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迟到了。当他要离开广报室时诹访正好回来,而当他们在广报室门口交换情报的时候,记者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三上只看了一眼,就加快脚步沿着楼梯往上爬。等他来到警务部长室时,只见赤间部长、白田警务课长、石井秘书课长、生驹监察课长等人都已经老大不爽地端坐在沙发上了。还以为会出现的二渡并没有出现。这下子确定了,二渡是直接受命于辻内本部长。
赤间的视线射穿了白田。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接受?应该要回答他们,关于是不是要举行记者会,我们会再讨论!”
“对不起。”白田的脸色苍白如纸。
“我是以让长官视察成功为最优先的考量。跟他们争辩部长的记者会要不要举行并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就把我当成活人献祭给推出去送死吗?”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三上把记事本放在膝盖上。上头是藏前在媒体恳谈会上做的记录,在进到部长室之前已经火速地瞄过一遍了。
野野村像这样自吹自擂真不好意思,关于F署那件事,我想听听警务部长的高见
部长真的很遗憾,我们会好好地检讨这件事……
野野村啊!不是在这里,而是请你召开正式的记者会说明。D县警前年也发生过拘留所有人自杀的案件吧!我认为有必要从警务部长的口中,针对拘留所的管理体制向全体县民好好做说明
换作是平常,听起来就像是东洋在为自家报社的独家报导锦上添花吧!因为一旦属于县警第二把交椅的警务部长正式道歉,其他报社就不能再对这则新闻置之不理了。这也算是对警方在F署的记者会上把林夏子的底细掀出来一事报了一箭之仇。藏前说他在做记录的时候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三上脑子里想到的是别件事。
警务部太天真了。荒木田刑事部长先以这样的说词煽动秋川,再让野野村在媒体恳谈会上做出这样的要求。利用早报展开的突袭还没结束,又放了第二枝冷箭。为了强调刑事部的威胁不是在开玩笑,硬是把警务部的老大拖到记者会的现场。荒木田绝对是故意的,不只是煽风点火而已,甚至还有可能要求东洋在媒体恳谈会上提出穷追猛打的发言,以做为提供情报的交换条件。秋川吞下了这个诱饵,以为部长的要求只不过是刑事部的人惯有的扭曲情结而不以为意。不对,搞不好是最高等级的情报迷眩了他的眼睛,刹那间便与刑事部结下同盟关系。我留下来参加这边的记者会。这句脱口而出的预告正是他们私相授受的证据。此等短视近利的嚣张态度,也在在显示出秋川扮演的只不过是个跑腿接线的角色。
“俱乐部的记者们怎么样了?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赤间的目光瞥向坐在最边边的三上,看得出来他的眉眼都挑到金丝边眼镜的镜框了。
“大家都从F署回来了,也已经从出席媒体恳谈会的干部口中得知了消息,目前正在讨论记者会的时间等细节。”
“真的非得召开记者会不可吗?”
真是太不干脆了。赤间的态度只有这句话可以形容。
“我现在就让股长去试探他们的口风。”
“打电话给他。”
三上点点头,小声地说声“不好意思”便打开手机。
诹访马上就接了。
“情况怎么样了?”
他们说希望四点召开记者会
“地点呢?”
说是在记者室里举行就可以了
“四点在记者室召开记者会。”
三上以复诵的方式向在场的人报告。看了看手表,三点二十五分。
“准备好问题了吗?”
看样子并没有。除了东洋以外,其他人都不是很想跟进,感觉上只要有拍到部长低头道歉的画面即可
深怕诹访的声音外泄,三上把手机用力贴在耳朵上。
“俱乐部似乎没有要统一提出问题。”
三上大致传达了诹访的意思,赤间闻言露出焦虑的表情。
“电视台会出动摄影机吗?”
“电视台会出动摄影机吗?”
会的,刚才电视台记者协会已经提出申请了
三上无言颔首。或许是想像到自己出现在电视上的样子了吧,赤间把拳头贴在额头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怎么会这样?这么一来不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吗?”
正中刑事部的下怀……
三上转动着眼珠子,偷看白田的脸。他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意会到这个关键字意味着真正的敌人是谁。他只是顺着谈话的逻辑,认为赤间口中的“对方”指的是东洋或者是记者俱乐部。三上再次大受打击,原来白田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是D县警的首席课长,是直属于赤间的警视,却还是被排除在情报网之外。或者,石井私下说的坏话是真的,白田早就打定主意不看不听、放弃自己的职务了。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愤怒和死心,赤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没有时间了。开始准备记者会吧!生驹先生——有人在拘留所里自杀的事是我赴任之前发生的。以前的人告诉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这是真的吗?”
“是的。”生驹抬起不像是监察官会有的清澈目光回答。
“因为那是非常特殊的案例,所以不但判断拘留所的管理方式没有不恰当的地方,也没有对职员进行处分。事件发生当时,记者们也几乎都接受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刊登出批判论调的报导。”
生驹说的一点也没错。三上当时也在搜查二课的办公桌上阅读过相关报导。
因为吃霸王餐而遭到逮捕的中年男子,深夜在T署的拘留所里自杀了。因为是以背对着监视器的姿势躺在床上,把内衣从衬衫的领口拉出来,连同拳头一起塞在喉咙的地方,导致窒息死亡,属于相当罕见的案例。值夜班的员警还以为男人是在睡觉,死后三个小时以上才发现情况有异。一般来说,免不了要被追究监视不力的责任,但是因为其他几个同房的嫌犯都说完全没有注意到,连呻吟声都没有听到。因此情势一变,监察课以“事故发生时点的发现极为困难”为由,对记者发表强硬的声明。再加上男人在欢场女子的身上砸了很多钱,甚至还盗用公款。东窗事发之后便抛妻弃子,开始过着逃亡的生涯,最后还一死了之,记者们甚至同情起警方来,认为“T署还真是倒霉啊!”。然而……
后来却听到不对劲的传言。
负责看守的员警并没有注意看监视器,男人临死之前其实有胡乱地蹬着脚,但是因为管理员在打瞌睡,所以没有注意到。到底是在T署的阶段就被隐瞒,还是监察为了保护组织的颜面而故意不追究呢?同房人的证辞想也知道是怎么来的。警方当然不会做出诱导好几个嫌犯做伪证这么危险的举动,是嫌犯自己观察警方的脸色而采取的行为。只要给警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就能早一点呼吸到铁笼外新鲜的空气。那也不是盘算,只是人在铁笼里的希冀。敏感地察觉到署内的气氛,主动摆出“乖宝宝”的样子,让T署和监察吞下已经被抽掉毒素的毒药就是事情的真相吧!
三上看着生驹的侧脸。
没有一丝阴影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表现出“毫无问题”的态度,但是在他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乌云吗?还是因为他今年春天才刚从警备二课被调到监察课,所以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以后能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对那个“传言”避而不谈?
赤间把所有在座的人看过一遍。
“可以听我说一句吗?东洋打算利用大篇幅的报导强调这一连串的丑闻。要是明天的早报真的出现这样的标题,那就太糟了。”
三上觉得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因为脑海中浮现出“太糟”的构图。搞不好东洋连管理员在打瞌睡的事都知道了。
“整肃纲纪的本部长下达命令吧!”
赤间做出了决定。
“让命令变成报导的内容、甚至是标题,借此打消东洋的目的。即使前年的自杀案件没问题,这次F署的事却没有辩驳的余地。我会在记者会上严厉地弹劾该职员并给予革职的处分……石井先生,已经做出处分了吗?”
“刚刚已经做出处分了。”
“那么,在宣布已经进行惩处的事实之后再向县民道歉,接着才是命令的传达。基于拘留所的管理规章,为了能更妥善地执行公务,宣布对县内各署下达本部长命令,借此让记者会进入尾声。东洋可能会提出关于T署的问题吧!只要再度强调在执行公务上并没有缺失,就可以消除他们认为是一连串丑闻的看法。”
这不就是东洋……不对,是刑事部的目的吗?第三枝箭已经搭在弓弦上了。先让赤间说出没有缺失这种话,再揭穿管理员当时正在打瞌睡的传言,逼警方重启调查。一箭射穿赤间的心脏。赤间肯定会狼狈万分,而他窝囊的样子将会透过傍晚的新闻全部暴露在世人的眼前,就连长官身边的人也会看到。
不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剧本。
不会暴露的。正如64也是这样被压下来一般,反而是利用见不得光这个弱点把丑闻束之高阁。刑事部现在需要的并不是这种惊天动地的威胁手段,更不是把整个社会都卷进来的骚动,而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黑暗的谈判桌。然后再加上一柄足以刺穿警务部咽喉的利刃。所以才会刻意设计,让赤间在记者会上留下话柄,做为以后在台面下攻击对方的武器。只要在刚刚昭告天下、强调警方没有缺失的赤间耳边轻声呢喃,说管理员其实在打瞌睡,随时都可以让媒体写出这样的报导……
第三枝箭是一枝“火箭”。
真的会发射吗?最后或许会发展成小鸡游戏也说不定。因为刑事部也很怕警务部的“火箭”,担心幸田一树是否在警务部的手中。
部长要见你你去了就知道
耳边回荡着漆原的声音。荒木田会说出多少实话呢?
“只剩十五分钟了。”
石井报时,显然是要强调自己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会注意到时间。
赤间宣布散会,但命令三上留下来。意料中的事。
“过来这边,快点。”
门一关上,赤间就连忙招手叫他过去。
三上把屁股移动到白田刚刚坐过的地方,缩短跟赤间面对面的距离。这时青筋和充满血丝的眼神同时映入他的眼帘。
“你知道那篇报导产生的经过吗?”
三上放弃抵抗地点头。赤间的问话只是要告诉三上这就是事实。
“我想情报来源应该就是荒木田部长,是他直接把消息放给东洋的秋川。”
“浑帐!果然是这样!”
三上全身不动。眼前赤间龇牙咧嘴的凶相让人联想到野兽。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回荡着赤间恢复正常的声音。
“那么,野野村分局长的发言也是刑事部长的挑唆吗?”
“恐怕是的。”
“真是一群不要脸的家伙!”
赤间又开始大吼大叫。才安静了一会儿,就又一脚踹在桌子上,宛如怒涛拍打着海岸。然后把背拱起来,凝视着地板上的一点,紧握着拳头,然后又缓缓地张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回本厅去做呢,我才不想在这种乡下地方浪费一丝丝能量。我是要为国家做事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国家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懂呢?”
他似乎被气昏头了,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搞出道歉记者会这么一出闹剧,就只是为了要把我们逼入绝境不是吗?可是我根本不痛不痒喔!”
看起来可不是这样。
对于赤间来说,他肯定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话说回来,本厅的计划是要瞒着地方长官视察的目的,在视察当天冷不防地发表“天之声”的电击作战。因此,赤间把所有的情报都紧抓在自己的手里,既不告诉白田、也不告诉二渡,只告诉三上一个人,然后一面操纵三上,一面享受成功地把三上变成奴隶的乐趣。然而,情报不知道从哪里走漏出去,本厅的阴谋被刑事部洞悉是第一个失策,反抗演变成具有实际攻击效果的反应则是第二个失策。赤间已被逼到走投无路。长官视察就近在眼前了,要是登出对警方不利的报导就会踩到本厅的痛脚,所以原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却在策略上败下阵来,被逼着要召开道歉记者会。刑事部在接下来要举行的记者会上布下的陷阱,就是要让赤间身为特考组的领导能力受到质疑。不只,还要让他的评价一败涂地。
该不该说呢?打从部长室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三上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一切都只是三上的想像。然而,在脑海中组织起来的刑事部的计谋却不像是想像,反而散发出浓浓的现实味。明知是个陷阱,却还眼睁睁地让上司去记者会场送死吗?
部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石井打来的。赤间只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把话筒放回去,站了起来。
“赶快把事情搞定吧!”
三上收拾起迷惘的心情也跟着站起来,跟在已经往外走的赤间背后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往前走。他跟走在前面的这个男人之间,没有半点信义可言。但还是会觉得自己做了背信的事,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心里的天平已经不再倾向于刑事部那边了。因为受到相当于被放逐的待遇,所以完全想不到还有任何靠向刑事部的理由。是因为他不小心发现了64的秘密吗?不是,是因为他始终不清楚本厅真正的目的。因为无法具体地想像究竟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在刑事部的头上,所以就算心里还惦念着对刑事部的旧情,也无法产生半点当事人的感觉。
但是他有别种当事人的感觉。那就是职务被刑事部践踏的被害情感。陷阱是挖在广报室的院子里,地盘受到侵犯了。荒木田打算把媒体当作武器,将广报室当成主战场,然而……
他没有愤怒的感觉。所以他才发现到把覆盖着真心的外壳全部敲掉之后,自己真正的想法。不管是未能通知赤间前有陷阱的罪恶感、还是对刑事部的憎厌,全都不过是枝微末节。当他走下楼梯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赤间弱不禁风的背影就在眼前,如果现在告诉他刑事部安排的陷阱……如果现在把拯救的手伸向这个其实正打着哆嗦、心脏就快要被不安撑破的异乡人……
赤间或许会重新贴上别的标签。
真正的部下。这么一来,就再也不用在发配边疆的恶梦中挣扎着醒来了。
“部长……”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赤间冷不防转过身来。
“到时候,你也要道歉喔!”轻描淡写的语气。
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歉?同谁?为什么?
“当然是向记者俱乐部道歉啊!因为匿名产生的争议也该画下句点了吧!管你是下跪也好、磕头也罢,总之要让记者收回拒绝采访的决定。”
三上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绝不能对媒体示弱。赤间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跨过了自己拉出来的那条底线。
“要是他们还不肯罢休的话,就说以后都会以真实姓名公布。只要能让视察成功就好了。等视察结束后再恢复原状,到时候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
三上真的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空头支票……但是这跟白田提出要加强媒体服务的方案又不一样。他居然想把这一招用到最敏感的匿名问题上。
“你那是什么表情?”
赤间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但眼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只要再忍耐三天就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不管再怎么挣扎,刑事部都会在礼拜四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