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报室里瞬间挤满了记者。
朝日、每日、读卖、东京、产经、东洋、当地的D日报、全县时报、D电视台、FM县民广播……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肃杀之气。看来面对记者的法力消失,所以竟然还有人露骨地瞪着三上。大部分都是二十多岁的记者,那种可以不顾颜面地把情绪赤裸裸呈现出来的年少轻狂,在这种时候特别让人觉得可恨。共同通信和时事通信的记者比其他人慢了一步,也进入了广报室。虽然身体有一半被挤到走廊,但NHK的记者也在人墙后头伸长了脖子。加入D县警记者俱乐部的十三家媒体全都到齐了。
“开始吧!”记者群中发出饱含责难的声音,站在最前面的两位东洋新闻的记者朝三上逼近。像这种时候,会由俱乐部这个月担任干事的报社负责主持会议。
“广报官,首先请你好好说明一下昨天中途离席的事。”
穿着休闲外套的手嶋开了第一枪。“东洋新闻副组长,H大毕业,二十六岁,思想背景不明,办事认真,有能干记者症候群”。三上的记事本里是这样写的。
“亲戚病危的这件事,诹访股长已经说明过了。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抛下开到一半的会议,一声不吭地跑掉吧!而且之后就再也联络不上,你分明是没有把记者俱乐部放在眼里嘛……”
“抱歉。”三上打断他。他既不愿想起中途离席的原因,也不想被人逼问这件事。
手嶋看了身旁的秋川一眼,秋川本人则是抱着胳膊,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东洋新闻组长,K大毕业,二十九岁,左倾,个性死缠烂打,记者俱乐部的老大哥”。这个男人一向都把咬人的工作交给部下,自己则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这是道歉的意思吗?”
“是的。”
手嶋又看了一眼秋川的脸色,然后转身面向其他记者,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各位……”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快进入正题——在这样无言的催促下,手嶋点点头,将手里的影印纸摊开在三上的办公桌上。
《关于发生在大糸市内的重大车祸》
三上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昨天贴给记者看的声明文影本。有个开车不看路的家庭主妇撞到一名老人,害老人全身都受到严重的挫伤。事件本身是一起平凡的交通意外,但是火种就潜藏在声明文的内容里。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不肯公布加害者的主妇姓名?应该要公布她的真实姓名吧!”
三上把十指交叠,无畏地迎向手嶋尖锐的视线。
“如同我昨天说明过的一样,那位主妇已经怀孕八个月了。撞了人之后已经很不知所措了,要是再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不知道会因为打击而发生什么事,所以才以匿名的方式公布。”
“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什么说明!地址也只有‘大糸市内’,门牌号码全都秘而不宣。光是三十二岁的主妇A这样,根本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有这号人物。”
“正因为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才要考虑到对胎儿的影响。这样有什么不对?”
这个反问听在记者们耳里似乎显得妄自尊大,广报室里起了一阵骚动,手嶋更是面有愠色。
“为什么警方要考虑到这么多?未免也太体贴了。”
“因为主妇并没有被逮捕,是老人自己擅自穿过没有斑马线的马路,而且还喝醉了。”
“但主妇也没有注意看前面不是吗?这可是一起把人撞到重伤的车祸喔!那个名叫铭川的老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意识。”
三上用眼角余光望向秋川,他打算让手嶋闹到什么地步呢?
“广报官,请你回答。就结果的严重性来说,此事不容轻忽,当然要追究主妇的责任才行。”
三上把视线转向对他紧咬不放的手嶋。
“所以就要在报纸上公布她的名字,让全民公审吗?”
“话、话不是这么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要说的是,警方基于自己的判断,隐瞒她的名字和地址是件很奇怪的事。要不要把她的真实姓名写出来,应该是我们评估过公理正义之后才下的判断。”
“为什么就不能由警方来判断呢?”
“因为这会让事情的因果关系变得暧昧。要是警方公布的事件或事故还有后续发展或者是内容有错的话,在不知道当事人的名字和地址的情况下,我们想要求证也无从求证起不是吗?再说了,如果本部一直采取匿名发表的话,难保辖区上呈的报告不会有所隐瞒。说得再极端一点,难保不会有人利用匿名这个护身符发表歪曲事实的公告,或者是用来隐瞒一些对警方不利的事实。”
“你说什么?”
“所以问题在于……”
手长脚长的山科从旁边冒了出来。“全县时报临时代理组长,F大毕业,二十八岁,议员秘书的三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像这样拼死命地掩护,难免让人觉得事有蹊跷,会让人觉得会不会因为是什么大人物的女儿,所以才不肯公布她的姓名;或者是因为被害人是个酒鬼,就对主妇比较宽容之类的。”
“少胡说八道!”
三上忍不住大声起来。山科有点退缩,但广报室里却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是你在胡说八道吧!就是因为你什么事情都遮遮掩掩的,才会启人疑窦吧!之前的孕妇有享受过匿名的待遇吗?没有吧?那就好好地说清楚讲明白啊!
三上任凭他们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因为只要一开口,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说三上先生……”
秋川终于开金口了。他慢条斯理地把胳膊松开的姿态,充满“压轴好戏要上演”的自我表现欲。
“其实是因为警方担心万一因为名字公诸于世,导致孕妇或胎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公布姓名的警方会受到舆论的围剿对吧?”
“并不是。是因为在某些情况下,即使是加害者,也有不必见诸报端的权利。”
“不必见诸报端的权利?”秋川冷笑了一声。
“你该不会是要跟我讨论加害者的人权吧?”
“正是。”广报室里再度掀起一阵骚动。
够了!少在那边装清高了!践踏人权不是警方的拿手好戏吗?人权二字从警方口中说出来真是笑死人了!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激动呢?匿名报导已经是目前的趋势了吧!最近就连报纸或电视也经常采取匿名报导的方式不是吗?警方只是在公布的时候选择了匿名的方式,为什么要被你们批评成这样呢?”
所以才说你们凭什么啊!警方可没有这么做的权限!搞了半天你们还是不懂什么是新闻自由!匿名发表的行为严重地损害了国民知的权利!
“你就把名字说出来嘛!广报官。如果那名孕妇的身体状况真的不好的话,我们也不会真的把她写出来啊!”
山科又插进来想当和事佬了。
“结果不是都一样吗?就算你不肯公布其姓名,我们这边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会进行采访,调查出她的名字和地址。我想那名孕妇应该也不希望我们直接跑去采访她吧!”
只有连基本的采访都做不好的记者,才会说出这种鬼话。所以他才成不了大器,都已经跑了六年的警察线,却还是连一篇像样的报导也写不出来,活像是一只浸泡在广报制度温水里的青蛙。
然而,在这个房间里,究竟有多少人是打从心底对山科的盘算嗤之以鼻呢?大家全都浸泡在同一锅温水里,差别只在于有人已经浸到颈部以下,有人才浸到下半身而已。另一方面,这群年轻人的上司也同时严格地要求他们不能让警方专断独行,无论是哪一家报社,都有在广报制度还没有实施的时代跟警方硬碰硬,自以为是日本武士的干部。这些人非常看不惯一线记者的广报依存症,三令五申地要求自己手下的人绝不能被警方驯服。这个观念透过现场的编辑,日日夜夜地灌输到年轻记者的脑海里。也因此在这个匿名问题上打死不能退让,上头还在等着他们的“战果”,绝不允许空手而回。“新闻从业人员的使命感”到底存不存在,原本就很令人存疑,他们要的或许只是让警方屈服、公布姓名的这个事实而已。
“广报官,你就老实说吧!”
见秋川又恢复抱着胳膊的姿势,手嶋马上咄咄逼人地追问,额头上冒出闪着油光的汗水。
“你到底愿不愿意公布主妇的名字?”
“不愿意。”
三上毫不犹豫地回答。手嶋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为什么?”
“因为那名主妇好像哭着哀求事故组的员警,求员警不要告诉媒体。”
“等一下!干嘛把我们说得跟坏蛋一样啊!”
“因为她就是这么害怕被登在报纸上啊!”
“这根本是在转移焦点,太卑鄙了吧!”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主妇的姓名不会公开。这是D县警决定好的事。”
广报室里突然变得静悄悄。三上做好心理准备,准备接受宁静之后的暴风雨,然而……
“三上先生,你变了。”
秋川改变攻势,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正色地凑近三上的脸。
“我们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因为你跟之前的船木先生不一样,虽然不会看我们的脸色做事,但却是敢于跟上头据理力争。所以你刚调来这里的时候,我们真的很惊讶!可是你却变节了,变得只会被牵着鼻子走,把县警的方针硬塞给我们,这是为什么?”
三上沉默不语。他注视着天花板,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秋川接着说:
“广报室是窗口——这句话是你说的吧?如果身为窗口的广报官也跟其他警察一样向组织靠拢的话,那可就伤脑筋了。如果都没有人愿意侧耳倾听外界的声音,拥有向组织提出反对意见的觉悟和客观性的话,不管经过多久,警方永远都是没有窗口的黑盒子。难道这样也无所谓吗?”
“窗口还是有的,只是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大就是了。”
那一瞬间,秋川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直到这个当下,他才发现三上讲的是真心话,既非讽刺,也不是责难。
重新看向三上的秋川眼睛突然一亮。
“趁这个机会,请容我再多问一句。”
“什么事?”
“关于匿名问题,你个人的想法是什么?”
“和个人或组织无关,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三上再度沉默不语,秋川也是。两个人都用眼神试探着对方。五秒……十秒……感觉经过了好久好久的时间。
秋川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秋川把身后的记者们看过一遍后,再把脸转向三上:
“那么,我代表整个记者俱乐部对D县警而非广报官提出要求,请公布这名主妇的真实姓名。”
这我已经回答过了——三上以眼神示意。
秋川又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D县警完全不信任我们,认为只要公布真实姓名我们就一定会报导出来,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完全是发出最后通牒的语气。
秋川转身,背对三上。其他的记者们也一一转身,鱼贯地走出广报室。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狭小的广报室里依然飘动着一股浮躁不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