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正缓缓西沉。
三上回到堤防运动场的停车场,注视着马路,紧盯着那辆深蓝色的轿车。
脑海里勾勒出二渡的动线。在官邸住宅区发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去拜访辻内本部长。但事实上,或许他是从对面的刑事部长官邸出来也说不定。说不定他是去对敌将荒木田发动突击,投下一枚震撼弹。因为始终找不到着力点,只好把目标扩大到已经退休的部长。又或者是已经察觉到历代刑事部长都跟隐匿脱不了关系的事实,所以就勇敢地去向最上面的人宣战。
动线是连起来了,但对手是历代刑事部长中最优秀的人物。虽然不同于特考组的高高在上,但是对D县警的人来说,同样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正常人绝对不会想到要冲进那个男人的家里问出些什么来。这个人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赌一把再说的类型?还是习惯看低其他部室的精英思想使然?不管他是哪一种人,总之是迫在眉睫的死线让二渡不得不采取大胆的行动,这点应该没错。
——无论如何,此人皆不足为惧。
三上用眼角余光瞥了电子钟一眼。四点四十分。距离二渡进入尾坂部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才刚计算过时间,就有一辆小轿车穿过眼前的马路。是那家伙。瞬间浮现在路灯下的侧脸并没有逃过他的法眼,那表情十分严肃。两人谈话的时间掐头去尾连十分钟都不到吗?还是尾坂部不允许警务部的人在他家待太久呢?
三上把车开往尾坂部家的方向。他要去戳穿二渡的秘密行动,还要从尾坂部口中问出长官视察的目的。尾坂部恐怕是知道的。不只幸田手札那件事,而是对所有的内幕都了若指掌。二渡或许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直接找上尾坂部。
正当他要在十字路口右转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三上连忙把车子转过去停在路边。是石井秘书课长打来的。三上无奈地啧了一声,按下通话键。
喂!你到底在搞什么啊?三上
不由分说的高压口吻。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刚刚接到部长的电话,雨宫的事你是不是已经解决了?
没想到会遇到二渡,害他把要向石井报告的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抱歉,我刚才有点手忙脚乱。”
可是你就记得要向部长报告。为什么要干出越级报告这种事?就不能先打一通电话给我吗?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是要怎么向部长回话?
“我以后会注意的。”
三上打算挂断电话,但对方可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说穿了,你不就是想直接向部长邀功吗?我是不晓得刑事部那边的规矩,但这在我们这里可是行不通的喔!
三上心不在焉地听着。石井并没有跟他站在同一张棋盘上。
“哪有什么刑事部、警务部之分。”
咦?你说什么?
“我以后会注意的。”
三上又再重复一遍,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小事一件。”他在口中嘀咕。
打亮车头灯,三上再次发动引擎。转过第一个转角,只见鲜红色的红叶石楠已经打亮灯光。把车子停在二渡刚才停放的地方,加快脚步绕到玄关。当“尾坂部”的门牌映入眼帘时,三上不再抬脚前进,只觉喉咙一阵干渴。他既没有事先跟对方约时间,也不曾当过尾坂部的直属部下,一般而言是不能贸然按下门铃。但是,D县警目前所面临的状况也不是一般的情况。警务都可以进去了,没道理长年在刑事部打滚的人进不去。三上为自己打气后按下了门铃。
感觉过了好久好久,玄关的拉门总算打开,从里头露出一张老妇人的脸。妇人将白发往上梳理得非常整齐,看起来很有气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尾坂部夫人。
夫人似乎一眼就看出三上是警方的人,赶紧欠身。
“突然登门拜访真的很抱歉,我是县警的三上。”
三上递出名片。夫人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了过去。对于继二渡之后,第二位贸然来访的不速之客并没有太多的讶异。
“您是……广报官吗?”
“是的。”
“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来是有点事情想要请教部长。”
退休以后也还是部长,这件事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我明白了。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告诉我先生。”
夫人进屋之后又马上折回来,请三上进屋。
“请进。”
三上踩在冷冰冰的走廊上,被带进客厅。双腿变得像木棒般不听使唤。
“打扰了。”三上毕恭毕敬,心情好比刚上任的巡查。
尾坂部坐在矮桌前。他退休至今八年,现年六十八岁。脸颊和脖子周围的肌肉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消瘦、筋脉突出,但是抬起头看着三上的眼神仍十分犀利,还留有当官时代的威严。
“坐下。”
三上在他的命令下跪坐。慎重地推开夫人拿来的座垫,抬头挺胸地正襟危坐。尾坂部则是抱着胳膊。一旦这样面对面,就马上感觉到强烈的存在感。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是广报官三上。今年春天以前还是本部搜查二课的次席……”
“讲重点。”
“是。”三上拼命在脑海中搜寻。
“我来是想请教部长,警务课调查官二渡真治刚才来拜访部长的目的是什么?”
三上开门见山地提出这个问题,但尾坂部的眼神还是不为所动。
“我想部长应该已经知道了,D县警眼下正陷于混乱。预定于四天后举行的64长官视察一事,让刑事部和警务部在台面下产生对立,目前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他还是读不出尾坂部的反应。尾坂部的表情就像在搜查会议上,等部下全部报告到一个段落的表情。
“小塚长官似乎打算做出对刑事部不利的发言。二渡为了替他开道,目前正在到处动作,企图动摇刑事部的人心。”
“………”
“所以我想知道他来这里是否也是基于同样的目的。”
“我跟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尾坂部以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语气回答。顿时,三上脑中一片空白,接着是一股类似亲切感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尾坂部的回答肯定让二渡如坠五里雾中。看样子,同为刑事部同志的对话似乎可以成立了……
“请问二渡都说了些什么?”
三上鼓起勇气问道,然而尾坂部却再次沉默不语。
“老实说,我其实还不清楚东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如果您知道的话,请告诉我。”
尾坂部继续沉默不语。可以在此亮出“幸田手札”这张牌吗?既然尾坂部也是协助隐匿的共犯,会不会因此拂袖而去呢?
只能这么做了。二渡肯定硬着头皮问过了。
“二渡是不是有跟您提到关于幸田手札的事?”
“你身为广报官,为何要对此事如此费心?”
三上被问倒了。这是为了防御所做的反问吗?还是在进入谈话的核心之前,要先搞清楚三上的立场呢?“我跟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尾坂部的这句话让他昏了头,加上这间屋子里到处弥漫着浓厚的刑事气息,让他失去戒心而完全忘了要如何说明自己的立场,也忘了对方一定会问。
“我……”
汗水濡湿了掌心。不管尾坂部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既然他都问了,三上要是答不出来的话就再也谈不下去了。
“我现在的确是隶属于警务部的人,所以当然必须要遵从直属长官的命令。关于这次这件事,虽然我不清楚本厅真正的目的,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越级涉入了,问题是……”
我并没有要出卖灵魂。接下来的真心话却没能说出口。在冲到喉头之前就不知道消散到哪里去了。那已经快要不能称为真心话了。要是真的说出口,就会变得没完没了。如果每次都因为当时当场的情绪而在刑事与警务间来回摆荡的话,等于又回到爱自己与爱家人的势不两立的挣扎。
三上把内心的纠葛丢到一边,他可不是来这里忏悔或寻求救赎。
“我身为广报官……身为负责指挥视察现场的人,只想知道我应该要知道的事,这是我的想法。”
“知道了又能怎样?”
“放在心里,尽心尽力地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
“你打算一辈子在警务部当刑警吗?”
“不是,我已经……”
话到嘴边,三上重新想了一下。他明明是因为憎恨二渡才跟着闯进这里来,若硬要说自己是警务的人实在是很白痴的事。尾坂部说的没错。骨子里的刑警已经无法被抹灭。就算他连灵魂都卖掉了,其血肉也还是刑警。他在生理上希望自己跟二渡是不一样的人。就算二渡吃了闭门羹,但他相信自己不会受到同样的待遇才来的。
“或许您说的没错,已经深入骨髓的东西我拿不掉。无论我坐上什么样的职位,都不可能对刑事部完全断念。”
“你想回去吗?”
“这我不否认,只是……”
“你只想要做轻松的工作吗?”
“……轻松?”
“刑警可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工作呢!”
三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刑警是轻松的工作?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吗?不,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刑事部是很轻松的单位,可以自自然然地做自己,每张桌子都堆着属于那个刑警的业绩与骄傲……
尾坂部松开抱在胸前的胳膊。
“回去你该待的地方,为了明天而浪费今天实在是愚不可及。”
什么?
“今天是为了今天而存在的,明天是为了明天而存在的。”
三上感到讶异。为了明天而浪费今天?是这样的吗?收集对刑事部有利的情报,打着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就可以回去的如意算盘。自己真是被这样看待的吗?那他就更不明白了。既然如此,尾坂部何须点醒他?对于死守着64秘密的前刑事部长来说,广报官站在刑事部这边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事。难道他都没有想过给三上一些甜头,让事情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吗?是不想让乳臭未干的新任警视看到自己的弱点?还是不愿意跟乳臭未干的新任警视站在同一高度?不对,或许打从一开始,这句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也说不定。尾坂部只是机械化地拉起一条线,认为三上和二渡都是警务部的人,既然两人都是刑事部的敌人,那就是必须排除的对象。
尾坂部打算起身送客,三上也被迫下定决心。
“请等一下。”
如果想要让他改变心意的话,就只能说出这句话了。
“我想您应该知道幸田手札的真相。此事一旦公开,部长的名声也会受到伤害。”
尾坂部居高临下看着三上,眼神平静。不知道该说是达观,还是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开了。
“回去你该待的地方。人的一生有时候是由偶然造成的。”
“刑事部可能会被搞垮也说不定。”
就连最后一个问题都被他彻底无视。
——你想逃吗?
尾坂部离开客厅,三上的脸颊略微感到有一股风压。这是尾坂部家的规矩吗?当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时,端着茶盘的夫人便静静地走进客厅。
“请喝杯茶再走。”
听起来像是语带同情。
三上感觉背脊和膝盖同时放松。二渡肯定也在尾坂部离去的客厅里喝过这杯又苦又涩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