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是彻骨的寒冷。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三上在玄关外四下张望,却没有看见草月庵的空碗。即便追问,也只会得到“因为只有一碗,对方不送”的借口。
晚餐是汤豆腐和马铃薯炖肉。真好吃啊!没想到宅配的食材也能做出这么美味的料理。啊!还是你调味调得好的关系……
最近这种话已经可以像倒水似地脱口而出了。三上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讲出这样的话。如果能把倾注的热情与时间量化,当刑警的时候自不待言,即使在被调到广报室以后,“家”也只不过是他警察人生的附属品罢了。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
“哦好。”
三上偷偷看着美那子正在收拾餐具的侧脸。还算平静,看起来十分正常。不过,才昨天的事,她应该还没有忘记那死去少女的容貌。正如三上的所作所为,美那子为了不让丈夫操心,也努力装出平常的样子。
“今天啊,我去见了翔子小妹妹的父亲。”
三上对着美那子正在洗碗的背影说。
“……欸?”
美那子关上水龙头,回头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去见了雨宫先生?为什么?”
“因为警察厅的大人物说想去慰问他,我只好去拜托他。”
三上以前绝对不会这么做,但现在为了把沉默的时间填满,他开始会把一些工作上的事告诉美那子。更何况,对美那子来说,64也不只是印成铅字或口耳相传的案件。她曾经在“两人一组B”里扮演妻子的角色,在“葵咖啡”里负责监视,亲眼目睹过雨宫芳男冲进去的样子。
厨房不再传来声音。美那子解开围裙回到客厅,把脚伸进暖被桌里。
“她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雨宫太太去年去世了。”
“是吗……真可怜……”
“真的是!都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呢!”
我们还算好。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雨宫先生肯定很难过吧!”
或许是又想起雨宫那天的表情,美那子以望向远方的眼神低喃着。
“真的老了很多。”
“我想也是。”
“就是说啊!”
“是不是再也抓不到凶手了?”
经美那子认真一问,三上嘀咕了一声。耳边还回荡着望月说过的话。
“调查似乎已经陷入无底沼泽。”
美那子轻轻地咬住下唇。
“可是,那个绑匪是本县的人对吧?”
“我想是的。”
三上不住地点头。
不仅是案发现场,从绑匪指定的九家店,再到扔下赎金的地点、弃尸现场,全都是在D县境内。而且绑匪对店名、地点及路线十分熟悉,具有很强的地缘关系。这一点让绑匪就住在县内的说法变得牢不可破。
“犯人应该不只一个,对吧?”
“嗯,如果以正常的角度来想的话。”
因为行动电话在当时尚未普及,绑匪最后指定雨宫前往的“钓鱼宿·一休”位在深山里,其后绑匪又打电话到“钓鱼宿·一休”,要求雨宫把行李箱从“琴平桥”扔下去,然后在下游的“龙穴”抢走赎金。琴平桥距离龙穴只有三百公尺,假设绑匪是在打电话到“钓鱼宿·一休”之后的几分钟内移动到龙穴守候,附近既没有民宅也没有公共电话,那么除了打电话给雨宫的人之外,还必须要有负责抢走赎金的共犯——这是特搜本部一致的看法。虽然大方向没错,但是对于“犯人不只一个”等于“对等的共犯关系”这个说法,其接受程度倒是因人而异。如果是成人绑架成人的案件还有话说,但是要想像一起锁定七岁小女孩的绑架撕票案是在“谋议”的情况下进行,即使是干了那么多年刑警的三上也会觉得全身寒毛倒竖。如果犯人不只一个,应该也是主谋与帮凶的关系。而且主谋还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可以控制帮凶。
“或许从单独犯案的方向来思考比较好也说不定。”
“怎么说?”
“因为刑警的思考逻辑都是这样的。畜牲只会有一只,不太能想像畜牲不只一只的情况。”
美那子认真思索了起来。
无论是单独犯案还是不只一人犯案,这都是在极为缜密的计划下进行的犯案,而且手法极为残忍,比畜牲还不如……
美那子又提出一个问题:
“凶手连河道上的岩石和洞穴都知道……针对独木舟和急流泛舟的调查也都没有进展吗?”
“那方面的调查到现在也还在进行吧!不过你还记得吗?那个洞穴其实有很多人知道呢!”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原来在这件事发生的半个月前,D日报的休闲版曾经做过以“龙穴”之谜为主题的一大版特别报导。
“可是……”
美那子的情绪显得十分亢奋。
“就算是看见地方报才想到那个方法,也还是本县人所为吧?都已经那么仔细地调查过了,却还是没有办法找出真凶吗?”
“说的倒是容易……”
五十八万户,一百八十二万人。今天在早报上看到的数字还烙印在脑海里。从都市流入的人口正好可以跟从山地外移的人口互相抵销,这是这块土地的特色,所以十四年前的人口数跟现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算把调查的对象锁定在“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男人”,数量也不会少于三十万人吧!
相反地,跟嫌犯有关的线索则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如果雨宫贤二真是清白的,那么雨宫翔子就是在从自己家到贤二家的那条路上被抓走。然而,“地毯式搜寻班”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地毯式搜索,却还是无法找到任何可疑人物或车辆的目击情报。如同白天看到的那样,那一带是分布着民宅的田园地带,原本就很少有人会经过,再加上一月五日这一天,非专业农家的男人已经回到公司或农会的工作岗位上,开始恢复正常的生活,女人则是都在家里收拾过年后的善后工作,所以这个日期也增加了调查上的难度。
案发现场只留下三样东西。一是缠绕在“琴平桥”水银灯上的塑胶绳、二是贴在翔子脸上的封箱胶带、三是用来绑她的双手的晾衣绳。这三样东西全都是全国各地都可以买得到的日用品,想要以回溯销售管道的方式向上调查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龙穴”附近全都是光秃秃的岩盘,周围的山上则覆盖着一整面的山毛榉枯叶,连原本在调查上被寄予厚望的脚印都采集不到。
剩下的只有“绑匪的声音”。问题是,因为没有把恐吓电话录下来,所以只能仰赖接过绑匪电话的人的耳朵记忆。这些人包括雨宫芳男和办公室的吉田素子,以及在交付赎金的移动过程中,在各家店里把电话接给雨宫的老板和员工共九人。没有任何一个警察听过绑匪的声音,就连“自宅班”的成员也不例外。第二通恐吓电话打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准备就绪,第三通恐吓电话则是打到没有提防到的办公室里,由素子接到。至于绑匪利用的那些店家的电话,根本也来不及应变。九家店里只有美那子去的“葵咖啡”来得及先做安排,但尽管如此,也没有时间在电话上动手脚。而且,在可能有共犯在店内的情况下轻举妄动也只会打草惊蛇而已。
听说在事件发生后大约两年的时间里,经常把雨宫等十一人聚集起来,频繁地要他们“认声音”而不是“认人”。品性不良的人、欠下一屁股债务的人、有前科的人、爱划独木舟的人、从大里村来的人、雨宫渍物的离职员工,甚至还包括翔子念的森川西小学的相关人士、跟那九家店有往来的业者及常客、经民众举报“形迹可疑”的人物等等。先由各搜查班把“没有嫌疑”的人剔除,再录下其余的人在电话里的声音,然后反复播放给那十一个人指认。绝大部分的录音都是在征得本人同意的前提下进行,但是似乎也有少部分是以与窃听无异的手段,把电话里的声音录下来。
没有特殊口音,稍微有点沙哑,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之间的男人。据说雨宫曾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听到同样的声音一定会知道。素子和其他人也都曾经自信满满地说一定听得出来。然而,十四年过去了,特搜本部却从未传出过“找到凶手了!”的捷报。
“要是连电话的声音也没指望的话,那就真的难办了。”
话一说出口,三上就在心里暗叫不妙。“电话”在他们家是最忌讳的名词。屋子里的气氛一变,美那子回了一句“希望能够抓到真凶……”之后就转头看向茶几上的电话。
今晚电话依旧没有响起。
美那子就寝之后,屋子里异常安静。三上把胸部以下全部埋进暖被桌底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开电视机。和美那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无法安心看电视。他深怕电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离家出走、失踪、无声电话、自杀……这些字眼,将美那子的心敲碎。
或许亚由美也是电视的受害者。他有时会这么想。综艺节目、谈话节目、广告……全都口径一致地强调外表的重要。认为这个时代什么都不重要,只要长得漂亮就好处多多,可以被异性所爱、前途一片光明、可以毫无道理地快乐生存……讲得跟真的一样。
三上忍不住想把责任推给电视机。亚由美被那个虚假的世界洗脑了,被空泛又低俗的资讯搞得无所适从,搞得失去了自我……
小学时曾经是那么活泼的孩子,赛跑和游泳都很厉害,读书成绩也还不错,而且还很黏三上。或许是美那子平常的灌输有功吧!她对身为刑警的父亲总是投以充满尊敬的目光。
一切是从上了国中以后开始改变的。不对,在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亚由美开始讨厌拍照、会把教育参观日的通知单扔进便利商店的垃圾桶里、拒绝跟三上一起出门、也拒绝跟美那子坐在一起。他认为是亚由美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的人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或者是有人真的说了。
你长得跟你爸一模一样呢!要是能长得像你妈就好了。
国中的毕业纪念册拍照那天,亚由美缺席了。后来是把亚由美自己一个人拍的大头照贴在让人觉得很可爱的全班合照的框框外。只见亚由美紧抿着嘴唇,头低低的。“不好意思,已经好说歹说了,她就是不肯把头抬起来。”三上还接到级任老师一听就知道是借口的电话。
高中是以推甄的方式入学。这时三上还很乐观,认为只要上了高中就会好转,亚由美会变得懂事。另一方面,当时正值他接获宛如晴天霹雳的内部调动,的确也没有余力注意女儿的成长。
大约是在亚由美上高中的半个多月后,她开始不去学校、也不出门,成天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问她理由她也不说,要是硬逼她去上学,她就会像孩子似的哭闹。白天躺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半夜则完全不睡觉,直到天色开始泛白才上床,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吃饭,也曾出现过脱轨的行为。即使偶尔下楼,也不肯让父母看到她的脸。出现时总是面向墙壁,把脖子向右转到不能再转,慢吞吞地沿着走廊和起居室的边缘走路。过了好一阵子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亚由美一直觉得自己右边的脸特别地丑。
美那子担心得不得了。一开始还能藏起不安的表情,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亚由美,但是当亚由美开始闭门不出的时候,她也撑不住了。连哄带骗地把亚由美弄出门,自己开车带她去市内的教育咨询中心。她还买了口罩给不敢面对外界的亚由美,让她睡在后座,然后再开一个小时的车去拜访咨询中心介绍的咨商师。
当心理咨商进行到第六次的时候,亚由美总算打破沉默,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吐露痛苦的心声。因为长得丑,所以被大家耻笑;因为觉得太丢脸,所以不敢去学校;就连走在路上也不敢,死都不想去亲戚家。她想破坏这张脸、丢掉这张脸。在谈话的过程中,亚由美变得愈来愈激动,捶胸顿足,双拳不停地敲打在桌子上。
身体畸形性疾患……
三上完全无法接受这个听起来就很畸形的诊断结果。当他看到咨询过程的录影带时,虽然也觉得毛骨悚然,但还是不愿意接受亚由美的精神状态是因为“心病”的关系。任谁都曾在青春期烦恼过自己的外貌,亚由美只是反应强了一点罢了!的确,毕竟遗传到三上的染色体,她没有可爱的容颜让周围的人吹捧,但是也绝对没有到“丑”的地步。这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亚由美的脸长得十分普通,就是个到处都可以看到的普通女孩。
咨商师的说法是,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说她患了心病,并再三强调重点在于接受与肯定,要他们接受女儿本来的样子,肯定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不是废话吗?三上怒气不打一处来,咨商师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当着非亲非故的咨商师面前,用尽了所有恶毒的词汇来批评父亲外表的女儿也令他感到怒不可遏。沮丧与不痛快的感觉与日俱增,使他再也不想跟亚由美说话。
另一方面,只对咨商师敞开心房的亚由美,也毫不掩饰地说出对美那子的嫉妒与敌意。或许是觉得再也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感情,亚由美对美那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从此之后,亚由美再也没有跟美那子说过话,偶尔望向美那子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憎恶。美那子感到不知所措、动辄得咎。她那捧着餐盘、提心吊胆地敲亚由美房门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三上甚至还看过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镜子前,不是在化妆,而是在诅咒自己的脸。三上气忿难平,如果不是咨商师说亚由美生病了,他才不会放任她那么久。
然后是那一天,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亚由美突然出现在客厅。一样是对着墙壁说:“我要去整形,帮我把存的压岁钱全部领出来。因为还要父母同意,所以请帮我盖章。”三上问她:“你打算整哪里?”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正颤抖着。亚由美淡淡地回答:“全部。我要去割双眼皮,让鼻子变小一点,再把脸颊和下巴的骨头削一削……”
这句话听在三上耳里,等于是她不打算再做自己的女儿了。三上用力甩开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美那子,一巴掌甩在亚由美的脸上。亚由美面对着墙壁嘶吼,那是他听都没有听过的女人叫声。
你倒好了!男人就算再丑也无所谓!
三上气疯了,连亚由美有病的事都忘了,改用拳头揍她。亚由美冲上楼,逃回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把门锁上。“别管她!”三上站在一楼冲着追上去的美那子怒吼。几分钟后,正上方传来大力跺脚的声音,接着是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因为都不是寻常的声音,三上连忙冲上二楼,把门踢开,冲进亚由美的房间。冷不防,脚底一阵剧痛,只见被砸得粉碎的镜子碎片散落一地。亚由美正蹲在阴暗房间的角落里,用拳头捶打、挠抓自己的脸。讨厌!讨厌,讨厌!我不要这张脸!我想死!死了算了!死了最好!
三上不敢靠近,也不敢叫她,深怕一做些什么,亚由美也会像镜子一样碎成片片。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跟美那子讨论。对现在的亚由美来说,父母都是敌人。三上也认真考虑过是否要送她去住院。除了求助于咨商师外别无他法,于是便打电话给咨商师。“我明天会过去,在那之前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就在咨商师进行家庭访问的那天傍晚,亚由美的身影从家里消失了。什么也没说,一张纸条也没留下。“她已经冷静下来了,先默默观察一阵子再说。”或许是从专家的口中感受到一丝救赎的曙光吧!从前一天晚上就没合过眼的美那子在客厅里打起盹来,亚由美便是乘隙跑了出去。房间的垃圾桶里还有刚拆封的口罩空袋。她只带走一个行李袋,身上的钱也只有原先放在音乐盒里的一万圆纸钞和零钱。骑出去的脚踏车四天后在D车站附近的路边被找到了。
虽说大众运输网还不是很完整,但D车站毕竟是县内最大的车站。除了JR以外还有两条私铁路线在此停靠,另外还有开往六个方向的路线巴士从车站前的巴士总站发车。话说回来,当时并不是夏季感冒流行的季节,所以戴口罩的少女应该非常醒目。或许会有人看见,至少站务人员应该会有印象才对。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只要试着在尖锋时段混入车站就会知道,人潮穿过自动验票口的速度快得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电车或巴士的人也大多把视线放在手边的杂志或行动电话上。亚由美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也不存在于车站前派出所执勤员警的记忆里。有可能她只是把脚踏车丢在路边,人并没有进车站就销声匿迹了也说不定。
三上质问咨商师:“你凭什么说亚由美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之所以会留下亚由美和美那子而在下午回警局上班,就是因为听了咨商师的建议:“尽量跟平常一样,以免刺激到她。”听信咨商师的话,让家里放空城的结果就是这样。咨商师不但没有露出半点歉意,还分析给他们听:“因为亚由美说不会再让父母担心了,我才会认为没有问题。但那其实是打算离家出走的暗示吧!”
三上可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离家出走的暗示。脑海中闪过好几种不同的解释。那是故意让大人失去戒心、那是跟父母的诀别、自杀的暗示。不会的,亚由美不可能自杀,应该只是为了让大人失去戒心。她认为只要说不会再让父母担心,就会放松对她的监视。亚由美并不是临时起意冲出家门,而是有冷静地思考过。她把换洗衣服和钱包也一并带走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
我想死!死了算了!死了最好!
特殊失踪人口。赤间的“特别的搜寻”指的就是这种人。被卷入事件或事故的可能性很高,或者是有自毁、自杀倾向的人。他对于把亚由美视为这种对象没有半点异议。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自家人的孩子”,一旦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就只是名义上的搜查而已。如今当地的辖区全都不辞辛劳地帮忙搜索,不只是派出所,就连刑事课和生活安全课也都拨出人力来帮忙。尽管如此,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线索。过了大约一个月后,有人建议他干脆公开协寻算了。但是被他婉拒了。因为他认为对于亚由美来说,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大头照暴露在路上行人的目光下更可怕、更像地狱了。
电视画面里的欢乐刺痛了他的眼睛。
五、六个年纪跟亚由美相仿的女孩穿着有穿等于没穿的衣服正在载歌载舞。每个女孩都想要突显自己,个个盯着摄影机,希望观众眼中只有自己。
如果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
如果能够确信她只是因为想要吸引男人注目的眼光而吵着要整形,因为被反对就把父母痛骂一顿后夺门而出,但是再怎么样也不会跑去自杀的话,就算是青春期的女儿,比起担心,更多的情绪应该是生气。十六岁纵使再不成熟,也已经不是小孩了,怎么可以这样践踏父母亲的尊严。女儿总有一天要离开家,势同水火的亲子关系在这世上可多了,杀死父母或杀死子女的案例,我看到都不想再看了……三上只能用这种夹带着气话的说词,对自己和美那子自欺欺人一番。
美那子又是怎么想的呢?怎么看不愿意正视女儿生病的三上?
怎么看这个只能对陷入痛苦深渊的宝贝女儿举双手投降的丈夫?
美那子并没有责怪咨商师,也没有责怪不小心睡着的自己,她只是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寻找着亚由美。以前什么事都会跟三上商量之后才决定的美那子,在那一刻变了。即使跟她说话,她也不会附和;明明面对面交谈,眼神却刻意避开。简直就像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找亚由美似的。发现车站和交友关系皆已无望后便购入大量的女性杂志,然后开始一一打电话给在杂志上刊登广告的整形外科和美容诊所。“有没有一个戴口罩、拿着红色旅行袋的女孩子来过?如果有的话请务必跟我联络。”如果电话里讲不清楚的话,她就直接找上门拜托。东京、埼玉、神奈川、千叶……美那子几乎每天都要出远门。要是没有接到那通无声电话的话,说不定就连没有牌照的密医也会成为她低头恳求的对象。
其实也可以去求赤间。区区一万块根本不能干什么,如果没有父母的同意,亚由美根本进不了整形外科的大门。尽管如此,这仍是少得可怜的线索之一。与其要用齿型或指纹来找尸体,还不如先从美容整形的这条线下手,或许才是想找到活着的亚由美最应该采取的手段。可是三上却没有这么做。女儿痛恨父母生给她的那张脸。唯独这件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一旦被别人知道,会让人觉得这家人未免也太可怜了。他也想守住女儿的尊严,所以暗自发誓,不管是亚由美得了心病这件事,还是心病让亚由美说出的那些话,全都不会流出这个家门一步。但是……
美那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夫妇之间弥漫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一面在意着对方,一面却硬是装作视而不见。失去以后才发现,亚由美的存在填补了夫妇关系里暧昧不明的部分,并化为坚固的桥梁维系着夫妇俩的感情,给两人同样的目的,让两人互相体贴、竭尽所能避免关系出现裂痕。
但那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午夜十二点。三上用遥控器关上电视后从暖被桌爬出来。他抓起电话的子机,关掉房间里的灯,走在黑暗的走廊
雨宫芳男满是皱纹的脸……雨宫翔子绑着发带、天真无邪的脸……原本只是身为刑警偶然碰上的案件之一。直到亚由美离家出走以前,他从来都不曾认真想像过失去孩子的父亲是什么心情。
三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把子机放在枕头旁边后钻进被窝里。用脚尖去摸索小型电暖器,接着将其勾到小腿的地方。
美那子翻了个身。
三上的目光瞥向旁边的被窝,另一个他解不开的谜题就躺在那里面。每当他想起憎恨着父母长相的亚由美,总是无法不去思考那个以前恐怕每个人心里都会产生的疑问。
美那子为什么会选择三上?
他本来以为自己知道答案,但是现在却不确定了。三上凝视着黑暗,一面听着秒针的声音,一面探索夫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