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跑进了眼睛。
三上揉着眼睛坐上车,看了一眼车上的电子钟,三点十五分。拿出手机打到广报室。电话才接通,就被嘈杂的喧闹声吞没了。“开什么玩笑!”“把名字交代清楚!”“昨天讲的那些都只是信口开河吗?”记者们的愤怒宛如汹涌的波涛一波波地打在诹访的身上。从电话里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肃杀之气。
因为是女人接的电话,三上认为应该是美云。
“听得见吗?”
喂,听得见吗?
“已经告诉所有的媒体了吗?”
对不起,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三上扯着嗓门大喊:
“临时协定已经生效了吗?”
啊!是的……
美云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而且喧闹的音量也降低了几分。她该不会是躲到桌子底下了吧?
已经生效了。不过还是有很多记者说,如果我们不公布真实姓名,他们就不承认这个临时协定。如果我们不公布真实姓名,他们就要让负责玄武市的记者出动了
“临时协定也是协定,绝对不能任由他们推翻。”
他们的理由是,我们都已经隐瞒三个半小时了,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们?他们在这段期间曾到G署去采访车祸的案件,现在打算再过去一趟
“不行!这无疑是要破坏报导协定。叫他们不准靠近G署。”
股长正拼命地说服他们。已经再三强调可能是被害人自导自演,所以暂时不方便公布真实姓名,可是谁也听不进去,吵得简直快要把屋顶给掀了……
“我现在要公布第二次声明,你记下来。”
等、等我一下
嘈杂的音量瞬间放大了好几倍,然后又安静下来。
好了,请说
三上复诵从御仓口中问出来的情报,过程中不断有怒骂声传来。“躲到哪里去了?”“叫他现在马上过来这里!”看来广报官的不在使他们的怒气火上加油。
“就是这些,帮我交给诹访。”
请问……被害人的名字是?
“还没问出来。”
………
话筒的那头清楚传来美云的失望,她可能已经看出诹访就快要顶不住了吧!
“叫诹访再撑一下。”
广报官呢?你不回来吗?
“我要去G署。这个你私下跟诹访说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美云的语气听起来很无措。但是就现阶段而言,三上也没办法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顺利见到松冈参事官。
给个大概就行了,大概几点可以回来……
“你让藏前去县厅的管财课。”
咦?
“西厅舍六楼有一间可以容纳三百人以上的会议室,叫藏前去把那里借下来做为记者会的会场。只要告诉管财课发生了重大事件即可,其余不必多说。再把厅舍的地下停车场也空出来,确保从东京及附近县市过来的采访车辆有地方可以停。”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他的……那我要做什么?
“让所有媒体都能彻底地了解哪些是不能做的事。请他们跟东京总部联络,万万不可出现上头有公司旗帜或公司商标的车辆,电视转播车的天线也要想办法掩饰掉,再怎么样都不能让他们靠近玄武市内,当然也严禁开进县警的停车场。不准在路上做出任何会让人联想到新闻报导的招摇举止,一定要停进县厅的地下停车场里,然后搭乘货物用的电梯悄悄地上六楼。”
现在……现在可能无法要求这些
美云的声音近乎哀求。
现在说再多也没有人听得进去。已经不是能够好好沟通的状态了
“那就一家一家媒体找来个别说明。”
所有人都扬言拒绝签署正式协定。一直在大吼大叫,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跟总部联络
“尽管如此,总部还是会派人过来。无论哪一家媒体都会出动所有可以出动的记者,而且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
“如果你还有时间思考的话,不如先展开行动!这关系到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生死。广报室没有能力逮捕犯人,眼下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别让媒体把女孩逼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三上不等她回答就发动了引擎。
我明白了,我会尽力
美云的声音被怒骂声盖过,但是仍听得出她的决心。
三上把油门踩到底,把车子开出飞舞着枯叶的县警腹地,沿着县道往东前进,只要不塞车不到三十分钟就可以抵达G署。
这关系到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生死……
口中还残留着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另一种滋味。他并不是为了在美云的背上推一把才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有因为被灌输了自导自演的可能性而削弱对C子的关心。他有着非常真实的感受。亚由美的笑脸、雨宫翔子死亡时的模样、高中生的制服、七五三的发饰、走在路上的年轻女孩们、橱窗里大红色的外套。视觉与记忆与感情全都纠结在一起,从中产生出一股真实的感觉,让他可以感受到素昧平生的C子的脉膊与体温。然而……
脑海中出现了杂音。
被害者一家人真的存在吗?
三上转动方向盘,一鼓作气地加速前进,超越了前方的两辆车。
特搜本部倾向于是C子自导自演,而且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是C子的自导自演,之后所做的推论全都是基于这个结论。御仓的泰然自若也让人觉得很不寻常,照他那种老神在在的样子看来,想必是握有什么“底牌”才对。但是如果有不动如山的证据,足以证明只是C子的自导自演,那就根本称不上是什么事件,更不用成立特搜本部。然而一伙人却大动作地占领礼堂,一方面要求媒体签订报导协定,一方面又以“可能只是自导自演”为由拉起了防线。不免让人怀疑这只是要阻止长官视察,将C子塑造成罪魁祸首,并利用偶然发生的自导自演绑架案趁机把事情闹大。
三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正要点火的手忽然停止不动。
——只有这样吗?
这真的是偶然发生的吗?
因为有太多的巧合,免不了让人这么想。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刚好就在长官要来收回刑事部长宝座的前一天出了事,而且还是地方上十年难得出现一次的绑架勒赎案件。绑匪会不会是以破坏视察为目的的64模仿犯呢?明天中午以前把钱准备好。绑匪指定的明天中午正好是小塚长官预定抵达的时间。即便绑匪说的话是复制自64,但是这一连串的事情真的全都只是偶然吗?
表面上看来像是C子的自导自演,但是却是规模完全不一样的绑架闹剧……
三上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把衔在嘴里的香烟点燃。
被害者一家人真的存在吗?
答案既是“YES”,也是“NO”。那“一家人”或许真的存在,但是那一家人并不是绑架案的“被害者”。正因为三上深知当警方认真起来的时候有多么恐怖才会这样想。再也没有比凭空捏造出被害人更容易的事了,这可是比违反规定的调查还要不入流的行为。虽然三上很想相信警方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但也正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警方真的想要蛮干,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才无法把这种想像赶出脑海。
事件是绑架案,首先要做好“被害人家”的设定,因为通联记录会留在不归警方管的NTT手里,所以被害人家的电话就不可能是警察家或亲戚家、甚至外围团体的办公室号码。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利用跟警界有亲密关系的“共犯”。即使不是黑社会的人也无妨。只要是欠警方人情的人、被警方抓住把柄的人、整个人生都在警方掌控下的人都可以。像这种可以交换条件的一般人,只要“晓以大义”就完全不用担心对方会说出去,也没有被倒打一枪的风险。考虑到这次要扮演的角色,或许以表面上过着普通生活的夫妇最适合。
脑海中浮现出在礼堂门口当守门员的暴对室芦田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神。以前他曾经“解救过”差点带着一家老小自杀的旅馆业者。性好渔色的老板傻乎乎地被设局仙人跳,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当地的地头流氓屡次敲诈,就连年轻的老板娘也惨遭玷污,据说整个过程还被拍下照片和影片。这家人私下向芦田求救,芦田便私下找上那个黑道的老大,要求他们放过那对夫妇,另一方面也承诺会当恐吓和对妇女施暴的犯罪行为“没有发生过”。三个月后,芦田从黑道最底下的小弟办公室里搜出两把枪而受到本部长的表扬。后来甚至还听说旅馆里有间芦田专用的特别室,年轻老板娘的照片和影片则沉睡在那个房间的保险箱里。
这对夫妇绝对不是什么特别的案例。这年头要隐瞒重大的前科、想躲避债主的追讨、有什么秘密让别人知道会无法在社会立足的夫妇要多少有多少。像这样的“共犯”会随着警察——尤其是刑警的执勤年资等比例增加。因为要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件发生。所以“父母”三两下就可以搞定了。接着是……
三上把香烟捻熄,发动引擎,驱车前进。因为前面塞住了,所以他就变换到左边车道,卡进一辆大卡车前。
接下来只要共犯夫妇之间还有个女儿便行了。就算是儿子也无所谓,说得再极端一点,就算没有小孩,只要夫妇加起来有三支手机就万事俱备了。把其中一支手机设定为“C子使用的手机”,由刑警利用这支手机打电话到家里进行恐吓。如果想避免现役刑警直接下手的风险,那只要由前刑警或其他共犯扮演绑匪的角色就行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假设真的有一个“不常回家的C子”,而她又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共犯的话,那么这个绑架案的剧本就是利用她“行踪不明”的前提写成的。只要照着这个剧本,让前天出门的C子在某个地方把手机“搞丢”就行了。就算她把手机放在包包里或是须臾不离地随身携带,但是人难免疏忽,而且睡着的时候会比动物还没有警觉性。所以一旦被熟知各种窃盗手法的窃盗犯刑警盯上,要让她把手机“搞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或许C子有向派出所报遗失,也或许是以被偷走的方式报案,但无论如何,只要特搜本部不打算接收这方面的讯息,C子就会一直处于“被绑匪限制人身自由”的状态。
三上明知这早已超出想像的范围,根本可以说是胡思乱想,但他还是无法一笑置之。
因为匿名的缘故。
在匿名的保护伞下,即使编出再匪夷所思的故事也都能够成立。想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无论发展成多荒诞的局面也都可行。编造故事的时候,匿名可以说是无所不能,而无数的选项都可以并存的构造不正是幻想本身吗?
三上习惯性地松开油门。
“葵咖啡”的招牌从眼角掠过,那是64追击剧的起点。如果真的有个不是自导自演的犯人,而且是认真地想要重演64一幕的话,那么相隔十四年,明天店里将会再度坐满伪装成情侣的调查人员。
但如果犯人就是刑事部的话,店里就会依旧门可罗雀,因为案情不会进展到交付赎金的阶段。只要让绑架案的状态持续到长官预定抵达的时刻,也就是明天中午,就能确实地破坏视察一事。不对,说不定今天就可以搞定了。一旦取消视察的决定传达到D县警那里,案情就会急转直下,朝着落幕的方向发展。
三上加快了车速。三点三十五分。比想像中还要花时间。
届时,已经达到目的的特搜本部会开始进行“善后工作”。先将媒体利用到淋漓尽致,再让他们彻底地跌破眼镜,好让一切归于平静。首先发表“已经找到C子,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让先前就已经酝酿好“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发酵,然后在记者会上两手一摊说“我们也很傻眼”,表示既没有共犯也没有背后的藏镜人,一切都只因为C子想要让父母为难而已。犯行是把从网路上看到的陈年往事“原封不动地照抄一遍”,用来变声的氦气则是在派对上玩宾果游戏抽中的奖品。“非常抱歉,她已经在深切反省了……”云云。
以C子尚未成年做为挡箭牌,坚持不公布被害者一家的姓名,就不会成为太耸动的新闻。顶多是平面媒体心有不甘地写出“D县发生了绑架骚动,把警方和媒体耍得团团转”这种芝麻绿豆大的报导。曾经到达沸点的兴奋早就不知去向,就连后续报导也意兴阑珊。而且就算想要进行追踪报导,线索也少得可怜,就只有“玄武市内”“父亲是自营业者”“私立高中二年级”“十七岁”。户政单位和学校的保密义务等于是一道防护墙。再不然也可以说这一家人已经远走高飞了。反正他们有万能的匿名之神保护,没有人可以证明警方对外宣称的家人年龄和就学状况是真的。话说回来,就连C子这个女孩是不是真有其人也未可知。
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一辈子都不知道也没关系
一点也没错。这件事别说与世人无关,即使是媒体,这件事也终将变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三上不禁觉得绑架案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一定要是自导自演的绑架案才行。在事情结束以前,社会大众无从得知任何消息,就算厅内正被狂风吹得人仰马翻,说穿了也只是茶壶里的风暴。不会出人命、也没有任何人受伤。只要推说是自导自演,就可以在不惊动社会大众的情况下,让事件落幕。既可以让长官精心策划的视察付诸流水,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如此看来,再也没有比自导自演的绑架案更有威力的事件了。接下来,刑事部就会对本厅使出最后一击。当本厅饱受暴风雨侵袭之后,得知这场自导自演的绑架案是D县警刑事部使出的“杀手锏”时,肯定会惊愕到说不出话来吧!
没错,刑事部会让本厅知道真相。
如果事后还继续欺瞒本厅的话,等于是隐瞒敌对国家自己已经成功开发出核弹的事实。要是不让本厅彻底打消“没收职位”的念头,那一切便毫无意义。为了让本厅从此以后不敢再轻言“64视察”,刑事部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自首”,献上一颗还滴着鲜血的头颅,逼本厅表态。本厅又会怎么做呢?是摸摸鼻子,把这件事深埋在地底下?还是推开这颗头颅,转而献上荒木田的头呢?
三上抬起头。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G署的建筑物了。太阳旗正在风中飘扬。四点二分。或许是因为阴天的关系,周围显得有些阴暗。
——参事官会是那根针吗?
三上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如果是松冈的话,应该可以一针刺破他宛如气球般不断膨胀的幻想。松冈是个跟违法调查扯不上边的男人。硬要说的话,这个观念还是他灌输给三上的。上帝赋予我们一双手,不能因为水很脏,就认为把手弄脏也没关系。拘留所里空空如也也好、再怎么渴望建功也罢,都不能因为这样就进行违法的调查……
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松冈人在属于搜查前线基地的G署,只要松冈的脸上是“工作中的表情”,“刑事部的自导自演”就不攻自破了。
三上认为他会在,希望他会在。
能不能问出C子的真实姓名,牵涉到松冈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只要把一切赌在他身上就有胜算。不管松冈手中是不是握有“C子自导自演”的证据,“自己闯下的祸自己收拾”向来是松冈的行事作风,不会因为对方还未成年就让她享受特殊待遇。只要三上动之以理、说之以义,好好地向他分析厉害得失,就有可能从他口中问出C子的真实姓名,而且以松冈的立场是可以自行做出这样的判断。
三上点起一根烟。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如果单枪匹马地冲进刑事课,等于是让发生在礼堂的事再重演一遍。要怎么样才能跟松冈独处呢?要在绑架案发生的当口,跟调查指挥官一对一单独会面,说不定会是一件比问出C子的真实姓名还要困难的事。
三上看着前方。署厅舍明明就在眼前,但是车阵却动也不动。四点八分。不对,正当他发出咂舌声的时候,已经变成九分了。
脑海中浮现诹访的脸。
这还是脑海中第一次浮现部下鲜明的五官,而不是只有模糊的印象而已。
——再等我一下。
三上把抽没几口的烟捻熄,打开车头灯,让车头灯往上照。用力转动方向盘,冲进对向车道,再将油门踩到底,一口气把塞住的车阵甩得老远。
真实姓名的重量。
不只是为了广报室。不能够再继续放任这只会扩大大家的疑心病、名为“匿名”的怪物到处横行了。