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与君第三面(1)

宣德二十五年,三月时节,皇榜下放。

舆图上文教不兴、藉藉无名的临湘县竟出了头一名金科状元,墨字提名玹澈。

秋风气爽渡上街头,两道旁红绸起伏,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在府前只为一睹状元郎红装加身、风光回乡的风采。

“我说什么?澈哥儿必然高中!”书生们沏茶谈论:“在座诸位谁能跟他一样为了上京赶考,竟舍得抛下新婚妻子?”

贵妇小姐们聚成一堆,侧重不同。

“江娘子到底和状元郎和离了没有啊?”

“八成离了,这三年也不见玹澈郎君捎个信、报个平安回来啊,怕是在京中另外娶了都说不定。”

声音续续断断传入红窗,缥缈熏香也被人声吹得徐徐不定,红烛摇曳照佳人,丫鬟描眉上妆,可瞥见铜镜之中的人神情如木、眉梢不见半分喜色。

青黛小声探出口:“待郎君回府,见你们夫妻恩爱,谣言不攻自破。我看谁人还敢调侃夫人是守活寡。”

明眸略过几分色彩,江绾绾素手抚摸过鬓角碎发,才觉镜中的自己满是愁容,绝不能以这苦脸去迎接她离家三年,进京考取功名的夫君,迫使自己嘴角上扬,添几分喜色。

只是,江绾绾终究高兴不起来。

她因图财才嫁给玹澈,初见至成婚不过寥寥三面,称为陌生人也不为过。新婚之夜自己衣衫都逶迤至腰侧,如此风情,那位书呆子竟然只是淡淡的一扫而过,落下一句进京赶考,就这般完璧归赵地将她留在临湘。

如此...木讷,蠢笨的书呆子,自己希盼他回来才怪!

待青黛为她去取熏至半宿的罗衫裙时,江绾绾一巴掌泄气似地拍在紫檀桌上,案上珠钗、细软微微抖栗,终于吐出心中气火:“他怎么三年就考上了呢?还不如让我一直留在临湘守活寡呢!”

铜镜梳妆,江绾绾素手捻着白玉芙蓉簪插入青丝发髻,玉体通透,出水芙蓉,盘算着昂贵的价格,她喜不自胜,微微一笑,宛如春光明媚。

罢了,罢了,看着钱财的份上,这位夫君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回来就回来吧,毕竟,有奶就是娘,有钱赛亲爹!

屋檐斜飞,随着两扇门扉被推开,暖阳洒入其中,为江绾绾渡上一层光晕,如文人笔下越画而出的仙子,削肩细腰,宛若天成,这绝对能称得上临湘县数一数二的美人,一时让宾客不知该羡慕玹澈的青云之路还是他的艳福不浅。

长廊外,恭贺声接连不断,江绾绾一一颔首应称,唯独觑到丞县蒋临神色憔悴立在众人的追捧之中,早已没有往日的神色毅然,鬓角也多了几分花白。

而他身后的独女蒋云舒面上愈发阴沉,走到江绾绾的身前,面上仔细替她整理珠钗,大有琴瑟交好之意,暗里却贴着耳畔威胁:“我仍不知三年前你是用了什么手段骗玹澈哥哥娶了你,不过,可别高兴太早了,想来你们早已夫妻缘薄,没准江娘子今日等来一纸休书呢?”

三年前的事情江绾绾略有耳闻,玹澈初来临湘县求学,就拜在蒋临门下,蒋临见此人才学聪颖、气节也不输高门子弟,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蒋云舒许给玹澈为妻,明媒说客,又承师恩,这本是板上钉钉的婚事,可谁知半路杀出了个自己。

江绾绾面无惧色,反而一笑了之,喃喃自语:搞得人人都跟你一样爱慕玹澈?

若是蒋云舒肯出万两贿赂,自己怕是早已眼不眨一下,将书呆子玹澈扒干净送她榻上。

恰时,府外马蹄声攒动踏着飞尘而来,鼓声雷动,人声鼎沸,听着动静应是状元玹澈骑马降至。

算着时辰,蒋临不敢怠慢赶快上前迎着江绾绾,伸出前臂让其素手搭上,领着直朝正门走去。

无人在意,绣着金线凤凰的喜袍下另一只纤手正在局促不安地撰着衣角,力道逐渐加重,呼吸也变得不稳。

想着二人马上就要相见,江绾绾更是心跳如鼓,先不说她都快忘了玹澈的样貌,不要误认郎君,闹出笑话。

随着蒋临脚步一顿,江绾绾的呼吸倏然骤停,朱门静在门前。

咚!咚!咚!

有人在的用力叩门,震得门一颤一颤,动静骇人。

门客连带着江绾绾也是一震,玹澈乃文人风骨,怎会如个莽夫用力叩门?

蒋临松开手,沉声道:“去吧,别怕。”

紧接着身后一片起哄江绾绾,羞得她假装垂眸,手上半分都不敢耽误。怕自己再多犹豫一会儿,玹澈就真要破门而进。

“郎君...”

柔声刚落,朱门直接被踹开,门栓铛铛坠地,甚至还波及到立于府门前的江绾绾,好在蒋临及时扶住了江绾绾。

江绾绾思绪还未转过来,十名身着云纹黑袍的衙役,手持玄刀,皂靴踏进府门之时,与小石砂砾摩作响,满起尘土。

为首的班头,手持敕令,高声呵道:“奉太尉敕令,玹府封!”

二话不说,衙役们有条不紊地闯入府中庭院、楼阁,大肆搜刮着一切,大批的珠宝首饰被他们收入衣袍之中亦或者抬箱带走。遇到物件大的,例如青花瓷、玉翠屏风等,直接挥袖推倒在地。

就连前去阻止的蒋云舒,都被一掌推开,只能无力地叫唤:“你们这是干什么?拿着个敕令就可以随意搜刮府邸了吗?”

玉瓷粉碎,宾客慌乱四逃。

这场面,不亚于土匪进村。

“哥几个,所有能搬走、能抬走的全部给我一并带走,一件不留。”班头笑得猖狂,余光瞄向朱唇微抿、还在惊吓之余的江绾绾,心里暗自品味了几番:“玹澈还真她妈舍得独留你在临湘三年啊,这是圣贤书读傻了吧。”

听到如此轻蔑的调戏,江绾绾才晃过神来,绝不能由他们这么肆意妄为下去:“朱班头,无论发生了何事,可都等夫君回府再说?”

朱班头只笑不语,眸里的嘲意惹得江绾绾浑身不适。

怕是好言相商镇不住此群悍匪,江绾绾正辞道:“我家夫君玹澈乃是二月过殿试,被陛下亲赐的状元,将来是要入朝为官。你今日砸我府门,夺我钱财,不怕开罪了吗?”

朱班头倒是从容,勾起手指有意去摸摸眼前的香玉,却被江绾绾歪头躲过,他也不恼。

“江夫人独守三年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他忽然凑耳说道:“现在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了,毕竟,丈夫已死,女子另作嫁,也是常事。”

死了?

江绾绾一时怔然,要紧语一时竟忘了七七八八。

朱班头也后撤一步,拍了拍手,高声扬道:“快点!把状元郎给抬上来!莫让江夫人等着急了~”

江绾绾转身回望,几位衙役肩上扛着一位稻草编蓄的席子,上盖白布,透着布料起伏约莫能断定是一位是八尺男子,如蒙大赦。

随后,朱班头捻着垂落的一角,白布一扬,似烟雾一样寥寥漂浮在空中,遮住刺眼日暮,荡下一片阴翳,也为逝者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朱班头丢下手中赦令,长卷在青石长阶梯上滚滚而落。

“罪民,玹澈。”

“武德二十一年,乡试之中贿赂主司蔡景、主考苏易,在上京科举舞弊,已被大理寺卿就地正法,处以绞刑。”

“江夫人,可听清楚了?”

草席之上,男尸一具,大红朱袍,无束冠。

东风吹落大怀大怀悬挂在枝头的海棠,飘飘然簌簌落下,一朵花瓣落在早已发青的额间上。早已逝去三日的尸身不至于腐败,依稀能辨,江绾绾难以置信地凑上前,望着这具冷尸约莫与记忆中模糊的样貌融合在一起。

记忆中的他,相貌渐渐清晰,剑眉星目,舒袍宽带,满袖迎风。没有她熟稔对男子的理解,沾不上一点玩世不恭、桀骜风流,只有文人风骨,如水似的温润。

蒋云舒亦是不信,上前觑了一眼,长哭不止,而后因太过于悲绝哭晕在地。

相较之下江绾绾显得尤为平静、甚至冷静,只是呆愣在原地,或许是她真的无法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实际仅有三面之缘的丈夫哭上一滴泪珠。

她只是漠然地掌了自己一嘴。

祸从口出,谁叫她今早刚咒自己不如守活寡呢,初见时又假意算卦骗玹澈命不久矣,现在好了,人财两空,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闹剧停,人潮如烟散去,寒鸦夜啼,只能听见清泉潺潺流淌和女子的哭泣。

飞檐青瓦,往日琉璃作顶,八方放置汗白玉桌椅的静堂如今只有一灵柩,蒋临在为亡灵扶棺,按照风葬礼数,江绾绾这三日也跟着在堂前守灵,静静跪在蒋临身后,暗里揉着酸痛不已的小腿,面上却不敢袒露半分辛苦。而蒋云舒一身素白,流淌下的泪意一点点在青石地上显现,淡水化圈,哭得比江绾绾还情真意切。

倏然,蒋云舒抹了泪,指着江绾绾怒骂道:“都怪你,你就是那个扫把星,玹澈哥哥就是把你娶进门才会遭此横祸。”

江绾绾回得平静:“玹澈为求汲引,假手与主考官作弊,与我又有何干?为何要怪罪到我头上?”

蒋云舒:“你胡说!澈哥儿青云之志,才不会为了功名使这些下作的手段,此事定是被人冤枉。我请人写状纸,你上京击鼓鸣冤,定要讨一个公道。”

江绾绾长身直立,只笑她天真。

先不说,玹澈知人知面不知心,是否真的还是初见时那个志存高远的君子?再言之,自古科举舞弊皆是重罪,凭这大理寺亲审的分量也是他们寻常百姓撼动不了的,白纸染黑,状纸定罪,轻飘飘就能把一个家族如蝼蚁压死。

如今玹府败落,视财如命的她早已经连夜打包包裹,等着玹澈头七一过就离府,也算尽了一段夫妻情分。

哪知蒋云舒见她不愿,直直上前与她扭打在一起,江绾绾不敌她的力气,一掌推到灵柩之前。

江绾绾抬眸的瞬间,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棺中,冷尸微卷起袖子,露出半只微垂的手腕,十指纤长筋骨薄瘦,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富有书生气,只是江绾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平常爱女如命的蒋临此刻却掌了蒋云舒一巴掌,转而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打闹。玹澈的死,任何人都不准去追究!”

"爹。难道你也相信自己唯一的学生是个假手作弊之人吗?为了明哲保身,就可以让玹澈含冤死去吗?"

“滚!”

蒋临颤着手看着爱女含泪跑开,心中酸涩。须臾片刻,又转身去扶江绾绾,却见她江绾绾举着烛台,借着摇曳烛火,凝神笃定,反复核查着尸体的手腕。

蒋临察觉有异,问道:“怎么了?”

江绾绾长睫微垂,沉声道:“蒋大人可有印象?玹澈虎口处好似有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

“而这具尸体上少了这道疤。”

作者有话要说:江绾绾:谁懂啊,我的‘钱路’断了,哭两滴泪

时韫:这女子当真半点泪都不肯为我流。

江绾绾:你给我银子,我就给你哭丧三天三夜,不带歇的

时韫:江绾绾,我还没真死呢

狐狸的话(也就是本作者我啦):开新文拉,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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