
“它的结局就是,”拜尔斯附和道,“这个国家的毁灭。”
“结局将会更糟糕,”布朗神父回应道。
有个影子从对面带有装饰板的墙面上迅速闪过,影子的主人旋即也现出高大、驼背的身形,酷似一只猛禽。而它如同受惊的鸟从灌木丛中飞出一般,倏然显现,动作迅疾,更加深了人们的这种印象。此人四肢修长、端着肩膀,蓄着一副长长的两端下垂的八字须,正是在座各位耳熟能详的一个人物。不过,交相辉映的暮色和烛光,再加上那个惊鸿照影般的图景,令神父有种奇怪的感受,下意识地联想到有关预兆的种种字眼,而那些字眼不论如何都可以被视为一种完全符合古罗马意义上的预言,因为古罗马的占卜官就是根据鸟的飞行情状发出预言。也许拜尔斯先生应该就古罗马占卜术举办一次讲座,特别要讲讲不祥之鸟的事。
这位高个子男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沿着墙面迅速闪过,直到他坐到了院长下首处的椅子上,然后以深陷在眼窝中双眼扫向财务主管和其他人。他下垂的头发和八字须是鲜亮的金色,但他的双眼陷得很深,看上去黑幽幽的。大家心知肚明,或者能猜出来新来者是何方神圣,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意外则足以为微妙的现场抹上了浓重的一笔。只见罗马史教授陡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毫不掩饰自己对偷盗学教授,换句话说,共产主义者克拉肯先生的厌恶之情,甚至到了不愿与他同坐一桌的地步。
曼德维尔学院院长情急之下不失优雅地打着圆场,他微笑着说:“我正在为你,或者你的部分观点加以辩护,尽管你会发现我的辩护其实也站不住脚。毕竟,我无法忘记年轻时结交的那些持社会主义观点的老朋友们,他们有着十分美好的理想,推崇友爱和同志之谊。用威廉·莫里斯的话来说,就是‘有同志之谊是天堂,没有同志之谊便是地狱。’”
“充当民主党人的大学教师,我大致明白了,”克拉肯先生相当不快地说道。“那么硬汉黑克是否要以商业学教授的职位来纪念威廉·莫里斯呢?”
“哦,”院长极力保持着和蔼可亲的态度,“我希望我们可以这样说,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所有职位都满含同事友情。”
“是啊,那可是莫里斯格言的学术版本,”克拉肯咆哮着。“‘有教授职位就是天堂,没有教授职位便是地狱。’”
“别老是一肚子怨气,克拉肯,”财务主管突然插了一句。“喝点儿波特酒吧。坦比,把波特酒递给克拉肯先生。”
“哦,好吧,我得要一个酒杯,”共产主义教授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原打算去花园里抽根烟才过来的。结果我朝窗户看了一眼,却发现你们珍爱的两位百万富翁正在花园里吞云吐雾。两个刚冒出来的嫩芽。不管怎样,或许我真该给他们两个上一课。”
院长离席前做出最后努力,强装出惯常的笑脸,他总算可以松口气,让财务主管去设法应付那个蛮人了。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渐渐散去。财务主管和克拉肯先生孤零零地坐在长条桌的最顶端。布朗神父则依旧坐在那里,眼神迷离,注视着前方,表情相当迷茫。
“噢,至于那个,”财务主管说道,“我对他们也厌恶至极了,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耗费了大半天的功夫,跟他们掰扯事实和数据,还有跟这个教授职位有关的所有情况。可是你看啊,克拉肯,”他隔着桌子探过身体,轻声强调着说,“你真没必要对这个新的教授职位如此刻薄。它并没有妨碍你的课目。你是曼德维尔唯一的政治经济学教授,而且尽管我不敢苟同你的那些观点,大家都清楚,你在欧洲大陆都很出名。我们现在说的属于专门学科,被人们称为‘应用经济学’。好吧,即使在今天,就像我刚告诉你的,我已经尝尽了应用经济学的苦头。换句话说,我不得不跟那两位商人扯了半天生意上的事。你难道特别想干那种事吗?你会羡慕吗?你能忍受吗?这不是足以证明该有个单独的课目,该设置一个单独的职位吗?”
“主啊,”克拉肯叫道,语气中含有无神论者才有的那种强烈的祈祷的腔调。“你真以为我不想应用一下经济学吗?只不过,在我们应用它的时候,你却把它称为红色灾难和无政府状态;而当你应用它的时候,我会不揣冒昧地称它为剥削。要是你们这些人会应用经济学该有多好哇,那样人们才有可能弄到些吃的东西。我们都是讲究实际的人,所以你才怕我们。所以你才会设法让两个脑满肠肥的资本家出钱设立一个教授职位;就因为我一不留神从袋子里抖落出来一个秘密。”
“你抖落出来的,”财务主管微笑着说,“还是个相当惊人的秘密,对吧?”
“然后你又把它装进了一个金袋子里,对吧?”克拉肯回敬道。
“好啦,我估计我们无法在这些事上达成共识,”对方无奈地说。“不过,那些家伙已经离开小礼拜堂,进了花园;如果你想去那儿抽烟的话,最好现在就去。”他得意地看着他的同伴浑身摸了个遍,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烟斗,然后又失神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克拉肯站起身,但在站起的同时,又开始在身上乱摸一气。财务主管贝克先生乐得笑出了声,算是终止了这场争论。“你是讲究实际的人,想要用炸药炸掉一座城,只是很可能忘了把炸药带上。我敢打赌你一定忘了带烟丝。没关系,用我的烟丝吧。需要火柴吗?”他从桌子那边扔过来一只烟袋和抽烟用的各种物件,被克拉肯先生稳稳地接住,他的动作之敏捷能让一名板球手叹为观止,尽管人们通常认为他接受的观点并不那么光明磊落。俩人一同起身离席,不过贝克却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们真的是唯一讲究实际的一群人吗?记住,只带着烟斗不行,还要带上烟袋,应用经济学还是有些道理的,难道不是吗?”
克拉肯盯着他,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缓缓喝干了杯中酒,终于开了口:“姑且说还有另一种实用性。毋庸讳言,我的确会忘记细节等等。我想让你明白的一点就是”——他随手送还了烟袋,但他眼光深邃,仍旧怒火中烧,看着有些可怕——“因为我们的理解力发生了内在变化,因为我们对正义有了全新的认识,因此,我们要的事在你看来是完全错误的。而那些事将是十分实用的。”
“没错,”布朗神父突然从幻境中醒来,开口说道,“那恰好是我说过的话。”
他投向克拉肯的目光有些呆滞,露出相当难看笑容,说道:“我和克拉肯先生的观点完全一致。”
“好吧,”贝克说道,“克拉肯要出去陪着富豪们抽一口,但我不确定他们抽的是不是讲和的烟斗。”
说完,他突然转身,朝站在一边的老侍者招呼了一声。在各学院中,曼德维尔可以算得上是最后几个保留着古老传统的学院之一;即使克拉肯是最早的共产主义者之一,比如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还要早。“那提醒了我,”财务主管说,“想必你不会在众人中传递和平烟斗,我们必须给尊贵的客人们分发些雪茄。如果他们是烟民,一定已经憋急了要吸一口;因为从吃饭的时间算起到现在,他们一直忙着在小礼拜堂东瞧西看。”
克拉肯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哈,那我就把他们的雪茄带给他们吧,”他说。“我只是一个无产者而已。”
贝克和布朗外加那位侍者都眼睁睁看着这个共产者气咻咻地离开,走进花园去跟富豪们较劲,除此外什么都没看到或者听到,直到如前所述,布朗神父发现他们死在他们的椅子上。
大家一致商定,院长和神父留在原地看住悲剧现场,财务主管因为年轻,行动更敏捷,应该尽快去叫医生和警察过来。布朗神父走近那张桌子,上面有只雪茄已经自燃了不少,仅剩下一两英寸;另一只雪茄从手上甩出,掉到了花园小径上,火星溅落在周边,几乎熄灭了。院长找了把离现场尽可能远的椅子,颤抖着坐下,双手捂着前额。过了一会儿他先是疲倦地抬头看了看,然后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嘴里吐出了一个词,不啻是一声爆炸打破了花园里的宁静,令人胆战心惊。
布朗神父身上有种特质,它有时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他总在琢磨他正干的事,从来都不想自己的举动是否适宜。他会像个外科医生一样,做出令人厌恶、可怕或者肮脏的事。在他单纯的头脑中,存在某种特定的空白区域,那里原本应该与所有涉及迷信或者伤感的事物相关联。他在滚落了尸体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捡起死者曾吸过的雪茄,仔细去除了烟灰,查看烟蒂,然后放在嘴里点燃了它。这在他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荒诞的猥亵行为,无异于是在嘲弄死者。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常识而已。一股浓烟升腾起来,仿佛某些野蛮人举行祭祀和偶像膜拜仪式上冒出的青烟,但对布朗神父来说,要想知道雪茄的味道就得亲自吸一口,别无他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了。他的老朋友,曼德维尔学院院长,隐隐感觉这也许是布朗神父冒着生命危险在探究案情的种种可能,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无法减轻他内心的恐慌。
“不;我觉得那没问题,”神父说着,放下了那截雪茄。“真是上等雪茄呀。我说的是你们的雪茄,不是美国的或者德国的。我觉得雪茄本身没什么问题;不过要小心处理那些烟灰。这俩人被什么东西毒死了,那种东西能让尸体迅速僵化……顺便说一下,走过来的那个人在这方面比我们了解的要多。”
院长浑身不自在地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因为他的确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漫过人行道,随后出现的那个人,尽管身高体壮,走起路来却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沃德姆教授,杰出的化学教授,虽然体格庞大,行动却很灵巧,总是悄无声息的。他在花园散步本身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然而他偏巧出现在提到化学的那一刻,这未免让人感觉太不正常了。
沃德姆教授对自己轻灵的举止深以为傲,有人会说那只是他浑然不知罢了。他显得很镇定,梳得服服帖帖淡的黄色头发,一丝不乱,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死者,那张大蛙脸上显现出某种像是漠不关心的表情。只是在看到被神父小心收起来的烟灰时,他才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然后再无其它举动,站在原地彷佛凝固了一般;但他的双眼犹如他的显微镜一样似乎在转瞬间从脸影中探了出来。他肯定意识到或者识别出了什么东西,但他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此事该如何入手,”院长说道。
“我应该开始,”布朗神父说,“打听这两个不幸的人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去了哪里。”
“他们在我的实验室里折腾了很长时间,”沃德姆头一次开始说话。“贝克经常过来闲聊几句,这次倒好,还带来了两个赞助人考察我的部门。不过,我想他们没有放过任何角落,是真正的旅游者。我知道他们去了小礼拜堂,甚至进了地下室底下、必须要点蜡烛才能走的坑道;而不是像正常人一样用餐。好像贝克带着他们走遍了所有的地方。”
“他们去你的部门时,有没有对什么东西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神父问道。“当时你在干什么?”
化学教授咕哝着说出了一个“硫酸盐”开头的分子式,结尾听着好像是什么“硒”,另外两位谁都没听清。他随后就无精打采地走开了,在远处太阳底下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但仰着那张大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在这时,有个身形灵巧、与他截然相反的人正疾步跑过草坪,像颗子弹一样笔直地射了过来,布朗神父从那身整洁的黑衣服和那张像狗一样机灵的脸庞认出,这人就是他以前在穷人区见过的法医。他是来到现场的第一位官方人士。
“嗨,听我说,”在法医尚未来到近前,还听不到他们谈话的那一刻,院长对神父说道。“我必须了解一些情况。你说过共产主义是真正的危险而且会导致犯罪,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布朗神父脸上露出可怕的微笑,答道,“我确实已经注意到一些共产主义行为方式和影响的蔓延;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属于共产之罪。”
“谢谢你,”院长说道。“这样的话,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去办件事。告诉警方我10分钟之后回来。”
院长刚消失在其中一个都铎式拱门中,法医就来到了桌子跟前,他认出了神父,显得很高兴。当神父提出他们应该在悲剧现场的桌子边坐下时,布莱克医生狐疑的目光冷冷地投向占据了稍远处的座位的化学家,他那个身材魁梧、一脸冷漠,看样子是在打瞌睡。神父向医生简要介绍了化学家以及从他身上搜集到的一些证据。医生默默地听着,同时开始进行初步尸检。很自然,他似乎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尸体上,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证据,但当神父提到某个细节时,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
“教授说他在干什么?”他追问道。
布朗神父耐心地重复了连他自己都没弄懂的化学分子式。
“什么?”布莱克医生厉声问道,那声音就像开了一枪。“天啊!这太可怕了!”
“因为它是毒药?”布朗神父不解地问。
“因为它是胡扯,”布莱克医生答道。“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个教授是相当有名的化学家。为什么这么有名的化学家会故意胡说八道呢?”
“哦,我想我知道答案,”布朗神父温和地答道,“他胡说八道的原因是,他在撒谎。他在隐瞒什么,尤其不想让这两位和他们的代表知道真相。”
医生的视线从那俩人身上移开,眺望着那个极不自然地端坐在远处的伟大化学家。只见他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花园里的一只蝴蝶落在他身上,似乎将他纹丝不动的身形转变成了一尊石雕偶像。那张蛙脸上的条条横肉让医生不由得联想到壅赘的犀牛皮。
“是的,”布朗神父说话的声音很低。“他很邪恶。”
“该死的!”医生内心突然受到刺激,不禁失声大叫,“你的意思是那样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会干出谋杀这种事?”
“吹毛求疵的人或许会对他参与谋杀的行为大加抱怨,”神父无动于衷地说。“我并没说我喜欢以这种方式进行谋杀的人。不过我想强调的是——我肯定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应该属于对他吹毛求疵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发现了他的秘密,因此他便杀人灭口?”布莱克皱着眉头说。“可是他到底有什么秘密?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放手杀人呢?”
“我已经把他的秘密告诉了你,”神父说道。“它是灵魂的秘密。他是个坏人。千万不要以为我说这些的原因是我和他属于相对立的派别,拥有截然不同的传统。我有一大群科学家朋友,他们多数都极为公正无私,哪怕是怀疑一切的人。我只能说他们表现出相当非理性的公正无私。但你偶尔也会碰到一个人面兽心的唯物主义者。我再说一遍,他是个坏人。坏的程度超过——”布朗神父似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你是说比共产主义者还坏?”医生提醒道。
“不;我是说比杀人犯更坏,”布朗神父说道。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根本没意识到他的同伴正一脸诧异地盯着他。
“可你不是说,”布莱克终于问出口,“这个沃德姆是杀人犯吗?”
“噢,不是,”布朗神父心情好了起来。“杀人犯更有同情心,也更容易理解。他至少是走投无路,因为情绪突然失控和深感绝望才杀人,还算情有可原。”
“你说什么呀,”医生叫道,“难道你指的还是共产主义者吗?”
就在这个当口,警官们适时来到了现场,他们带来的消息似乎以不容置疑而且令各方都满意的方式结了此案。他们迟迟没来案发现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抓住了罪犯。事实上,他们就在警局门口抓住了他。警方早就怀疑共产分子克拉肯参与了在城里发生的各种骚乱活动;当他们听到不幸的消息后,便认定逮捕他应该不成问题。结果证明他们逮对人了。库克督察站在曼德维尔学院花园的草坪上,满脸红光,得意洋洋地向大学教师和医生解释说,他们刚开始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共产分子搜身就发现了他随身携带着一盒毒火柴。
当布朗神父听到“火柴”的字眼时,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就好像他屁股底下有根划着了的火柴。
“啊,”他大叫一声,似乎浑身散发出普照世界的光芒,“这下都清楚了。”
“你这个都清楚了是什么意思?”院长不解地问道。他刚赶过来并摆出十足的官架子来迎接同样是官气十足的警官们,他们就像战胜的军队占领了这所学院。“难道你指的是你确信对克拉肯的指控已经清楚明了啦?”
“我指的是可以清楚地证明克拉肯无罪,”布朗神父坚定地说,“对克拉肯的指控不成立。你真的相信克拉肯是用火柴毒杀他人的那种人吗?”
“这下太好了,”院长困惑地回应道。自从事发之后,他脸上就一直带着迷惑的表情。“可是你亲口说过秉持错误原则的极端分子有可能干出邪恶的事。就此而言,你还亲口说过共产主义正在四处滋长,共产主义者的习惯也在大肆蔓延。”
布朗神父有些肆无忌惮地大笑。
“至于最后一点,”他说,“我想我该向你们大家道歉。我好像总是因为开个小玩笑就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玩笑!”院长重复着,气呼呼地瞪着眼睛。
“是这样,”神父揉着脑袋解释道。“我在谈到共产主义者的习惯在蔓延时,我不过是想说就在今天我恰好有两三次注意到了一种习惯。那是一种共产主义者的习惯,但又不仅限于共产主义者。那是很多人,尤其是英国人所有的特殊习惯,就是忘了把借来的火柴还给别人,放进自己的口袋。当然,说这些零七八碎的琐事显得很愚蠢。但这恰好就是谋杀案得以发生的方式。”
“这简直太疯狂了,”医生说道。
“好吧,如果说有谁会忘记把火柴还给别人的话,那你尽管打赌,克拉肯绝对是那个人。所以说,下毒者备好火柴后,把它交到克拉肯手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借给他,而且不用担心他能记着还回来。这种推卸责任的方式非常让人佩服,因为克拉肯自己根本就想不出他从哪里拿到的那盒火柴。但当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火柴替我们两位访客点雪茄时,他就掉进了一个明显的陷阱;是那种太显而易见的陷阱。这个胆大妄为、坏透了的革命者杀害了两位百万富翁。”
“哦,还能有谁会想杀害他们?”医生吼道。
“对啊,还能有谁呢?”神父回应道;他的语调变得更加凝重。“这就要说说我告诉过你们的另一件事,那件事,我告诉你,可不是笑话。我告诉过你们,异端邪说和假教义已经泛滥,达到了人们张口就来的程度。每个人都习以为常了,因而也就置若罔闻了。你们真以为我是冲着共产主义说的这些话吗?哎呀,其实我是另有所指。一提到共产主义你们就紧张得不行;你们就像防着狼一样盯住克拉肯。当然啦,共产主义是一种邪说;但它并不是你们这些人认为理所当然的邪说。你们认为理所当然的是资本主义,或者说是资本主义的恶习披上了已经消亡的达尔文主义那张皮。你们还记得在休息室里都说过什么吗,什么生活本来就是一团混乱,自然界本就要求适者生存,还有穷苦人是否得到公平的报酬并不重要之类的那些说法?好吧,那就是你们,我的朋友们,已经习以为常的邪说;它与共产主义半斤八两,都是分毫不差的邪说。那都是反基督精神的道德或者是不道德,可你们却坦然相对。正是那种不道德才让一个人在今天变成了凶手。”
“什么人?”院长突然感到有些心虚,哑着嗓子问道。
“就让我换个角度说说,”神父平静地回应道。“你们全都在说克拉肯好像是逃走了,其实他没有。当这两位倒下的时候,他跑到街上,仅仅隔着窗户大喊,叫医生过来,他很快又跑到警察局,想以同样的方式叫警察。就这样他被逮捕了。但诸位难道就没想过,现在可以想想,为什么财务主管贝克先生花了那么长时间去叫警察呢?”
“那他正在干什么呢?”院长厉声问。
“我能想象得到他正在销毁文件;或者正在这俩人的房间里到处乱翻,看看他们是否给我们写过信。或许它还跟我们的朋友沃德姆有关。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那其实很简单,而且也像是一种笑话。沃德姆先生正在为下一次战争研制毒药,那种毒药的特点是仅靠一点儿火焰就能让一个人全身僵化而死。当然,他跟这俩人被杀无关,但他确实隐瞒了他开发的化学品的秘密,理由也很简单。其中一位是清教徒美国佬,另一位是世界主义的犹太人,而这两类人都常常是狂热的和平主义者。他们会将这种研发工作视为策划杀人,并很可能拒绝资助这个学院。但贝克是沃德姆的朋友,对他来说把火柴在新材料中浸一下轻而易举。”
小个子神父还有一项神奇的特点,他的头脑整个浑然一体,根本意识不到思路之间是否搭界;他本来是在泛泛而谈并无所指,但会突然转向,让他的话题极具针对性,而且不会为此感到丝毫窘迫。此时此刻,他本来是面向10个人发议论,却在不经意间开始挑出一个人说事,这让他面前的众人大多深感迷惑,目瞪口呆,而他说的那些话只有他针对的那个人才心知肚明,但神父对此却相当不以为然。
“很抱歉,医生,刚才提到人的罪恶时,我唠唠叨叨地说了些形而上学的题外话,因此误导了你,”他带着歉意说道。“它跟谋杀当然没什么关系;但事实上我在那一刻全然忘了谋杀这事。我差不多忘了周围的一切,你明白吧,只记得那个人出现在某种幻景里,从中看到他那张没人味的大脸,像头石器时代的瞎眼恶兽蹲伏在花丛中。当时我就想,有些人非常可恶,简直就是石头人;但这毫不相干。内在邪恶与外在作恶几乎没什么直接关联。最恶毒的罪犯没犯下任何罪行。值得重视的一点是,为什么讲究实际的罪犯会犯下这种罪行。为什么财务主管贝克要杀这两个人呢?那才是我们大家眼下要关注的问题。它的答案就是我问过两次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除了查看小礼拜堂或者实验室,他们俩大多数时间去了哪里?财务主管亲口说过,他和那俩人谈了大半天生意上的事。
“好啦,我对死者满怀敬意,但我不会拜服这两位金融家的智商。他们在经济学和伦理道德上的观点是野蛮和残忍的。他们对和平的认识也不足挂齿。他们对波特酒的认识更是可悲可叹。但他们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生意上的事。他们没费多大功夫就发现掌管这个学院资金的那个生意人是个大骗子。或者说,他信奉适者生存,为了生活可无所不用其极,是这种教义的真正追随者。”
“你的意思是,他们要揭露他,但在还没有开口之前就被他杀害了,”医生皱着眉说。“这里有太多我不明白的细节了。”
“有些细节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神父坦然承认。“进入那个需要点蜡烛的地下室这事就很可疑,我觉得可能是为了拿走富豪们自己身上的火柴,或者为了确认他们身上没有火柴。但我确信那个重要举动的含意,也就是贝克看似无心又很高兴地把火柴抛给粗心大意的克拉肯那个举动。那是带着谋杀意味的一击。”
“有件事我不明白,”督察说道,“贝克怎么会那么肯定,并不知情的克拉肯自己不会当场划火柴点烟并中毒身亡呢?”
布朗神父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表情中写满了责备,他说话时语气中有种惋惜,但又暗含宽宏大量,令人感到一些温暖。
“唉,岂有此理,”他说,“他只是个无神论者。”
“恐怕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督察彬彬有礼地说。
“他只想废弃天主,”布朗神父克制着自己,尽量温和地解释道。“他只想毁掉‘十诫’,想要连根拔起塑造了他的所有宗教信仰和文明,清除掉一切有关物权和诚实的常识,然后让来自天边的野蛮人荡平他生于其间的文化和他的国家。那是他唯一想要的。你可以指控他,但也仅限于这一点。岂有此理,每个人都会划出自己的一条线!而你来到这里,平静地提醒说一个老一代曼德维尔人(因为克拉肯的确属于老一代人,无论他观点怎样)竟会开始吸烟,或者甚至点燃火柴,而与此同时他还在品着‘学院波特酒’,且是08年的上品——不,不。他们绝对不会在这种事上如此漠视规章,破坏规矩!我就在现场;我看到他了;他还没喝完酒,而你却问我他为什么没吸烟!在曼德维尔学院还从来没人问过这种无法无天的问题。可笑的地方,曼德维尔学院。可笑的地方,牛津。可笑的地方,英格兰。”
“可是你跟牛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啊?”医生好奇地问道。
“我与英格兰有关,”布朗神父说道。“我出身于那里。最可笑的是,即使你爱它,也属于它,你还是琢磨不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